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周远站在石阶上,倚着身后冰冷的石壁,充满了疑惑地望着应长老。

应长老趁着王素、周云松他们被寨门口脚步声吸引的间隙带着周远奔入神堂,然后从座椅旁的那条通道钻了下去。他们几乎是沿着刚才周远和王素找到的石阶原路返回,只是在三岔路口处,应长老并没有朝他们两人沐浴更衣的山崖石室走,而是选了另一条通往山体内部的霉臭潮湿的下行之路。

石阶路变得越来越窄,很容易让人逐渐生出幽闭的恐惧。应长老从神堂里拆了一个火把,用以照明,在晃动的火焰的映照下,他的表情阴沉凝重。

“你……认识我的父亲?”周远用微微发抖的声音问道。

之前在院子里,周远使出降龙掌法,一心只想击退魔教长老,解救王素。后来应长老跪到地上称他作教主,周远只当他是突然丧失了神智,不想去理会他,可是应长老随即却说了一句“教主,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周远便一下子就愣在那里。

自从昨天在格致庄遇见李婶以后,一种想要弄清楚自己身世和有关父亲讯息的执念便已悄悄在他的头脑里滋生萌芽了。

他当然知道就这样跟着一个魔教长老离去是一件多么荒唐危险的事,但他太想知道有关父亲的事了。而且,心中一股隐隐的难过也让他突然不想去面对王素。

“教主,二十一年前属下确曾见过令尊。”应长老回答。

“你不要叫我教主!我不是你的教主!”周远提高了声音说道,语调里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毕竟站在面前的是一位魔教长老,在周远所有读到的关于魔教的历史里,魔教长老从来都是和杀害朝廷命官,屠灭武林人士妻小这样的恶行联系在一起。

“你先告诉我,你见过的那人叫什么名字,你凭什么说他是我的父亲?”周远放低了声音又问道。

“令尊的名字叫周暮明,是琴韵小筑格致庄人士。”应长老说,“令堂的名字是苏婉,属下说的可对?”

周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应长老的话无疑和李婶说的是一致的。

“那你是在哪里遇见我父亲的?”周远追问。

应长老却急切地说道,“教主,现在时间紧急,请让属下先带你去一个重要的地方,等到了那里,我自然会将一切事情向你解释清楚。”

他说完竟不待周远回答顾自转身沿着石阶朝山崖的深处走去。

周远看着应长老略显佝偻的背影,想喊住他让他立即就在原地把话讲清楚,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让一个魔教长老遵从自己的意愿。

下行的石阶路不断地出现分叉,而应长老却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他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其中一条支路。周远默默地试图记住每一个岔口,但是就如同芦苇交错的鬼蒿林和曲线纵横的树林迷宫一样,周远很快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渐渐的,踩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过程变得越来越机械。石阶很窄,如果他运起内力,则反而走得不稳,如果不运内力,他又开始感觉到膝盖所承受的越来越大的压力。

应长老始终走在他前面十来级的地方,他手中的火把在两边的山壁上照出凌乱的光影,除了他们的脚步声,石阶下方的深处,和上方的出口,总会时不时传来一些伊伊呜呜的怪声,不知道是因为穿崖而过的阴风,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人在跟随着他们,或等待着他们。

周远逐渐开始变得恍惚,刚才章大可说的话慢慢在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从应长老追杀教使到毛俊峰贸然出手,再到应长老突然跪下喊他教主,事态从危急到诡谲的发展一直让他无暇去细想这件事。

但是周远心里隐隐知道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或许是好的。就像他小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如果恰好母亲要带他去杭州城里找武师测丹田通径,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他烦恼,那么手指上的痛就不再那么钻心了。不过周远也知道,疼痛并没有真的离去,当所有的干扰结束,当四周重归寂静的时候,疼痛还是会像烛光下身后的那个影子一样,紧紧的粘着自己。

周远并没有对章大可的话感到惊讶。相反,如果日后他得知王素还没有订婚的话,他倒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因为六皇子的特殊地位的话,只怕各大娱乐报刊杂志早就会得到消息开始疯狂炒作了。

六皇子轩辕晖,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即使是最显赫的武林世家,商贾豪门,也不一定能得到王素的亲睐吧。甚至是皇室宗亲,也未必就配得上王素这样的绝代佳人。

但是六皇子并不是普通的皇室宗亲。他是当今正宫皇后在四十岁高龄产下的唯一的皇子,最负众望的皇位继承人。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已经在边关戍守了四年,屡立战功。

如果哪一天这个消息被宣布,天下人都会艳羡和祝福这一对神仙眷侣吧。

可是章大可的话却让周远感到一股难以排遣的酸楚,从胸口一直返到喉头。初次萌生了爱的渴望的他根本无法去想像王素有一天会娇容羞面地红妆初嫁,他无法去想六皇子金殿登基时王素站在他的身旁母仪天下。他更无法去想王素会被别人的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搂住纤腰,揽入怀中,耳鬓厮磨,香衾锦幄。

