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间的尽头

人与人的相遇就像是在玩一场简单的双盲游戏,你不知道你会遇到我,我也无法猜到下一个人就是你,这样相遇的惊喜才是真的有趣。

“刺啦——”

一根长长的火柴划亮了漆黑的夜晚。

烛光燃起的时候,他盘膝坐在客厅的茶几前,这是他自己的家,而他在烛光中又一次看到了茶几上玻璃相框中那张稚嫩的笑脸。他的手指轻轻滑过相片冰冷的表面,就像是在抚摸她脸上那早就凝固的笑容。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其实厄运刚刚开始,只不过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修正一切错误的机会。

“如果生命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能记住更多你的样子!而不是如此的稍纵即逝……”他喃喃道,随即缓缓地伸出左手,目光却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眼前昏黄的烛光下那张稚嫩的笑脸。很快,一阵灼伤的疼痛从指尖迅速传来又迅速消失,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毫无表情,而火焰就此被他掐灭。

他站起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把米老鼠头像的钥匙扣,接着,又从兜里拿出一枚中国结钥匙扣放进抽屉里,算作交换。

做完这一切后,他关上抽屉,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书房。几分钟后,一张现场的高清数码相片从他的手机发送到了另一台手机里。

而书房中茶几下的抽屉并没有完全关死,从露出不到两厘米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抽屉里几乎全是同一类型的钥匙扣,只有为数不多的四五枚不同的钥匙扣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

安平路308号对面的小吃街是24小时营业的。李振峰提着打包好的夜宵穿过马路,匆匆走进大院,接着便来到负一层,走廊里的灯早就坏了,怎么修都修不好,所以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是前面走廊尽头法医解剖室门缝里的灯光引路,李振峰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就这么摸黑来到这里的。

网兜里的砂锅还烫着,他放慢了脚步,心中有些局促不安,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来回倒腾着待会儿的说辞。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李振峰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几乎与此同时门帘一掀,年轻的法医助理马月虎着脸出现在了面前,见是李振峰,便一怔,问道:

“李队,有事吗?”

在她身后,赵晓楠正站在解剖台边,左右晃动着已经僵硬的颈椎,整个法医解剖室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刺鼻味道。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振峰感觉自己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他支吾了一会儿后便干脆右手一抬,把网兜递给马月:“夜宵。”

马月愣了,旋即脸上露出了笑容:“李队,别这么客气嘛,有什么事吗?”脸上的表情前后判若两人。

“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赵晓楠摘下手套丢进特种垃圾箱,拿着记录本来到门口,对李振峰说:“等下整理完后会发到你们支队群里,但是死因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是被人压迫颈部所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剖开子宫取走胎儿是在死后发生的。对了,孩子没事,医院刚才通知我了,你跟孩子父亲说一声让他放心,孩子目前还在儿童医院的ICU,再观察24小时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到时候自然会第一时间联系孩子的监护人到场。”

李振峰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而问道:“死者身上有抵抗伤吗?”

赵晓楠摇摇头:“怀胎7个月的孕妇,身体各方面的指标特征都是受限制的,我们只能希望她在最后的时刻能少受些痛苦。”

李振峰想了想,接着问道:“赵法医,凶手是个什么类型的人?有没有办法推算出对方的身体特征,比方说所从事的职业?”

“身强力壮,尤其是双臂。”赵晓楠的目光若有所思,“一般人不会具有这种短时间内扼颈使他人窒息的能力,即使勉强实施了,也一定会在他自己手臂上留下受害者的反抗伤,但是我在死者的十指指甲缝隙中并没有发现有用的生物证据,所以,这个犯罪嫌疑人必定受过专门的上肢体能训练,能够短时间内高效地完成杀人过程。”

李振峰脸色一变:“等等,你刚才提到犯罪嫌疑人用的是胳膊?没有用别的辅助工具?”

“是的。”

“那个钥匙扣,还在吗?”李振峰伸手朝赵晓楠的工作服口袋一指。

“已经给欧阳工程师他们拿过去了,不过我们这边有相片,在现场的时候照的。”马月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平板电脑,点开几页后,把它递给李振峰,“就是这个,我们尸检报告中要用,所以就拍了。”

李振峰全神贯注地盯着相片中的米老鼠钥匙扣,脸色愈发阴沉,突然,他把平板电脑和网兜一并塞给了马月,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看着李振峰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马月感到很是诧异:“姐,李队怎么突然像中了邪一样?”

“他应该是发现什么了吧?”赵晓楠朝走廊方向扫了一眼,随后又回到了工作台边,伸手打开显示器开关,想了想,她并没有马上打开文件栏填写尸检报告,而是直接打开了警用内部网的搜索引擎。

案情分析会定在午夜零点,可是足足过去10分钟,还是不见负责案件的李振峰出现。支队长马国柱有些坐不住了,一边朝门口张望,一边压低嗓门冲身边坐着的安东瞪眼:“阿峰那小子呢?没跟你在一块儿?你跟他说了开会的事没?”

安东有些委屈:“头儿,我当然说了,还催了他好几次呢,他在电话里答应我说马上来的,我咋知道他会迟到……”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木质地板上响了起来,由远至近,最终停在会议室门口,李振峰抱着一大堆文件夹走进房间,然后在桌上逐一把它们分成八堆,接着打开投影仪,把胶片插了进去,这才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各位领导我迟到了,我在档案室找资料耽误了点时间。我今天要跟大家讲的,不只是发生在本市轧钢厂小区内的这起杀人案,还包括这起在内的八起案子,最早一起发生在29年前,也就是1990年。第八起案子,就发生在昨天晚上,案发时间是7点到9点之间。受害者均为年轻女性,死因是压迫颈部所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我把八起案子做了一下整理,其中五起发生在我们安平市,另外三起,分别发生在苏川、九原与长桥。”

为了方便对比,李振峰先是简单讲述了一下刚发生在轧钢厂小区的杀人案,以及死者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接着便回到了前面的话题:

“以前,这八起案子之所以没有能够被并案处理,那是因为受害者虽然同为年轻女性,死亡原因为压迫颈部导致窒息身亡,但是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却有所不同,案发现场的状态也并不一样,我简单归了下类,按照时间排序。”

