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说声再见好难
线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黯淡,最后都成了朦胧的影子。他听到了熟悉的警车刹车声,听到了向自己跑来的零乱的脚步声,听到了焦急的呼唤声……
万安心理咨询诊所在安平市中心的明湖苑大厦三楼,总共10个诊室加一个分诊台,为了避免预约的咨询者之间相互碰面,从而产生不必要的烦恼,诊室被设计成“Z”字形,进口与出口分开,尊重客人隐私。
“蜘蛛”提前半个钟头赶到了诊所,他一边和导诊护士打招呼,一边向自己的诊室走去。他的诊室兼办公室位于走廊的尽头,所以要走到目的地就必须逐一经过每个房间的门口。
“蜘蛛”边走边撕开护士递给他的预约信封,等看清楚预约单上的人名和工作单位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稍加迟疑后便转身匆匆向导诊台走去,再次确认:“预约人名有没有搞错?工作单位是真的吗?”
护士感到有些委屈:“没错,蒋医生,预约的人就是叫这个名字,工作单位我也再三核实过了。我们知道这种病人麻烦,也再三表明您不经常看诊,所以就打算帮他预约别的医生,结果对方非要找您,我们也没有办法,推测可能是认识您的人也说不定。”
“蜘蛛”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向自己的诊室走去。
推门走进办公室的刹那,“蜘蛛”感觉自己的视线里有人影闪过,他本能地抬头看去,一个身穿黑色T恤衫的年轻男人出现在自己身旁,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蒋医生,早上好。”
“蜘蛛”瞬间就认出了对方,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温和,只是点点头,礼貌地问候:“你好,请问你是?”
“我姓李,我有预约,嗯……9点的,我到得还算准时吧?”李振峰一脸的诚恳。
“你就是预约的李警官?安平市公安局的?很荣幸认识你,快请进,快请进。”“蜘蛛”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把李振峰引进了房间,这时他已经把刚才的不悦抛之脑后了,能够这么近距离地和自己的对手面对面,是平时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啊。
“你们第一次预约的人都要核实工作单位的啊,这么严格?”李振峰问。
“很抱歉,因为上次出了点事,我们的一个医生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后来为了避免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我们就制定了这么一条规定,也是帮你们警方嘛,你说对不对?”“蜘蛛”微微一笑,“至于说安全方面,李警官尽管放心,客人的隐私是受法律保护的,在我们中心的保密级别也是最高的。”
李振峰回头冲着“蜘蛛”咧嘴一笑:“哦,是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蜘蛛”的诊室兼办公室其实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就6平方米,进门右手边是个小卫生间,一张三人沙发靠右边墙放着,正对门的位置是一张办公桌、一个小书柜、两把椅子,左面窗口下则摆着一张比较舒适的皮质人体工学椅、一盏触手可及的阅览灯、一张正好能放下一个茶盘的小茶几,墙壁是令人感觉平静的暖灰色调,脚下的地毯是那种非常厚实的灰色长毛绒毯,整个房间简洁又低调、舒服又高雅。
没等“蜘蛛”开口,李振峰便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神态自若,一点都不紧张。这个举动让身后站着的“蜘蛛”微微一愣,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对方分明是在向自己挑衅,这么幼稚的举动对于他来讲又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放好公文包后,“蜘蛛”在房间里兜了个圈子,最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李振峰。他上身前倾,面露微笑,按下计时器后,双手放在桌面上以表示自己的坦诚相待,果真,李振峰目光中的一丝傲慢瞬间消失了。
“李警官,你们警察也需要做心理咨询吗?”“蜘蛛”问。
“警察也是人,自然也就会有情绪方面的困惑啊。”李振峰神情平静,目光中满是笑意。
“那是当然,只要是人,吃五谷杂粮,思想上难免就会有些小问题。”“蜘蛛”微微一笑,“好,李警官,非常感谢你的信任,我能帮你什么?”
李振峰看向“蜘蛛”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虽然只持续了一两秒钟便消失,但这也足够让对方捉摸不透他的来意。
“我想问问感情方面的问题,这么说吧,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比我小几岁,是我的同事,但是我又不敢开口表白,生怕会伤害了她。蒋医生,你能教教我该怎么做吗?”
“她和你是一个办公室的吗?”“蜘蛛”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咨询谈话纲要,方便结束后写病例汇总。
“不,她在底楼工作,她是我们单位的法医,一个很温柔并且很有个性的女孩,知书达理又很有修养,蒋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这么天天在心里堵着,上班越来越没心思了。”李振峰沮丧地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蜘蛛”脸上毫无表情,而实际上,毫无表情的面具下是暗流涌动的真实情感。
“李警官,你以前谈过恋爱吗?”“蜘蛛”问。
李振峰摇摇头:“以前是一门心思学习,现在是没日没夜地工作,哪儿有时间?”
“你已经过了30岁了,你父母没给你介绍对象?”
“没有,我爸妈从不爱管我这事儿。”李振峰回答得很干脆。
“你的目的是谈恋爱还是结婚?”
