(五十四)

周远起初看到柳铭卿语气里对王素相当不满,对自己更是充满了厌恶,便觉得柳铭卿必不愿意替王素解索,但是后来看他不仅去检视了王素腿上的绳索,言语中也一直没有离开缚魔索的话题,便又生出希望来。他于是抢着回答,生怕说慢了柳铭卿就会改主意一般。那紧紧勒入王素肌肤里的黑绳,就像是勒在他自己的心头,让他痛苦难受。

“很好,很好,”柳铭卿像是听到了正中下怀的言语一样溢出兴奋的表情,“实话告诉你,我在那山缝后面现成就有调配‘杜桑汁’的成份,这‘杜桑汁’是软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药水,是我当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黄正良大人的委托亲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远几乎要雀跃起来,心想大名鼎鼎的药督府总管果然名不虚传,“那我现在就随柳大人去后面取药?”

柳铭卿点一点头说,“可以,你现在过去将那把刀捡起来,只要你在这里当场自尽,我立刻就去调配药汁,替王姑娘解开缚魔索。我柳铭卿从来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你尽可以放心!”

柳铭卿说完,王素就在旁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刚才就已经预感到柳铭卿会提出类似的要求。柳铭卿痛恨于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恶,大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消灭魔教,如果他认定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世教主,又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不过真正让王素担忧的,倒不是柳铭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远完全有答应这一要求的可能。

果然周远只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铭卿说道,“好,柳大人,我答应你。柳大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又怎会信不过你。柳大人解索之后,还请麻烦你护送王姑娘去琴韵小筑找到黄毓教授和我的学长张塞……至于营救燕子坞和峨嵋师生,为他们解毒的事,柳大人自然会去做,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多嘴了。”

柳铭卿见周远如此爽快地答应,心下也感到意外。他在江湖险恶中历练多年,阅人无数,刚才和周远几番交谈,其实已经看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武校学生,只不过因为他是周暮明的儿子,且是预言里的魔头,才故意对他处处挑刺,步步为难。

但是柳铭卿并不了解周远一路走来对自己魔教教主身份的痛苦纠结,更不知道他原本就已经准备好要死在格致庄民的手中,因此看到他这样说放弃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心中还是生出警惕来。

“解毒救人的事,我一定尽我所能,你就不用操心了!”柳铭卿道,一边暗暗运起功力戒备,“你如果真的愿意死在这里,就是对武林做了最大的好事。”

周远朝柳铭卿点一点头,表示对他所作的保证感到满意。他转身去捡刚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长刀,却见王素早就已经握在手中,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他。

“你给我站着别动!”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说道,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柳铭卿道,“柳大人,你好糊涂,不管你过去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请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吗?我们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志,不是吗?世间那么多生命当中,只有人会真正有意识地为了挽救他人,或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柳大人,难道说你认为人一生中的行为意图,只是如山中落石那样,只要给定了初始的状态,便可以计算出随后的轨迹吗?即使人真的是被命运的因果支配,这千年百世里又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因缘际会,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样的天才,又怎可能计算得清楚呢?”

王素这番话在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在这一时刻一口气喷涌而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讶异。

王素的话对周远起的作用,显然要比对柳铭卿大得多。当周远从王素口中听到“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颤。他在燕子坞的第一年开始系统地学习高等算学和格致理论时,就有一段时间不可遏制地开始冥想各种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亘古不变,还是有起始和终结?人从何时诞生,又将去向何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间万物一样受因果规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拥有、或者说能够拥有突破这因果规律的自由意志?他在玄机谷上空的丝网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椭圆型石室中时,也曾想到过同样的问题。此刻被王素提起来,一时间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铭卿完全没有花时间去细想王素话中的含义,他只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摇摇头,说,“王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许多给武林带来大灾难的人,并不是一生出来就长着青面獠牙的,他们中有许多在小的时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讨人喜欢,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内心里的那股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邪恶就会悄悄地滋生出来。王姑娘,我请你设想一下,就算这位周公子仅仅是有可能成为魔教的教主,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就是这个现在站在你我面前的人,他将来或许会害死千千万万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毁灭千千万万个家庭!这种可能性本身还不够可怕吗?如果将来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王姑娘,你会不会为了你曾经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却没有去做而后悔?”

