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鸥鸣泣之时

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无缺的。

此刻,黑暗已经逐渐褪去,安平路308号大院内静悄悄的。

市局每一位干警都已经知道了安东殉职的消息,他的工作台上放了一朵洁白的纸花,警帽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头,写有安东名字的姓名牌也被擦得纤尘不染,他最喜欢的钢铁侠水杯里面还有半杯出差前没来得及喝完的水。

一切都没变,只是这家伙再也回不来了。

李振峰站在门边,看着空了的安东的位置,神情有些恍惚。

“李队,监控有情况了。”小范在门口探头招呼道。

李振峰迅速转身,一边用手背抹了下自己红肿的眼睛,一边快步冲进对面图侦组办公室:“怎么样?”

“安哥是在便利店的门口被人盯上的,这家伙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最后才下的手。”小范指着电脑屏幕说道,“安哥9点10分坐上的从机场开往光熙站方向的末班地铁,9点55分的时候走出了三阳广场地铁站1号出口,10点05分的时候来到街角的便利店门口。他本来直接走过去了,但是又折了回去,进了便利店,应该是去买东西了。”

便利店中的视频镜头是高清的,光线充足,角度也正好可以看清楚人脸上的表情。看着监控视频中安东脸上的笑意,李振峰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痛得他不得不闭上了双眼——安东买了很多东西,都是吃的,还能听到他在说是给同事买的,今天要加班,说马上案子就要结束了,大家心里都很高兴,说自己答应很久了,要请大家吃夜宵的,最后甚至大方地说就这么点钱全花光,一点都不要剩下。

最后走出便利店的时间是晚上10点15分,安东提了两大袋东西,什么都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花坛角落里的那个阴影开始有动作了,他走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安东身后,穿过马路走向对面,就在安东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凶手突然加快了脚步向前飞奔,因为路窄,安东又提了那么多东西,根本就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而是本能地让路。

因为树枝遮挡,这段监控不是很清楚,只能拍到一个边角,没有看清楚对方到底是如何对安东下手的。10点25分,一辆巡逻回来的警车开进岔路。

而那个凶手就此再也没有了踪影。

10点32分,120救护车赶到现场。

“现场的东西都送去痕迹鉴定那边了,对吗?”李振峰问。

“是的,小九说一个小时后可以出结果。”小范回答。

看着监控视频中那个紧跟在安东身后的黑影,李振峰冷冷地说道:“那就好,不耽误开会,你们对犯罪嫌疑人继续追踪下去,找不到去向就给我倒查,查他是从哪里来的,一定要给我把他找出来!”

一个小时后,案情分析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马国柱沉着脸,林局则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很快,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小邓抱着一个大号的牛皮纸袋走到圆桌前,然后戴上手套,依次把所有的物品都拿了出来。

这里面装着的正是安东用命保护下来的资料。

一个统一发放的制式公文包,上面还有安平市局的标志;一张相片,有一定年份了;一本用过的速记工作笔记;一份复印文件;一支圆珠笔;一本工作证;两张用过的来回机票;最后拿出来的是一部手机。

“他的衣服我就不拿过来了,等下小九会通过视频向我们汇报,包括赵法医那里,我刚去过,她说或许晚一点能出结果,她尽量快,因为马月暂时需要休息一下。”小邓哑声说道,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小邓、小范是安东的直接下属,平时的工作都是由安东安排的,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像亲兄弟一样,所以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他们两个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林局问:“袭击安东的犯罪嫌疑人,能锁定具体身份吗?会不会是抢劫不成而导致的杀戮?”

马国柱掏出烟,想了想,摇摇头:“不太像,虽然他是守在便利店门口的,但安东毕竟是个男人,身材并不瘦削。而一般拦路抢劫的,对象都以年轻女性为主,而且对人下狠手的不多,只图财不害命,但是安东脖子上那伤口我看了,一刀毙命,根本就没法救,人家就是冲着命来的。”

“那会不会是安东以前打击处理过的人出狱后来报复?”林局转头看向李振峰,“李队,你们查过吗?”

