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安路308号

昏暗的灯光下,每个路人的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他痴痴地看着,笑容在夕阳中转瞬即逝。

2019年12月初,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

安平市靠海,冬天的海风从早吹到晚,把人刮得四肢僵硬,脸上生疼。稍微在警车上待久了点,再次打开车门的刹那,身材高大的李振峰感觉自己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而木头是不应该再有任何知觉的。

“安东,这破车的空调啥时候能修好啊?”李振峰竭力不让哆嗦的后槽牙咬着舌头,“都快给冻死了,你上报给后勤了没?”

安东欲言又止,只是耸了耸肩,开始装聋作哑。

安平市公安局的后勤经费紧张可不是什么秘密,那都多少年了,一贯如此,而这些,其实李振峰心知肚明,他只是懒得去管而已。

窗外,凌晨4点的天空,依旧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在街头的路灯所散发出的昏黄灯光下,不知何时开始飘散起了漫天的雪花。

“李哥,下雪了!”安东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揉有些发沉的眼皮,“天气预报说明天才下雪,怎么又报错了呢?”

“现在就是明天,我看你日子都快过糊涂了。”对于比自己迟两年入行的搭档,李振峰总会时不时地在言语间流露出一种兄长似的管教口吻。他伸手在仪表盘下的储物柜里摸索了一圈,突然抬头嘀咕,“我记得还有半包烟来着,怎么就摸不到了,你想独吞?”

安东嘿嘿一笑:“李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一个钟头前就抽完了的东西,现在怎么还会有?你当你是‘阿里巴巴’?”

李振峰听了,不禁呆了呆,怅然若失的感觉瞬间涌进了脑海,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目光继续转向车窗外,看着逐渐被白色覆盖的世界,安东突然小声问:“李哥,你说那家伙今天晚上会来吗?”

“会。”李振峰又一次朝前努力伸了伸自己已经被冻麻木的两条腿。突然,他看着车前方的路面嘿嘿一笑,“来了!”视线中,由远至近10米开外处已经出现了一个沿着墙脚踽踽前行的黑色人影,戴着棒球帽,低垂着头,弓着背,双手揣在兜里,每走一步,左脚都会像芭蕾舞演员一般微微弓起脚背,冷不丁看上去,整个人就像是踩着一支高跷的滑稽演员。

而他的前方正是安平职业学院的停车库。

安东察觉到了李振峰神情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顿时来了精神头儿,压低嗓门兴奋地说:“总算等到了,李哥,是不是那家伙?”

“傻瓜,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李振峰毫不掩饰自己言语之间的得意,“而且啊,除了他还有谁,这冻死人的天还会出来干坏事的,那种执念可不是一般的深。”

估摸着人与车之间还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李振峰果断地招呼:“动手!”

话音刚落,车门打开,两人便一左一右同时蹿下了车,李振峰由于用力过猛,僵硬的身子一歪,他顺势扶住车门,才免于像一袋土豆那样重重地砸在水泥路面上,出尽洋相。

这耽误的短短几秒钟已经足够让来的人感觉到眼前情况的不妙,他扭身就走,脚步越走越快,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蚂蚱一般蹦跳的感觉。

安东走在最前头,眼前这一幕的变化让他有些吃惊,他本能地转头朝身后的李振峰嘀咕了句:“李哥,他怎么跑这么快?刚才还在蹦呢!”

“逃命呗,鸭子被赶急了还会自己上架呢。”李振峰轻轻哼了声,随即清了清嗓子,就像电影中演的那样高声吼了一句,“站住,警察!”

这炸雷般的声音吓得那黑衣人就像听了发令枪一般干脆玩命地跑了起来。安东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紧跑几步上前一探身就把对方给死死地摁在墙角,没好气地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看清楚了没?跑什么跑,你跑得过我们警察吗?我让你100米都没问题,小样!”

黑衣人一脸的惊慌,目光在安东与李振峰之间来回切换着:“我……我以为你们是抢……抢东西的……”

“不是告诉你我们是警察了吗?”安东皱眉,“刚才那一嗓子都快赶上高音喇叭了。”

一旁的李振峰双手抱着肩膀,笑眯眯地上下来回瞅着黑衣人,目光却像锥子一般的冰冷:“安东,解下他的背包。”

这话一出,黑衣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本能地向后退缩,试图用上身去阻止安东那犹如铁钳一般伸过来的右手。可这显然是徒劳的,黑色双肩包瞬间被扯了下来。

李振峰接过双肩包轻轻放在地上,随即蹲下,拧亮手电并固定在防风服的风纪扣眼里,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副手套戴好,“盯着他,别让这小子溜了!”

“放心吧,李哥,有他就有我!”安东气呼呼地说道。

李振峰满意地点点头,活动了下冻僵的十指,这才拉开双肩包拉链,仔细查看里面装的东西。

果不其然,这层层报纸包裹着的,正是一个简易的雷管爆炸装置。看到这一幕,他微微闭上了双眼,心底终于暗暗松了口气。片刻后,李振峰迅速拉上双肩包拉链,沉声说道:“安东,带他回去。我开车。”

“明白。”安东毫不客气地摸出手铐,铐住了黑衣人的双手。

雪花已经犹如鹅毛一般在天空中飞舞了,回到警车内后,安东和犯罪嫌疑人坐在后排,李振峰一个人在前排开车。他用力关上车门,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这才感觉到此刻自己浑身又湿又冷,防风服里飘进的雪花瞬间融化成了凉凉的水滴,给人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回城的路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而窗外,天空已经变得灰蒙蒙的,雪却越下越大,警车开进安平路308号安平市公安局大院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解下安全带,李振峰如释重负,他刚要伸手打开车门,身后却传来了被抓的黑衣人懊恼的声音:“哎,我说警官,我真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在那里出现的?”