“当然是结婚啦。”
“那,你这位同事,她叫什么?”“蜘蛛”开始了心理诱导,“能勇敢地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她姓赵,叫赵晓楠,是我们技侦大队的法医。”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振峰一直盯着对方的脸,果真,“蜘蛛”开始下意识地眨眼,频率也变得相对多了起来,这是情绪波动的体现,也就是说,他此刻正在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
显然需要往前再推一推,让事态的进程变得更严重一些。
李振峰略略向前欠身,朝办公桌的方向凑近了点,刻意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压低嗓门说:“蒋医生,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晓楠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比方说上次她被人挟持,救她时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个人安危。就因为我真的很爱她,所以我更感觉自己有责任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我是指任何人、任何事。要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男人嘛,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安全平静的港湾是理所当然的。”
李振峰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所说的话会被对方看出什么破绽,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演戏,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场无声的对决中,将每一个字都当作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对手的脸上,而“蜘蛛”明知挨揍却又不得不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刚开始的时候,李振峰还有些担心,因为“蜘蛛”是个聪明的对手,他和李振峰就像一面镜子分割开的两个影子。李振峰能想到的,“蜘蛛”绝对会知晓。如果一开始就谈案子,可能扯上一天都不会有一个结果。所以,从刚才见到“蜘蛛”的第一眼开始,李振峰就打定了主意用对赵晓楠的情感来突破两人之间的界限,因为同样不怕死的两个男人,爱上同一个女人才是他们唯一的软肋,谁主动出手攻击对方,谁就会占得先机。
宁输数子,勿失一先。
两者实力均衡时,只有看准局势抢占先手,才是制胜的唯一方法。李振峰的滔滔不绝很快便让“蜘蛛”感到心神不宁。
“李警官,你怎么就知道她对你也有感觉?爱情这种东西是互相的,单相思可不行啊。”“蜘蛛”语重心长地说道。
听了这话,李振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蒋医生,我个人感觉不太像是单相思,因为赵晓楠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善言辞,但她又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知恩必报,心地善良。那次我受伤了,她不仅在医院陪我,还跟我说如果以后我的手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可以去找她。”说着,他刻意朝“蜘蛛”扬了扬手掌,骄傲地说道,“你看,我没骗你吧,上面的刀疤还在呢,我不打算把它去掉,这可是荣誉,就像骑士救美女一样,是值得纪念一生的荣耀。蒋医生,你说对不对?还有啊,前天晚上她还请我去她家喝茶呢,当面说了好多感谢的话。至于说昨天晚上嘛,我们一起坐在大院里看星星,她陪我聊天,说我对她很好。蒋医生,她都对我说了这么多了,那我该怎么表达?我真的心里没谱,你帮帮我好不好?”
在李振峰的记忆中,自己从未这样夸张地和别人说过话,不过还好赵晓楠不在身边,不然得多瞧不起自己啊!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脸上又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蒋医生,你说,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呢?我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做错,让她生气,我不想伤害她。”
“蜘蛛”微微一笑:“李警官,你爱上赵法医,这点不用怀疑,但是赵法医对你的感情,我只听你的一面之词,不好妄下结论,而且赵法医有将近30岁了吧?”
李振峰点点头:“她29岁,比我小4岁。”
“这么看来她的年龄也不小了,29岁的年轻女性一般来说不会那么轻易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感受,所以,我个人建议你不要太想当然地去认为她喜欢你,你可以理解为她对你只有感激,只把你当朋友。再说了,你都没向她表白过,你又怎么能确定她没有喜欢的人呢?”“蜘蛛”的笑容平静而又诡秘,像极了一个正准备打开帽子的魔术师。
“那你的意思是?”李振峰脸上自信的笑容消失了。
“平常心吧,也别太在意,感情这种东西是强求不来的。”“蜘蛛”上身向后靠向椅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李警官,这么说吧,下次你再和你同事赵法医见面的时候,记得观察她的眼神,尤其是在比较大的场合,比方说开会或者食堂,如果你说话时她双眼始终盯着你看,那么,你多少还有点指望。”
“真的吗?那我记下了,下次一定留意。”李振峰笑眯眯地说道。
“还有就是你要观察她是否会经常找借口在你面前出现,比方说送一份文件或者一份报告,明明可以让助理去完成的,她却要亲自去找你,那她就有可能喜欢上你了。”“蜘蛛”伸出右手一根手指,强调,“因为恋爱中的女性和男性的心态不一样,她们更关注的是实际性的东西,也就是她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承诺,你明白吗?尤其是这种接近30岁的年轻女性,更注重实际而并非浪漫。”
李振峰看着“蜘蛛”的眼睛,忽然问:“蒋医生,你恋爱过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反问让“蜘蛛”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转移到了自己的电脑屏幕上,许久,才平静地说道:“算是吧。”
“难道说你被人拒绝过?”李振峰开始了进一步的逼迫,他故作吃惊地看着对方,“感情上受过创伤?你条件这么优秀,仪表堂堂、事业有成,也会被拒绝?真不可思议。”
“蜘蛛”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他内心的愤怒,但是周围的空气已经凝固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振峰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计时器,故作惊讶地站起身:“哎呀,时间这么快就到了,今天就先这样吧,谢谢你蒋医生,我们下次再谈,我有事先回单位了,跟赵法医约好了谈案子的事,去迟了的话,赵法医会责备我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振峰语气看似轻松,其实双眼始终警惕地注视着“蜘蛛”,后者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都被李振峰看得清清楚楚。而此时的“蜘蛛”已经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态然自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手指紧紧抠住椅子扶手,指关节都已经微微发白,最后很是勉强地笑了笑,算是跟李振峰告别。
在办公室的门被缓缓关上之前,李振峰回头看了一眼,刹那间,他感受到“蜘蛛”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是那么的冰冷。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李振峰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竟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李振峰走出大楼的时候,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苦笑着摇摇头,转念一想,脸上的神情又变得凝重了。这意味着他后面的路变得越发难走,但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精明的对手将永远都不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绽,他必须激怒对方。
钻进警车后,李振峰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在回单位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刚才两人在诊室里面对面惊险而又无声的那一幕,突然感到阵阵的不安。衣着光鲜的蒋万安医生就是“蜘蛛”,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蜘蛛”是个心思极度缜密的人,做事从不冲动,除了对赵晓楠的感情,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弱点。而经过今天的这一次会面,“蜘蛛”必定会正式把他当作对手,他不怕,因为再凶猛的野兽只要伸出爪子就有可能被逮住,李振峰怕的是牵连无辜。
此刻他回想起父亲的那段录音,里面明明有蒋万安的声音,他更加不安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赵晓楠的影子,他的心更乱了。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李振峰赶紧掏出手机放在仪表盘上,然后戴上蓝牙耳机,按下接听键:
——我是李振峰。
——李哥,我在蒲州,你今天去见“蜘蛛”了?情况怎么样?