“查过,没有,最近都没有可疑的人在公安局外围出现过,就只有今晚。”李振峰皱眉说道,“我只是觉得太过于巧合了,要知道我们这条路后面是市政府工作机关,根本就没有住宅小区,对面小吃街虽然24小时营业,但是晚上10点过后也基本没什么人了,就零星开着两三家店铺,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地方抢劫?而且是下手非常狠的那种?我总觉得这个人的手法很熟悉。”

话音未落,会议室大屏幕上出现了小九的图像,他急切地说道:“各位,我刚做出来,安哥伤口的凶器痕迹与樱花小筑别墅凶杀案、德云新村凶杀案以及通天苑小区凶杀案三起案件中死者身上发现的伤口痕迹完全相同,可以确定是同一把刀所致。是一把这样的刀,刀柄不一定相同,但是刀刃完全一致。”

与此同时,电脑大屏幕上出现了一把长柄猎刀的图样。

小九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把刀非常锋利,只要一下,安东的右手两根手指就从第二节指关节处被直接削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安东当时伸手去夺刀了?”李振峰紧张地追问。

“从现场的血迹和足印分布来看,安东是想和对方搏斗,但是无奈自己体力不支,所以还没怎么出手就被对方控制住了。”说到这儿,小九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我刚去法医那边了,赵姐说第一刀下去的时候,安哥都来不及还手,是突然发生的事,那混蛋就是冲着他的命来的。”

李振峰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安排他去蒲州出差,结果出了这么档子事,都怪我,安东为了能及早赶回来,肯定一路上都没休息好。”

“小李啊,你也别太自责,作为警察,工作是第一位的,安东是个好警察,相信他也不会怪你。”马国柱语重心长地说道,“特警那边查车有没有什么情况返回?”

李振峰回答:“目前为止没有查到什么可疑车辆。还有就是我们单位外面的现场警戒已经撤了,我同意的。”

马国柱点头:“那我们等法医尸检报告出来再确定下一步的具体动向。小范,那笔记本上怎么说?”

小范摇摇头:“都是速记文,我看不懂。”

李振峰鼻子一酸:“把速记本给我吧,安东的速记都是我教的。”他伸手接过了小范手里的速记本,翻到前天那一页。他读着上面的文字,双眉渐渐紧锁,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短短的几页纸很快就读完了。最后他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大家:“有两点我必须先说明一下,第一,樱花小筑别墅杀人案中的死者,安平大学在读女研究生林丽,本名叫姜晓丽,是蒲州人,她的本名我们在她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她在未成年的时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利害关系人,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当地的检察院和公安局对她进行了人身保护,对原有身份做了锁定,并且在系统中重新做了一套新的身份,就是我们看到的林丽。后来她的档案自动解封,就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我们才能够在系统中查到她的原始档案,否则的话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第二,万安心理咨询诊所的老板蒋万安,我们虽然怀疑他就是‘蜘蛛’,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因为‘蜘蛛’在其所犯下的安平市辖区内的四起案件中,都没有留下过任何证据,除了那几段上传的视频。其中有一段视频是‘蜘蛛’最后上传的,大龙给我看过,从声纹信息判断,里面的男性声音高度疑似蒋万安医生,但是不能排除蒋万安医生认识‘蜘蛛’,而‘蜘蛛’偷拍上传文档的可能性。所以,我就和安东商量分头行动,我和蒋万安面对面接触,而他去蒋万安的老家查一查,如果能找到证据证实蒋万安就是‘蜘蛛’的话,我们就可以抓捕他了,而且能同时弄清楚蒋万安与姜晓丽之间的关系,顺着这根线,我们也能解开这一连串多米诺骨牌似的案件的谜底。”