说着,李振峰开始逐一按动胶片播放键:“第一起,安平,案发时间为1990年6月3日,高考前夕,案发地点为死者家中,案发时间为晚上,死者为17岁女性,名叫方丽,先被掐死后性侵,尸体完整,在死者手中发现一串钥匙;第二起,一个月后的苏川,1990年7月12日,死者为23岁年轻女性,名叫胡晓月,同样被先掐死后再性侵,发生地点为下中班途中,尸体完整,手中也发现钥匙串;第三起,又回到安平,与第二起相隔3年,时间为1993年7月21日,死者为21岁的年轻女性,死者名字丁宝云,发生地点在公共卫生间的独立隔板内,先被掐死后性侵,尸体完整,手中出现钥匙串,这一起发生时间为下午1点至2点之间,夏天,因为午后天气闷热,街上行人很少;第四起,安平,案发时间为1994年8月2日,受害者时年18岁,范丽琴,高三复读,发生在下晚自习回家途中,与上起作案时间间隔不到一年两个月,先被掐死后性侵,尸体完整,手中出现钥匙串;第五起,九原,时间也是相隔一年两个月左右,时间为1995年的9月29日,死者为未成年女性,欧淑琴,初三学生,年龄为15岁,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学校对面的小树林,死者同样先被掐死后遭到性侵,但是尸体上首次出现被殴打迹象,尤其是头部,虽不致命却非常明显,手中出现钥匙串。

“至此为止这一系列连环性侵杀人案突然中断,凶手消失,以后23年内再无犯案。

“第六起,长桥,时间隔得更久,距离第一起案件间隔了整整28年,案发时间为2018年4月23日,根据死者尸检报告判断,死亡时间为下午的2点到4点之间,死者为年轻女性,陈静,长桥第一医院护士,年龄28岁,未婚,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死者在医院的单身职工宿舍。从这一起开始,凶手的作案手段开始逐渐升级,死者死因是机械性窒息,颈部有严重压迫的痕迹,但是死者脸部严重变形,显示被暴力殴打过,所使用的工具疑似木棍一类,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暴力殴打给死者造成了重度颅脑损伤合并脑硬膜下血肿,所以她不被掐死也会被活活打死。疑似性侵,体内却没有发现生物样本,钥匙串被随意丢在死者身边。案发过程周围没有监控,唯一的潜在目击证人是个小学生,证言可信度不高。

“第七起,与第六起之间相隔很短,才1个月不到,时间为2018年5月7日,案发地又回到了安平。死者秦玉兰,单身女性,27岁,在地铁出口处失踪,失踪时间为下午1点21分,有地铁监控录像可以查看,两天后环卫工人在距离失踪点200米远的隔离带内发现了她的尸体,死亡时间是失踪当晚7点到9点之间,但发现尸体的地方是第二现场。死者死因是压迫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这与前几起手法完全相同。但是这次尸体上却并未发现遭受性侵的迹象,还有就是,她的脸,几乎被人用铁棍一类的钝器打碎了,尸检相片中显示数次打击最后血肉模糊颅骨塌陷,现场周围依旧没有发现作案凶器。这起案件我们分局处理时是把它当作劫财杀人处理的,认为受害者被杀只是劫财所附带的伤害,凶手作案带有明显流窜性质,属于**杀人,案件至今未破。走访下来得知死者社会关系简单,被发现时,身上值钱的财物被彻底洗劫一空,只有一串钥匙被随意地丢在死者身体附近。需要强调的一点是从上面所讲的第六起案件开始,凶手已经不留下DNA了,而在发现尸体的绿化带附近,我们当地分局也查过相关的监控资料,但是那个地方正在进行地面维修,所以唯一的监控中只发现了一辆驮着一个巨大袋子的电动车行迹可疑,但是这个骑电动车的犯罪嫌疑人很狡猾,他丢下装有尸体的垃圾袋后并没有从来的路上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路况更为复杂的城中村道路,很快监控中就没影儿了。我们只能就此判断凶手有一辆电动车作为代步工具。

“至于长桥那起,刚才我和他们单位联系过,也是至今未破。

“最后一起,就是第八起,案发时间为2019年12月5日,也就是昨天晚上,死者26岁,怀有7个月身孕,胎儿被从死者子宫处剥离,刚才得到的消息,这孩子命大,但是死者沈佳就没那么幸运了,死因是压迫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后被立即剖腹,取出胎儿割断脐带,他同时把钥匙扣和手机这两样东西放到了死者的子宫中。”

这时候,投影屏幕上出现了那张刚从法医处拿来的证物相片——一部小手机,一个米老鼠头像钥匙扣。

会议室里顿时议论纷纷。

政委徐正文神情严肃:“这就是你把这八起案件并案处理的依据?”李振峰点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伤感:“是的,政委。一般来说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总要遵循一两个固定的作案模式,这八起案件当初并案之所以难,不只是因为时间跨度大,案发地点跨三个城市,更主要的是案发现场所呈现出来的状况也是不一样的,更不用说被害者身份和社会关系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联系,除了这个极易被忽视的钥匙扣。”

“你是怎么注意到这个钥匙扣的?”马国柱问,他想了想,猛地一拍脑门,“哎呀,我忘了你爹!”

李振峰尴尬地笑了笑:“是的,头儿,你说得对。我爹有个老毛病,总是喜欢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自己工作中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些没破的案子。他退休前经手了其中的三起案件,分别为这上面所标注的第一号、第三号和第四号案件,这三起案件我在他的笔记本里都逐一仔细研究过,印象很深,父亲用‘米老鼠钥匙串’来描绘它。犯罪心理学中对类似的特殊证物有个名词叫——情绪触发点,一般都是杀人者用来传递自己所要表达的信息,或者给警方,或者给已经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小九问。

“是的,对于有妄想症倾向的罪犯来说,通俗点讲就是他认为他杀死的人不会真的死去,会不断活过来,这样就给了他杀下一个人的理由,因为目标总是杀不死。”

李振峰平静的声音让小九不由得心中一凛:“那不是还会下手?”

