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杀人的记忆

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浑身颤抖,目光在手中的铁链和女人尸体之间来回审视着,强忍住自己怒吼的冲动。

九原市第一中学棕红色的校舍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上矗立着,夕阳下,一群不知名的鸟儿突然腾空而起,掠过校舍的屋檐,穿过校门上方的天空,飞进了不远处的那片黑色小树林。

学校早就已经放学了,却依旧还有三三两两的孩子背着书包走出校门。

李大强在右手边的花坛旁站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眼前这一切总能勾起他的回忆。

“李哥……老李,是你吗?”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李大强猛地一哆嗦,手中的烟头应声跌落在雪地上,烟头上的点点火光化作了一小股透明的烟雾随风飘散了。

“不是我还是谁?”李大强心疼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烟头,这是他兜里最后一根烟了。

“老哥哥,你来找我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直接上家里吃晚饭多好。”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叫邱正义,退休前是九原市公安局刑事技术中队的痕迹工程师。他身边站着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是他的妻子,二人就住在九原市一中对面的教职工宿舍楼里,每天傍晚都会出来遛弯。邱正义知道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突然出现在面前必定有重要的事,便让妻子先回家,自己则陪李大强找个说话的地方。

街边正好有家小餐馆,人不多,邱正义冲服务员要了一瓶当地的平价女儿红,又要了两个小菜,边喝边聊了起来。

“我只有你单位的电话,打过去说你退休了,比我还早了半年,真没想到,你比我可是小了整整3岁的。”李大强闷声闷气地说道。

“唉,身体不行了,常年出现场,老毛病积了一堆,扛不住了,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就留给年轻人去闯天下吧,他们也该有机会锻炼锻炼了,咱这帮老头子不及时放手的话,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出头的机会。”邱正义笑呵呵地说道,“话说回来,我知道老哥哥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距你上次走后都已经过去10多年了,据我所知你就从未再踏进过九原一步,这次却突然出现,难道说你还是为了当年九原一中的那件案子?你不是都已经退休了吗?”

李大强给自己面前的空酒杯倒满女儿红,沉吟了一会儿后,便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欧淑琴,案发那年15周岁,在九原一中初三就读,成绩不错,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出事那天是9月29号晚上,因为第二天是国庆会演,所以欧淑琴排练到晚上9点才出校门往东而去。她的家就在东边不到1公里的营城新村,结果当晚她没有回家,就此失踪。家长和学校老师连夜找遍了整个校园和周边地区,都没有找到欧淑琴的下落。直至3天后,受害者的尸体在树林里被人发现,具体死亡时间是在失踪后的48小时左右,第一案发现场就是那片树林,对吗?”话音未落,李大强伸手朝学校对面的那片小树林方向指了一下。

“没错。”邱正义轻轻叹了口气,“老哥哥,你可都清楚的,这个案子,我们九原的警察可没有少下功夫。”

“我没怪你。”李大强抬头看着他,“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后来又杀人了。欧淑琴案后,隔了整整23年,这家伙又下手了。”

邱正义一怔:“李哥,当初你来我们局里的时候,就曾怀疑这是起连环凶杀案。”

“是的,我当时找不到证据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也就没有坚持下去,当时的条件实在是太差,做不了DNA比对,不像现在。”李大强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深深的遗憾,“再加上当时我同事刚刚殉职没多久,我心情一直平复不下来。”

“你说的是丁警官?”邱正义问。

“是的,丁铁成,我兄弟,可惜的是他还那么年轻。”李大强又一次给自己和邱正义面前的酒杯倒满,“他去世的时候我们正在调查安平市的第三起案件,算上苏川那一起就是第四起,苏川那边的案发比较早,是1990年。在安平的第三起案件中,也就是1994年8月,一个18岁的女高中生遇害,对这个案件我们毫无头绪。1995年8月2号,范丽琴被害案整整一年后,我家属难产,需要人签字才能动手术,我们就去了医院,就是那时候丁警官接到线报说有了范丽琴案件的线索,他非得自己一个人去追,结果当晚就出了事。”

“天哪,原来传闻都是真的。”邱正义小声说道,“我们局里那时候就在议论说你们安平出了个连环杀人犯,非常难搞定,调查的人有一个殉职了。你后来赶到我们九原找我,却并没有把这事说透,我也就稀里糊涂没把你们联系在一起,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奇怪——安平的警察怎么会突然以私人的名义跑来问起一中女生被杀案这档子事。”

“我自己没有确切线索,我怎么告诉你?”李大强苦笑,“那年代办案,只能靠两条腿跑、嘴皮子磨。”

“你说得没错,如果只是因为血型相同,真的不能就此认定是同一个人所留,我们在血型定案上面吃的亏实在是太大了。”邱正义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李大强,“老哥哥,那这一次,难道说你是发现了什么?”

李大强点点头:“确切点说是我儿子阿峰发现的,他现在就在安平路308号的刑侦支队工作。”说着,他掏出了一本工作笔记,从里面拿出了张相片递给邱正义,“还记得这个钥匙扣吗?”