说着,他拍了拍安东留下的工作笔记:“这里面记录了一个非常错综复杂的故事。蒋万安从小受到继母的虐待,后来继母死亡,当地派出所的人查出来凶手就是蒋万安——他用电鱼的方法把他继母电死了,但是因为他当年只有11岁,所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蒋万安有个哥哥叫蒋万福,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最后因为强奸杀人被判了死刑,14年前被枪决了。蒋万安有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叫姜晓丽,姜晓丽小他4岁,也是个孤儿,从小被村主任收养,谁想她却被村里人虐待,养父养母疑似从中非法获益。后来,姜晓丽病得很严重,而那时,蒋万安去县城上高中准备考大学,他哥蒋万福在外面惹了祸回家避难,结果姜晓丽的养母陪着她去派出所报案说她被蒋万福强奸,这直接导致了蒋万福落网并被判了死刑,直至处决前都没有跟弟弟见一面。那时候蒋万安正在准备参加高考,一切事情都被老师和村里人瞒住了。而姜晓丽因为举报了养父养母一家和村里的一些人,不得不离开家,获得了一套新的身份。至于她在安平为何会被人包养,以及最后为何被害,这上面就没写。但是根据几起案件的作案手法来看,只有姜晓丽的尸体被分尸后又被重新摆放了回去,而别的死者,都是一击致命,或者像金爱珍夫妇,就是德云新村的案子,被捅了那么多刀,还是没有被分尸。我们假设‘蜘蛛’就是蒋万安,他对金爱珍的杀人手法很像在发泄他对自己继母的恨意,这就能解释为何会出现过度杀戮的情况。”

这时,赵晓楠的头像在电脑屏幕上亮了起来,背景就在法医解剖室。赵晓楠摘下口罩和手套,凑近镜头,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安警官的死因是创伤性失血性休克,他体内的血几乎流干了,刺切创面就在颈部右面,距离耳郭下方3.2厘米处,深度为14.3厘米,颈动脉被割断,喉管被割断,这些都是一刀造成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断去一截,凶器非常锋利,高度疑似与颈部形成刺切创的凶器为同一把,造成的原因应该是安警官当时准备去夺刀,但是对方力气非常大,借力挥动凶器,直接断了安警官的两节手指。还有,在安警官的左手指甲里发现了不属于他自己的人体组织,还在等DNA结果。

“身体别的方面一切正常,”说到这儿,她放下了手中的X光片,神情严肃地说道,“我的总结有以下两点:第一,凶手双上肢力量非常强大;第二,凶手练过专门的搏击术,对对方颈部的要害位置能够一击命中。我还要补充一点推断,那就是这样的下刀收刀的手法,我在前面三起案件的死者身上都看到过。‘蜘蛛’总共犯下四起案件,其中一起是车祸引起的尸体焚烧,所以并不算在内,但是剩下的几起,和这次完全一致。所以我个人认为杀害安警官的凶手是‘蜘蛛’的可能性非常大。”

“谢谢赵法医。”马国柱点了点头,然后问李振峰,“那后来姜晓丽养父那家人,安东这次去见到了吗?”

李振峰摇摇头:“上个月月初,姜晓丽养父一家7口一夜之间全部被杀,现场被汽油焚烧过,根本没有线索可寻,当地警方怀疑是蒋万安做的。安东在上面也说了,有人曾经目睹疑似蒋万福的人当晚在案发现场出现过,而根据大数据显示,蒋万安那段时间正好回到了蒲州,所以安东怀疑这起灭门案是蒋万安干的。我现在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突然回去杀害这一家人,动机又是什么?难道说为了姜晓丽?还有就是,他是怎么找到姜晓丽的,要知道姜晓丽改名林丽后,非常低调。”

马国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把姜晓丽的消息透露给了蒋万安?”