李振峰点点头。“完全有这个可能,所以今晚在赵法医那里知道了这个钥匙扣所出现的特殊位置后,我就立刻去寻找前面那几起案件现场的相片,尤其是死者的遗物清单。结果,除了清单中的记录外,我真的找到了其中的三张有留下米老鼠钥匙扣具体图案的相片,也就是说,这八起案件的案发现场都出现了一把这样的钥匙扣。总体来看,这样的概率是非常惊人的了。”说着,他在投影屏幕上逐一展示了几张相片,“虽然说这个米老鼠图案都不太一样,但却是同一类型。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米老鼠图案对于凶手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以前的办案人员之所以会忽视这个钥匙扣,我想是因为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讲,发现死者的钥匙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因为钥匙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是完全私人化的东西,钥匙扣只是一个依附性装饰品。”李振峰说,“而受害者的钥匙在一般的突发性盗抢案中是很容易被行凶者丢弃、被死者紧紧地抓在手里的东西,所以钥匙扣被当时的办案人员忽视也情有可原。”

马国柱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没错,我们一线办案一般只会判断这串钥匙是否为死者本人的,却绝对不会单独去问这钥匙扣的来源……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李振峰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换上了那一张第八起案件中发现的钥匙扣相片:“经过核实,相片中的手机与钥匙都属于死者沈佳本人,手机可以解释为凶手不想让死者打电话求助,在案发现场我发现客厅里的那部座机只是个摆设,并未被实际使用,为此,在录口供时我还特地询问了死者丈夫黄海生,据他说,不使用座机的原因是临近年关,骚扰推销电话比较多,而妻子由于怀孕,有些神经衰弱的症状,她需要足够的休息,所以就最终决定不安装,多少也省了一笔费用。

“但是关于这个钥匙扣,我再三询问过死者丈夫,得到的答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受害者的钥匙串上只有她自己编织的一个红色中国结,材料用的是大红色的发带。也就是说,不排除是凶手用米老鼠钥匙扣换走了死者原有的钥匙扣,作为自己一场杀戮的纪念品。”

一直沉默不语的副局长林炳强听了,突然摇了摇头:“李队,如果只是单纯地建立在钥匙扣的理论上,我个人目前还是持保留意见。”他伸手指着李振峰所列出的时间对比图,“你看,八起案件,虽然说死因相同,死者的性别相同,但是第一,每年发生的命案我们都做过相应统计,女性受害者的死因很大一部分是机械性窒息,因为这种作案方式对凶手来说最简单方便,且易操作,只要凶手体格足够强壮,甚至都不用额外寻找凶器,就像轧钢厂的这起案子。第二,时间跨度太大,中间有空档期23年,你说,哪一类杀人凶手会隔开20多年再去杀人?而且照你所说,连环命案的犯罪嫌疑人是有一定作案模式的独立作案,并且轻易不会去改变。那你现在告诉我,本来只是简单的扼杀与性侵害行为,为何会在23年后突然升级成为暴力型犯罪?从尸体受伤程度来看,甚至还带有一丝仇恨的情绪在内。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确定因素太多了。第三,前五起,死者尸体是完整的,其中第五起只是出现殴打迹象,这些也都是死后发生的,但是后面这三起,尸体却有很大程度的破损,凶手非常暴力,这样的改变也需要慎重考虑。”

“我是想过凶手或许不是同一个人。”李振峰神情严肃,“如果要证实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尽快找到凶手杀人的动机来源,或者说‘动机触发点’,因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无动机杀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散会后,李振峰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走廊里,赵晓楠正站在窗口等他。

“赵医生?”李振峰感到有些意外,“你刚才没有参加会议?”

赵晓楠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尸检报告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在这儿等你只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走后我也查了,发现长桥那起案件和这起案件的手法类似,便给长桥的同事打电话核实,他们很快就回复了,表示说虽然没有能够在死者体内发现侵害者的生物样本,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应该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

“你说什么?”李振峰吃惊地看着她,“这不可能,凶手至少应该有五六十岁。”

“目击者是个11岁的男孩,其父母都是那家医院的职工,他们家就住单人宿舍区前面的一栋。男孩放学后喜欢在宿舍楼下活动区和同学踢足球,护士被害案案发时间段在那天下午2点到4点之间,这个时间段里除了上夜班的护士在宿舍休息,很少有别的人进出,据男孩反映,在那个时间段曾经看到过一个年轻男医生匆匆走出案发大楼,年龄大概比这男孩的父亲小一点,那就是30多岁,可惜的是孩子没有记住对方的具体长相。”赵晓楠说。

“年轻医生?”李振峰心中一动,“孩子判定医生的标准一般都直观体现在白大褂上,难道说凶手当时穿了件白大褂走的?”

“有这个可能,判断一个人是否年轻除了视觉方面,还有就是走路的姿态。我看了尸检报告,要想对死者造成那样的伤害,凶手必定会浑身沾满血污,换衣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现场没有发现凶器,白大褂在医院宿舍随处可见,穿上后也方便携带凶器离开,事后也证明医院确实少了一件白大褂。”赵晓楠说,“只是可惜,宿舍区楼下的监控坏了,长桥市局只拿到了医院外的监控视频,但是那家医院属于三甲,人流量实在太大,总共有8个门进出,还不包括货物进出通道,而且很多医护人员都是穿着工作服,最后这条线索也断了,案子至今未破。”

话音未落,安东破锣一般的嗓门在楼梯口猛地响了起来:“李哥,人呢?我都快饿死啦!”

赵晓楠耸耸肩,不动声色地说道:“去吧,我们下次再谈。”

李振峰顿时感到自己耳根子有些发烧,他匆匆向赵晓楠点头告辞后便顺着走廊快步离开了。

望着李振峰的背影,赵晓楠的眼神深不见底。

卧室里一片漆黑,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蓝光映衬出了他棱角分 明的脸。

他皱眉看着手机中推送的消息,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市轧钢厂杀人案中被紧急送往医院的男婴在不幸中幸运地活了下来。

每个生命都是有记忆的,无论是成年人还是孩童,不管是主动记忆还是被动记忆,哪怕当时不会记起,事后总会在冥冥之中被唤醒。

他真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干脆一刀结束了那条微弱的生命,这样的话,至少那孩子就不用带着母亲被杀的残酷记忆而纠结一辈子了。可惜的是,机会往往只有一次,再要动手的话,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声重重的叹息,他无声地关闭了手机屏幕,房间里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下次吧,下次再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做得干干净净。

早上6点,初冬的天色依旧有些昏暗。

车内闹钟猛地响起,被惊醒的李振峰和后排躺着的安东两人同时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车顶上。

安东手里的饼干撒了满身,他刚想抱怨,却见前排的李振峰正双眼紧紧地盯着车前方。很快,一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出现在楼梯口,他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温和了许多。

安东认识这老太太,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凑上前小声嘀咕:“李哥,你可没告诉我咱这回‘蹲守’的目标人物是你老妈啊!”