邱正义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惊得目瞪口呆:“我当然记得,当初你也提到了这个线索,但是我们领导没有采纳,理由是解释不通,证据站不住脚。”

被说中了心结,李大强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发出了一声叹息:“八起案件,8条人命,8个钥匙扣,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这张相片……”

“是第三起案件中的死者,公共卫生间里的那起,我保留了下来。”李大强的目光复杂,“这起案件对我来说很不一样。”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邱正义问,“老哥哥,只要是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需要你帮我查个人,他叫老七,大名戚季城,今年算来应该是59岁左右,他会修自行车,摆过摊,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是偷东西被逮住后被气疯了的失主给剁掉的。那时候他在安平因为打架被我们处理过,后来转做警方的线人,23年前自从给我搭档发了个传呼后,我搭档随即出了事,他也就失踪了,怎么也联系不上。我这次来之前四处找人打听了下,原来当时他偷偷回到了九原,一年后因为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被法院判了无期。10年前因为表现好,提前出狱后就回到了九原,因为他的堂弟早就在西南边境失踪了,他便顶替了他堂弟的身份,现在叫金新建,据说还在当地。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找下这个人。”

邱正义点点头:“老哥哥,看来你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

“在我确定当年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以及他对丁警官到底说了什么之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李大强的声音显得有些苍白空洞,“因为那绝对不是一起偶然的车祸!我本想把这件事忘了,但是现在看来,逃避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没问题,这个忙我可以帮,但是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干傻事。”邱正义严肃地说道。

李大强点点头,又一杯酒下肚,他忍不住一声长叹:“老邱啊,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隔了这么久,这家伙还会下手,而且更狠。对了,当初九原一中出了这个事后,周围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没有?人心惶惶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单位当时不得不加派了很多警力在校园附近巡逻,毕竟凶手还没抓住,你说是不是?”邱正义苦笑道,“死者家属天天都到公安局去闹,那段时间我们可真是风箱里的耗子——度日如年啊。”

“老邱,其实当初我之所以没有坚持并案,还有一个原因至关重要,那就是这个女学生在凶手身边被扣留了48小时才被杀害,随后又遵循了性侵的步骤,小树林是第一案发现场,而在这之前的四起案件,受害者都是当场被杀害,并没有耽搁这么久。你也知道,接连发生三起同类型的案件就可以被定性为系列连环杀人案,凶手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作案模式,但为什么这一起偏偏改变了时间上的选择模式,而且做完这一起后,他就失踪了整整23年?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大强喃喃地说道,毕竟上了年纪,才两杯酒下肚,他的脸就涨得通红。

“这……”邱正义一时语塞,半天才嘀咕,“难道说不是一个人干的?”

“不,那个钥匙扣你别忘了,这是他独有的标记。”李大强冷冷地说道。

“那……”

“我再提醒你,你们当时给我看的尸检报告上表明受害者死前是吃了东西的,还很丰盛。而且被害者双手双脚没有被捆住的迹象,也就是说凶手曾经是善待她的。”李大强平静地说道。邱正义艰难地摇摇头:“老哥哥,你就别为难我了。”

李大强轻轻笑了笑:“好吧,设想一下,在这之前四起,他都很利索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唯独这第五起……所以我怀疑他身边有人,一个类似于‘徒弟’的角色,而且搞不好的话,死在他们手里的,还不止这8个人呢。从1990年6月3号的方丽案开始整整29年,你说,其间会发生多少未知的事?”

话音未落,邱正义脸色刷白,手中的玻璃酒杯顿时跌落在了桌子上,酒洒了一身。

夜幕降临,安平市街头昏暗的灯光下,路人匆匆擦肩而过。

他低头拐进了一条巷子,这里离主街区不远,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昏暗的路灯下,沿街并不高的房屋此起彼伏各式各样,每一栋门口的空调外机上无一例外都摆着花盆和杂物,这些房屋在地面最多也就只有一层,但是地下却暗藏乾坤。在今天之前,他曾经来过这条巷子很多次,自然知道里面的秘密。

雪停了,室外的空气冷得彻骨。他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处屋檐下,顺势掏出了大衣外兜里的烟盒。借抽烟的机会,他前后扫了一眼,巷子里安静极了,黑漆漆的夜空中隐约传来不远处主干道上嘈杂的广告喇叭声和路人说话的声音。

这种热闹一般都会到凌晨才结束。

他知道,此刻,就在自己身后这扇沉重的山桃木门后面,就是一个用酒精麻醉灵魂的地方。他喜欢喝酒,因为他怎么也喝不醉,这就给了他更多的机会去等待,去观察自己身边的猎物,去决定何时下手才是最佳的时机。

烟抽完了,他在水泥墙上把烟蒂掐灭,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烟蒂放进去,又揣回兜里。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不该在自己走过的路上留下任何不该留下的东西。

收拾好这一切后,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黑色羊绒短风衣,长长地出了口气,确保无误了,这才伸手拉开面前这扇沉重的木门,风铃响过,扑面而来的是低沉而又躁动的音乐声,以及那些阵阵暖气中所包裹着的无处安置的灵魂。

他低头走了进去,这个角度能确保监控探头自始至终都看不到自己的脸。

顺着弯弯的楼梯往下,是一间地下室酒吧,因为酒吧主人特别善于调酒且在圈内很有名,所以从这家酒吧卖出的酒比别的店要贵上好几倍,但是每日里却并不缺乏慕名而来的客人。

他所坐的吧台位置上方总是不会亮着灯,这是每个酒吧里都会有的一块特殊区域,专门提供给那些不愿意太招摇的客人。

他每次来酒吧也都会点同样的一种酒,酒杯旁的桌上放着串钥匙,钥匙扣上坠着的是米老鼠头像,接着便是他最喜欢的那条烟灰色羊绒围巾。

“哟,这是你家孩子的钥匙扣吧,这么可爱。”说话声伴随着一阵名贵的香水味飘到他的面前。

“我的。”他淡淡地说了句,嘴角露出了天真而又迷人的微笑,“你喜欢吗?”