李振峰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相反,他打开速记本,找到其中一段,念了起来——当地刑警队负责人于涛表示案发当天,姜晓丽案件中的老村主任的两个儿子刚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

“头儿,”李振峰接着说道,“我觉得问题在这儿。那起灭门案之所以最后以纵火收场,大概率是凶手为了焚尸灭迹,只要我们找到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就能抓捕蒋万安,这也是安东最后的意思,他在上面画了重点。”

马国柱和林局互相看了一眼后,点点头:“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走出会议室,天空已经大亮,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安平路308号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和高温警报,最高温度将突破39℃,本轮高温还将持续一周时间。

李振峰刚准备下楼,马国柱在身后叫住了他。

两人来到僻静处,马国柱掏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李振峰,这才低声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向赵法医挑明这事?”

李振峰脑海里再次响起黄锦城教授对他说过的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后,轻声说道:“鉴于她父亲的情况,我会尽量妥善处理这件事的,并且在她身边保护她,以免她受到伤害。”

“只要‘蜘蛛’一天没被抓住,她就有危险,你能保她多久平安?”马国柱向他投来了犀利的目光,“还有就是,赵军和法医不是因车祸去世的吗?和他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李振峰抬头看了看马国柱,默默地摇头:“他找我老师看过病。”

一听这话,马国柱吃了一惊:“严重吗?”

“他是自杀的。”李振峰眼中闪过一丝惆怅,“虽然我老师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与这种病症相对应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严重的抑郁症引起的精神分裂。我想赵军和法医就是意识到自己精神即将彻底崩溃,才选择自杀这条路的,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深深的绝望了。”

马国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记得以前处理过一个案子,阳光谷小区的,一个男的把他老婆杀了,最终查出来是精神分裂,也是抑郁症引起的,当时精神卫生中心派来协助我们调查的一位老师就说过这种病会有家族遗传的可能。这么看来,你的担忧不无可能。”

李振峰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所以我现在一直都很关注她的精神状况,有些不确定的事情,我真的不敢跟她明讲,我就怕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赵晓楠法医本身就很难和周围的同事有共情,这个和她小时候失去双亲不无关系。她是个优秀的法医,身上有很多周围人无法超越,甚至无法复制的优点,她的坚韧果敢也是一般女性所没有的,但是正因为她小时候的特殊经历,所以她在学会保护自己的同时,把和周围人沟通的所有的方法以及可能都拒绝了,有得必有失。我老师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无缺的。”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马国柱忧心忡忡地看着李振峰,“安东已经殉职,队里不能再出事了,不然的话这支队伍在精神上就散了。”

“不会的,相信我,头儿,我们一定能抓住‘蜘蛛’!”李振峰的眼中闪着泪光,“不然我对不起安东这家伙,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刹那间,马国柱在李振峰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本来想笑,却嘴一撇差点哭出声来,他赶紧抽了一口烟,却呛得连连咳嗽,老半天才嘶哑着声音点头说道:“嗯,你越来越像我师父了,好好干!”

法医办公室里,赵晓楠从小范手里拿过会议记录纲要时,看到里面夹着一张相片,五寸,相纸有些陈旧,相片中是两个勾肩搭背的小男孩。赵晓楠不由得仔细端详,半天后抬起头说道:“右边这个,和那个心理医生有点像啊,这眉弓,这鼻梁骨,还有下颌骨的形状和轮廓,他是不是姓蒋?”

小范摇摇头:“我不清楚,这是从安哥的遗物中发现的,他在笔记本上也没写,就是夹了这张相片。李队说想麻烦你给右边那个孩子做个三维人脸模拟,然后打印出来,年龄嘛,在30到35岁之间就可以了。”

“左边那个怎么了?”赵晓楠随口问道。

“据说很早就走失了,家里人一直都没找到他,应该是被拐卖了吧。”

“好的,我做好后直接发给你们办公室。”赵晓楠拿着相片走进了后面的实验室。

安平市公安局门口发生刑警遇袭被害事件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安平市的大街小巷,社交媒体上更是不断滚动播出对该起凶案的各种猜想。午后,陆续有民众手捧白色的鲜花来公安局门口安东遇害的地方祭奠,一时之间平日里安静的安平路上竟然变得格外拥挤起来。