李振峰的目光落在了副驾驶座下的那个黑色双肩背包上,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你应该庆幸,你的愚蠢没有闹出人命来,奉劝你进去后好好接受改造,好好学做人,不然的话,咱俩下次还得见面!”

说着,他便探身拿起那个双肩包,然后钻出了警车,一头扎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去了。

安平路308号,安平市公安局的所在地。

这是一栋占地约200平方米的4层楼房,和周围密布的高楼大厦相比,这栋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灰色建筑物显得如此突兀。

如果不是门口墙上竖着的那块文物匾额,安平路308号在数年前就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毕竟这里属于安平市的市中心范围地块,寸土寸金。

李振峰不是学建筑的,他不懂这栋外形看上去像个火柴盒似的楼房到底哪里好看。小时候他经常跟着父亲来这儿值班,他总觉得这栋大楼里除了发霉的味道外,还会时不时地让人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或许是楼内常年照不到阳光的缘故吧。

这种寒意在下雪的大冬天里就愈发凸显出来了。掀开厚厚的挡门帘,本以为扑面而来的必定是屋里浓浓的暖气,但李振峰失望了,屋里竟然冷得就像个冰窖一样。

“没开暖气吗?”他冲着身边经过的同事问。

“听说坏了。”同事的回答轻描淡写。

李振峰皱了皱眉,对随后跟进屋的安东说:“我先去技术中队交物证,等一下在马队那边会合。”

安东点点头,推着犯罪嫌疑人向刑警支队办案区走去。

技术中队的欧阳工程师对李振峰的到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站起身,戴上手套,笑眯眯地伸手接过那个黑色双肩包,小声嘀咕了句:“就知道会栽在你这小子手里。”

“这是咱的工作,没啥稀奇的。”李振峰嘿嘿一笑,签了字刚要走,目光却被眼前一个高挑的背影吸引住了,他脸一红,迟疑片刻后便凑到欧阳工程师耳边低语,“欧阳大叔,这……这赵法医怎么会在你们这儿?”

“哦,有个尸检样本,因为时间久了点儿,快6年了吧,有点困难,得靠我们这边的仪器帮忙才行,法医那边单独处理不了。”老头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双肩包里的简易雷管装置吸引住了,他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双肩包,把装置取了出来,平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拿过放大镜在上面认真地查看,边看还边点头,“不错嘛,这家伙还挺有本事的。”

李振峰不乐意了:“不错?这玩意儿还好没闹出人命来。”

“哦?”欧阳工程师有点意外,他放下放大镜,“前天听安东说不是炸了吗?没出人命?那就好,那就好,真是万幸。”临了,看着李振峰依旧双手抱着肩膀在独自生闷气,知道他话还没说完,便又追问道:“那炸了啥?”

李振峰愤愤然地说道:“你知道嘛,整整一窝棚的鸡,300多只,鸡场老板都给气得高血压住院了,前两天他家里人天天上我们刑警队办公室要说法,每次来都带着那几只半死不活的鸡,我偏偏对鸡毛过敏,躲还来不及,现在倒好,鸡屎搞得我们办公室里臭气熏天。”

欧阳工程师一听就乐了:“那叫督促你们好好干活,这不,立马就有了效率。”

李振峰没再搭理老头儿的幸灾乐祸,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赵法医的背影,这才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技术中队办公室。刚出门,他便又一次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顺手摸了摸走廊边上的暖气管,果不其然——冰凉彻骨。

安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姓马,叫马国柱,东北人,一米九的个子,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属于不怒自威的那种,但是每次看着下属,脸上都会时不时地露出幼儿园阿姨看着不争气的学生那样的神情。

刑侦支队下设两个分队,因为缺人手,马国柱不得不同时兼着第一分队队长的活儿。

第一分队管理全市重特大命案,第二分队管理全市的经济类案件,虽然同在一个办公室,但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人员属于哪个队,因为第一分队的人基本上都不修边幅、脸色发黄或者发黑,但是看人的目光却像锥子一般锋利。

上个月月初,安平市东郊的养猪场里发生了一起火灾,总共烧死了8头马上要出栏的猪,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得亏老板提前给养猪场交了保险,事情才没闹大。事后,消防局的人直接就找到了刑侦支队,同时带来了两样证据:第一,一段养猪场外围的视频监控资料,总共时长58秒,在第23秒处黑暗里突然出现的那次亮光是典型的爆炸现象,随后才发生了火灾;第二,在猪食槽中的一个面目全非的雷管残片。

在养猪场火灾后的第四天,又发生了第二起火灾,不过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因为这个老板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养猪场会在一周之内被炸两次,52头小猪崽死于非命,而保险公司因为连环爆炸案过于离奇,公开质疑养猪场老板骗保赚取高额保险金。这么传可不是什么无厘头瞎猜,养猪场确实因为经营不善而亏损好几年了,老板欠了一屁股的债。

因为现场找到的爆炸装置损毁得厉害,根本无法复原,再加上第二次爆炸还是在养猪场,队里便决定对养猪场老板展开调查。对此决定谁都没意见,除了李振峰——刑侦一支队最年轻的副支队长,他的理由是这样的:爆炸不是针对养猪场的,犯罪嫌疑人另有企图,目的可能只是出名。对第一次火灾,电视台很重视,用了半个小时做专访,而第二次却只是在屏幕上滚动了一句话,可见新闻媒体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

当时,会议室里几乎没有人认可他的推论,因为李振峰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也因为惯常思维中一个流窜作案者是绝对不会只逮着一头羊往死里薅羊毛的。

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警方的调查一无所获,而两周后的第三次爆炸却印证了李振峰的推论,这次倒霉的是一家养鸡场,300多只鸡的代价让老板的血压瞬间爆表,直接被从公安局报案室拉到了医院。

出事的养猪场和养鸡场之间相隔了整整12公里,虽然同属东郊,但是两个老板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瓜葛,甚至互相不认识,可是他们的养殖场里却出现了不明原因的类似爆炸案,以及同样材质的简易雷管碎片。

马国柱记得很清楚,5天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把李振峰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问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李振峰听了,沉思片刻后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纹丝不动的湖水:“给我4天时间,我一定会把他逮住。”

“那你要多少人?”马国柱伸手抓过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机。

“安东,就我们俩,你再给我们配一辆车。”

“你确定?”马国柱问。

李振峰听了,轻轻一笑:“头儿,我啥时候忽悠过你?”

