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应长老伸手朝周围一指,说道,“就是在这玄机谷中。”

周远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也来过这里,莫非是和魔教有什么瓜葛。

“你父亲并不是本教之人。”应长老像是看懂了周远的心思,“毒雾弥漫进来的那天,我和其余长老教使二十几人逃入这里时,你的父母已经在里面了,他们应是从山崖下已经被湖水封闭的那条道路进来的。”

周远自然更加惊诧,原来母亲那时候和父亲在一起。

“可是……我母亲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起过这些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教主,令堂或许是不愿提及这些往事吧。”应长老说道。

“为什么?”

“你父母相爱,想要离开听琴双岛,这便犯了格致庄的禁忌。”应长老回答,“传说里,你父亲注定会客死异乡。而根据本教的传教之书,他会和你母亲诞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则会在天门再次打开时重返听琴双岛,转生为本教第十七代教主。”

应长老的这番解释,终于将过去几天里小闻和萧哲的讲述、李婶临终前的话以及格致庄冯老夫子和郝先生那种无缘无故的敌意全都联系了起来。

“你母亲后来在玄机谷听说本教预言之后,曾经犹豫过,但是你父亲却坚决不愿相信。”应长老又说,“后来他们果然生下了教主,但是我想他们恐怕不会选择告诉教主真相……”

“真相?”周远这时候不满地打断应长老,“就算他们真的生了一个男孩,也无非是一半的几率而已,又怎能说明所谓的预言应验了?”

“应验的并不止是他们生下男孩这一事实。”应长老平静地说,“传教之书上记载,第十七代教主降临听琴双岛时,白天将有红日垂照,夜晚将繁星满空,地上有九龙啸天,又有乌龙入云。刚才教主在驻波亭边施展亢龙有悔,激起两道十几丈高的水柱,状如乌龙,可是壮观得很啊。我全教上下,立刻倾巢而出,前往寻找……”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整个魔教村寨子空无一人的原因,才让王素和周远乘隙解救了周云松他们。

“九龙啸天,乌龙入云?这些在我看来都只是似是而非的描述,你们凭此就认定下一代教主,这岂不是太儿戏了?”周远不屑地说。

“凭这些就足够啦!”应长老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教主就读于武林名校,属下斗胆请问,这降龙掌法,可是什么稀松平常的武功吗?”

周远一时语塞,只能摇了摇头。降龙掌法不仅不是稀松平常的武功,而且还是武学理论界的一个千古之谜,从张三丰到杨冰川教授这样的武学泰斗也都束手无策。

“那请问教主又是如何会使的?”应长老追问。

周远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昨日无意中在格致庄的阁楼里看到一些文稿……碰巧想出了激发掌法的内力诀窍……”

应长老笑了,“无意?碰巧?属下请问教主,以天下之大,武林之人才辈出,又有多少人可以碰巧在一天之内无师自通降龙掌法?”

应长老此时语气渐强,在两人的问答中隐隐有转守为攻之势。

周远知道应长老的话很难辩驳,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降龙掌法虽然奇妙,可是能够掌握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吧。丐帮帮主千年以来代代相传,有时候还会将掌法教授给帮中重要的人物。”

“哈哈,丐帮!”应长老这一回的语气里明白无误地带着嘲讽,“丐帮所谓的降龙掌法,岂可跟教主的相提并论!一千多年前他们将萧大英雄逐出丐帮后,真正的降龙掌法已经失传,后代帮主只能靠着几页不全的掌谱心法狗尾续貂。要不是百年之内出了洪七公那样的天才,只怕丐帮从此就沦为三流帮会了。即便如此,丐帮从此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日渐式微,更多的是靠打狗棒法在撑台面,不过买卖倒是越做越大。属下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行走江湖,只怕他们现在是更加生意兴隆,蒸蒸日上了吧?”

周远说不出话来。应长老讲得没错,当年韩斯远帮主虽然亲自参加了对魔教的围剿,但是在联合行动中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却和各大武校无法相比。而在商业经营上,丐帮利用**平魔教后的二三十年太平盛世,贷款融资,兼并收购,已经成为了整个江湖遥遥领先的零售业巨擎。

应长老见周远沉吟不语,又接着说,“教主,这降龙掌法的历史,可比区区丐帮要悠久得多啊。敢问教主是否知道那些掌法的名称出自何处?”