“蜘蛛”把自己的牧马人停在两条街区外,戴上墨镜,步行走进安平路范围。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束洁白的鲜花,表情沉重,跟在祭奠的人群后面缓缓向前。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处理干净了,除了一些明显的水渍以外,根本就看不出昨天晚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蜘蛛”呆呆地站在花坛边,看着满地的鲜花,他努力回想着昨晚那一幕——虽然隔了1米左右的距离,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昏黄的路灯下那个警官临死前对他迸发出的愤怒。其实,只要动作快一点,或者说再补上一刀,他应该就可以拿到那个黑色公文包了,但是他却没有那么做,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位被杀的警官并不是自己要攻击的真正目标?也或许自己实在是不忍心下手,因为对方什么都没有做错?

眼角虽然出了很多血,但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不得不戴上墨镜,不过还好,阳光刺眼,身边很多人都戴着墨镜。

昨晚本来说好了要请赵晓楠吃饭,而这也是自己一直盼望的机会,如果不是白天的时候和李振峰进行了正面交锋,他的心里还不会那么迫切地想见到赵晓楠。但是,这一切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

“蜘蛛”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他放下手中的鲜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人行道。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赵晓楠面无表情地看着“蜘蛛”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冰冷,若有所思。沉默许久后,她默默地折返回安平路308号大院内,走进大楼,顺着台阶回底楼办公室,刚走到通道口,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绿色长椅上的李振峰,她不禁有些意外:“李队,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我兄弟。”才过去一个晚上,李振峰却明显憔悴了许多,眼神中满是哀愁。

等赵晓楠走近,他抬起头问:“马月……还好吧?”

赵晓楠本想说一切还好,迟疑了片刻却还是摇摇头,沉声说道:“她跟我说了,案子结束后,打算去见安东父母的,说她妈妈已经见过安东了,老人家很喜欢安东,婚期就定在10月份,国庆节,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李振峰一听这话,先是苦笑了一下,接着用双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声音埋怨道:“安东这家伙,瞒得严严实实的,还把不把我当兄弟啊?我都已经把他推荐去分局当刑侦支队长了,人生三大乐事他一下子占了俩,这小子真幸运。”

走廊里静悄悄的,如死一般寂静。

李振峰双手捂着脸,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一幕让赵晓楠脑海中的记忆又瞬间回到了多年前自己失去父亲的时候,同样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捂着脸哭泣。

她默默地在李振峰身边坐了下来,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继续说道:“所以我让马月带薪休假了,她今年的假还没休,正好出去散散心陪陪家人。”

李振峰突然放下双手,转头看向赵晓楠,嗓音沙哑:“你不要单独去见蒋万安,他很危险。如果他来找你,你一定要通知我。”

“为什么?”赵晓楠感到不解,“他昨天晚上约我吃饭,我本来是答应了的,想正好见面时和他说清楚,以后不要再送花给我了,可以做朋友,但是感情方面不行,可是……”

“可是什么?”李振峰猛地抓住了赵晓楠的手,这个举动明显有些失态。

赵晓楠迅速把手抽了回去,继续说道:“他给我发消息说他临时有事,所以改期了。”

“那时候是几点?”

“晚上6点前后,我还没有下班。”赵晓楠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约你在哪儿见面?”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说晚上7点左右会来公安局门口等我。”赵晓楠感觉到了李振峰眼中流露出的陌生的眼神,“出什么事了?”

“你真的以为你能改变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赵晓楠满脸的疑惑,“蒋万安医生就是有些太执着,我想,跟他说清楚了他应该能明白吧。”

“上次偷你相片的人就是在告诉你,你是他的,你难道忘了?一个内心极度自恋、极度反社会的人,你还指望他能做个正常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振峰压抑许久的痛苦终于爆发了,他猛地站起身,冲着赵晓楠冷冷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蠢?你能改变他吗?他是谁你知道吗?