马国柱的思绪回到现实,眼前的李振峰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李振峰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兜里:“头儿,我来交差。”

“真抓住了?”马国柱惊喜得一拍桌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头儿,我跟李哥蹲了大半宿,直接就把那家伙给人赃并获了。雷管爆炸装置完好无损,那家伙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大半夜在那儿守株待兔吧,加上这冻死人的鬼天气……唉,都别提了。”随后赶来的安东伸了个懒腰,一边说一边顺手拉过墙角的靠背椅,扶着椅背反向坐了上去,托着腮帮子双眼眯缝着,毕竟大半宿没睡觉,现在走到哪儿都想立刻倒下。

“咋逮住的?”马国柱哭笑不得。

安东抬手一指李振峰:“李哥是王者段位,在本地游戏圈里可是大佬级别,收集消息找这种小角色不要太简单了。”

安东说的是实话,但是李振峰却不方便直接就这么承认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马队,别听这家伙胡说八道,这跟游戏没关系。上次不是跟你说了新闻报道的事吗?我分析这家伙年纪不会太大,而且生活不得志,经济拮据,既然懂得自制雷管炸药,消防局那边又说是硝酸铵,经济条件暂且不论,大批量在化工店买这玩意儿的话很快就会被人盯上,所以他没这么蠢。咱这周围唯一有点关系的就应该是安平职业学院的农业系了,那里最不缺的就是硝酸铵肥。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去查了他们前几届的毕业生资料,然后又问了这一届的,很快就从学院的生活老师那里得到个消息,说去年有个毕业生,是根让人头疼的老油条,一直都没找到工作,就此赖在学院里没搬走,理由是当初招生老师说的话不算数,没帮他落实好的工作,却安排他去养猪,他干了不到两天就被开了,又不愿意返回原籍。刚开始的时候,学校老师还苦口婆心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却怎么也说不通,这时间久了,也就不搭理他了,毕竟都是已经毕业的人,这点道理也还是应该明白的。”说着,他看了眼安东,耸耸肩,“所以从前天晚上起,我和安东就开车去了他宿舍楼下对面的马路边上等……”

“宿舍楼下?”马国柱有些不明白,“大晚上的?”

安东点点头:“这家伙有辆套牌摩托车,就放在宿舍对面,距离20米不到的停车库里。性能不错,我们局里的警车估计跑不过它,所以就干脆去源头直接堵了。”

马国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语速飞快地追问:“那你们怎么确定这两天内他会再次作案?”

李振峰顺手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视频网站页面,然后递给马国柱:“马队,首页上的第三段采访消防局的视频,是我说服了电视台的人做的,脚本嘛,则是他们在参考我的建议后扩充的,目的就是全盘否定犯罪嫌疑人前面的所作所为,并且刻意夸大这是一起事故,至于说保险金,早就已经顺利赔付,由此彻底否定他的存在,最终的结果就是把这家伙逼出来再干一次。”

“那你……难道就不怕把嫌疑对象锁定错了?”

李振峰轻轻摇了摇头:“头儿,一个多年痴迷于舞台中央角色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用来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的,更无法容忍周围人对他的鄙视。而我只是恰好抓住了他的弱点而已。”

马国柱哑然失笑:“你这小子,跟你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对了,你家老头子退休后在用什么打发时间呢?”

“没啥区别,换个地方办公而已。”李振峰的话音中透露出深深的绝望。

安东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马队,要是没啥事儿,我们就去值班室里眯一会儿了。”

“等等……”马国栋皱眉,欲言又止,“唉,暖气又坏了……”

“干吗不报修?咱还没穷到修不起暖气吧?”安东满脸疑惑。

李振峰瞪了安东一眼:“咱这大楼,算上去比你爷爷岁数都大,一般的维修工没这本事,再说也没那胆儿,这可是文物级别,修一次要价肯定贵……对了,头儿,我去修吧。我在我爸那儿看见过这大楼的复制图纸,大概知道点情况,进去看看,死马当活马医一回试试,你说呢?”

马国栋点点头。“老是苟延残喘也不是回事儿,行!”伸手一指,干脆地说道,“把安东叫上,给你搭把手。”

安平路308号地面共有4层,地下有1层。在负一楼左面分别是法医办公室、法医解剖室、特种垃圾存放间以及供工作人员休息的值班室。房子虽然旧了点,但还算干净整洁,唯一的缺点是只有一半窗户能用,视野范围只看得到地面经过的人的两只脚,另一半则是被一堵土墙挡着。

来到负一楼拐弯处,李振峰犹豫了会儿,目光依依不舍地朝法医办公室的方向看了好久,最终轻轻叹口气,这才向另一边走去。

负一楼右边是控制整栋大楼的配电控制室。李振峰小时候偷偷溜进去过一次,结果迷路了,急得在里面直着嗓子叫爸爸,号了半天终于被父亲李大强发现,没躲过一顿胖揍,回去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事后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在控制室门后到底是怎么迷路的,不过对于他来讲,和印象中控制室内那扇沉重的大铁门后面迷宫般布局的管道相比,至今都忘不了的是管道深处那股特殊的腥臭味。

此刻,安东用力拉开生锈的大铁门,顺势晃晃手中的应急灯,小声嘀咕:“李哥,我怎么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管道?”