他知道这个女人肯定会说假话,所以他优雅而又随意地露出了自己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纯银戒指,这表示他未婚,而且多金又温柔。

果然,那女的上钩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年轻女人的眼神变得迷离而又闪动着火花:“我喜欢,真的太可爱了。”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女人的双眼,只是右手冲着酒保做了个手势:“请给这位尊贵的女士来一杯公牛弹丸(bull shot),我请客。”

女人的脸上瞬间也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无论什么样的酒,都会是一种享受。

……

两个多小时后,在另一条巷子的情人旅馆中,他面对眼前站着的被欲望烧红了脸的年轻女人,柔声说道:“闭上眼睛,等我。”

女人很听话,她就这么乖乖地站在屋子中央,闭上了双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女人没有看到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悉数脱下并叠放整齐,用塑料袋装好后就一直放在卫生间,并且再也没有拿出来过;更没有看到他进了卫生间后并没有洗澡,自然也没有看到他走出卫生间时,身上竟然什么都没穿,双手始终都背在身后。

他一步步无声地接近女人,同时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铁链,铁链很沉,有三四斤重,铁链的一端是一块沉重的铁锁,亮晶晶的。他挥舞铁链的时候带动铁锁,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只一下,她就倒地不起。

而他依旧挥舞着,一下、两下……他一丝不挂,嘴角却始终都带着一抹邪魅的微笑。

方才,就在举起铁链的刹那,他决定不再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渴望看见持久的来自别人眼中的恐惧。

挥舞着铁链,他越来越激动,甚至都没意识到女人已经死了。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

人出生的时候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但是在自己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却往往是无声无息的。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本以为女人会拼命呼救,但是他却什么都没等到,女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惊恐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脸上的笑容竟然还未来得及彻底褪去。

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浑身颤抖,目光在手中的铁链和女人尸体之间来回审视着,强忍住自己怒吼的冲动。

但死亡是不可逆的,瘫倒在地的女人就像一个被踩扁的破布娃娃再也起不来了,连微弱的求饶也没有。

终于,他累了,他无力地垂下了手臂,失落感席卷全身。

临走的时候,他换下了钥匙扣。

每个人都会随身带着钥匙,因为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家,而家就是安放自己灵魂和记忆的地方。

他端端正正地把整个钥匙串塞在了女人尚且带有余温的手中,转身走了。

夜,寂静无声。

“砰砰砰,砰砰砰……”脑海中突然响起的激烈的敲打声使赵晓楠从梦中惊醒,她猛地从睡垫上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散乱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搜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奇怪的是,周遭依旧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那嶙峋的树干映在了清冷的夜色中。

从月光的位置来看,此刻应该是凌晨3点多了,赵晓楠感到有些莫名的沮丧,她再也无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般重新睡回梦里去了。不知从何时起,睡一个完整的觉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她站起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虽然屋里没有开灯,但是满屋铺满了月光。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被睡梦中的一阵激烈的敲打声惊醒了。赵晓楠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她从镜子中注意到睡垫上的手机发出了亮光,随即便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

赵晓楠轻轻叹了口气,今晚看来是睡不成了。

赵晓楠没想到来接自己去案发现场的竟然是李振峰,她钻进警车的后座,随口问道:

“怎么是你?”

“顺路。”李振峰有心事,不太愿意多说话。

“我想向你请教一个个人问题。”赵晓楠小声问道。

“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他立刻收回了思绪,脸上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我会经常在梦中听到猛烈的不断的敲打声?”赵晓楠问,“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李振峰微微一怔,他扫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有好几年了,我工作后就开始了。但不是经常,只是偶尔,所以我没当回事。”

“赵法医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医院照个脑部螺旋CT?”李振峰问,“先排除下自己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

“先?”赵晓楠不解地看着他。

李振峰似乎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这可能涉及你的个人隐私。”

“你尽管说吧。”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赵晓楠把目光看向了车窗外。

凌晨4点左右的城市总是在光明与黑暗中不断地穿梭着,给人一种不现实的错位感。

“如果排除了自身健康方面的问题,那就是心理上的原因了。”李振峰平静地说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词叫记忆表象。”

赵晓楠摇摇头:“没有。”

“记忆表象是保存在人头脑中的曾经感知过的客观事物的形象。感知过的事物不在眼前而在我们头脑中重现出来的形象,是同形象记忆有关的回忆结果。也就是说记忆表象是通过对现实的对象或者现象的知觉过程获得的,记忆表象与知觉密切联系,知觉映象越丰富,记忆表象就越多样,但与知觉映象又有本质区别。知觉映象由事物本身直接引起,而记忆表象则往往是由其他事物,或者是其他人在有关词语的作用下引起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暗示’。

“比如,你突然收到你的母亲从老家寄来的信,在阅读文字时,你的脑海中就会出现你母亲的样貌。反过来说,如果你看见母亲的相片,你脑海中就会出现你母亲说话的声音和动作。这两种就是最典型的记忆表象的体现。

“当然了,也有错位记忆表象。我就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例子,我导师不止一次提到过连海市的海鲜很好吃,尤其是那里的海虾,他不厌其烦地在我们面前讲述,以至于我们后来对这种海虾就有了直观上的记忆表象。因为我们导师已经通过暗示的方式把他对这种海虾在味觉上的记忆转嫁给了我们。

“所以说赵法医你,必定也是曾经遇到过类似的场面,或者是你的亲身经历,也或者是你无意中屡次听人提起,要知道记忆表象的种类是多种多样的结合,是种综合性状态。”

“这是好事吗?”赵晓楠感到有些不安,她小声问道,“我没疯了吧?”