“错,我要‘蹲’的是我爸,那老头儿昨天刚把我扫地出门。”李振峰懊恼地叹了口气,“他那油盐不进的脑袋一句正常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和我家老头子根本就没法讲理。对了,安东,你要知道,我家老头儿老太太一辈子都对‘习惯’两个字恪尽职守,生活特有规律,尤其是我妈,早上6点必定出门买菜,至于说我爸那老顽固,要是我没记错,那半小时内也该出门了。”

“老爷子退休了也不消停?”安东问。

“他现在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治保模范标兵’,可忙了。每天都得出门晃悠三圈,每次没一个钟头绝不会回家。”李振峰用力点点头,“我妈说的,所以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安东乐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顺手拽了拽李振峰的外套:“李哥,我怎么感觉你们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就跟老鼠和猫似的呢。”

“早就这样不知道多少年了,你咋才知道。”李振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我上初中的时候第一次跟我爸杠,我妈那时候就下了定义——我们爷俩命里犯冲……赶紧,老头子走了,快收拾一下,跟我上去搬东西。”果然,车前方不到20米处,箍着红袖套的李大强头上戴着“雷锋帽”慢悠悠地向前走着。与此同时,李振峰利索地把副驾驶座椅腾空,然后从座椅底下拽出个大号蛇皮袋,拉开车门就跳下了车,快步向楼栋口跑去。

“等等我,李哥。”安东忙不迭地跟在身后,“我怎么觉得咱俩像溜门撬锁踩空门的。”

“不怕,我踩的是自家的空门。”

两人一溜小跑来到2楼201,李振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转身对安东吩咐:“你守着门,我很快就出来!”说完,便一头钻进了父亲李大强的书房。

安东尴尬地站在门口直搓手,心里盘算着如果遇到人的话自己该如何解释。不过还好,李振峰的速度挺快的,没多久就拖了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走了出来,关门时正好遇到楼上老太太手提菜篮,警惕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俩。安东心里有些发虚,连连小声催促:“李哥,快走吧,再磨蹭人家要把咱当小偷了!”

李振峰也看出来了,两人赶紧下楼,直到钻进车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开车回公安局的路上,安东顺手打开了蛇皮袋,瞬间崩溃:“李哥,心惊肉跳地搞了半天你只拿了一堆破笔记本啊!”

“什么破笔记本,那可都是我爸的宝贝,千金不换!平日里谁都不能碰。我小时候就为了偷看这些工作笔记,可没少挨我爸的揍。”

“那你还‘偷’?”

一听这话,李振峰的嘴角不由得露出苦笑:“特殊时期,这不都为了案子吗?我爸那犟脾气……总之,你要想拿走他这些宝贝,没准儿他真会跟你拼老命的,咱可没时间跟他耗嘴皮子。”

李大强揍儿子绝对不会去安平路308号动手,因为他是个死爱面子的人。整整一个小时后,老爷子刚准备从兜里掏钥匙开门,身后便传来了老邻居张阿姨的声音:“老李啊,刚才不知道是不是你儿子阿峰,和个矮个子一起从你家搬走了一蛇皮袋的东西,看样子还挺沉的。”

李大强顿时心中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把门打开后,便腾出右手在空中摆了摆:“老姐姐,没事儿,我知道的。”

门一关,老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急匆匆地冲进书房,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目瞪口呆——书柜上按照年份排列整齐的工作笔记从1990年开始往后的全都被搬空了。

李大强狠狠地咒骂了句:“这小兔崽子!”懊悔自己早没有提防儿子念念不忘要回来搬空自己的“老本”,可是眼前这既成事实了,他也没办法。

李大强转身刚要去卧室换衣服,突然心中一动,便快步走到电视机旁,现在是早上7点,正好播放全市新闻。老爷子努力克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打开电视机,耐心地等到了7点12分,一段广告过后,电视屏幕上便出现了社会新闻,一位表情麻木的新闻播报员用几乎复读机般的语速播报——昨晚7点至9点,本市轧钢厂职工宿舍小区发生命案,死者为一孕妇,据警方知情人士透露,死者腹中胎儿侥幸存活……

李大强双眉紧锁,迟疑半晌后,猛地站起身冲回卧室,抓过床头的电话座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立刻就被接通了。

“我,我找欧阳工程师。”李大强清了清嗓门。

电话那头小九略带困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师还没上班,你贵姓,从哪里打来?”

“我是他老同事。”李大强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看到新闻了,就是想确认下你们在现场有没有发现一个钥匙扣?老鼠图案的,那种卡通的?”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们查过死者的钥匙串吗?麻烦请看一看,上面有没有这个钥匙扣?”

小九瞬间清醒了,他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请问您贵姓。”

“李大强!我是李振峰他爸。”

中午,窗外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很密集的那种。

李振峰把自己的办公室彻底清空,然后找来了两块大白板架在屋子中央,他逐一把8位死者的相关资料用马克笔写在白板上。

安东一边翻找着李大强的工作笔记,一边问:“李哥,你是怎么注意到这个钥匙扣的?”

李振峰并没有停下手中的马克笔:“26年前,也就是1993年的那位死者,时年21岁,尸体是在公共厕所隔板间被人发现的,当时我爹笔记本上记得很清楚,那段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死者右手手掌中紧握着一串挂有米老鼠钥匙扣的钥匙串。而发现死者时,她身上没有穿衣服,内衣**都没有,这些私人物品后来都在化粪池里被发现了,显然是被凶手丢弃的。死者浑身上下只有手中紧紧攥着的一串钥匙,并且放在胸口,安东,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安东呆了呆:“难道说她想回家?”

“盗抢案中受害者抓着钥匙可以理解,因为财物和钥匙相比较,钥匙更重要,等同于‘家’的概念。”李振峰转身看着他,顺手撸起了毛衣的袖子,“你看,钥匙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最亲近的东西,家门的,办公室的,只要是时刻不离你身的,其重要性便不言而喻。但是,抛开盗抢案,”他略微停顿了两秒钟,“这个死者是先被掐死后才被性侵,这点在尸检报告中已经被证实,但是你会在知道自己即将被人杀害的时候,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钥匙串吗?”