李振峰咽了口唾沫,发狠说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走吧,我们顺着管道爬到里面看看。”

“‘里面’?这里面都多久没人进去过了?”安东伸手指了指管道上的蜘蛛网,一脸的硌硬,“要不,咱冷就冷点,忍到明天等维修工来了再修?”

李振峰头也不回地伸手朝后一指:“刚才那开关你又不是没看到,都修了多少回了,总得来个最后解决吧。来,我在前头,你跟着我,手电拿好,丢了可不好找。”

安东硬着头皮“嗯”了一声,旋即紧跟着李振峰爬进了管道。

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李振峰艰难地向前爬着,只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沉重。右手边的管道上覆盖着深红色油漆,这就是暖气供应管道。刚才自己仔细查过了控制室的暖气开关,显示一切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说这次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开关,而是管道,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管道逐一进行巡视检修,查出到底是哪个接口处出现了故障。

李振峰曾经听父亲李大强不止一次说起过这栋大楼的设计之精巧,以至于管道数年保持未坏,就连墙壁都没有出现过丝毫裂缝。如今看来或许是因为当年太过于自信和追求效果了,所以现在的维修就变得困难了。

尤其是这暖气的供应,从去年开始,就时好时坏。

气喘吁吁地向上爬过一个弯道,又向下爬去,李振峰感觉身上的警用作训服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停下来喘口气,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把安东给弄丢了,顿时眼前一黑,便干脆眼睛一闭,高声朝后杀猪般地嚎了起来:“安东,你在哪儿呢?安东……”

半晌,安东气急败坏的声音带着回音飘了过来:“在这儿呢……李哥,你爬那么快干吗?等等我啊!”

从声音估计安东至少在5米开外,李振峰脸上露出了苦笑。在狭窄的空间中他艰难地转了个身,顺势伸出右手打算抹掉流淌进眼角的汗水,却忘了手里还握着强光手电,结果手一松,小手电差点掉进管道壁垒的缝隙里,他赶紧探身抓住,刚想松口气,突然手电光滑过管道壁的刹那,李振峰感觉自己眼前一花,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张脸!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一张脸,一张扭曲的人脸!

脑子里瞬间空白,他本能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叫,犹如自己当年在管道里迷路时拼命地哀号。惊慌之余,李振峰眼前一黑,手中的强光手电终于跌落在管道壁上,滚进黑漆漆的缝隙中去了。这时候,他的哀号瞬间变成了绝望的怒吼。

墙壁外正好是法医办公室,女法医赵晓楠吃惊地看着离自己不到1米远的墙壁,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身旁站着的助手马月更是惊愕不已,两人面面相觑。

迟疑片刻后,赵晓楠皱眉轻声问道:“马月,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马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刚想开口,却又晃了晃脑袋,一脸的狐疑:“不对啊,怎么从墙里发出来的?难道墙里面有人?”

赵晓楠果断地点头:“没错,有人,活人!”

一直折腾到中午,饥肠辘辘的李振峰和安东才从墙里顺着管道爬了出来。

两人灰头土脸地站在控制室门口,看着早就等候在那儿的马国柱,李振峰无奈地点点头:“头儿,是真的,管道壁上确实有一具尸体,被封在墙里了,手机像素不好,我拍不了相片,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可能错。”

马国柱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真的确定没看错?你……那好吧,算我没问。”他的目光顺势落在了一旁安东的脸上,“那你呢?”

安东赶紧摆手:“不不不,头儿,我光听见李哥在那儿杀猪一样地叫呢,我可没看见。你知道的,我动作慢,等我快到那儿的时候,李哥都已经往回爬了,速度忒快!”

看着两个下属这么一副狼狈样,马国柱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他憋了会儿,硬生生地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拆!”

“‘拆’?”李振峰糊涂了,“马队,拆哪里?”

“当然是你发现尸体附近的那堵墙啊,不拆的话,难不成真让那尸体在墙里再继续待到下个世纪去?”马国柱愤愤然地一摆手,“赶紧找家伙,通知人,拆!”

安东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头儿,那拆哪段?”

马国柱想了想,嗓音瞬间低了八度,眉宇间的神情也变得尴尬了起来:“法医办公室!你们俩给我发的定位就在那个位置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顺道去瞅了一眼,看见赵法医和她的助手正盯着那堵墙呢,那表情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听了这话,安东没好气地回头瞪了李振峰一眼,埋怨道:“李哥,我说啥来着,叫你别逞能你还就爱逞能,非得今天修,谁想到你的胆儿也忒小了,不就一死人嘛,那一嗓子吼的,我看真鬼都会被你给活活吓死!”

李振峰肠子都悔青了,沮丧地低下了头。

本以为拆墙这事儿会招来赵晓楠法医的一顿抱怨,谁想她的反应却是云淡风轻,只是双手捧着马克杯,低头慢悠悠地喝了口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面容平静地冲着李振峰和安东点点头:“拆吧。”

从施工队紧急征用来的大锤子是很管用的,才两锤子下去,这本就不厚实的墙壁瞬间被砸出了个半人高的大窟窿,灰尘缭绕之际,眼前便露出了墙里面那纵横交错的管道,而原本整洁的法医办公室很快满地狼藉。

管道里阴冷的“穿堂风”肆无忌惮地在办公室里盘旋着,没一会儿,房间里的温度就降到了零下。李振峰发觉自己抡起锤子的手变得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冻得直打哆嗦。

“停下!”赵晓楠话音刚落,房间里便瞬间安静,大家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她。

赵晓楠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乳胶手套,她从墙角的物资储存架上抽出一个一次性的塑料布,抖开,足足有两米长两米宽,铺在墙洞边的地面上,这才小心翼翼地踩着塑料布钻过墙洞,没多久又从墙洞里伸出手:“马月,帮我把起子和防护面罩拿过来。”

马月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对赵晓楠的吩咐利索地逐一照办。

李振峰蹲在边上,看着塑料布上逐渐完整的人体骸骨,尤其是那发黑的骨头表面,不禁双眉紧锁。

终于,赵晓楠捧着死者的颅骨钻出了墙洞,虽然极力克制,但是她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激动的神情。接着,她在塑料布上单膝跪了下来,然后端端正正地把颅骨放在了这具骸骨上它相应的位置,迟疑片刻后,赵晓楠这才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它的几颗牙齿是完整的,我要提取牙髓做个DNA。”

李振峰忍不住问:“赵医生,这具骸骨有多长时间了?我是指它在墙里,你能估算个大概吗?”