安东的声音有些犹豫。
——还行,我按照原计划把他激怒了,现在刚准备回单位,你那里怎么样?
——李哥,小心蒋万安这个人,他很危险。其余的,我明天赶回来再跟你详细说,我等下还要去一趟他们镇里的派出所了解情况……该怎么跟你说呢,李哥,事情或许没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总之你最好不要单独见他,太危险了。记住啊!
电话挂断了。
看着车前方被晒得发白的路面,李振峰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关门那一刻“蜘蛛”冰冷的眼神。
前面就是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安平市公安局棕红色砖块一样的五层楼房。李振峰拨通了小邓的电话——安东不在的时候,小邓就暂时接手安东的工作。
“马上安排一组警力,24小时跟踪蒋万安,有异常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务必让蹲守警员注意人身安全,因为目标人物的潜在危险系数非常高。”
说实话,“蜘蛛”还从没有品尝过这么复杂的愤怒。李振峰走后,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灰色墙壁,走廊里的脚步声早就已经消失,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从诊疗室的门被李振峰随手关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从对方最后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丝慌乱与警觉。
“蜘蛛”感到很懊悔,因为明明已经知道对方今天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掉入对方的陷阱,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难道说这辈子的磨难还要经历第二次?
坐在椅子上,他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一遍又一遍,他告诉自己,那家伙只不过是个单相思的可怜虫而已,赵晓楠绝对不会爱上他的,因为有比他更优秀的自己,她又怎么可能会去选择那个连恋爱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的可怜虫?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张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中的脸抹去,刚才那家伙竟敢离自己这么近,那脸上的笑容分明带着讥讽和嘲弄。
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蜘蛛”愤怒得就像他的整个身体被瞬间丢进了熊熊烈火中灼烧,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计时钟,怒吼着用力朝前扔了过去,计时钟重重地砸在了门框上,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便应声滑落,无声无息地被厚厚的长毛绒地毯给包裹住了。
整个诊室都是用特殊的隔音材料装修的,所以,在诊室里发出的任何声响,都只会停留在这个小小的6平方米空间内。但是房间里的人能听到外面走廊上的响动,这是单向隔音的效果。
最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半个小时后,再次打开门时,出现在走廊里的“蜘蛛”脸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如果不细看,绝对不会注意到他脸上带着些许水珠。“蜘蛛”拿着写有诊疗意见的单子交给了护士入档,然后从容地离开了诊所。
大楼外的阳光显得格外耀眼,“蜘蛛”探身从牧马人副驾驶座下方抽出那顶被洗得发白的黑色棒球帽戴上,然后把车开出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库。
他承认自己太轻敌了,本以为对方上门一定会问一些与案子相关的东西,谁知竟然直接问起了感情,这让“蜘蛛”一时之间措手不及,所以才会暴露了致命的弱点。
这种被激怒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他右手用力砸在了方向盘上,喇叭应声发出凄厉的鸣响声。
他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做些什么,让那个小警察好好看看,自己可不是一只吃素的蜘蛛。想到这儿,“蜘蛛”打开转向灯,直接下了城市高架桥。
身后不远处,一辆黑色福特也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转向灯,默默地跟在牧马人后面。
远处的海关钟楼上响起了整点的报时声,海面上轮船汽笛阵阵,海鸥鸣叫着振翅划过天际。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九个小时前,凌晨3点多的时候,安东本打算自己开车去蒲州,但是算了算路上的花费和时间,他还是连夜买了最后一张红眼航班的打折机票。飞机上没几个人,安东到达蒲州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多了,来接机的是蒲州室公安局公共关系科的王晓春警官,开车回市区的路上,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安哥,饿不?等下到了市区带你去吃点东西。”王晓春有些自来熟。
安东瘫在车后座上,叹了口气:“这活儿没干完,还真吃不下,好意心领了,我自己随便凑合一下就行了。”
“安哥,说实在的,你们不来,我们近期可能也会去找你们。”王晓春扫了眼后视镜,“有个案子,人估计跑你们那儿去了。”
“哦?”安东条件反射似的精神一振,顺手拧开了刚刚飞机上发的一小瓶矿泉水,边喝边问,“什么案子?说说看。”
王晓春嘿嘿一笑:“闹鬼。”
“噗——”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安东被呛得连连咳嗽,“闹,闹鬼?你是认真的吗?”