在情感成熟的人看来,周远和王素至多是在一路危难的情境中互生好感。可是对于周远这样性格经历都极为单纯的人来说,这种对未来的假象已足以让他心生迷惘,甚至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就这样跟着魔教长老走入无尽的黑暗和未知里,或许会更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阶终于消失,前方出现了一条平缓狭窄的通道。走了十来步,面前就被一块巨大的石门完全封住了去路。应长老走过去,将双手贴到石门上,很快,石门就缓慢地转开了。

周远没有看清楚应长老是如何移开石门的,但是听着隆隆转动时的声响,他相信应长老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内力。

周远猜测着石门后面会出现什么,但是渐渐显露出来的,却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石门的背后以及两边与石壁结合的地方粘着许多灰黑色的陶土,感觉是曾经用来密封石门四边的缝隙。

应长老引着周远继续前行,过不多久,前方又出现了一道石门。应长老用同样的方法转开石门,而石门的后面仍是一模一样的一条通道。如此循环往复,两人竟走过了有四、五道这样的石门。

周远不想被再度出现的单调重新拉回到痛苦的思绪中,于是出声问道,“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应长老转过头来,脸上是肃穆和恭敬的神情。他放慢脚步对周远说道,“教主,我现在带你去的,是本教最重要的神迹。在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叫‘玄机谷’的地方,那里不仅是本教的发源地和历任教主悟道之处,也是多数教主和长老护法们归天的所在,同时还是本教的避难所。”

周远听应长老提到“历代教主”,心中非常疑惑。“魔教”当然是江湖上的蔑称,其实这个肆虐了江湖二十余年的魔教的正式名称叫“光华教”,只不过朝廷武校的人都不使用这个称谓,即使是在很多正式文书和史册里,也都一概直接称之为魔教。可是在周远粗浅的武学史知识里,李天道就是这个“光华教”的创始人,因此又何来“历代教主”一说?

没等周远说出他的疑问,应长老已经接下去讲道,“二十一年前,各大武校、帮会和朝廷联手,往听香水榭里投放剧毒,我们猝不及防,数百教众,有八九成不幸神志错乱,成了废人,只有少数二十几人,逃入这里,靠着储备的食物饮水以及封闭在这片山体内残余的空气坚持了三个多月,才捱过了这场浩劫……”

周远昨天已经听萧哲说过这事,此刻从应长老口里算是获得了证实。看来当年朝廷的确为了彻底除绝后患而向鬼蒿林里撒了毒,只是朝廷从扬州事件后就一直致力于销毁各种空气传播药物的配方,不知为什么仍会拥有如此恐怖的毒药。

“教主,朝廷之所以要如此赶尽杀绝,”应长老又说道,“正是因为害怕今天的到来……”

周远听应长老仍旧是一口一个“教主”,终于叹了一口气打断他道,“应长老,我想请问,你可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是何来历吗?”

应长老摇了摇头说,“如果教主愿意告知,属下自然愿闻其详,如果教主不想说,属下也不会多问。”

周远听了这话忍不出发出一声冷笑,道,“我叫周远,是燕子坞武学理论系四年级的学生,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称我为教主,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

应长老见周远声音不大,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悦,忙一躬身,“教主在外面世界里的身份,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只怕从今往后对教主你来说,意义也不大了。教主疑惑自己的身份,这再正常不过。本教从来都不是通过继承或禅让来延续教尊的衣钵,在本教的传教之书里,早就已经将每一位教主转生的时间情状,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真正的教主,在他们悟道之前,都过着从田间的农夫到朝廷的官差等各种不相干的生活,也完全不会意识到他们此生真正的使命。列位教主之间的转世更替,短则二三十年,长则三四百年,据我所知,从前一代教主的陨亡到李天道教主领悟真义,之间相隔了二百四十六年。”

周远预想了应长老的多种回答,无论是哪一种,周远都有把握用简单的几句话就指出他的荒谬之处。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应长老会说出这样一番奇异的言论来。

所谓的教主转生更替这样的惑众之说,历史上或许不是绝无仅有,可是传代相隔几百年,且转生的时间情状都早已在书中记载这样的谬论,他却是闻所未闻。试想如果下一代教主要过那么长的时间才会重现,那中间教族的延续,教务的管理又如何处理呢?这样的宗教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周远看着应长老,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坦然,对自己刚说的话似乎笃信无疑。周远暗想,在密闭的山崖里待上三个月又在鬼蒿林里一住几十年的经历的确有可能让人疯狂,但是要疯得这样彻底,这样的义无反顾,倒也不是那么容易。

周远在头脑里搜索着,希望能找出二百多年前的某个教派或某些事件来与应长老的话相联系,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武林史知识实在太过贫乏了。他不禁想起对历代邪教魔教的正传野史都相当精通的张塞,如果他在这里,或许可以让这番对话变得简单明了一些吧。

“照你这么说,光华教的历史似乎源远流长,李天道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任教主。”周远说道,“但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读到过任何史书提及光华教呢?”