“他从小被他继母虐待,差点儿被打死,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他经常犯癫痫,那就是他继母打的。后来,当他有足够大的力气的时候,他就把他继母像电一条鱼那样给活活电死了,那时候他多大?他才11岁。

“他潜行3个月,就只为杀了他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把她五马分尸,他有后怕过吗?那可是大活人!

“他高调地杀人,享受着别人的恐惧给他带来的快乐,因为在情商方面,没有谁能比得过他,也没有谁能逮得住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刑侦支队一直都不敢动他吗?就因为所有案发现场他都没有留下过任何活口和目击证人,也就是说,但凡在案发现场看见过他脸的人,知道他是谁的人,都死了,一个都活不下来。他用他自己的规则在不知疲倦地玩弄着周围人的性命,你难道指望这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会有一丁点最起码的同理心吗?你这简直是白日做梦!

“还有那段视频,就是‘蜘蛛’最后上传的那个,我没敢给你看,因为视频中的主人公就是你,你懂吗?那段视频中的主人公是你!”看着赵晓楠满脸惊愕的神情,李振峰苦笑道,“怎么,你想不到吧?最起码的一点,你知道坐在你对面的那个男人一直在偷拍你吗?你还指望你能改变他,让他把你当朋友?你真是个情感上的白痴。我一直苦口婆心地劝你离他远一点,就是因为我怀疑他就是“蜘蛛”,但是我没有证据,证据,懂不懂?”

“你,你不信任我?”赵晓楠喃喃地说道。

“我怎么信任你?你说啊?你父亲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你只愿意去找我父亲,信任是相互的,你知道吗?”李振峰的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别的暂且不论,我承认我喜欢你,但是蒋万安出现在你身边,他哪个方面都比我强上好几倍,无论是物质条件,还是工作条件,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警察,连换辆车都要考虑很久,理由很简单,就是我没钱。如果我早告诉你,说他很有可能就是‘蜘蛛’,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因为我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除了推测。你曾经说过心理侧写是最不靠谱的,所以,为了能尽快找到证据抓住‘蜘蛛’,将他绳之以法,我才派安东去蒲州。安东才会搭上了一条命!”

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气沉闷极了。

李振峰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嘴里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有些失态,请原谅。”

赵晓楠茫然地摇摇头:“没事,你没有做错。”

李振峰轻轻笑了笑:“我该走了,一会儿还要开会,下次再来看我兄弟吧,再见。”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赵晓楠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历史总是那么惊人的相似,李振峰突然能够理解父亲李大强的心情。回到办公室后,他破天荒地主动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李振峰的视线模糊了。

——阿峰,怎么啦?要不要我叫你妈来接电话?

——不用了,爸,我只想和你说几句,我等下就要去开会了,没时间和妈聊天。

——好吧,儿子,有话尽管说。

——爸,对不起,我以前没有办法理解你,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当年你失去兄弟时的感受了,安东走了,我现在心里空落落的……

电话那头的李大强突然打断了儿子的话,他低沉而又果断地说道:

——我告诉你,李振峰,安东可不想看到你现在颓废的样子。那孩子我见过,他是真的把你当亲哥,当自己奋斗的方向与榜样,你必须坚强起来,你要对得起他对你的信任,明白吗?他用命换来的东西,你不能枉费,不然的话,你这辈子都会活在自责里。振作一点,儿子,别让你兄弟对你感到失望!你要记住,每一个刑警遇到死亡威胁时,都绝不会退缩的,这是我们当刑警的使命!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应该感到骄傲!也为安东这孩子感到骄傲!因为他没有后退。

——爸,你都知道了?

——马国柱今天电话里跟我说的,那孩子太惨了,脖子上老大的口子,手指都被切断了,还拼了命保住公文包,到死都不松开,是条汉子!

长久的沉默,李振峰不由得哽咽了,他清了清嗓子:

——爸,谢谢你,我一定会破案的,我也会永远记住安东,他是我的兄弟!