赵晓楠点点头:“50年以上,兴许还要更久。”

“这……都这么久了?”安东吃惊地一把拽住李振峰的胳膊,转而兴奋地说道,“需要通知考古队吗?我早就听说过我们安平在历史上是六朝古都,发现个古代木乃伊之类的,不应该感到奇怪的。”

“第一,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木乃伊,并不完整,很多地方都已经白骨化,我们安平地区没有形成‘木乃伊’的地理条件和气候条件,只能说是部分间接形成。第二,从这栋房子的建成时间来看,不会超过100年,之所以能以这个状态保存到现在,和它被砌在墙里有关。目前为止,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顿了顿,赵晓楠转头看向李振峰,“李队,他的死因不明,目前只能确定是非正常死亡。”

李振峰的脑海里就像回放镜头一般再次出现了那张扭曲的人脸,瞬间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握紧双拳,极力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所流露出的阵阵不安。

李振峰脸上异样的神情被赵晓楠看到了,她先是微微一愣,等回头看了看那黑漆漆的墙洞,心里便有数了。

食堂里,李振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虽然饥肠辘辘,目光却盯着窗外那漫天大雪发呆。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过了公安局吃饭的时间,食堂里的人并不多,但他还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那由远至近传来的轻微脚步声。

赵晓楠习惯在上班的时候穿软底布鞋,所以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端着盘子在李振峰对面坐下后,她便低着头,一边耐心地用消毒纸巾擦拭着餐具,一边小声问:“李队的幽闭恐惧症应该有很多年了吧?”

李振峰没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这么快就被人看穿了,还是自己最在意的人,他不禁呆了呆,回过神后随即满脸通红,想要解释,可是他张了张嘴,轻轻笑了笑:“算啦,还是承认了好,反正也不丢人,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幽闭恐惧症,是对封闭空间的一种焦虑症,患者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可能发生恐慌状况,引起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个人的成长经历、性格因素和心理压力等,不过幼年时期的创伤性经历跟幽闭恐惧症的关系最大,因为幼年时期的患者通常自我防护能力比较差,当有了不愉快的经历而受到心理伤害时,便会随之出现心理阴影,直至成年后开始影响患者的心理健康。”说到这儿,赵晓楠略微抬起头,瞥了李振峰一眼,“具体症状是心悸、气促、出冷汗、手足发抖、肌肉**,最后昏厥。”她放下了手中被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汤匙,接着把消毒纸巾叠得整整齐齐揣回兜里,这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上述症状我差不多都在李队刚才的表现中注意到了,我不明白的是李队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为什么还坚持要进去维修呢?难道就只是过于自信了?”

李振峰一时语塞,许久,他苦笑着冲赵晓楠拱起双手作了个揖,说道:“那年我8岁,我姥姥病了,需要人照顾,我妈就去了。我在家闲得无聊,就吵着要跟父亲来这里值班,大夜班的那种。那时候这栋楼里还没那么多科室,也没这些先进的仪器,很多房间都空置着,还有一些里面布满蜘蛛网,堆满了杂物,我父亲说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东西,没时间收拾。那天晚上我爸在办公室忙着卷宗记录,我就这么溜了出来,四处晃悠,男孩子嘛,不顽皮是不可能的。我就这么晃啊晃啊,手里拿着我爸的小手电,不知怎的我就摸到了负一楼的配电控制室,我看到了那扇门……别问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把它给弄开的,我只记得我顺着管道爬了进去。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挺好玩的,特刺激,接着……我就迷路了。”

“那你当时看到了什么?”赵晓楠问,“不会没印象了吧?”

“严格意义上来讲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我拼命叫啊叫啊,就跟刚才你听到的差不多。我父亲循着声音便赶来了,他在管道口发现了我,狠狠揍了我一顿,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李振峰换了个姿势坐着,双腿叉开,身子前倾,这样好让自己更心平气和些,“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动机’,就是一种被目标或对象所引导、激发和维持的个体活动内在心理过程或内部动力,是我们人类大部分行为的基础,引起动机的内在条件是需要,外在条件是诱因,它直接推动个体进行活动,而活动不管是简单还是复杂,都要受到动机的调节和支配,这样我们能朝着所期望的目标前进。而有时候,就像我,明知道自己心里的这块疙瘩,却还是硬着头皮要进去,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潜在动机’在起作用吧。现在看来,我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了。”

赵晓楠听了,默默地点点头,她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张打印好的A4纸,递给李振峰:“这或许能解释你刚才所提到的‘潜在动机’。”

李振峰打开一看,尤其是那句结论,不禁愣住了,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意思?怎么会和我的DNA有一部分比对上了?”

赵晓楠平静地摇摇头:“我不清楚,我只管告诉你电脑在数据库中所比对出来的结果。”

“那这个……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慌乱之中,李振峰感到自己的舌头开始打结,“这一部分比对上了,难道说这个尸体,和我是亲戚?”

赵晓楠一怔,又一次抬头看向李振峰:“等等,你知道这个尸体性别吗?”