“我并没有喜欢他……”王素红着脸否认,尽管她内心里知道,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她其实一样都否认不了。刚才她雄辩滔滔地说出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正确的时候,她其实同时也说出了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错误。

如果周远将来真的变成一个魔头,她会后悔吗?她无法知道,因为她连去设想这种可能性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没有预言,谁又能说自己内心里一点邪恶都没有呢,”王素说道,“我记得方证大师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好人并不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萌生过一丝邪念,而是他有足够的坚强和勇气去和自己的邪念斗争……柳大人,你难道对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吗?你难道认为周远连一个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吗?”

“你说对了,”柳铭卿冰冷地说,“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我曾经给了苏婉机会,二十一年前这片山壁合拢的时候,我将她推了出去,成全了她和周暮明。但是我现在很后悔,不是后悔在这里像活死人一样过了这么多年,而是后悔给了他们机会将这个小魔头生下来!本来这一切都不必要发生的,我给了她机会,其实是害了她,也害了整个武林。这一次,我不会再去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铭卿顿了一顿,然后说,“王姑娘,二十一年前我没有能够救苏婉,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请原谅了!”

柳铭卿语音刚落,整个人就快捷无比地朝王素移动过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劈下。他刚从石缝中走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颤颤巍巍,一副随时像要瘫倒在地上化为齑粉的样子,但是这如脱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想起来他和黄毓教授一样,是从少林毕业的顶尖高手。

王素惊叫一声,举刀向柳铭卿的手砍去。她心里知道柳铭卿这一掌多半是虚招,但是她双腿无法迈动,判断清楚虚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勉强见招拆招了。

果然柳铭卿身法一转,已经掠到王素的身后,化掌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认得这招法是少林著名的龙爪手。

王素在地上转身绝对赶不上柳铭卿的速度,手中的长刀她也完全使不惯,要化解精妙的龙爪手,几乎是不可能。这时候一股直觉涌上王素的心头,她向前一扑,朝左边两个急滚。

这一扑一滚,完全是吃了这一顿,不顾下一顿的低级防守。虽然绝对能够避过当前这招龙爪手,却完全失去了对对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里隐隐觉得,只要避开眼前这一招,或许暂时就足够了。

果然一股强劲的掌力在王素预期的时刻从王素预期的角度打过来。

周远终于从“自由意志”的冥思中挣脱,及时用降龙掌法来替王素解围。

其实如果有时间让周远细想一下,他应该能够想明白柳铭卿多半只是想点住王素穴道,控制住她,绝不会真正去伤害她。或者对方换了是季菲的话,他可能一瞬间里也能反应过来。但是事情一旦牵涉到王素,周远的判断力就难免有些迟钝,心里的承受限度也会降低许多。先前看到格致庄的村民围着王素,他就一下子认定是他们在欺负她。这一回柳铭卿突然朝王素动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从周远的角度来看,王素的一扑一滚成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为周远让出了一个完美的角度,来使用“亢龙有悔”进行攻击。

若干年后,王素和周远就是因为这种珠联璧合般的默契,被逼着去参加“华山论剑”的混双项目。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嘿,降龙掌法!你果然已经是魔头了!”柳铭卿大喝一声,急忙闪避,却仍是被掌风带到,向后摔出去。但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柳铭卿却伸指朝周远一弹。

“当心!”王素已经坐起来,朝周远示警。借着摇曳的火光,周远只看到空中隐隐有一道如水波一样流动的暗痕,从柳铭卿那里向自己传递过来。周远猜出来这是什么,但是却已经没有时间躲闪,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向后倒去。

柳铭卿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名扬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通过和王素的对练和一些简短的实战,对掌、拳、刀、剑招法的观察和防御,已经有了相当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这样通过气波传递的隔空攻击,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要不是柳铭卿是在遭受“亢龙有悔”之后很勉强地使出这一招,周远很可能就已经丧命。

“亢龙有悔”将山崖震得隐隐晃动,柳铭卿和周远分别从地上爬起来。

“原来你已经转生为魔头了!却还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骗我!”柳铭卿喘息着,一边神情鄙夷地朝周远走过去,“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心甘情愿去死的,也罢,就让我亲手来挽回我铸下的错误吧!”