王晓春抬头瞥了眼后视镜,苦笑着摇头:“当然不是真的,我逗你玩儿呢。但是当地有些老百姓却对此深信不疑。案发的村里为此还凑份子去外地专门请了个跳大神的,三天两头在村里折腾呢,我们派出所的人劝了好几回都不管用。”
“那死者是谁?”安东问。
“村里的老村主任姜孝言一家7口。”王晓春皱眉,“一个月前,一把火把现场烧得干干净净的,就留下了7具焦尸,死因都不好查。”
安东突然心里一紧:“姜晓丽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同宗,姜晓丽的父亲是老村主任姜孝言的弟弟。”
“老村主任一家平时在村里的口碑怎么样?”安东问。
“非常好,也是治安积极分子,我们有好几个案子,老村主任都帮了不少忙。只是真的没想到这次会出这么大的事。”王晓春轻轻叹了口气,“那现场我去看了,太惨了。全烧没了。”
“确定是刑事案件吗?”此时的安东睡意全无,他上身前倾,精神抖擞。
“是的,虽然现场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但是案发当晚有人曾经看见一个男的走进了老村主任的家,之后没多久老村主任家就出事了。”
安东感到很诧异:“这,这不就是一件普通的命案吗?”
王晓春摇摇头:“如果说当晚进了老村主任家的是个谁都不认识的人,那也就算了,只要我们尽力,案子总归能破。但是这个人却是大家都认识的人,”说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
“谁?”安东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死的?”
“蒋万福,强奸杀人,被我们蒲州中院判了死刑,14年前腊八那天处决的。”王晓春顺手将空调开到最大,“处决那天我们局全员出动去维护秩序,村里很多人都亲眼看着蒋万福的尸体被抬下来直接去火化的。你说一个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回来杀人呢?所以啊,闹鬼吗?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确实是在‘闹鬼’,但是这鬼不在别的地方,应该是在人的心里吧。”
听了这话,安东沉默了。
和安平市局比起来,蒲州市局单位编制要相对小一些,一幢四层的20世纪建的房子,外加左右两幢两层的砖瓦结构楼房,在这个三线小城市中并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早上7点,刑警支队办公室里,队长于涛在听了安东的介绍后,不禁双眉紧锁,他安排负责对外情报联络的王晓春拿来了几本厚厚的卷宗,接着便示意安东坐下:“蒋万安和蒋万福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我们蒲州是小有名气的,尤其是这个蒋万福,当年在蒲州城里为非作歹多年,祸害了10多个年轻女学生,但因为这个人狡猾,14年前才被逮捕,当年就执行了枪决。至于说蒋万安,他的童年和他哥哥的不一样,可以说非常不幸,好几次都被他父亲的第三任老婆打得只剩半条命。他们的父亲叫蒋德福,酗酒后经常打老婆、打孩子,最后死于酒后摩托车撞车事故。自从蒋德福死后,当时已经21岁的蒋万福就不在家里住了,而是搬去了县城和一帮混混在一起,弟弟蒋万安那时候只有7岁,什么都不懂,自然就成了继母的出气筒。但是这孩子有一点很特别,那就是他特别能忍,而且情绪轻易不在脸上表露出来。”
“那他有朋友吗?那种从小玩到大的?”安东问。
于涛点头:“有一个,叫王家宝,母亲嫌弃家里穷,跟人跑了,父亲出去打工了,他和爷爷一起住,老人年岁大了耳背眼花,所以王家宝基本上属于放养的状态。村里治保主任反映说王家宝这孩子就喜欢和蒋万安在一起玩,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再说了年龄也差不多。”
说着,于涛从档案袋里找出一张相片递给安东:“这就是王家宝和蒋万安在11岁时照的相片,是县教育局的人拍的,后来王家宝失踪了,也就没有这孩子最近的相片,我们就找县教育局要了一张。”
“王家宝失踪了?”安东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村里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这孩子的下落。”于涛长长地叹了口气,“当时寻人启事贴遍了整个县城,可就是找不到,村主任带着我们的干警找到了蒋万安,他说王家宝被一个女人带走了,但是问遍村里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见到。”
“都过去十四五年了吧?那孩子至今都没有被找到吗?”安东吃惊地看着他。
于涛摇摇头:“那时候我在派出所当副所长,带着人把村里的窖井都翻了个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是一颗牙齿、一撮头发之类的都没有。本以为孩子父亲能提供点线索,结果连电话都打不通了。最终我们只能做出结论:这孩子应该是离家出走寻找父亲去了,不排除被拐卖的可能,我们甚至把他的资料输入了‘宝贝回家’网站,唉,至今都没有消息。”
“那蒋万安呢?他有没有什么反应?”
于涛摇头:“蒋万安这孩子一向沉默寡言,出这件事后就更成了个闷葫芦。我们就和他的老师取得了联系,请老师帮忙关注下孩子的情况。而蒋万安的母亲在一周后也死了,死因不明,好像是死于一次意外。等等,我查查具体是什么原因。”于涛抓过卷宗翻了好几页,这才指着其中一行说道,“漏电事故,在家里睡觉的时候线路漏电,被电死了。我们在得知消息后就联系蒋万福,因为那时候蒋万安还没成年,需要人监护。结果呢,可想而知,蒋万福根本就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说自己打工养活自己都困难,养弟弟那就更不可能了,到后来索性电话都不接了,人也玩起了失踪。”
“他母亲是被电死的?这也太巧合了吧?”安东沉思一下问道,“是不是被人杀了?”
于涛苦笑着点点头:“我们的法医也看出来了,但是对外只能说是意外,因为凶手就是蒋万安,那时候他才11岁,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说着,他把手中的尸检报告递给安东,“上面都写着呢,综合所有的案发现场锁定的证据,完全可以认定是这孩子偷拉电线,趁母亲睡着时突然电击,最终杀了他的母亲。”
安东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孩子很有心机。”
“这个孩子可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孩子’,他很聪明,经常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偷偷出去电鱼换钱买东西吃,一次或许不会,但是两次三次下来,胆儿大了,他就什么都懂了。”
“那他是怎么离开村里的?”