应长老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教主,我教在世俗中的名称,只是一个符号,并不重要,历任教主如果不想沿用从前的称谓,或者是根本不知道从前称谓的话,都是随口取名,甚至借用其他宗教的名字,比如元末年间,我教就借用了波斯明教的教名。我想教主对明教应当不会陌生。及至当世,李天道教主悟道后原先将本教名称定为光华教,不过后来武林都称我们是魔教,他也毫不介意,魔其实未必是个贬义词,魔与道本是一件事物的两面,相辅相成,当然如果教主你不喜欢,现在就可以重新取一个名字……”

周远见应长老越说越离谱,简直是在强词夺理,忍不住打断道,“是吗,我看不必了,照我说,不如我现在就宣布本教就地解散,大家都跟我去姑苏城自首,你意下如何?”

周远说完这话,期待着看到应长老勃然大怒的表情,可是应长老只是淡淡的一笑。他这笑容既非苦笑,也没有丝毫的嘲讽,倒有几分长者对年轻人的理解和宽容,让周远大感意外。

“如果教主真想这么做,属下也不会反对,”应长老缓缓地说,“不过,请教主还是随我先去玄机谷看一看,再做决定也不迟。”

周远见这应长老语中敷衍,一心只想将他引去那玄机谷,心中有些警惕,也有些不耐烦。他暗想,不知道如果以教主的身份命令他现在就地自杀,他是不是还能这么淡定从容。不过周远并不想这样去言语相激,一来应长老武功莫测,二来周远心中尚存着希望想从他那里打听父亲的讯息。

就在这时,两人已经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前方终于没有了石门,而是隐约出现了一块宽敞的空间。应长老走到墙边,从地上的一堆物什中抓起一把两寸多长像麦秆一样的东西。只见他将这些细杆放到火把上点燃,然后手向前方左右挥动,一团团桔黄的火焰脱离他的手掌向四周飞散开去。

其中一些火焰径直飞到两旁石壁上插嵌着的油灯基座,而另一些则飞向空地中央排列着的许多火炬上。应长老或两三个一起,或四五个一把,眨眼之间,前方的整个空间渐渐地明亮起来。

周远心中思忖,以毛俊峰这样暗器系尖子生的水准,要做到同样的事情,应当不难,但是看应长老的手法,优雅中透着明显的游刃有余。感觉上他之所以没有掷得更快,一次之中掷得更多,是出于对这个地方的敬重。

应长老射尽了手中的细杆,转身对周远说,“教主,这里就是玄机谷。”

周远举目查看眼前,心中震惊。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真的如同一个山谷一样。应长老点燃的油灯火炬,最多只照亮了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不过周远已经能够对整个区域有大致的概念了。整个山谷的地面呈圆形,半径就有差不多有四五百丈。周远抬头向上看去,发现随着光亮竟看不到顶,要镂空这么大的空间是无法想象的,只能说这里是山体中一个天然的内谷。

玄机谷中间差不多圆心的地方,有一个近百丈的高台,台上有一圈高起的夯土,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光亮的物体。高台的正面修有一条陡峭的石阶,通往顶端。

周远又向玄机谷周围的山壁望过去,发现两边有无数相隔大约四五尺的壁龛,借着山壁上油灯的照明,周远仔细观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在那些壁龛里,竟都堆着人的尸骨。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竟有数百具之多。

“教主,这些都是本教的历代长老和护教使者们,”应长老说,“当他们年迈将逝或罹患不治之症时,就会将他们的职责传给他们早就选定的接班人,也就是下一任长老或者护教使者,然后独自回到这里,坐化归天。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应长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落寞之色,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普通的安排一样。

“教主,请随我来,”应长老这时又说道。

周远随着他,沿着山壁,绕过中央的高台,走向玄机谷的后面。应长老又抓了一把细杆,放到火把上点燃,随走随投,将一路上的火炬和油灯逐一点燃。等差不多走到高台的正后方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洞口的上方,刻着一个巨大的圆圈,周围有许多直线呈放射状向四周发散。周远想起在魔教神堂的墙上也看到过同样的图案。

“这里是历代教主归葬的地方,”应长老说,“如果教主你有兴趣,可以进去看一看,属下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周远探头朝那个阴森黑暗的大洞穴里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周远不知道应长老的用意是什么,但是玄机谷已经达到,也已看过,周远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于是说道,“应长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