周远发现自己打伤了柳铭卿,心中有些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词穷。他只感到经脉烧灼,胸口闷痛,降龙掌法是决计无法再使出来了。

“柳大人,等一等……不要啊!”王素很清楚周远仍然无法适应“亢龙有悔”对他经络巨大的压力,现在又被“拈花指”打伤,只怕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

“周远的血液里也有他母亲苏婉的遗传,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王素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她心中抱着最后的希望,只盼柳铭卿看在苏婉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但是柳铭卿对王素完全不予理睬,坚决而又谨慎地朝周远逼过去。王素知道言语上已经没有了劝动柳铭卿的可能,便绝望地想赶过去救援。可是只要她一把内力聚到手掌上,腿上的缚魔索就会趁虚而入,进一步嵌入她的肌肤里面。王素顾不得疼痛,右手发力,将那柄长刀朝柳铭卿掷过去。

柳铭卿正处在与魔教教主对决的状态里,视听上都是高度戒备,他的视觉因为长期待在黑暗的环境里,已经退化得非常厉害,但是听觉因为同样的原因却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因此对王素所掷长刀的速度、线路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另外,柳铭卿也早就料到王素会设法救援。在他的眼里,王素和二十一年前的苏婉一样的已经迷失在女子的痴情里,无可救药。

不过柳铭卿心中终究还存着一份恻隐,他原本准备点住王素的穴道,让她昏睡过去,就不必看到自己杀死周远的场面。但没想到他对王素的攻击却让周远展露出传说中只有魔教转生教主才能够学会的“降龙掌法”,他便收起了怜悯之心,一心一意去击杀周远了。

柳铭卿微一侧身,然后伸左掌准确地在长刀的刀面上一拨,那长刀立刻改变方向,朝周远疾射过去。

柳铭卿这精妙的一拨,用的是“罗汉擒拿手”中的招法。“罗汉擒拿手”原本是少林绝技中用来近身对战的武功,和武当的云手、峨嵋的“芷若汀兰手”还有燕子坞的“燕尾掌”齐名,对内力的要求较小,而对出招的速度和精度要求极高。

柳铭卿用这一招在间不容发的时间内去改变高速飞行中兵器的方向,可以说既需要想像力,又需要对各路武功的融会贯通,同时还需要有对局面高屋建瓴的构思和把握能力。

如果柳铭卿使用“须弥山掌”去封挡,或者用“少林穿花掌”这样需要运转内力的招数去拨打长刀,那么气力催吐出去以后必须要有一个短暂的回聚的空隙。面对一个身负“降龙十八掌”绝技的对手,这无疑是奉送给对方施展长处的机会。因此柳铭卿用本该是攻击腕、肘、肩、颈的擒拿手去直接拨打兵器的刀面,虽然惊险,却让他可以立即滑步向前,依据周远躲闪的方向环环紧扣地进行下一招攻击。

王素看到柳铭卿不但轻而易举躲过自己的飞刀,还巧妙地将飞刀变成下一招攻击的探路石,心中既是倾佩,又是绝望。

周远心中也忍不住赞叹柳铭卿一招之间所表现出来的高明的武学构思,他虽然对飞刀的来路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因为胸中气滞,脚下根本使不出轻功。另外,面对武林中曾经赫赫有名的前辈,周远还是不免有些心怯。

应急的本能让周远向后一倒,鼻尖堪堪避过长刀的刀锋,但是他同时也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他知道柳铭卿随着长刀必定已经疾攻过来,却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防御,因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的位置。

这场对决其实已经结束。

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心。他无论如何都不是柳铭卿的对手,而柳铭卿要杀死自己的意志也无论如何不会改变。他本来就已经准备好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柳铭卿为王素解索,刚才的一切只是为乐曲的终章又增加了一段简短的插曲。

周远躺在地上,感到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就像鬼蒿林里冰冷的湖水那样由胸口涌上,快速地没过头顶。周远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来自于生理还是心理,抑或是兼而有之,他只感觉到一种不顾一切,想放弃所有的放纵,和一种痛苦纠结终于到了尽头时的解脱。

周远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来临。等到这最后痛苦的一瞬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无须恐惧被人误解、抑或担心自己真的就是魔教的教主。

他听到王素发出一声惊呼,她的声音动听而又显得遥远,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籁了。周远为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感到欣慰。尽管命运看上去是在和他开很残酷的玩笑,他仍然怀有感恩,因为是命运让他在燕子坞湖畔遇到了王素……

然后周远听到王素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在长刀刺入他身后的岩壁发出“噌”地一声后蓦然寂静了下来,预计中柳铭卿的致命一击并没有到来。

周远躺在地上静待了一会儿,才终于用力支撑起了上半身。就在离他大约三步路的地方,柳铭卿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佝偻着腰喘息着,然后慢慢坐倒在地上。