“上学。他成绩不错,甚至用电鱼的钱给自己交了学费,尤其是继母死后,哥哥又不管他,除了政府补助外,他就靠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打法律擦边球。有时候我们想啊,要是这孩子生活在一个普通人家,有父母疼爱,或许他的人生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村里有人帮过他吗?”安东在笔记本上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他年龄那么小,还要自己照顾自己,村里没人帮他吗?”
“除了政府救济外,还有一个叫姜晓丽的女孩,比蒋万安小4岁,我听老村主任说,这个女孩很善良,也很懂事,经常帮蒋万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姜晓丽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她是个孤儿,父亲死得早,母亲不见了,从小就是老村主任他们一家带着的,当自己亲闺女看。”于涛轻轻叹了口气,“6年后,姜晓丽13岁,蒋万安17岁,就在这时候,蒋万福回来了,有人说是因为欠了赌债回来躲债的,有人说是干了坏事回来避风头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自从他回来后,村里就不得安宁了,尤其是姜晓丽,在蒋万福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就被强奸了。”
安东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蒋万安知道吗?”
于涛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当年村里只有初中,没有高中部,所以蒋万安去了县城读高中,因为他马上要高考了,在和他班主任协商过后,我们就向他隐瞒了这个事情,然后抓捕了他的哥哥蒋万福,从蒋万福身上查出了一系列的杀害年轻女性案件后,我们固定了所有的证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姜晓丽的供词,这使得蒋万福难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案子判下来后,我们和姜晓丽进行了一次沟通,最终尊重她的意见和要求,对她进行了身份再造,也就是说姜晓丽就此消失,取代她的是‘林丽’这个名字,而且是安平市户口,这是我们保护未成年女性的一个无奈之举。”
安东看着于涛:“于队,最后一个问题,姜晓丽,也就是林丽,她的去处老村主任家人知不知道?”
一旁的王晓春小声回答:“老村主任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村里也没人知道她后来叫什么名字,就连她的新身份,也只有我们单位当时分管刑侦的陈副局长知道。直到当事人死亡,这个档案才会被解封。”
安东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是他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跟着王晓春走出了办公室,临走时他向于涛借走了那张蒋万安与王家宝的相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兄弟,带我去蒋家的老宅子看看。”安东小声嘀咕。
王晓春看了他一眼:“去那儿干吗?”
安东咧嘴一笑:“去看看才放心,不然的话我那头儿会扒了我的皮的,他可严格了。”
王晓春便也不再反对,两人边说边走出大楼钻进警车,离开了蒲州市公安局大院。
警车向城外开去,路上趁着王晓春下车买午饭的工夫,安东给李振峰打了个电话,但是安东并没有直接在电话中告诉李振峰在蒲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提醒他务必小心。
王晓春很快买回了两个大肉包子和一袋豆浆,上车后递给安东:“尝尝,绝对好吃。”
警车继续向前开,车里静悄悄的,两个人似乎都各有心事。终于,王晓春长长地叹了口气,哑声说道:“安哥,我知道你有话想问,尽管问吧,反正现在头儿不在,有话老憋在心里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安东笑了笑:“兄弟,是你不好受吧,对不?我反正有的是时间,一点都不急。”
王晓春瞥了他一眼,终于苦笑着出了声:“安哥,行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姜晓丽改名这件事的真正原因吗,对不?”
安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姜晓丽报了假案,对不对?”
这话一出,王晓春猛地一打方向盘,警车靠边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安东,声音急切地问道:“安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没告诉过你。”
“刑警这一行干久了,身边无论谁说的话都会翻来覆去琢磨两遍才能放心,这叫职业病,懂不?”安东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第一,时间,太凑巧了,蒋万福回来才三天就被举报强奸。第二,常理,蒋万福和蒋万安是兄弟俩,蒋万福再没心没肺,也应该不会对自己未来的弟媳妇下手吧,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13岁的孩子,你说对不对?更何况你们于队说了,这货是回家避难的,应该低调行事才对,这么快就把自己给暴露了,那么这种级别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再多点的话,或许很快咱们就该失业了。”
“但是,蒋万福犯下的那些杀人强奸罪行可都是真实存在的。”王晓春有些不解。
“你可别误解,我没说他什么都没干,以前犯下那么多案子,他一点都不冤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被判死刑也是迟早的事。但是,姜晓丽的案子与他无关。”安东的眼神就像一只犀利的狸猫盯着属于自己的食物,“从你们后面做出的改名决定来看,这毕竟是个大工程啊,要改很多地方,要联系很多部门,尤其是检察院,光凭你们单位是没有权力做出这个决定的,真的就只是因为姜晓丽自己提出来了吗?我想说的是你们一定隐瞒了一个大案,兄弟,对不对?”安东笑得很得意,“姜晓丽是个关键证人,所以才会这么大动干戈。”
王晓春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他吭哧了半天才点了点头:“是的,一个很重要的案子。是我们法医按照程序在给姜晓丽做性侵害取证的时候发现的,这女孩很可怜,她所受到的侵害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更不止一个月,而是一个长期存在的过程。上头对这种案子非常重视,要求我们低调搜寻证据,务必准确锁定犯罪嫌疑人再着手抓捕。”
“天哪,简直是畜生!”安东忍不住怒斥道。
“后来查出了9个人,还都是姜晓丽的同宗,至于后面怎么处理的这个案子我不知道,因为检察院提前介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们把姜晓丽救出来了,而那9个人也被判了刑,多的14年,少的3年。至于说那天老村主任老婆为什么会带她去报案,那就不清楚了,老村主任老婆后面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冤枉。”王晓春把车开进隧道,前面出去了就是目的地。
“冤枉?”安东突然一拍脑门,“我懂了,因为时间太久,没办法找到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所以姜晓丽这个案子除了她的指证外,找不到其他证据。”
“是啊,”王晓春沮丧地低下了头,“但是法院最后的判决还是大快人心的。局里担心姜晓丽被人报复,就给她直接送走了。我只听说她后来考上了大学,至于别的什么情况,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了,会由检察院出面处理。”
安东心中一怔,他欲言又止,沉思片刻后转而问道:“兄弟,我还有个问题,我刚来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们有可能要来安平找我们,对不对?为了老村主任全家被人灭口的事?”