李振峰笑了:“放心吧,赵法医,你一切都很正常。你所提到的那种把你从睡梦中惊醒的声响,很有可能就是你曾经的记忆展现,而它的出现是因为你在过去数年里无意中打开的一个开关。你刚才说这种状况有好几年了,那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从你当上了警察开始,因为这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一些记忆中被有意或者无意封印住的东西就再次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只不过现实中的你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至于说是不是‘好事’,你可以这么想——记忆表象是人们认识发展链上的中间环节,是从感知向思维过渡的必然环节,说明你的内心已经开始重视它的存在了,所以它便在你的脑海中被唤醒,从而再现。赵法医,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吗?”

赵晓楠没有说话。

警车开进了银城胡同,因为属于老城区,这里的街面非常狭窄,只能容纳一辆半的车通过,也就是说如果两辆车迎面相遇,那其中一辆就必须把车开上旁边居民区的土坡避让才行。

就是这样一条胡同里,竟然开着大大小小共8家小旅馆,而且都是以情人钟点房为主打品牌。

警车刚到门口,安东便从京华旅馆里匆匆走了出来,对赵晓楠说:“赵法医,死的是个女的,就在402,欧阳工程师他们已经到了。”

看安东脸色不好,李振峰便问:“怎么了?情况很严重吗?”

安东点点头,小声嘀咕了句:“他们发现了钥匙扣!现在正在核实。”

“如果只是一起简单的意外死亡事件,我们局里是不可能倾巢出动的。”他伸手指了指客厅沙发上坐着的那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她是京华旅馆的老板娘,厉害角色,人脉非常广。这旅馆因为来的客人八成以上都是开房**的熟客,所以那监控探头纯粹就是个摆设,真要命,这让我们上哪儿去锁定犯罪嫌疑人!”

说着,安东沮丧地摇摇头,向旁边的围观人群走去了。

赵晓楠拿着工具箱先去了案发现场,李振峰却径直走到旅馆老板娘身边坐了下来,顺手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柔声说道:“能和我说说那两个来登记的人吗?”

老板娘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恐惧,她微微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残忍!”

“你说的是谁?”李振峰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老板娘的眼睛。

“那个男的,”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哆嗦着抱紧了双肩,“他,他居然还在笑!”

“笑?什么样的笑?像我这样的吗?”李振峰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味儿完全不对。”老板娘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李振峰,迟疑了一会儿后,用力摇摇头,“你笑得太假。”

李振峰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那要不就是看着自己情人的那种?”

“哎,我说警官,你对那疯子的笑那么在意干什么?”老板娘警觉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

李振峰哑然失笑,他赶紧摆摆手:“别怕别怕,我是警察,不可能干出那种违法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凶手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你要知道人脸上的表情,特别是那种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是很难造假的。”

老板娘似懂非懂地愣了一会儿,随即点点头:“就是那种,那种我看着桌上一沓钱的目光。对!就是那个样儿!”

“那女的呢?她什么表情?”李振峰追问道。

“腻歪着呢。”老板娘毫不掩饰自己内心中的不屑,“一个劲儿地往那男的身上凑,整个人都恨不得贴上去。”

“她应该是喝醉了吧?”

老板娘斜睨了李振峰一眼:“两人都是酒味扑鼻,我当时就觉得这两人都是醉鬼,起先我还不想开房间给他们,可是后来架不住那男的豪爽啊,一摸口袋,光是小费就给了1000块,这年头,有谁在这种破旅馆住还给1000块钱小费的?”

“老板娘,那登记入住时所需要的材料,你不会告诉我说看在这1000块钱的份上你就忘了吧?”李振峰抱着肩膀笑眯眯地瞅着她。

“我,真抱歉,警官,你不提的话我还真忘了,这不晚上犯困吗?”被说中了自己的疏漏,老板娘刚才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下去。

“那你好好想想这个男的具体长什么样,穿着打扮,以及他和这女的说过什么话没有,还有就是他有什么动作或者言语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李振峰问,“越详细越好。”

“帅!年轻!”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比画,“他穿着黑色的羊绒短风衣,长得特有型,围着灰色的羊绒围巾。”

“你怎么看出是羊绒的?”李振峰皱眉问。

老板娘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不是女人,你当然不会明白。”

“嗯,好吧,那你接着说。”李振峰赶紧把话题扯开,“你可以回想一下比方说他有没有带东西,包啊帽子啊什么的。”

“他没戴帽子,就拎了个黑色的包,看上去还挺沉的。至于说有没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和我以往看见过的色鬼有很大的区别。”老板娘皱眉想了想,“以往来开房的色鬼啊,都是巴不得赶紧上房间办正事儿,但是他非常沉着冷静。”

“为什么会给你留下这么一种感觉?”李振峰有点好奇,他知道有时候女人的观察角度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钱!”老板娘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那1000块钱,他给我的时候,是一张一张数给我的,而且边边角角都对得很整齐,据我的经验来看,男人一旦喝到那种程度,要么不给你钱,要么就是给你一个钱包随便你拿。”

李振峰的目光在整个大厅里转了一圈,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这儿没装电子支付的提示牌啊?”