周远惊讶地望向王素,发现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他又望向四周,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火光交织而成的昏黄。

过了一会儿,周远才意识到,原来柳铭卿竟然在即将杀死他的那一瞬间心力衰竭了。

柳铭卿在封闭的山壁中依靠少量的水、食物还有他随身携带的药物和他精湛的调息内功生活了整整二十一年。他原本需要慢慢地恢复饮食运动才能够一步一步复原,陡然间爆发内力,进行激烈的对战,终于超出了他心脏的承受。

柳铭卿是医药大师,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痛苦地躺到地上,一颗一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

周远走过去,到他身边跪下,却束手无策。

“柳大人,你身上有什么药吗?”周远问。

柳铭卿将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从山崖的顶部回聚到周远的脸上。他微弱地喘息了几口,说道,“无论你学成多么强大的武功,都对付不了你此生最大的敌人……那个敌人……那个敌人就是你自己……要靠……要靠你心中的勇气……还有善良……你母亲那样善良……去战胜你的心魔……”

“我知道了,柳大人!”周远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解开缚魔索的方法?”

周远心里知道在柳铭卿弥留之际追问缚魔索的解法或许并不是最礼貌的态度,但是这又的确是他心中头等重要的大事。

然而柳铭卿似乎已经听不见周远的说话,他闭上眼睛,又喃喃说道,“当时和我一起来太湖的人里……有一个叫丁向臣的制剂师……我一直怀疑他和魔教有不清楚的来往……你去查毒药的泄漏途径,可以从他开始……”

柳铭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周远一边点头,一边握住柳铭卿的手臂,俯下身子到他的脸旁。

“还有……不要和别人说……在这里见到过我……就当我……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柳铭卿断断续续地说道。

说完这些话,柳铭卿已经几乎没有了气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望向王素的方向,含糊地轻叫道,“苏婉……”,然后就身体一沉,溘然而逝了。

周远握着柳铭卿迅速变冷的手臂,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可是他并没有很多时间来整理心情,因为整个崖壁突然再次开始发出节律地震颤,头顶被封住的地方开始滚滚坠下许多碎石,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

周远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王素,一把将她抱起来,然后向着柳铭卿先前出现的方向急奔。

头顶和背后传来石块滚落和撞击的声音,脚下的晃动几乎让周远无法稳住脚步。他忍住受伤的手腕和胸口传来的剧痛,拼尽全力,冲入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中。巨大的山石砸落到身后和石缝的上方,碎裂的石块落下来,砸到周远的肩上,碎石掀起巨大的粉尘,弥漫在四周。周远屏住呼吸,向石缝的内部奔进去,转折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周远快速地观察了一下这个新的所在,这里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又不完全密闭,头顶的山岩歪歪斜斜地露着几条缝隙,透进来几丝暮色微光。周远抱着王素,将她缓缓放到地上。等到暂时的安全感降临下来后,周远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正抱着王素温软的身体,她的长发飘过来皂角的清香。

相比之前在历史研究所地下室和在迷宫菜地上的懵懂,周远此刻已经明确地知晓他心中的悸动是源于男女之情。王素坐到地上,想向后靠去,但是周远仍是紧紧地抱着她,竟是不想松开了。

王素任他抱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你还嫌刚才柳大人骂我骂得不够吗?”

这一句话才让周远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朝后退开一步,轻轻说,“王姑娘,是我失礼了,我只是觉得……有那么多人觉得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要置我于死地,我恐怕随时都可能会死去……如果我松开手,也许此生永远都无法再……抱你了……”

王素望着周远。她不是第一次听周远说悲伤丧气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这一句,她心中有特别不好的预感,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悲凉。

黯淡的暮色星光从头顶照到王素的脸上,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她的脸上仍有泪痕,想来是刚才以为柳铭卿一招之间要夺取周远性命时流下的。

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得像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了抱我似的,成何体统?”

周远看到王素微笑,突然间有一道电光从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困惑了他三年多的谜竟然就此解开,一下子不由得痴了。

王素见他又露出那种书呆子的傻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敲说,“你还不赶快在这里找一找,看有没有柳大人留下的药草还有杜桑汁的配方,帮我解开缚魔索!”