王晓春点点头:“是的,安哥,根据线报,蒋万安回来过一次,但是很快就走了,而就在他回到蒲州的这段时间内老村主任家被灭门了。”
“老村主任家有几个人被逮了?因为姜晓丽。”安东紧张地问道。
“4个,老村主任的老婆,她当时负责组织和提供场地,两个儿子,还有老村主任的侄子。侄子现在还在里面没出来,两个儿子是上个月月初被释放的。老村主任的老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还要看医生吃药,判三年刑期缓期三年执行,所以就没进去过。”王晓春回答。
安东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一个问题很关键,兄弟你老实跟我说,这蒋万安是什么时候知道姜晓丽就是林丽的?”
王晓春摇摇头:“具体时间我不清楚,但是我听说他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村里来找姜晓丽,结果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就是那个时候村里有人忍不住跟他说了他哥的事吧,他在他哥坟上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老村主任家出事。”
说话间,警车已经开进了蒲章镇。
蒲章镇是蒲州市下属最大的镇,管辖区内有18个自然村。出事的堰头村在最东边。警车刚开进村,安东一眼就看到了车前方不远处院落里那三栋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楼房。
“前面就是被烧的老村主任家。”王晓春把警车停在了一棵桃树下,两人下车后就径直向案发现场走去。
“这栋原来是三层小楼,整个院落里对角还有两栋,都是老村主任家的,他的两个儿子在被抓前是做汽配生意的,听说赚了不少钱。后来人进去了,生意也就黄了。”王晓春说,“三层楼那栋是大儿子家住的,左手那栋是小儿子家,老夫妻当年和收养的姜晓丽一起住在右手那栋二层楼房里,这栋二层楼房是最早建起来的,女孩住二楼,老村主任夫妇住一楼,据说当年那些事就是在女孩住的二楼发生的,具体现在也没办法考证了。”
安东注意到村民似乎对他们俩的到来避之唯恐不及,便好奇地问道:“他们怎么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啊?”
王晓春苦笑:“闹鬼呗,谁都不想摊上这事儿。那个提供线索的村民说案发当晚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都以为老村主任一家不在家,直到把火扑灭了才发觉都死里头了。”
“死人当然是不会怕火烧的。”安东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失火场地,“走,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弯腰钻过警戒隔离带,安东拿出现场勘察报告和相片的副本依次对照着查看。
王晓春说:“被害者虽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但是因为分散在三栋楼,所以只要下手足够快就可以做到不惊动另外楼里的人。”
“你们法医这个报告上说刀伤最少的是老大家的闺女,一刀抹了脖子,其余的人身上至少有10刀,最多的是老村主任,身上足足38刀,而且都集中在胸口部位和颈部,”安东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过度杀戮,这分明就是仇杀啊。”
王晓春无奈地点点头:“结合当地村民提供的线索,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是蒋万安做的,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对老村主任一家恨之入骨。我们查询了人口数据库,得知他最后活动的范围有可能在你们安平,就打算派人去你们那儿调查一下情况,正好这时候在你们发过来的相片中,我们认出了蒋万安和姜晓丽。”说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最后来到右手边那栋被烧毁的二层小楼前,走进尚未全部坍塌的一楼,地上一片狼藉。安东小心翼翼地走着,穿过堂屋来到后面的卧室,站在门口,盯着床的位置看了会儿后,说道:“所有的死者几乎都是在**被发现的,可见凶手对这一家的内部结构非常熟悉,知道卧室的位置,知道主人的生活习惯,等等。‘蜘蛛’在安平所做的几起案子里,也是在数次踩点过后确保无误了才下手,他是个非常有耐心的罪犯,绝对不会冲动杀人。而且他杀人有个特点,就是只为自己杀人,目的性和目标性都非常强,但是这起案子如果说是他为自己杀人的话,有些不好解释,毕竟蒋万安和老村主任家之间没有直接的恩怨瓜葛,难道说他做这个,是在为姜晓丽复仇?可是姜晓丽明明是死在‘蜘蛛’的手里的啊。”
“我们怀疑是蒋万安在安平犯案时所使用的网名,他曾经发了几段视频到论坛上,都是用的‘蜘蛛’这个名字。”安东回答,“我们去蒋家老宅吧,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今天来得及的话傍晚我就赶飞机回去。”
“没问题。”王晓春答道。
两人走出了案发现场大院,钻出警戒带,刚要向不远处的警车走去,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向他们打招呼道:“警官同志,反映情况的话是找你们还是直接去派出所找胡所长?”