“我,我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给你卖关子了,这是个女性,死时的年龄在20到26岁之间,头发在后来被我和马月找到了,就在墙缝里卡着。死者死因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有两个要点:第一,她被塞进墙里的时候可能失去了知觉,但事后必定是醒过来的,我看过她周围的墙泥,有生活反应;第二,具体存活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最终是在恐惧中死去。”

“她不是被砌进墙里的?”李振峰问。

“不是,那里正好是个狭小的空洞,尸体被扭曲折叠后塞在里面,周围用墙泥封住防止松脱。当初房屋设计师这么设计墙洞的原因应该是考虑到每个房间的防火和隔音的需要吧,毕竟是木头房子。”赵晓楠回答。

“总体来讲,我更倾向于是体位窒息所导致的缺氧死亡,而恐惧更是加速了周围狭小空间内的氧气消耗。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脸侧向了另一方,也就是正对着你的那个方向,严重的缺氧导致了她脸部的表情是扭曲的。”她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在李振峰面前比画了下,“发现尸体的那个空间非常小,横截面积只有53.8厘米,死者体长在163厘米左右,双脚自膝关节处向后弯曲,整个人就像是跪躺在地上,而这种姿势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讲是完全不利于全身血液循环的,你可以想象一下,死者就像是一个被折叠的洋娃娃,硬生生地给塞进墙的缝隙中去了。你就懂了。”

听到这儿,李振峰的脸色顿时煞白。

“对了,我忘了提醒你,死亡时间是1922年至1925年之间,目前只能确定到这个程度。”赵晓楠低着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面前的托盘,直至盘子里的蔬菜按照颜色整齐地被码成三堆,这才满意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李振峰有些错愕,脑子里全是那一堆发黑的骨头。

“死者的头发,取样后用色谱仪就可以,非常简单。”说到这儿,赵晓楠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李振峰,正襟危坐,脸上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李队,目前案子还不太好定性,所以我建议你回去查一下你们家的族谱,看看祖上是不是有一个女性成员失踪过。算起来应该是你的太爷爷辈吧。”

窗外,雪停了,几缕阳光从云层里投射了出来,冷不丁看上去,显得格外晃眼。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他穿着臃肿的灰色外套,独自一人站在轧钢厂宿舍区外的马路边上,身边都是匆匆下班回家的路人,而他,渺小得就像马路边上那根孤独的电线杆。

他抬头看着天空,脸上的神情显得平静而又自然,安平市冬天的风不只是寒冷,还夹杂着海水的腥味,但是吹在脸上的时候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眼前难得的冬日夕阳更是让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的迷离。

是啊,他尤其喜欢这些能给自己留下美好记忆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只要用心去记住,那就真的属于他自己了。

他痴痴地看着,笑容在夕阳中转瞬即逝。

此时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身边的路灯在一盏盏亮起,他这才拎起地上的工具包,穿过马路,快步向小区内部走去。

昏暗的灯光下,每个路人的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心事重重的李振峰开车返回父母家。自己平日里除了值班的时候会住在单位宿舍外,多半时间里还是要赶回去陪伴已经退休的父母。

母亲陈芳茹在安平市图书馆干了一辈子的图书管理员,去年刚退休,她性格温和,讲话柔声细语。而父亲李大强却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倔强的老头儿哪怕退休了,整天也还是闲不下来,穿着有些褪色的警用作训服,胳膊上别着“治安管理员”的红袖套,在小区里来回溜达着。

李振峰把车停好后,习惯性地朝小区北面看了一眼,没看见父亲,毕竟天色已晚,也就没当回事。他顺手从副驾驶座上拎起那袋顺路刚买的韩复兴盐水鸭,还有一瓶绍兴女儿红,这些都是老爷子最喜欢的,想着平日里一见面没几句话就会杠上,今天父子俩难得有机会在酒桌上掏心窝子聊聊,或许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李振峰心中的小算盘打得挺美,他兴冲冲地锁上车门,提着塑料兜就往楼上跑。

因为刚下过雪,外面挺冷的,父亲李大强便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溜达,只是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对于儿子的突然进门报以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而母亲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一见到儿子回家,心里自然是非常欢喜,问长问短,一通张罗后就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又拿出两个酒杯,示意李振峰给父亲李大强倒上酒。

李大强干了一辈子刑警,心里有想法就不太爱往脸上摆,一杯女儿红下肚,他突然两眼直勾勾地,就像审犯人一样瞅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儿子李振峰:“小子,你这么做,啥动机?”

老爷子冲着老伴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说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天突然想着买酒买菜孝敬他老爹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必定有求。”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陈芳茹微微皱眉,转而面向李振峰,笑眯眯地说道,“阿峰啊,是不是找到喜欢的女孩子啦?”

李振峰嘿嘿一笑,赶紧摆手:“妈,没那回事儿,你别多想,我天天忙着上班,哪有那闲工夫。不过,我这次来确实有事想要请爸帮忙。”李振峰想了想,便把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了,最后,他看着父亲,神情凝重,“爸,现在DNA检测结果都已经出来了,确实是我们李家的人,才25岁上下的年纪,虽然死了那么多年了,但是这不还缺一个交代嘛。你常跟我说干警察这行的,就是要给死者一个交代,不然亏心。爸,要不,你再好好想想,太爷爷那辈儿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有没有人失踪过?我记得小时候你跟我提到过太爷爷,说他曾经在咱安平城的巡捕房里当过差……”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怪异,母亲拿眼角余光偷偷瞅着李大强,而老头儿则自始至终都是紧锁双眉,一声不吭,只是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爸,事情确实挺棘手的,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是……”

李振峰话没说完,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李大强大手一挥重重地拍在了小饭桌上:“你小子到底说够了没有!”