“应该是《易经》,”周远回答。

不知不觉中,对话已经完全被应长老控制,周远从提问者,变成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者。

应长老点一点头,又问,“不知教主对《易经》是否有所研究?”

周远摇头道,“只略微通读了一遍,大部分都看不懂。”

应长老说,“这《易经》乃百经之首,大道之源,深奥隐晦,艰涩难懂,古往今来,鲜有人能得窥其堂奥之十一,各朝各代的注解通释,无论义理象术,多误入歧途。丐帮先辈遇上神人指点,才侥幸得传其中玄妙的武功,可是帮主你却可以无师自通,自悟真谛,难道帮主还不愿意相信自己此生绝不是芸芸众生,蓬蒿之辈吗?”

应长老这番话又说得周远低下头去,沉思起来。如果这降龙掌法的确是《易经》里的武功,而自己领悟的量子内力是驱动降龙掌法的正确方法,那么这是否说明可以从《易经》之中找到量子理论的佐证呢?或许几千年前早就有高人创立了量子学说,写入了《易经》,自己只不过是碰巧又重新发现了一遍而已。

应长老见周远默然无声,心中猜度他已经开始动摇,便又再略略提高了些语调说道,“教主,不要犹豫了,你之所以今日今时出现在听琴双岛,听琴双岛之所以在这几日里有太阳星辰,你之所以能够领悟降龙掌法的奥义,全都不是偶然,而是千年之前就已经约定好的命运……”

周远抬起头来,露出困惑无奈的表情,“命运?应长老,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难倒是率领魔教去武林为非作歹,杀人越货吗?”

应长老当然听出周远语气里的嘲讽,但看到他愿意用假设性的方式问及自己的使命,心中仍是一喜。

“教主,属下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长老说道,“每一任教主转生时的使命,只有我教同时代的传教长老才知道……”

“传教长老?”周远虽然对魔教长老的名号略知一二,但是对于他们具体的职责,却一点概念都没有。

“执、传、施、谛、镇五长老里面,以传教长老的职责最为特殊,”应长老解释道,“其余四长老的职责简单明确,新教主转生之时,他们须即刻汇集到教主身边赴职,执教长老统领教中日常行政事务,施教长老实施教主的各项命令计划和对外行动,谛教长老宣化教理,发展教众,镇教长老,也就是属下,负责本教防务。如若在教主虚位期间,某长老的传递断绝,则新教主可以重新任命。唯独传教长老,独来独往,隐于世间,从不与教中任何人接触。如果传教长老有生之年里发生教主转世,他会单独秘密晤见教主一次,将他此生的使命告知,然后再度归隐,挑选后人,传递衣钵,以待下一任教主。而这些教主代代相传,最终是要达成一个终极的目标……”

“这太荒谬了!”周远忍不住摇着头打断应长老,“这世界上的事,一年半载之后,恐怕就无法预见,我最近所经历之变,更是几日之内,就恍若隔世,你要让我相信有这样一个可以延续到千年以后的大计划,大使命,实在是不可能。”

“可是教主,我教确已星火相传千余年,之前十六任教主转生更迭,皆一一应验,”应长老争辩道,“前教主李天道从天而降,现身于扬州闹市,时间情状,和预言也完全一致。”

关于李天道当年披头散发,众目睽睽在扬州的市中心突然出现的奇事,周远当然是听说过的,但这是否和魔教的传教之书里的转生预言相符合,他就不得而知了。

“应长老,”周远仍是对他摇头,“我之所以今日会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燕子坞遭歹人下毒劫持,校船船夫为他们射杀,我们不识路径,才误入听琴双岛。如果说恰好和什么预言略相符合的话,那纯粹都是巧合而已……”

应长老听到燕子坞被下毒劫持时,立刻低头陷入思索,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他随即又说,“教主,这世界上从来都只有看似偶然的事情,却没有真正偶然的事情,万事万物其实都因果相系,大到武林气运,小到男女姻缘,冥冥之中,皆有安排。”

周远听到“男女姻缘”四个字,思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游离了出去,他想到了王素,心中又是一阵刺痛。燕子坞那么大一个岛,王素偏偏来到语嫣楼后面的那片湖滩,与他相遇,这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可是如果两个人并没有真正的缘分,却又让他们相遇,这命运的安排又是何其残忍?