“正常人面对危险的反应是立刻逃跑,哀求或者反抗,因为钥匙毕竟只是钥匙,我都丢了好几回了,我妈都没把我打死,你说是不是?”李振峰轻轻一笑。

“除非,这串钥匙对死者来说意义重大。但是这一点很快被排除了,因为我父亲的工作笔记里提到,这串钥匙最后被证实只是死者出租屋的家门钥匙,而这钥匙扣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给她的纪念物,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你看这个钥匙扣,就是做工粗糙的地摊货,你说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性会用这种幼稚的钥匙扣?”

安东老老实实地点头:“没错,送给我都不要。”

李振峰双手一扬:“所以呢,我就注意到了这个钥匙扣,因为它对于凶手来说必定非常重要。尤其在数次案件中出现后,这已经成为他的作案标记,是他留下的某种信息。”

“信息?”

“对凶手而言,这个钥匙扣可能有更深层次的意义。”他伸手指了指发生在1990年以后的五起杀人案,“先掐死后性侵,这是他的作案模式,轻易不会改变,而钥匙扣就更明显了,是他所要表达的信息。”

“给谁的?”

李振峰指了指安东:“或许给我们,也或许只是给他自己。我觉得他的杀人方式更像是一种癖好。”

半晌,安东小声嘀咕:“李哥,你当初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多大了?”

“准确点说是11岁零8天。”

安东应声往桌子上一趴,发出长长的叹息。

只有李振峰依旧一边忙碌地写着板书,一边小声嘀咕:“我们身边的每样东西几乎都有它的固定年龄段属性,相对应的人就必定会对此有一种客观的亲近感,这也是一些商家卖货物的技巧,叫‘固定年龄消费群’,打个比方说,他绝对不会把当季新款口红卖给8岁大的孩子,相反,只会卖一个带有卡通图案的小钥匙扣,你说对不对?我那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这违背基本常识。而先掐死受害者再实施性侵,显示出这个凶手是要对死者全方位地占有,他很享受这种犯罪过程,就像一条蟒蛇,先把猎物绞死再慢慢吞下……”

冬日的白天是非常短暂的,夜幕逐渐降临到安平市区。

走在街上的每个人几乎都在低头不停地刷着自己的手机,微弱的蓝光映衬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或是平静,或是沮丧,或是激动……

——你来吗?我请你吃饭。

——肯定去啦,在哪儿?约起!

……

——我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要相信自己!

……

——今晚可以开始吗?

——当然可以,今晚属于你。

……

人来人往的安平街头并没有因为下雪而变得人流稀少。相反,来往的行人穿梭在从窨井盖缝隙中不断冒出热气的马路上,身旁的车轮声、刹车声不绝于耳。

他合上手机屏幕,顺势把手机放回了兜里,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走起路来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在街头的人群中穿梭。一袭黑色短风衣,烟灰色的围巾,黑色棒球帽下,犀利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光彩。来到红绿灯路口,他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对面28层高的茂云大厦,这高大的玻璃外墙在霓虹灯的映衬下竟然带上了点赛博朋克的味道。

他咧嘴笑了,高高地举起右手,松开手掌的刹那,扣在他食指上的米老鼠钥匙扣垂了下来,在黑色的夜空中轻轻晃动着,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灵魂。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迷离。这时候,耳畔传来了红绿灯转换的提示音,急促而又尖锐,他顺势收回自己的右手,同时向身边投来诧异目光的年轻女孩报以礼貌而又迷人的微笑。人群应声而动,裹挟着他与那位陌生女孩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人与人的相遇就像一场简单的双盲游戏,你不知道你会遇到我,我也无法猜到下一个人就是你,这样相遇的惊喜才是真的有趣。

办公室内的两块白板上写满了八起案件的记录,贴满了能找到的所有死者相片。

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了,彻夜未眠的李振峰却只是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目光继续在字里行间搜寻着,时不时地做着简单的笔记。

“你在发什么呆呢?”赵晓楠的声音突然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思绪瞬间被打断,李振峰抬头,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他伸手指了指右边那块白板,苦笑道:“第五起案件,那个15岁的初三女生。为什么在此之前凶手从不会刻意伤害死者的脸部,但是从这一起开始,却转变为包括殴打在内的暴力型犯罪?”

“会不会出现了突发状况?你别忘了死者并不是当场遇害,而是过了48小时。”赵晓楠说。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我打算去走访一下,看看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当时的状况。”李振峰站起身,“但是,我还是想先去第一位死者方丽的家里看看。”

“他家里还有人吗?”

“有,户籍档案上显示她哥哥方凯还在。”李振峰回答。

“对于连环性侵杀人案的凶手来说,第一起案件是非常重要的。在有些与此类型相同的案件中,第一起案件可能并不是第一起,还有未被我们知晓的案件。那样的话,难度就太大了。

“而从第六起杀人案开始,他的作案风格和时间突然改变,不再对死者性侵,转而采用更为暴力的手段。光天化日之下,周围都是人,甚至都有潜在的目击者,但他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杀人的冲动使他根本停不下来,他的冲动比其他任何感受都强烈,加上我前面所提到的暴力型犯罪手法,照这么看的话,从第五起案件开始,似乎就有一个年轻人出现,这样的推论就和林局的想法相吻合了。但是,这又违背了连环杀手的个体独立性原则。”

李振峰呆呆地看着她,许久,突然笑出了声,摇摇头:“不太可能,你以为这是杀手培训班吗?”

赵晓楠依旧认真地看着他:“那你认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凶手?”