王晓春问:“大嫂,什么情况?你尽管说吧。”
“就死人那天凌晨,我们看见起火了,就打119报警,结果火警根本打不通,一直占线。”中年妇女有些不安,神情恍惚不定。
安东问:“大嫂,你们家住哪儿?”
中年妇女伸手朝坡上一指:“喏,就是路口那家,我们的卧室正好对着老村主任他们家的方向。”
王晓春和安东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安东上前一步接着问:“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做的?”
“不止119打不通,就连你们110也打不通,眼瞅着老村主任家的火越来越大,都邪了门了,你们说是不是?见火势越来越大,我老公就骑了摩托车到坡下亲戚家打电话报警,还是打不通,最后都快到镇里了才算有了信号。后来总算报警电话打成功了。今天吧,我老公趁着去县城赶集的机会,就问了通信营业厅的人,他们说这种情况疑似有人故意屏蔽了信号塔,干扰了发射器信号,所以才会打不出去电话。”
“为什么不早反映这个情况。”安东板着脸问。
中年妇女没有回答安东的问话,转身看着王晓春:“我反正已经跟你们公安反映过这个情况了,事情过了一个月了,至于有没有什么价值,那就看你们的了。”
怎么可能会没有价值?
趁着王晓春和中年妇女继续在用方言交谈,安东在微信群里联系了郑文龙,很快得到了郑文龙的反馈——经查证数据终端备份资料,确认案发当天晚10点至凌晨3点之间蒲州市蒲章县堰头村确实发现可疑的信号传输故障,不排除是人为所致。
“这种信号干扰器的功能是不是包括阻止电话进出?座机也会被干扰吗?”安东问。
“那是当然,你以为座机就不用信号啦?很多座机,尤其是偏远山区,都是走的网络通话一条线,一旦网络被控制,座机自然就成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大板砖。”郑文龙郑重其事地说。
王晓春送走了中年妇女,转身走回警车。
“我懂了,那家伙用信号干扰器就是希望自己在‘干活’的时候不受打扰。”安东想了想,接着又说道,“纵火后点燃现场的引燃物质,你们报告上说是汽油一类的东西,这一旦被点燃,是很难被扑灭的,过火面积又大,凶手又断了周围手机、座机的通信信号,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救火,”安东轻轻叹了口气,“兄弟,这家伙真的好狠毒啊,赶尽杀绝。”
安东环顾了一下自己周围的民居,紧锁双眉:“最重要的是,那台沉重的信号干扰器是谁帮他弄来的,你们应该一查就能查出来,因为这种和空调外挂机差不多笨重的家伙,我相信你们蒲州市应该不难找到,只要循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就能把那个包庇的家伙逮出来。也许你们还能查获一家非法经营商铺,这种大型信号干扰器是不允许普通老百姓随意购买的。”
“明白。”王晓春目光深邃,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当天晚上,安东提早结束了在蒲州的工作,风尘仆仆地乘坐飞机赶回了安平市。
晚上9点,飞机准时降落在安平机场。出机场后,安东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匆匆搭上回市中心的最后一班地铁。安东在飞机起飞前就已经通知李振峰自己带回的消息非常重要,故约定今晚10点30分在单位召开全员紧急案情分析会。
地铁车厢里空空****的,毕竟是末班车,难得车厢里会有第二个人。怕自己睡着,安东便开始刷手机看新闻消磨时间。
47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过去了。走出三阳广场站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路上安静极了。站在十字路口,安东等了会儿,直到绿灯亮了才过马路。他兴冲冲地在人行道上走着,身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影绰绰,海风吹过后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响,自己平时无数次来往于这个路段,都没注意到夜晚的梧桐树影子竟然有着一种特别的美。
前面是个24小时便利店,安东琢磨着买点吃的再回单位,那几个兄弟晚上一定饿了,老吃方便面也不是事儿。出差时取了500元现金,现在兜里还剩200多块钱,反正平时也用不到,干脆就全花了吧。如今案件终于见到了曙光,安东的心情明显比离开安平时好了许多。
拐进便利店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门前花坛边的阴影里站着个人,一动不动,因为站的时间太久,以至和身边的暗黑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安东不太会买东西,所以挑了老半天才把吃的买好,随后抱着一大堆吃的走出了便利店。
因为是老城区,这条路上的路灯不是太好,昏暗得只能勉强看见物体的轮廓,具体的,就看不清了。路面虽然装了监控,但是架不住这疯长的梧桐树枝,便总是会有一些致命的盲区。
前面还有不到300米的距离了,安东已经可以看见安平市公安局的棕红色楼顶,他本能地加快了脚步。这时候,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太重,塑料袋提手断了,安东没办法,只能把两个袋子对扎在一起,然后和公文包一并抱在怀里向前走去。
是李振峰,问他有没有到,说队里的会议会按时召开,现在就等他了。
安东笑了笑。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真的很轻很轻,就像奔跑的狸猫,完全可以被忽略的那种。他感觉到了,那是正在快速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不过马上就要到公安局了,前面就是,还有不到100米的距离,而且安东感觉有点累,这两天一直都在跑,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走路也变得不像以前那么轻快了。
安东心想:这半夜三更的在路上跑也是很正常的,现在不都流行夜跑来锻炼身体吗?他抱着那两个大塑料袋,夹着公文包,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主动朝路边的花坛方向挪了挪,好给后面来的人腾出空间继续向前跑。
安东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今天他的心情本来就很好。
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直到一把冰凉的猎刀准确无误地直直地插进他的颈动脉,又迅速拔出,安东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脖子上的刺痛就好像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有点蒙,回过神来后本能地用右手去摸脖子上的创口,黏糊糊的带着一股熟悉的腥味。他心里一沉——自己被袭击了,颈动脉的破裂导致带着自己体温的鲜血正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向外喷涌而出。
恐惧与愤怒同时刺激着安东的神经,除了公文包,他丢掉了手里的塑料袋,顾不得颈部的疼痛,猛地向对方扑了过去。因为他知道,一切挽救或许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抓住对方,不让这家伙再去伤害别人。
他抓住了那把猎刀的刀刃。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让安东呆了呆,他无法理解,因为他竟然听到袭击者对自己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声,然后手一扬便顺势迅速跃到一旁,刀刃划过安东右手的两根手指,瞬间手指断裂,血流如注,对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安东。对方显然是个老手,他并不担心安东会喊“救命”,因为刚才那一刀已经让他无法发出声音了。虽然他现在拼命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但死亡根本就没有放慢它的脚步。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安东慢慢靠着花坛边坐了下来,他太累了,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已经忘记了手指钻心的疼痛,而破裂的喉管正在不断地被血液填满,要不了多久,他的胸腔之中就会充满血液,那时候,谁都救不了他了。
凶手缓步向他走来,同时把那柄猎刀插回腰间的刀鞘,腾出戴着手套的双手似乎要来拿安东身边的东西。
距离越来越短。
对方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反而嘀咕了句:“怎么样,还不服?”