“我不这么想。”周远努力驱散心中的难过,“那些侵入者发暗器杀害船夫,完全是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而运用的残忍手段,而不是因为受制于一千多年前的预言,为了成全我进来鬼蒿林才那样做的。应长老,我跟随你来这里,只是想从你这里打听我父亲的讯息,你想让我相信所谓转生的预言,要我接受魔教教主的身份,实在是没有任何可能……不仅如此,我身为武校学生,和你们魔教根本就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教主,你才只做了四年的武校学生。”应长老苦笑着说,“可是你今后的人生,都将注定是本教的教主啊……”

“应长老,我实在不明白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周远打断他,“如果你说的预言真的那么神奇,如果一切都已在冥冥中安排,你又何须在这里苦劝?如果我真的命中注定是你们的教主,不管我如何心存疑惑,百般抗拒,最终还是会成为教主,不是吗?”

应长老一听这话,心中不得不佩服周远。普通人说到命运这样玄妙的东西,大都诚惶诚恐,作不可知状,可是周远的思路却明晰而敏锐。

“教主,这话并不完全对,”应长老摆手道,“知天意,亦要尽人事,否则就是有违天道。驻波亭乌龙入云时,这么多人出去寻找,偏偏由属下遇到教主,将教主带来此处,这本就是天意赋予属下的使命,属下必须要尽力而为……”

“你先遇到我,只怕不是天意使然,”周远不耐烦地说,“而是因为你脱离众人,悄悄回来追杀那教使吧?”

应长老听周远提到他杀死教使之事,脸上泛起一股阴沉,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教主,我知道杀死教中兄弟原是无可饶恕的死罪,但属下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然!”周远嘲弄地说,“一定又是某个什么预言要你必须杀死他……”

“并非如此。”应长老郑重地摇头,“在这岛上统领本教的是地位比我更高的施教长老骆一川……属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想要密谋杀死新一代教主……过去的几个晚上,我都听到他偷偷躲在神堂忏悔他将要犯下的罪行……那个丁教使正是他的帮凶,刚才倘若让他们先找到教主,只怕立时就会动手,所以我才说,让我先遇到教主是天意的安排。现在骆长老必定已经发现丁教使的尸体,率领他的心腹朝玄机谷追来了。”

周远听了这话立刻哈哈笑了起来,“这种事我倒是相信,听上去确实像是魔教中人喜欢干的……不过这个骆长老多半不是我父母所生,若篡了我的位,只怕就和预言不符了。”

应长老看着周远,脸上短暂地掠过了一丝失落,似乎在为周远不理解自己的忠心耿耿和用心良苦感到难过。

“教主,骆长老要杀死你并不是为了自己当教主。”应长老说。

“那是为了什么?”周远仍是满脸地鄙夷之色,“或许你们魔教杀人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其中的原因说来话长……不过最根本的还是因为……”应长老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预言里面还说,本教第十七代教主,也将是本教的最后一任教主……”

周远听到这话倒是真的吃了一惊,脸上原本嘲弄的表情也收了起来。

自古以来,所有的宗教皆希望能够香火兴旺,百世传承。邪教就更是如此,明代后期作乱武林的日月神教,干脆就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挂在嘴边,可是这个魔教,竟然在预言里早早地订好了自己的终结,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教中有许多人对此感到非常不安……李教主升天之后,执教长老就曾公开说过,既然十七代教主是末代教主,便只可能将本教带向毁灭,不如将他除掉,本教或许还有传延下去的希望。”应长老继续说道,“我恐怕这也正是骆长老想杀死你的原因。”

周远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弄了半天,你苦口婆心要劝我当的这个转世教主不仅将是天下武林的公敌,连魔教自己人也要诛之而后快,我就算是真想当也没有这个胆子了……”

“教主!”应长老不顾礼数地打断周远,“骆长老想对抗天命是不可能得逞的,教主你一定可以如预言所说的那样找到《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然后穿梭出听琴双岛……这就是我带你来玄机谷的原因!”