老板娘笑了:“年轻人,来开房的都不傻。你也不傻!”

李振峰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哑然失笑:“老板娘,你可别看走眼了,我很单纯的。”

“你不简单!”老板娘看着李振峰的脸,半晌,嘿嘿一笑,“你现在的笑,就像极了那个杀人犯的笑!”

这回,李振峰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老板娘的精明不可能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开这么糟糕的玩笑。

“那后来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老板娘长长地出了口气:“倒霉,真他娘的倒霉啊……不过说来也怪,我是在凌晨2点48分接到的电话,对方是个男的,说听到隔壁402在打架,我就寻思着这4楼就住了402一户客人,因为他们来登记的时候就再三强调要一个安静的视野开阔的房间,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就安排了402,我们旅馆最好的房子……”

“等等,你确定这个电话是内线打来的吗?”

老板娘摇摇头:“没有,是用手机打来的,我这儿还有号码存着呢,我给你看。”说着,她走到登记处,拿过上面的座机,翻了两下,用拍纸簿记下了上面一个号码,这才抬手递给李振峰,“就是这个号码,不过后来我又打过,就在你们来之前,可是电话就接不通了。”

看着纸片上的号码,李振峰掏出手机拨了过去,响了两下,这回电话倒是被接了,不过却是安东的声音:“李哥,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

“回头再解释。”李振峰结束了通话,他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那个在监控镜头中冲着自己比画“爱心”的黑影。

“老板娘,接着说下去。”李振峰摆了摆手。

老板娘显得很委屈:“接下来就是发现尸体啦,报警,然后你们就来了。”

李振峰忽然心中一紧,他抬头,语速飞快地压低嗓门问道:“你们旅馆有几个出口?”

“前后各一个,不过因为怕小偷,所以后面锁着,钥匙在我这儿。”

“你晚上一直都在接待处吗?”

老板娘点点头,顿时来了精神:“没错,我在追那部《延禧》,整晚都清醒着呢。”

“也就是说他如果要离开这栋旅馆,就必须从你面前经过,所以你接到电话上楼去,他才能找机会脱身。”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别吓唬我!你说他那时候就在这栋楼里?天哪!等等,我一楼布草间门口有个监控,那里正对着财务室的门,是唯一能用的!”看着老板娘急匆匆地冲进后面小房间的背影,李振峰知道,能看清那张脸的可能性并不存在,因为这家伙一点都不笨。

果不其然,10多分钟后,看着画面上那一闪而过的瘦削背影,除了穿衣打扮和手里拎着的包与老板娘所说的一模一样外,并没有别的线索。

李振峰刚要把监控视频关闭,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镜头上突然缓缓升起了一只手,做出了一个比心的手势,这一幕持续了6秒钟,似乎在确保李振峰能看到之后,才缓缓地消失在屏幕的下方。

即使隔着屏幕,李振峰都能听到那无声的嘲笑,他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电梯是老式电梯,一运行上升就会不断摇晃,李振峰身体紧紧地靠着电梯轿厢的墙壁,双手紧抓着扶手栏杆,不敢睁开双眼。

安东同情地看着他:“我说李哥,你要不要抽空去看看心理医生。”

“少废话,我前年就拿到了心理医生从业资格证书,都能自己开业了,我不用看医生。”李振峰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腔。

还好电梯到了4楼,门刚打开,李振峰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走了出去。

安东紧跟在身后,边走边嘀咕:“真不明白,明明都能去开业自己当老板,还非得来当警察,赚得少不说风险还大,唉,说你什么才好。”

整个旅馆虽然有5层楼高,但是每层楼面却只有4个房间。此刻,402的门口拉着警戒带,痕迹鉴定组的技术员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李振峰弯腰从走廊地板上拿起一双鞋套穿上,接着便是头套和手套。

“没有防护服?”李振峰问小九。

小九嘿嘿一笑:“你尽管进去吧,今天还算可以接受,反正我们第一轮都固定好了。”

李振峰低头钻过隔离带,穿过玄关,进入客房之前他习惯性地先查看了一下卫生间,没有使用过的迹象,一切卫生物品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接着他便来到客房区域。

这是一间25平方米左右的大客房,外面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

“海景房,不错嘛。”他小声嘀咕,随即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逆时针方向右手边是茶几,上面没有动过的迹象,接着是一张圆形的大床,床的上方是一面镜子,**的一举一动在镜子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接着便是窗台,窗户是标准的酒店专用窗户,只能打开15~20厘米的那种,而旅馆对面并没有视野所及的在同等水平位置上的住宅。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后,李振峰微微有些沮丧——除了楼下老板娘外,这个案件没有目击证人。

接着过来便是梳妆台,那面半身镜的镜面上又一次被溅到了人血,而受害者的尸体就侧卧在离梳妆台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她身下的地毯已经被血浸透了。

“又在镜子面前,看来这家伙自恋的症状不轻啊。”看完眼前这一切后,李振峰凑到赵晓楠身边,问:“现在情况怎么样?发现了钥匙扣没?”