周远经王素提醒,才想起过了这许久,她腿上的痛楚必是又增加了好多。

周远连忙回身,在附近的空间里搜找起来。他先是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圆盘,里面盛着一些油脂一样的东西,中间是一根焦黑的细绳。他灵机一动,立刻拿起旁边的两块圆石,撞击磨擦起来。只几下,火星就溅到细绳上,将油脂点燃,周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这整个空间大约有四分之一个神堂那么大,一侧的石壁下,有一道山泉缓缓地流过。山泉下游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堆积着一些山鼠类动物的皮毛。尽管有饮水和食物的来源,要在这地方生活二十一年而仍然保持柳铭卿那样的神智,实在已经超出了周远的想象。

周远抬头查看头顶上的裂缝,感觉像是新近形成的。当年这个地方应当完全密闭,否则就会被神迷散所侵袭。如果玄机谷深处那神秘的地质运动继续下去,说不定这里会变得完全敞开也未可知。

另一侧的石壁旁边,堆放着几卷书籍,数个盆罐,还有许多植物药草。周远连忙走过去翻看。他一边查看,一边将刚才柳铭卿临终时说的话转告王素。王素听到柳铭卿叮嘱不要说出曾在这里见过他的话,想到一代英雄人物,竟在这山崖里过了二十一年孤独困苦的岁月,也不觉心下凄然。

周远的药理知识单薄,于盆罐中和地上堆放着的药草全然不识。他于是去翻看那些书卷,希望里面某一章节记载着用来软化波迪曼藤的杜桑汁的配方。可是那些书卷里多是诗词史哲,只有一本药书,是元末神医胡青牛所著的《青牛药经》。周远随便翻了一下,发现里面全都是各类深奥的专业名词,他完全不知所云。不过缚魔索应该是近百年之内的发明,胡青牛根本不可能会在书中记录解药。

周远翻看的时候,书中突然掉出来一张泛黄的硬纸,周远捡起来,发现是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周远一看之下,就立即认了出来。

“那是你母亲吗?”王素在身后问。

周远点点头。

“她长得好美!”王素说。心想难怪柳铭卿对她一片痴情,念念不忘。

王素看周远的表情,知道他从书中找不到任何线索。柳铭卿说杜桑汁的原料这里现成都有,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是乱说,但是他们两人都只有非常粗浅的药理知识,要调配柳铭卿这样的高手改良过的药水,完全没有可能。如果章大可在这里,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算了,你不要找了……”王素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我再找找看吧。”周远仍不死心,继续查找。

就在这时,头上的山崖又发出一阵轰响。周远怕顶上掉下石块,忙奔过来护在王素身旁,但是山崖发出十几下沉闷的摩擦之声后,又重归于寂静。

周远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继续寻找“杜桑汁”的配方,却突然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王素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也吃了一惊。原来堆放着书籍盆罐的那堵石墙竟已然裂成了两半,其中的一边上赫然有一具枯骨,被一柄长剑钉在崖壁之上。

周远在原地静待了片刻,才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尸体早已无法辨认,钉入山石中数寸的长剑看上去应是官制的品质,泥地上遗落着一把剑鞘,泛着铜黄色古朴的光芒,应当颇有一些历史。周远想这多半是柳铭卿的佩剑,崖壁上的尸身,大约是被他杀死的魔教教徒。

“你把剑拿过来我看一下!”王素这时突然说道,语调里竟有着一些压抑的激动。

周远用力将剑拔出来,然后拾起地上的剑鞘,想装回去,却不料那剑鞘却极其窄小,他竟插不回去。王素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兴奋之情更甚了。

“这……原来不是一套的。”周远尴尬地走回到王素身边。

王素从周远手中接过剑和剑鞘,端详了一番,脸上露出微笑。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之间,王素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宝剑的剑锋竟发出了青蓝色的奇异光芒。

周远忍不住惊叫起来。燕子坞剑术系学生的佩剑都是当世的宝剑,周远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能发出如此美丽光泽的剑锋。只见王素手腕一抖,唰地一声,宝剑就还入了剑鞘。

“啊,王仙子,你是怎么做到的?”周远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王素并不回答,而是把剑递回给周远。

周远握住剑柄,想再将长剑拔出来,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这剑就如同和剑鞘粘合在一起了一样,纹丝不动。

王素脸上满是调皮的笑容,她将剑拿回去,然后唰地一声将长剑拔出,剑锋上照例泛着青蓝色的光芒。

王素将剑举到周远面前,周远凑上去,才发现在靠近剑柄的地方,用古篆体隽永地刻着“倚天”两个字。

“啊……这是……这是倚天剑!”周远大声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