“爸……我,我只是想……”李振峰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愤怒的样子,“爸,你是不是误会我了,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滚!”李大强伸手朝大门一指,高声呵斥道,“人家死人关我屁事,少找晦气上门,滚,少来烦老子!没事别回来讨人嫌。”

被毫无来由地一顿臭骂,李振峰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他刚要还嘴,偏偏这节骨眼上,自己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咬了咬牙扫了一眼屏幕,李振峰立刻扭头就走,边走边接听电话。

电话是接警中心调度员打来的,通知他说轧钢厂宿舍区发生命案,叫李振峰立刻出发前往现场,临了,对方还特地强调了句——马国柱也去了。

李振峰心中一怔,马队亲自去现场可是少有的事,除非出了大案。此刻的他早就已经把方才发生在家里的不愉快给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刚把车钥匙插进锁孔里,车窗便被人敲响了,李振峰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陈芳茹,她还围着围裙,一脸焦急地看着儿子,李振峰把车窗放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妈,爸那脾气,真得改改才行!”

“妈,没事儿,又不是头一回和老爷子干仗,你快进去吧,外头冷。你照顾好自己,我办完手头的案子再来看你。”李振峰刚打算摇上车窗,却见母亲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纸包。

“这是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陈芳茹却只是冲儿子点点头:“你别问了,看了自然明白,你快走吧,别让同事等太久了。”说着,她便转身走回了楼栋。

李振峰看着手中的纸包,从手感上判断应该是张相片,本来想打开看个究竟,怕耽误时间便又打消了念头,他顺手把东西往仪表盘上一丢,随即开车走了。

这时候,整个安平城已经被浓浓的夜色所笼罩,街上行人并不多。过红绿灯的时候,李振峰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父亲没来由的愤怒与那一堆黑色骨头的画面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交错着,挥之不去。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敏感?自己并没有做错,反而父亲像是隐藏了什么秘密?

前面车辆开始启动,李振峰刚想松开刹车跟上,突然,横向猛地插进来一辆黑色宝马车,不停地摁着喇叭,看情形就是想插队过路口。

李振峰心中的郁闷顿时一股脑儿全爆发了,他利索地打开驾驶座车窗,同时右手从仪表盘上拿过警灯交到左手,顺势探出车外把警灯牢牢地吸附在了车顶,音量开到最大,刺耳的警笛声骤然响起,把那辆黑色宝马车吓得赶紧倒车,让出了正好可以容纳一辆车通过的空当,李振峰没再犹豫,他转动方向盘,把警车开出了队列,加速通过前方十字路口,开向不远处的轧钢厂宿舍区。

此刻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急需投入工作让自己能赶紧忘掉这件倒霉事,至少是暂时忘掉。

一小时前。

在你眼里,我终于看见了希望破灭时候的样子,就像黑夜中仅有的一盏灯熄灭了,悄然暗去。

人的骨头再硬,断裂时也会发出绝望的声响,而人的生命虽然无比顽强,但是逝去时却又是如此的无声无息。

我会记住你,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敢保证永久,但是我会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低沉的嗓音戛然而止,只留下录音机中磁带空转时所发出的单调的沙沙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磁带走到了尽头,“咔嗒”一声,播放键自动跳回了原始状态。

房间里复归平静。

冰冷的月光缓缓划过窗玻璃,把斑斓的树影照进屋内,轻抚过床边那只逐渐冰冷僵硬的手……

他慢慢站起身,满脸的泪痕,最后看了一眼年轻女人无神而又空洞的双眼,毅然转身退出了房间。

夜幕下的轧钢厂宿舍区里灯火通明,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前方入口处围了很多人。李振峰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关上车门之前,他又抬头看了眼仪表盘上的那个纸包,犹豫了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用力关上车门转身走了。

一辆120急救车呼啸而过。天真冷,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才下了一天,地面就已经有了这么厚的积雪,让人的心中未免有了一种莫名的凉意。

李振峰在雪地上跺了跺脚,好让自己感觉暖和一些。这时候,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种犹如受伤的动物才会发出的哀号,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痛苦,他便加快脚步向案发现场楼下走去。安东早就到了,他在楼栋口看见李振峰匆匆走近的身形,便赶紧迎了上来,压低嗓门说道:“李哥,事情有点严重。”

“谁在哭?”李振峰问。

“死者的丈夫,从打过报警电话后就一直跪在那儿哭,应该是见了自己老婆的尸体吧。派出所同事在劝了,但他根本就停不下来,唉,受的刺激太大了。”安东无声地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穿过警戒带,上楼,一路上时不时地与同事擦肩而过,都只是匆匆点一下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大家脸上都挂着凝重的神情。

“死者叫沈佳,今年26岁,怀孕7个月。丈夫黄海生在轧钢厂第四车间工作,是班组长,这段日子因为赶工期,每天都要上中班……”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来到案发的302室门口,迎面正好遇到马国柱走出来,他沉着脸,见到李振峰与安东,目光相遇,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便下楼去了。

“遇到这种案子,头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安东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朝卧室门口一指,“尸体就在**,我刚进去看过了。”

李振峰接过鞋套穿上,又戴上了发套,在现场记录本上签过字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302室。安东转身匆匆下楼去了,他打算找死者丈夫黄海生再好好谈谈,同时看看能不能在监控上找些有用的线索。

李振峰并没有直接去卧室,按照习惯,他打算先用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来“走进”这个家。

眼前是一套两居室,玄关处挂了串粉红色的风铃,人走过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逆时针看过去,米色的墙纸上布满了淡黄色的小雏菊图案,双人沙发上铺着一层咖啡色的亚麻沙发垫,客厅墙上是放大了的男女主人结婚照,日期是两年前,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花枝修剪得整整齐齐,米黄色的纱窗帘随风微微起伏,阳台门关着,临近卧室门的那张沙发椅上摆放着一副还没有编织完成的毛线活,却已经能够明显看出那是一件婴儿的小毛衣,右手边的茶几上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还有一台米黄色的电话座机,这台电话机只是个摆设,并没有安插线路,墙上也没有电话线路卡口。

小九是欧阳工程师的徒弟,25岁的年纪,刚当了父亲没多久。此刻,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顺手关了灯,刚才那个趴着的姿势让他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僵硬。

“小九,啥情况?”李振峰问。

小九摇摇头,神情有些沮丧。“客厅这里,包括阳台和厨房,除了屋子女主人的痕迹,就没看到第二组足印。”说着他伸手朝玄关和卧室的方向分别指了一下,“不过那两个地方除外,除了死者丈夫42码的足印,我还发现了一组43码的未知足印,可以排除是最初接警后赶到现场的兄弟的,因为他穿的是40码的鞋。”

“可以确定凶手穿43码的鞋?”