赵晓楠没有说话,只是把上身往反方向欠了欠,腾出个位置给李振峰。

这时候方才看清楚死者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双眼睁大,脸上表情复杂:惊恐中夹杂着惊喜。

赵晓楠伸手指了指死者的双手:“从里面把那串钥匙取出来还是费了点劲的,欧阳的人刚拿走。”

灯光下,李振峰立刻注意到死者的颈部并没有明显的瘀痕,便“咦”了一声:“她不是被掐死的?”

“不是。”她伸出左手指了指死者的左面颅骨,“不规则钝器数次重击颅脑,而且你仔细看镜面上的血迹走向和形状,我怀疑凶器是一块用链条控制的东西,比方说锁头之类,因为打击,带起了死者的血液,才会在那上面留下这样的形状。”

“那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上去这么怪异?”李振峰问。眼前这张被死亡凝固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激动,就好像很期待发生什么一样。

“正常人的生理反应时间为0.15秒至0.4秒,但是中度至重度醉酒的人会在这个基础上加1秒至3秒,因人而异,所以她脸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表情,应该是凶手的伤害来得太快,她都来不及做出反应。”赵晓楠轻声说道,“死者遇害前应该处于严重醉酒状态,血液酒精浓度不会低于80mg/100ml。即使有意识,也是非常薄弱的,极易被误导。”

“这么看来的话,凶手的作案暴力程度明显升级了。”李振峰紧锁双眉,“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对一个死人进行施暴,而下一步,他的行为将更趋于失控……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

李振峰摇摇头,声音中充满了不安:“不,应该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刚才我在监控视频中亲眼看到的。照这么看来,过去的9起案件中必定有一起出了岔子,所以才会导致新的杀戮又开始了。”

雪后初晴,九原市的街头寒气逼人,路人纷纷低着头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九原一中对面的胡同口,老七从自己的烟酒铺里拿出一把铲子,开始弯着腰用力铲除家门前厚厚的积雪。毕竟上了年纪,没铲几下便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歇会儿,顺便环顾左右,时不时地还和路过的邻居打声招呼。

老七很满足于现在这样悠闲的日子,虽然说孑然一身,一个人静下来时会感到有些寂寞,尤其是夜晚,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是比起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自己这样的日子算是幸运的了。

好不容易把门前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路面,老七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刚要转身返回烟酒铺,身后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略显苍老的声音:“老板,拿包烟,5块钱的那种。”

“好的,跟我来吧。”老七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走进烟酒铺,他不急是因为这里他说了算。

老七一边在货架柜子上寻找着,一边随口问:“你是要红梅还是红河?”

“红梅吧,抽惯了的。”陌生男人回答。

“给。”老七转身把红梅丢在玻璃柜台上,习惯性地问了句,“支付宝还是微信?”

“支付宝吧。”

老七点点头,拿起自己手机,熟练地点开页面,然后转向对方:“你刷吧,4.8元一包。”

头发花白的陌生男人点开自己手机页面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终于,他把手机镜头对准了老七的收款页面,“嘀”一声过后,他却并不急着付款,只是惊讶地说道:“金新建?哎呀,这不是你的支付宝啊?!”

“谁说不是我的?”老七有些许不悦,但伸出的手却并未缩回,毕竟不到5块钱的东西,他想着快点打发走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就行了,“你尽管刷,没错。”

“还是不对啊,这么多年没见,老七,你怎么就随随便便改名了呢?”看着对方脸上瞬间流露出的惊愕神情,李大强心满意足地笑了,“你叫我好找啊。”

他想起儿子阿峰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起过——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后,0.4秒以内人脸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反应是最真实的。

这柜台后面站着的猥琐男人的脸上此刻正好好地挂着两个字——震惊!

当然,这种表情是转瞬即逝的,老七立刻把眼神挪开了,低着头一把抓过玻璃柜台上的香烟,语速飞快地说道:“不卖了,不卖了,赶紧走,我要关门了。”

一听这话,老七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抬头,声音有些发颤:“李警官,你到底想怎么样,都快30年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别死缠着我不放了,好不好?”

“你心里有鬼!”李大强毫不退让。

老七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能这么说啊,我做什么可都是听你们指挥的……哦,不,听丁警官的。我是他的线人。”

“我只想问你,那天晚上你跟丁警官到底说了什么?事后,我们四处找你,你又为什么隐姓埋名跑了?你到底怕什么?”李大强双眼死死地瞪着他。

狭小的烟酒铺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老七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们后来一直都没有抓住他,所以我只能跑。”

“‘他’是谁?”李大强压低嗓门,声音严厉。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老七的目光中显现出了恐惧,因为害怕,他的右手抖个不停,不得不用左手死死地按住,“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我,我一直都想忘记他!”

“不,只要一天不抓住他,你就一天都忘不了。”李大强冷冷地说道,“等你将来死的那一天,你会把它一直带到地狱去,它会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盯着你!”

“不!”一声近乎绝望的怒吼从老七的牙齿缝里迸发了出来,他老泪纵横,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你以为我愿意吗?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人好不好?他就长了个人的脸,别的,什么都不是!李警官,你就别骗我了,他认得我的,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他警告过我,如果我说出来,他会杀了我,我不想死,你知道吗?他是杀过人的!”