傍晚,夕阳洒满原本湛蓝的天空。

门卫老王抬头看了眼天空,摇摇头叹了口气:“夕阳越美,明天越热,唉。”一转身,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个年轻男人,把他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倒退一步,怒气冲冲地埋怨:“年轻人,大白天可不能吓唬人。”

“大伯,您误会了,我找人。”年轻人一脸的尴尬。

“找人就找人,怎么这么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知道这里是哪儿吗?”老王瞪了他一眼。

“知道,知道,”年轻人赶忙放下双肩背包,笑眯眯地从里面抽出两根一米多长的竹竿一样的东西递给老王,“大叔,我叫方永成,江州市永成竹艺加工厂的老板,这两根我们厂的招牌产品‘老头儿乐’就送您啦。”

“不要,不要,我怎么能随便拿你东西,要犯错误的。”老王赶紧摆手。

方永成却硬要塞给他,一边塞还一边说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就当个纪念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王只好接过“老头儿乐”看了看:“做工还不错,谢谢了,小伙子,不过,无功不受禄,你来公安局找谁?现在都下班了,要不明天再来?”

一听这话,方永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神情严肃地说道:“这事儿拖不得,大伯,你帮我找下你们刑侦的头儿,我见过一个老头儿,年龄和你差不多,姓李,他说是从你们这里退休的。”

话音未落,老王一拍大腿:“你找刑侦支队的李振峰不就行了,你刚才说的就是他爸,以前也是个老刑警,前年退休了,闲不住的老家伙。”

“那,这个李警官在吗?”

老王连连点头:“在,在,他天天就住单位,不过这几天有案子,怪忙的,脚不沾地。”

方永成赶紧说道:“我就是为那个案子来的,我是死者金爱珍的儿子方永成,能不能麻烦老伯帮我找一下他?”

老王看看他:“成,你稍等,我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来接你。”

很快,李振峰匆匆地来到大门口,再次确认过身份后,他便把方永成带到自己的办公室,经过安东办公桌前,方永成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低声问道:“这是不是那位殉职的警官的座位?”

李振峰头也不回地点点头:“是的,那里永远都会是他的座位。请坐吧。”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然后转身在桌子后面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双手十指交叉,看着方永成,“方先生,现在办公室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告诉我什么?”

方永成深吸了一口气,情绪稳定了许多:“我这次接到通知来安平给我母亲金爱珍和她丈夫秦刚办理丧事,同时接收房产,就是德云新村案发现场那处房产,因为属于婚前财产,法院通知我说我可以直接办理继承手续。我本来是不需要过来找你的,但是我突然想起我母亲金爱珍的案子非常蹊跷……”

“蹊跷?”李振峰皱眉看着他,“这又从何说起?”

方永成皱了皱眉:“就是感觉太巧合了。李警官,可能你不知道,上次有位退休的老警官和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一起到竹艺厂来找我。我那时候正好遇到一些财务方面的问题,本来想向母亲金爱珍求助,请她暂时助我渡过难关,谁知我母亲立刻拒绝了,她的为人我就不说了,毕竟死者为大。当时我和那位退休老警官谈话的时候曾经抱怨过我母亲把本来属于我的房子给了我后爸秦刚的儿子秦小敏,并且在小时候虐待我。”

李振峰回想起父亲李大强给他的那个帆布袋:“那是我父亲,他回来后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也听了那段录音。”

“那就好。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当时我抱怨了我母亲金爱珍那么多,他们都没有说我不孝一类的话,相反却对我母亲充满了恨意,尤其是那个跟在你父亲身边的年轻人,他当时说了一句‘这种女人干吗不去死’,而且他脸上的表情冰冷可怕。”

李振峰双眉一挑,顺手从文件夹里取出蒋万安的相片递给他:“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没错,就是他。”方永成有些激动,“其实呢,李警官,如果确实是他杀了我母亲金爱珍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振峰听了这话,知道对方已经顺利度过了财务危机,便果断地说道:“那就什么都别说,好好做你的生意去吧。”说着,他从文件栏里拿出一份记录纸和一支笔递给方永成:“把你刚才说的都写下来吧,最后别忘了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和手指印。”