“《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周远疑惑地问。他虽然已经多次听到这本书的名字,但是却不知道《慕容家书》还分为好几册。

“没错,《慕容家书》虽然最早由阿碧姑娘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但是后来却按照其中的内容装订成了四册。”应长老听周远的语气,知道他已经听说过《慕容家书》,便解释道,“第一册是一部预言集,记载了之后一千多年里教主的更迭和将要发生的大事,这便是我教的传教之书。第二册是一部武功秘籍,记载着慕容公子对武学不断深入的认识。第三册是一部哲理之书,收录了慕容公子对天地四季,生死兴衰的思考。而最后一册,据说收编的,都是慕容公子在他最后的人生游历中写下的感悟,那些,都是有关于世间万物最终极的真理……”

“这传教之书,由本教传教长老世代相传,”应长老继续说,“武功秘籍与哲理之书,则在教主手中传延。二十九年前李教主归天后,这两册书就在混战中失落了。而最后一册《慕容家书》,也就是最为玄妙的一册,千年以来却从未现于江湖,根据预言,只有本教的十七代教主,才能够在他转生之日取得。据属下猜测,这最后一册家书必是和教主你这一生的使命有莫大的关系!”

周远听完应长老长篇大论的解释,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他虽然绝不相信这样的奇谈怪论,却也不得不佩服最初想出这套预言之人的想象力。

“应长老,你认为《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就在玄机谷中,一会儿就会向我显现?”他问。

“没错。”应长老很肯定地点点头,“玄机谷是本教圣地,六十年前,年幼的李教主就是在岛上玩耍时无意中进入了这里,找到了家书的第二、三册。他起初只是觉得好玩,藏在房中翻看,到他二十一岁时,突然醍醐灌顶,悟出书中真义,奇迹般地离开了封闭中的听琴双岛,骤然出现于扬州闹市……”

“李天道从这玄机谷直接……穿梭去了扬州?这怎么可能?”周远马上说,“你所说的这些恐怕都只是教中口口相传的掌故,许多这样的奇闻异事,都是越传越荒诞不经。”

“李教主的事我的确是听上一代镇教长老说的。”应长老承认,“不过二十一年前,另外两个人也从这玄机谷里直接穿梭去到了外面世界,那可是属下的亲身经历……教主,你应该猜得到这两人是谁吧?”

周远一听这话忍不住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刚才应长老说当年在这里见过他的父母,他就隐隐觉得有不合理之处,既然自己的童年是在杭州郊外度过,那么他的父母无论如何一定都去到了外面的世界才对。

“我的父母……他们是穿梭出去的?”周远急切地问,“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吗?”

“我虽然不曾亲眼所见,”应长老说,“但他们突然就从玄机谷里消失无踪,却是不争的事实。那时候整个玄机谷用近十道石门紧紧封住,外面的毒雾弥漫了三个月才淡去,若非是像李教主那样触发了奇迹,是根本不可能离开的。”

周远说不出话来,如果他的父母确实就那样从玄机谷突然消失的话,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们或许是找到了什么机关,或是发现了什么秘密通道……”周远说。

“或许吧。”应长老说,“无论如何,这玄机谷中必然蕴藏着玄机,而这玄机,只有教主你能够领悟。也只有你,能找到那隐藏了千年的《慕容家书》最后一册。”

周远摇摇头,“应长老,且不说这《慕容家书》的传说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就算真有所谓的最后一册,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连从何处着手都一无概念。”

“教主请勿着急。”应长老说道,“领悟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总会需要一个过程,不过以属下愚见,这玄机谷中,最有可能存放着《慕容家书》最后一册的,就是那神台。”

应长老说着朝周远身后的百丈高台一指,“不如请教主随我上去查看一番,或许到了正确的地点,教主自然便知道接下去该如何行事了。”

周远回头看了看那逐渐隐入无尽黑暗中的高台,摇了摇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教主!”应长老此时流露出急切的神情,“预言里说,你是唯一一个能够领悟那最后一册书上道理的人,只有领悟了其中的奥义,教主才能知道此生的使命。而教主的使命,对整个武林,乃至对整个天地间五洲四海的生灵,都会有极其极其重要的影响……”

周远听到应长老说得这么玄乎,把头摇得更加厉害,“应长老,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

应长老见周远竟执意不肯,便“扑通”一声再次跪到了他的面前。

“教主,巧合也好,命运也好,你已然从燕子坞的学堂一路来到了这里,而这神台只是咫尺之遥,你只须登上台去,查看一番,便或可知天命,你就真的不愿意去试一下吗?教主你听我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难道你真的就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相信吗?你对这千年的预言和使命,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好奇吗?”

应长老说到这里,抬头满脸哀求之色地看着周远,“教主,倘若果然什么都没有应验,那就算是我老糊涂,认错了教主,到时候任由教主离去,绝不阻拦!”

周远听应长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好吧,我跟你到那高台上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