李大强心里一沉,几步跨进柜台把老七从地上一把薅了起来:“等等,你给我说清楚,你说他认出你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他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他,他就像鬼一样。”老七伸手一指李大强身后的台阶,“还是上个月的事,那天,他就站在那儿的台阶上,和一个年轻人说话。”

“年轻人?多大年纪?”

“30多岁的样子,皮肤保养得很好,穿着也挺不错的。”老七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李大强追问道。

“两个人在吵架,具体说什么我没听清,声音也不大,是压低了嗓门在吵,但是气氛非常紧张。我起先没认出他来,毕竟隔了这么长时间了。但我闲着没事爱看热闹,就想上去拉架,他转过头的那一刻,我吓得浑身发抖,天知道我的双腿怎么会迈不动步的,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那张脸,他认出我来的同时我也认出了他。”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真的认出我来了。”老七看着李大强身后的台阶和过往的路人,目光空洞,就像见了鬼一样,嘴里喃喃说道,“他笑着朝我做了两个手势,就两个手势,我就再也不会动了,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什么样的手势?”

老七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李大强,目光却径直穿透了他,默默地抬起左手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而右手,同样是食指,却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刀,缓缓地划过自己的喉咙。

“你怎么不报警?”李大强突然有些同情老七了。

沉默许久,老七长叹一声摇头苦笑:“报什么警啊,我这辈子干的缺德事还少吗?反正我是不跑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年纪大了,更是跑不动了。”说着,他先是上前拉下烟酒铺的门板,随后落寞地转身,缓步走向柜台深处的那张躺椅,坐了下来,大半个身体埋在了黑暗中,这才悄然说道,“好了,李警官,我也想通了,太累了,连你都能找到我,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就好好跟你说说吧。”

见状,李大强默默地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支录音笔,打开,放在玻璃柜台上,沉声说道:“现在是2019年12月12日,早上8点37分,我在九原市一中对面宝华路22号强盛烟酒店,店老板叫戚季城,外号老七,曾用名金新建。我是李大强,安平公安局退休警察。”

老七开始缓缓讲述自己记忆中的故事:“最初见到那家伙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邪乎,那是在安平,3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下午,三四点钟光景。那天我准备去一个新村里偷点值钱的东西,具体是哪个新村我忘了,现在城市改造得太厉害,很多老地名都没了。我在踩点的时候,突然见到前面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十八九岁学生模样,背着包,还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我就想着这小子家里条件一定不错,那年头,能骑上28寸永久牌的,家里都是有钱的主。我就跟着他走,来到他家,那是个大杂院,里面住了很多人,进进出出的,我就没胆子进去,干脆在房子对面土堆旁蹲着,等天黑再动手。

“时间很快就到了,谁想我刚打算动手,还没来得及翻墙呢,那小子竟然自己就出来了,提着个兜,鬼鬼祟祟的,我一时好奇,就尾随着他。”说到这儿,老七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乌鸦一般干涩的叫声,李大强浑身一哆嗦,这才意识到那是他在笑。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猜不出来。”李大强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走了将近一刻钟,这家伙真有耐心,他来到路口的一处树林旁。我越来越好奇,就打算彻底看个究竟。”说到这儿,老七略微停顿了会儿,又嘿嘿笑了起来,“李警官,你做梦都不会想到那小子干的是什么事,他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单身年轻女孩,拖到树丛里,先是掐晕,然后就性侵了她,而做完这一切后,他就走了,没事儿人一样回了住处再没出来……”

“30多年前了,反正就是你们所说的那起女学生在家里被掐死又被性侵的案子之前没多久,位置嘛,就是天一路。”

“那你怎么不报警?”李大强突然语气严肃了起来,“你是目击证人。”

“报警?你就拉倒吧,开什么玩笑,那年月我本身就有案底,警察会凭空相信我说的话吗?”老七毫不客气地反驳,“而且后来那女孩根本就没有去报警,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只会自寻倒霉。

“我本来不想再搭理这种人的,我虽然干的是溜门、撬锁、踩空门的活计,但是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种从小都不学好的强奸犯。可是一周后,鬼使神差一般我又去了那小院附近,我也不知道我想干啥,就在他家门外的土堆旁耗着,或许就想看看那家伙是不是还像白天那样人模狗样地去上学,然后回来干些畜生都不如的事儿吧,结果那天晚上可真的出了大事了。那家伙又出去了,还是那么做。结果呢,做到一半的时候那女的竟然醒了,冷不丁地就冲出了马路,去道上向来往的车辆求救,结果被一辆路过的大卡车给直接碾死了。那场面可把我恶心坏了,而那家伙竟然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也不上前做些什么,反而是20米开外的我给吓得够呛,所以就暴露了自己。我那时候也不怕他,看见就看见呗,虽然他年纪比我小,营养比我好,可他哪有我结实啊,身高比我还矮了半个头呢。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路灯下就这么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清我。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起先还没把他和你们那起案件联系起来,怎么说呢,毕竟罪恶是藏在人心里的,你光是看,还不一定看得着,得用脑子去琢磨。”老七又是一阵坏笑,可脸上的笑容没多久就凝固了,“我最后一次去那个地方是6月份的时候。怎么办,就知道那小子家里有钱,能捞就捞点呗。那个年代,咱安平城里能骑得起永久的,凤毛麟角,哪像现在。结果,那大院门口插着招魂幡呢,你说邪门不?我肚子饿啊,就想混在当地人中吃个流水席,说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远房亲戚,白包谁不会,朝里塞张白纸就行了。”

“那你混上吃的了?”李大强哭笑不得。

“什么呀,”老七摆摆手,仰天长叹,“我刚坐下,还没拿筷子,就听隔壁桌一老太太嘀咕,说亡者这家17岁的丫头死得冤,据说发现尸体时身上一丝儿布条子都没。我当时腿肚子就抽筋了,你说我还能吃得下饭吗?我除了想吐,那就是脊梁骨冒冷汗,我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老七瞥了李大强一眼:“直觉!那小子就住这院里,而且他根本就不是好人!外头那两起都是练手呢,我看了那遗像,那姑娘水灵着呢,所以我说那小子不是个好人!