“没问题。”方永成点点头。

方永成走后,李振峰拎着父亲的帆布袋和方永成的那份确认过的笔录资料来到马国柱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把所有资料都放在了马国柱的办公桌上:“头儿,我们可以下手抓‘蜘蛛’了,刚才有个目击证人,金爱珍的儿子方永成,他认出了蒋万安,在见过蒋万安后的第二天,他母亲金爱珍就被害了。”

“‘蜘蛛’为什么要杀金爱珍?”马国柱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着李振峰。

“很简单,那段录音我仔细听过了,显然是方永成的经历无意中让‘蜘蛛’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被继母虐待的日子,所以他是为了自己杀人。这种带有复杂的自恋型变态人格的人是绝对不会有同理心和是非观念的,在他看来,只要和他作对的人就是错的,就必须得死。我想,在他脑海中,可能觉得金爱珍只不过是他继母在这个世界上的又一个分身罢了。”李振峰长长地舒了口气。

“‘蜘蛛’怎么会跟着你爸去了江州?”马国柱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从上次陈芳茹出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是此后只要能和自己师父师娘联系起来的,他心里总会感到些许不安。

“这个我不知道,不排除他是想对我下手,却无意中接近了我爸。不过你放心,头儿,我爸鬼得很,他可是个老警察,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这张‘蜘蛛’的名片和这些东西一起交给我。只是因为我,他无法成为直接证人罢了。”

马国柱点点头,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咧嘴一笑:“这倒是,你爸是个老狐狸。那你给蒋万安安‘尾巴’了吗?”

李振峰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一张单子递给马国柱:“下午快下班前督察大队给我送来的,这事是我让安东安排的,他殉职了,现在移交给了我,你看看吧。”

马国柱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伸手一拍桌子:“这家伙投诉三次了?”

“理由是警察骚扰无辜平民,说再发现一次就要直接去法院告我们执法不当。”李振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且他开车技术非常好,对整个安平市区的交通也了如指掌,先前那几个被他甩掉了好几次,只要这家伙离开家,就没有一次能跟得上的。没办法,我今天又把小邓派过去了,他在部队是汽车兵,回到地方上还参加过一次方程式赛车比赛,车技一流,应该能咬住那家伙。”说着,他看了看手机,“现在一切顺利,就等头儿你下令抓人了。”

马国柱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抓人没有问题,但是你要记住,现在的目击证人还只能够证实你的推断,并不能从实际证据上锁定‘蜘蛛’就是蒋万安,不排除他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人’。而且,从蒲州的灭门案可以看出‘蜘蛛’是有同伙的,这家伙对我们警方内部的消息了如指掌,况且安东不会无缘无故地遇害,小邓说安东死死地抱着黑色公文包,法医那边也证实安东脖子上的致命伤是‘蜘蛛’的刀留下的,那‘蜘蛛’为什么要杀安东?那个黑色公文包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证据使得‘蜘蛛’不惜冒险在公安局门口下手杀一个刑警?这些问题,你都要心里有数,因为都是你即将去面对和解决的,你明白吗?”

“阿峰,既然安东不在了,你也需要一个人帮忙,去找赵法医吧,我想这个时候也只有她的冷静才能帮到你,你需要她在证据上给予你最大的支持,去吧,平时的话就让小邓和小范跟着你,他们跟着安东也很长时间了,也该独当一面了。”

“我不想让赵晓楠牵涉进去太多,她毕竟是个女人,我怕她感情用事。”李振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迟了,我想她已经牵涉进去了。”马国柱若有所思,“赵晓楠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身上所具有的承受力与忍耐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如果我有她那样的经历,我或许还不如她。你现在侦察的案件需要法证的支持,赵晓楠法医或许在某些情感方面的理解力相对薄弱一点,但是相信我,她是个好法医,在这一行里,我们安平市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法医了,你需要给她足够的信任。”

李振峰没有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