“成长型的!连环杀人案中,凶手的杀人手法有两种。一种是固定的甚至一成不变的模式,这种凶手很容易因为自己的‘致命习惯’而被我们抓获;另一种,却会因为自身的不断学习而不断改进行凶手法,虽然所留下的证据中总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比方说被害者的性别之类的。相比起前者,不断改进行凶手法的凶手就属于我所说的成长型凶手,他们非常聪明并且善于思考。我担心的是,这八起案件如果真的是一个成长型凶手干的,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尤其是最后这两起,发案时间间隔这么短,恐怕他还会下手,而且就是这几天。”

“你就没想过是‘两个人’干的?”赵晓楠皱眉问,“‘模仿’在连环杀人案中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何尝没这么想过,”李振峰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微微停顿了下,他伸手指了指白板上那张放大的钥匙扣相片,“你又如何解释这个?要知道这条线索当时并没有在社会媒体上公布,只有公安局内部的人才知道。”

赵晓楠想了想,便把手中的公文夹递给李振峰:“这是长桥那起案件的尸检报告,现场表现出的迹象虽然是疑似性侵,但是在场的主检法医师的意见中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凶手并没有在死者身上留下生物样本,排除使用**的可能性后,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可能性侵并未成功,凶手恼羞成怒才会暴击尸体的头部泄愤。

“我还找到了在地铁口失踪,随后被压迫颈部窒息身亡,死后疑似被侵害的第七号受害者的尸检报告,同样是体内没有发现生物样本,头部遭受严重打击,脸部被毁容。”

一听这话,李振峰的目光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缝。“死者的死因都是压迫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随后性侵未成功又暴击头部直至死者毁容,不排除凶手在生理功能方面有一些缺陷,那么死者年龄增大导致性功能下降也是可以解释的,而钥匙扣……”他猛地站起身来到白板边上,定神看着那个钥匙扣,嘴里喃喃说道,“我派人去查过了,反馈回来说这不是什么值钱货,相反档次非常低,在批发市场属于10块钱买10个送1个的那种,批发价每个0.55元上下,一般销售地点是风景旅游区或者儿童游乐园的门口。”

“李队,你想说什么?”

“轧钢厂小区那起案件的凶手直接攻击了受害者子宫,把胎儿当成垃圾一般扔在地板上,却把钥匙扣放在子宫里,你要知道子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受保护,也是最神圣的地方,它的功能是孕育下一代。”李振峰突然转头看向赵晓楠,“赵法医,凶手这么做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钥匙扣对他来说是非常神圣的,是他的标记,也是他的杀人记忆。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在每个杀人现场都留下这个钥匙扣,是在告诉我们——这段记忆,就像战利品一样,只属于他一个人!”

个子矮小的安东不知何时走进了李振峰的办公室,他一边打着哈欠坐在办公桌上,一边把手中的黑色笔记本往桌上一丢,这才乐呵呵地说道:“赵姐,我知道这个,下午的时候李哥吩咐我问过小九了,那小子说你刚才提到的两起样本根本没用,被污染了,那年代咱这老房子的库房保管条件有限,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现在手头根本就没有犯罪嫌疑人的生物样本可用。”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冷得让人心里发颤。

退休警察李大强失眠了,整整一晚上他都坐在书房里,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由最初的一片漆黑到缓缓发白。

“老李啊,你一晚上都没睡?”老伴陈芳茹站在房门口,关切地看着他。

“我没事儿,好着呢!又不是没熬过夜,大惊小怪。”李大强顺手就要去摸桌上的烟盒,想了想,手又缩了回来,顺势闭上了双眼。

“哎呀,老李,你书柜上怎么空了这么一大截?”陈芳茹这才注意到家里书柜上的大窟窿,不免有些惊慌,她知道这些少了的东西对于李大强的重要性。

“问你宝贝儿子去!他干的好事!”

“阿峰?你确定是他干的?”陈芳茹有些糊涂,“他拿这些东西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了,这孩子又不是没看过,就为了这些笔记资料,小时候也不知道挨了你多少打,难道新闻里说的轧钢厂宿舍区那个……”

“那就是阿峰的案子。”李大强突然睁开双眼,目光犀利地看着老伴,冷冷地说道,“当初我就说过不让阿峰干刑侦这一行,这孩子他太单纯了,心地也太善良,根本就不懂得这些连环杀人犯内心的阴暗与可怕,可惜他就是不听劝告。还有你,一直都宠着他,什么都听他的,将来如果他发生什么事,那都是你的责任!”

陈芳茹听得呆了呆,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末了,只能长叹一声,便悄悄地掩上书房的门,走了。

李大强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奈,许久,他无声地选择了妥协。

在他看来,儿子阿峰非常聪明,会是个好警察,但是这还不够,因为要和魔鬼打交道的人,如果不真正了解魔鬼的话,永远都不可能抓住它。

最后,李大强拉开面前的书桌抽屉,露出里面的一个老式相框,相框里是一张两位年轻警察的合影,背景是安平路308号的八级青石台阶,同样是在秋天拍的,只不过那时候安平路308号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安平县公安局。

人的一辈子中,有些记忆是永远都无法被彻底抹去的,因为已经刻骨铭心。

开过安平大桥后,李振峰便把车停在了轧钢厂宿舍区外的街道上,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差5分钟,这时候小区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轧钢厂的工作服,左手臂上套着醒目的黑纱,左右观望了一下后,中年男人迅速向李振峰停车的位置走来。

因为前天在安平市局见过一面,所以黄海生对李振峰并不陌生,他没钻进车里,只是靠在车门上,神情落寞地看着李振峰:“李警官,你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只是一天未见,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已经憔悴得判若两人。李振峰想了想,轻声说:“黄先生,你能否告诉我案发前你们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

黄海生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水管坏了,或者说有没有什么网购用品,还有就是,有没有叫外卖之类的?”李振峰小心翼翼地引导着。

“我们家没有吃外卖的习惯。至于说网购,也没有,因为孩子出生会花一大笔钱,我们家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黄海生果断地回答,“至于你提到的水管或者电器之类的,我都会修,怎么可能随便叫陌生人上门。”

“我们从现场得出结论,你妻子遇害当晚,凶手是和平进入的案发现场,由此可以判断是你妻子自己开的门。而凶手进入房间后便趁你妻子不备,立刻对她下了毒手,也就是说,他的作案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亲手杀害你的妻子。”李振峰隔着车窗把两张现场相片递给黄海生,“黄先生你看,这两张是在案发现场拍的,你们的客厅、厨房,甚至你们卧室的门,都没有看见血迹,我们技侦部门的人已经排除了是凶手事后收拾的现场,屋里唯一反常的,就只有卧室。所以,他就是冲着你妻子来的。”

看着相片,黄海生的眼眶中渐渐地蕴满了泪水,声音沙哑:“我那天因为妻子没接电话,就匆匆找人替班,然后赶回家,我进屋,没看见异样,我以为佳佳睡着了,就去卧室找她,结果……就看见了她,她死了。这些,我都已经告诉你们公安局的人了,我都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李振峰点点头,最后,他拿出那张钥匙扣相片,递给黄海生,“麻烦你再帮我确认下,这个钥匙扣是不是你妻子的?”