安东确实已经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既然这样,他知道自己必须得为同事留下一点证据,哪怕耗尽最后的力气。于是,看着对方慢慢接近自己的同时放松了警惕,注意力全在自己右手死死按住的公文包上时,安东突然腾出没有受伤的左手,迅速向对方的眼睛抠去。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时间差,凶手眼角被抠裂了,但安东并未听见凶手的惨叫声,而是继续向他的公文包走来。安东绝望了,他本能地抱紧了怀里的公文包。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辆巡逻回来的警车缓缓拐进安平路,向安平市局的方向开来,车灯雪亮,眼见着就要照到安东的身体了。此时凶手知道拿不到公文包了,便迅速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脑海中的警报戛然而止,危险解除。
瞬间,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安东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视线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黯淡,最后都成了朦胧的影子。他听到了熟悉的警车刹车声,听到了向自己跑来的零乱的脚步声,听到了焦急的呼唤声……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的熟悉啊,但是他太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安东轻轻地闭上了双眼,笑容在嘴角被永远地凝固了。
办公室的会议区,李振峰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安东到来。
白板上写满了“蜘蛛”所做过的每一起案件的详细线索,李振峰双手抱着肩膀,看着白板皱眉苦苦思索着。突然,他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胸闷得厉害,眼泪也瞬间夺眶而出。
而这种情况以前从来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晚上10点27分,安东的飞机是晚上9点准时到的安平机场,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
难道这家伙偷懒去街对面找吃的去了?
想想又不太可能。因为飞机起飞前,安东给自己打电话时曾经说过马上登机了,一下飞机就会赶回来,因为他发现的情况实在是太重要了,需要马上开会。
惴惴不安的感觉萦绕在李振峰的心头,突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便赶紧向门口跑去,来人是特警巡逻大队的,除了那身制服,人,李振峰并不认识。
还没开口说话,远处便隐约传来120急救车的警报声,由远至近逐渐清晰,李振峰又看看眼前这张满是汗水和眼泪的脸,来人双手沾满了鲜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李振峰瞬间脸色煞白,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李振峰沉着脸用力推开对方,飞奔下楼,朝着120停车的地方跑去。
120急救车并没有带走安东。
凌晨的安平市街头死一般的寂静,满地的止血纱布使得本就一片狼藉的地面更多了一分难言的凄凉。安东静静地躺在地上,脸和上半身被盖上了一块蓝色的一次性手术垫单,脖子底下全是血,滑落在身体两边的手上也满是血。
一旁的小邓抽泣着把手中的黑色公文包交给了李振峰,声音沙哑:“李队,我赶到的时候安哥的身子还是软的,他死死地抱着这个公文包不放,我后来在他耳边说叫他放心,会交给李队的,他应该是听出了我的声音,这才松了手,李队,看一眼吧,求你了,安哥他没了,这回真的没了……”说到最后,小邓再也忍不住了,他号啕大哭了起来,周围的几位同事也纷纷难过得伸手抹泪。
“哭什么哭,哭了人就能活过来了?查监控了吗?傻站着干什么?凶手跑不远的!都给我去找!”李振峰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周围人说话,但是他知道这时候大家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被痛苦包围,只有坚持下去,刑侦支队的士气才不会垮。
这时候,接到指令的赵晓楠和小九各自带着工具箱赶到现场,几台聚光灯架了起来,警戒带封住了整条路面。技侦大队的技术员不断地进出现场,李振峰则呆呆地站着,任由泪水在眼眶里凝聚,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李队。”赵晓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振峰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看着她递过来的纸巾,他却没有去接,只是摇摇头,哑声说道:“我把我兄弟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遭罪了。”
赵晓楠点头:“你放心吧。”
“谢谢。”李振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凄凉的夜色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赵晓楠轻轻叹了口气,她来到安东的身边蹲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身形,目光中充满了难言的悲伤。
警戒带外,一辆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左拐,还没等完全停稳,马月便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她拿出工作证件给警员看了下,然后快步跑到赵晓楠身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安东,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真的很薄很薄,有时候都不会给你机会去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