“我也不想再在安平待了,心里堵得慌,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接着‘流窜’到了苏川。3个月后,天转凉了,苏川大学城也开学了,那天晚上我在苏川大学对面那条街上的一家金店里偷了点黄货,出来的时候在道边上休息,无意中又看到了这个家伙,没错,就是他,冤家路窄啊!那身形,从后面勒脖子那动作,干脆利落,那女的都叫不出声,真是出息了啊,他把那个长得还不错的女的拖进了小巷子里,现在想想我应该也是起了色胆,就悄悄地跟了上去,10米开外的地方看着,”说到这儿,老七一声长叹,“但是这次,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是阴沟里翻船了,因为他不只是强奸,他真的已经开始杀人了。起初的时候我……唉,李警官,你懂的,咱也是男人嘛,结果我看他掐了那女的没多会儿,那女的就不动了,我就知道坏事了,刚想溜,他却看见我了,也没生气。李警官,我们俩就这么面对面瞅着,你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冲着我笑了,笑着做了两个手势,就是刚才那样的,你懂了吧。事后那女的还是没动,联想起安平最后出的那档子破事,我就知道他杀人了。后来新闻里就说那女的死了。咋样,我的直觉厉害吧?”

“你撒谎!黑灯瞎火的怎么看得清楚你的长相?”李大强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我可没撒谎,我就问你,苏川警方发现死者的地方是不是有一个很亮的路灯?这家伙就是个变态,你想想,谁在干这种欺负女人的事的时候,喜欢在那么亮的地方下手啊?而且我敢打赌他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却心安理得地让我当观众。

“总之呢,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我病了好几天,发高烧,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张古怪的脸,病好后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直接回了安平。本打算去再远一点的地方避一避,但是因为没钱,所以就打算再偷点,这就被你们逮住了呗。”老七伸了个懒腰,嘿嘿笑了笑。

“丁警官对我不错,把我当兄弟一样,后来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酒桌上我就把这件事和他说了,他就告诉我,如果我再看见这个人,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我照做了。”老七说。

李大强想了想,皱眉问:“第一个受害者方丽有个哥哥,叫方凯,不是他?”

“丁警官给我看过他的相片,不是,不是那个人。”老七想了想,说道,“而且那家是个大院子,他跟我说里面住了七八户人家,还都有孩子,不只是他们一家。”

“安平路308号门口。”

“你说什么?”李大强屏住了呼吸。

老七又重复了一遍:“安平路308号门口,没错,就是你们公安局门口台阶上。所以我马上就给丁警官打了传呼,就在你们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的。后面的事,李警官你反正已经知道了。”

“你确定没看错?”

“绝对不会看错,虽然过去这么久了,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你是从头到尾看着他强奸杀人的?”老七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李警官,就这么跟你说吧,这家伙简直就是在演戏,整个过程他都非常享受,甚至不惜被人围观,我觉得他真的不正常!让人感觉恶心!”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补充了句,“我是说‘这里’不正常,他就是个变态!”

“你那时候才19岁吧?”李大强突然问道。

“错啦,我那时候已经29岁了,你也老啦!”老七笑起来的声音真的很难听。

笑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那他呢?”有那么一会儿,李大强都怀疑老七是否还能缓过气来。

“20岁上下,比我小将近10岁。”老七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忘了跟你说了,李警官,我还有一个月的命,脑癌,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所以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为什么不去医院?”李大强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一辈子都在干坏事,我也该认命了,不治了,就这么着吧,人的一辈子,说出来了,我也就没啥牵挂的了。李警官,帮个忙,抓住那混蛋,也好让我有脸去底下见丁警官。”说完这些话后,老七再也不吱声了,他就像一个孤单的幽灵,瘦削的身形完全和背后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在回安平的长途大巴上,窗外的夕阳布满天空,远处的山头积雪未化。

李大强闭目沉思着。

当初方丽案发生的地方是幸福路27号大院,院里确实住着很多户人家,当时调查的时候有几个怀疑目标,但是都被逐一排除了,而方丽的哥哥方凯在外面上大学,当晚并不在安平市,后面还是接到父亲电话连夜从学校赶回家的,所以他没有在场杀人的时间,更何况他没有动机,因为死者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而方凯的个人口碑一向很好。

李大强心里还有一个心结,那就是老七的话,还是有一定水分的,至少无法解释他在丁铁成出事后连夜跑了。

李大强感到有些心绪不宁,他掏出了手机,刚想拨打儿子李振峰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后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长途大巴已经进入了安平收费站。

在车站下车后,李大强给老伴陈芳茹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一点回家,然后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安平路30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