黄海生又一次坚决地否定了:“我从没见过这个。”

李振峰想了想,说:“我懂了,谢谢你,黄先生,你孩子还好吧?”

直到这时候,黄海生的脸上才隐约有了一丝笑容:“谢谢,我儿子一切都好。”

“你有我的联系方式,你想起什么了,记得随时和我联系。”说完这句话后,李振峰便开车离开了。

离下一个目的地芳香园小区还有5公里的时候,李振峰拨通了安东的电话:“我和死者沈佳的丈夫黄海生谈过了,确认流窜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事先踩过点的。等方丽哥哥那边结果出来后我再和你联系。”

挂断电话,眼前已经是惠山隧道口,穿过隧道就是天一路,距离导航的终点还有不到两公里的车程。

根据档案上记录的地址,29年前那起案件的案发地点——建设新村早就已经拆迁了,现在叫芳香园小区,受害者家属目前只剩下了死者的哥哥方凯——一个5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还依旧住在这里。

李振峰把车刚开进芳香园小区的大门时又一次接到了安东的电话。

“李哥,你家老头子来了!”安东的声音有些慌张,“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李振峰脑海中立刻出现了父亲李大强书房里那空****的两排柜子,他把脸一沉:“要发现早就发现了,你怕什么。”

“你猜猜他去哪儿了?”

李振峰一边把车停下,一边随口说道:“难不成去找头儿了?以前马国柱不是我爸徒弟吗?”

“错。”安东有些小得意,“他去找老欧阳了,两个老头子抽着烟在3楼走廊里嘀嘀咕咕讲了半个多钟头还没走。”

“他去找欧阳大叔干什么?”李振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皱眉问道。

“应该是和你偷东西有关吧,我猜。”安东嘿嘿笑了笑。

“你净瞎扯,我拿的是自家东西,就是懒得跟老头子掰扯罢了。好了,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这边谈完就立刻回局里去,应该赶得上吃午饭。”李振峰说着便挂断了电话,匆匆走进楼栋,拐了几个弯后径直来到5楼,每层楼面有4户人家,李振峰注意到其中3户门口布满灰尘,显然还未装修,属于毛坯房,只有最左边那户,门口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打扫,鞋架上还摆放着一双男式皮鞋,他便上前敲响了左边501的房门。

让李振峰感到不解的是,无论自己敲了多少遍,门都一直关着,而在来之前,自己明明是和对方电话联系过的。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回事,李振峰便站在楼道里拿出手机拨打方凯的电话。

铃声响了好几下才被接了起来,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是哪位?”

李振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并表示此刻自己就站在他家门外,谁想方凯却满是歉意地说因为临时有事,他去了九原。

“那你现在方便跟我简单聊聊吗,就是29年前你妹妹的那个案子,我有几个问题需要核实一下。”李振峰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方凯回答得倒是爽快:“没问题,李警官你尽管问。”

安平市公安局3楼技术中队办公室门前走廊上,李大强神情落寞地抽着烟,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他不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什么怪物。”李大强执着地摇摇头,“都过了这么久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铁成兄,他当年就是为了追这杂种,被活生生地连人带车给撞上了油罐车!一米八的个子,我在法医那边见到他的时候,就只有73厘米了,才73厘米,还没这该死的垃圾桶高!一个大活人被烧成那样,黑漆漆的,你能体会到那种感受吗?”

欧阳旭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伤感。

说到最后,李大强的声音已经哽咽,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用力地在烟灰缸里掐灭,转头看向欧阳旭:“欧阳,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是我所有的指望,我虽然退休了,本想彻底忘了这事,但是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我欠着铁成兄弟一个情,也绝对不能让阿峰这孩子去冒险,如果他有什么事,照顾了我一辈子的老伴就完了。”

“老哥哥,那你的意思……”

“我打算重新参与调查这个案子。”李大强神情颓然,“你放心吧,我知道底线,毕竟已经退休了。”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欧阳工程师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大强无声地拍了拍欧阳的肩膀,头也不回地下楼走了。

送走了李大强,欧阳旭转身刚要进办公室,徒弟小九突然冒了出来:“老师,你们说的是什么案子?”

欧阳工程师眼一瞪:“年纪不大,倒是学会偷听了。”

“我可没那么下作。”小九一脸的委屈,“老师,是风刮进我耳朵里的,你可别冤枉我,我只是好奇。”

老欧阳的目光中随即露出了一丝暖意:“29年前的案子,专门杀害单身年轻女性,死因都是压迫颈部导致的窒息身亡,老哥哥和他的同事丁铁成警官追了这个案子很多年,后来又发生了几起,因为线索不足,始终无法真正并案。结果最后一次,在省道上,眼看着就要抓住那家伙了,谁知丁警官的车被对方给硬生生地撞进了前面那辆开着的油罐车尾部,起火爆炸,丁警官当场殉职,所幸的是老哥哥家属那天正好生孩子,因为难产,他不得不在旁边陪床,这样一来就没有和丁警官坐同一辆警车回局里,也就逃过一劫。当晚,他儿子顺利降生,但是与此同时,他得到了丁铁成警官殉职的消息。”

“那后来抓住犯罪嫌疑人了吗?”小九问。

欧阳旭一脸无奈地摇摇头:“从那以后,不只是犯罪嫌疑人失踪了,杀戮也相应停止了。整整23年,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后来所发生的事你也就知道了,老哥哥终于等到了退休,带着遗憾离开了这工作了将近40年的安平路308号。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请问你找谁?”马月不解地问。

“哦,我来看看,我听说前两天你们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在,就在墙里面,对吗?”李大强回答,同时抬头看向赵晓楠身旁那堵已经被重新刷上墙灰的墙。

赵晓楠点点头:“是的,大爷,你是哪个部门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李大强尴尬地笑了笑,“我以前是刑侦支队的,不过已经退休两年了,今天正好到局里办点档案上的事,顺路看看,不好意思,姑娘,给你添麻烦了。”

看着老人默默离去的身影,许久,马月在一旁小声嘀咕:“姐,你注意看他的眼神没有,就是刚才看那堵墙时的眼神,真怪!”

“为什么会觉得怪?”赵晓楠重新戴上眼镜。

“给人感觉……就好像见到了活鬼一样,眼神中满是恐惧!他不是提到说他是退休的吗?我看啊,他肯定知道点什么!”马月若有所思地说道。

赵晓楠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把头低下去,继续整理报告:“我劝你以后还是少看点所谓的网络探案剧,那玩意儿对你的脑子可没什么好处,会越看越笨。”

芳香园小区楼道里的风有点大,李振峰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穿着外套上楼了。

“我妹妹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也快45岁了。”电话中,方凯淡淡地笑了笑,“我比她大4岁。”

李振峰问:“方先生,那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一个人住?没有夫人和孩子?”

“没有,孑然一身。”

“那你的父母呢?”李振峰在户籍档案资料中并没有看见方凯和方丽父母的名字,他们可能是在人口普查登记之前就过世了。

方凯苦笑了两声:“李警官,当年我妹妹死后,我们家就彻底毁了。我母亲不断地责怪我父亲,指责他疏于照顾家庭。我父亲更是非常自责,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我妹妹,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下班后回到家总会给她带礼物。妹妹死后,父亲就没日没夜地喝酒,喝完酒就哭,这么折腾没多久,他也死了,酒精中毒,直接睡死过去了。”

“那你母亲呢?”李振峰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母亲在我父亲死后不到3个月就自杀了。”

“那你大学毕业后又搬回来住了?”李振峰问。

“是的,我妹妹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直到政府联系上我,问我要钱还是要房子,我说我不要钱,我只要房子,我决定回来住,家里没人了,家也就不在了,所以我必须回来,等着我妹妹的案子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相信一定会等到的。”

“小丽啊,小丽从小就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长得也很漂亮,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挑不出一丁点的缺点来……”说起记忆中已经去世很久的妹妹,方凯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她几乎完美无缺,又聪明又善良又温柔,本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为人妻为人母,相夫教子,平平静静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可惜的是……”稍微停顿过后,电话那头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李振峰心中不免感到一丝惋惜,方凯明明是可以用重新生活来修补自己亲人离去后所带来的痛苦的,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还是没有从失去妹妹的阴影中走出来,依旧活在回忆中。

“方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或许你听了后会有什么想法,但是为了能够尽早抓到杀害你妹妹方丽的凶手,希望你能够理解,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工作。”

方凯轻轻笑了笑:“李警官,你尽管说吧,我没事,毕竟都已经过去30年了,我都能想得开了。”

“我看了方丽被害的卷宗,当中提到说方丽遇害时正在读高三,准备参加当年的高考,对吗?”李振峰问。

“是的,她在学校里第一次模拟考试的分数是完全可以考上北大的,我刚才就告诉过你,我妹妹非常聪明。”

“她周围有人追求她吗?”

方凯否认:“我母亲从小对我们的要求就很严格,而且我妹妹当时马上要考大学了,母亲更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看到档案上说当晚是你父亲发现的尸体,对吗?”

“是的,我父亲下中班回来的时候发现的,他在邮电局上班。”说到这儿,方凯突然语速飞快,“那年我大四,正在苏川实习,是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说妹妹死了。所以,我就连夜赶回了家,我本以为我父亲有些夸张,因为他平时总是毛手毛脚的,没少挨母亲的骂,结果等我赶到家的时候,却只来得及看见殡仪馆的车子拉走了我妹妹。你说,这公平吗?凶手这么对我妹妹,她还这么年轻,正准备考大学,这公平吗?他可是毁了我们全家啊!”

李振峰的心情顿时凝重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已经触动了方凯内心深处最薄弱的一块,而那段记忆对于电话那头的这个男人来说将会是缠绕一辈子的阴影。在他身上,曾经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被重演。

想到这儿,他暗暗叹了口气:“对不起,方先生,还有个小细节,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方凯声音沙哑:“李警官,你问吧,我尽力而为。”

“你妹妹方丽是不是经常会把心里话告诉你?平时你们之间的交流多吗?”

“是的。”方凯回答,“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周末的时候我经常给她打电话。对了,李警官,我记得以前办理我妹妹这个案子的,好像也是个李警官,是不是?”

“哦,原来是这样。”方凯的口气轻松多了,“那我就放心了。”

“方先生,那你是否还记得你妹妹在被害前跟你说过她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没有?或者说什么突发事情让你觉得有些不太正常?”李振峰问。

方凯的这次回复没有迟疑:“没有,肯定没有,不过很遗憾,即使有,小丽也不一定会说的,她不想我为她担心,所以每次通电话都是我说得最多,而她只是个听的人。”

李振峰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挂断了电话,结束了谈话。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李振峰从兜里摸出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随后拨通了安东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安东倒是显得很诧异:“李哥,这么快就结束谈话啦?”

“是的,唉!并没有见上面,人有事去外地了,我只和他通了个电话。”他忍不住一声长叹,“被害者家属的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我担心这样下去会有精神分裂的危险。他需要社区介入才行,你通知一下当地社工,多关心下,他们家已经够不幸的了,如果再有什么事,真的是太可怜了。”

“知道,我马上去办。对了,李哥,跟你说件怪事,刚才你父亲从3楼下去后,在离开我们公安局前,你猜他去哪儿了?”安东神秘兮兮地说道。

脑海中闪过了前天晚上父亲李大强在饭桌上那冰冷的目光,李振峰心中一动:“难道他去了赵法医的办公室?”

“唉,就知道没法难倒你。李哥,重点是你爹那神情,把法医处的马月给吓了一跳,你知道她是怎么形容的吗?她说你爹看着那堵墙的目光,就像大白天看见了活鬼一样!”

李振峰猛地踩下刹车,看着车前方那辆电动车慢悠悠地骑了过去,惊魂未定的他忍不住咬牙狠狠咒骂了一句。

话音未落,耳机里传来的安东的声音却变了,不只语速飞快,口吻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李哥,发现尸体了,马上要出现场。”

“地址!”李振峰紧咬嘴唇忍住太阳穴阵阵的刺痛——睡眠严重不足,没办法,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天马海国际公寓8楼B座,我们在那里碰头,死者是个女性,案子情况有些特殊……”

不等安东说完,李振峰就挂断了电话,顺手把警灯取了出来,打开车窗按在了车顶上,同时打开开关,瞬间刺耳的警笛声便硬生生地撕破了宁静的午后街头。

李振峰扫了眼后视镜,瞅个空子,然后猛地向左打方向盘,警车急转弯轧过黄线,在那个年轻小交警不满的目光中呼啸着穿过马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