小九耸耸肩:“不一定,还需要根据足印深浅和步伐间距等一系列因素做综合判断,我遇到有几个案件中,凶手都是小脚穿大鞋或者大脚穿小鞋,目的就是迷惑我们警方,但是到后来都没得逞。”

“地都被拖过了?”

小九点点头,目光变得有些黯淡:“可以确定是受害者拖的地。李哥,看这外面,真不是一个杀人现场啊!”

李振峰轻轻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小九的肩膀,这才向卧室走去。

卧室是一个人最不会设防的地方,8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并不凌乱。一张还没安装完毕的婴儿床在卧室的一角摆着,离它不到两米远的距离就是死者尸体被发现的大床。大床靠窗台摆放,方格床单已经被鲜血所浸润,被褥团成一团随意丢在一旁,屋子的女主人身穿睡衣,右手耷拉在床沿,仰面平躺在**,枕着枕头,发丝毫不凌乱,且一脸的平静。而床旁边的墙壁,包括天花板上都被溅上了血渍。整个房间充满了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窗外明亮的月光却已经照亮了大半个卧室。

“灯坏了。”站在床边的赵晓楠直起腰,平静地说道。

李振峰微微怔住,他刚才确实没注意到赵晓楠的存在,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站在阴影里。李振峰镇定一下问道:“赵法医,你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对吗?”

“是的。”赵晓楠转头看向门边站着的李振峰,略微停顿后说道,“你没见过尸体吗?快过来吧。”

李振峰听了,赶紧走到近前,他这时借着窗外的月光已经可以看清楚**死者的惨状,尤其是她的腹部,本应隆起的地方现在却被一个极不正常的塌陷所替代。

“这……她不是临近产期的孕妇吗?孩子去哪儿了?”李振峰的心顿时揪紧了。

“你不用担心,这孩子或许还能活下来,120刚才带走了。”赵晓楠轻声说道。她伸手指了指床边的地板,那里隐约可见一片血泊,“凶手把孩子取出来后直接给丢在了地上,我接手后发现孩子还活着,就给孩子做了人工呼吸,我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小的孩子做。唉,母亲将近30周的孕期,不过孩子命大,存活的概率会比较高,但是他母亲就没这么幸运了,我在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后,120就到了。”

“双侧球结膜苍白,子宫重度破损造成大量失血,脐带外露,胎儿被取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暂时判定为创伤失血性休克死亡。”赵晓楠转身看着李振峰,“李队,还有两样东西。”

说着,她取过一旁的两个证据袋递给李振峰,袋子里虽然同样满是血污,却能够很清晰地分辨出是一串钥匙和一部小手机。

“从哪里拿到的?”李振峰嗓音沙哑。

“子宫!”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李振峰却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怎么了?”赵晓楠关切地问道。

“没事,这房间空气不好,我出去等你。”李振峰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梦魇一般的卧室。

他突然明白了为何死者的丈夫方才会哭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声。

清冷的月光把雪地照得透亮,围观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李振峰靠在车门边,紧锁双眉陷入了沉思,许久,他在空气中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看着气雾在自己眼前消散,直到**然无存。

对于每一个学过犯罪心理学的人来说,换位思考既是一种处理人际关系的思考方式,同时也能帮助自己更多地去探知犯罪主体的心理和行为。

李振峰研读过很多残忍的命案,无论是发生在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但是眼前这个案子,身处其中的他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钥匙?手机?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钥匙虽然不起眼,但却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东西,随身携带,不可或缺,一旦丢了钥匙,平静的生活就会被彻底打乱,所以可以将钥匙的含义理解为——家,代表稳定。

手机,女式的,不排除是死者的,那么手机是死者和外界的联系方式,难道说凶手只是单纯地不让她与外界联系?但可能性不大。只能理解为是因为手机中所绑定的电子支付账户——现在都是无现金交易,一部手机往往可以收入自己所有的财产。

而子宫,女性最为重要的孕育下一代的器官,凶手视胎儿为累赘,却把前两样东西放了进去,可见凶手对母体的重视,那么,也可以理解为手机和钥匙对于凶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然的话房间里有那么多东西,凶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两样?

凶手到底想说什么?

“李哥,这真是倒霉透了。”安东满脸沮丧地凑了上来,把笔记本塞进兜里,拢着双手裹紧了身上的防风服,“我还真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那样,就像头受伤的狼。我怎么劝都止不住。现在安排人带局里录口供取证去了。”

刚才现场中的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李振峰的脑海里,他在雪地上蹍碎了烟头,叹口气说道:“妻子惨死,未出世的孩子生死未卜,这时候的他之所以哭,不只是因为亲人的离去,更主要的,我想是他因为没有保护好妻子而产生的一种深深的内疚与自责吧,不过这是一种典型的重大变故所导致的心理应激反应,他能顺利挺过去就好了。”

安东想了想,说:“总的来说没什么能特别引起我们关注的。我跟治保主任刚才谈了下,他告诉我说受害者沈佳和她丈夫黄海生在这小区里口碑很好,黄海生已经过世的父亲曾经是轧钢厂的老工人,在这个大院里住了一辈子,大家彼此间也都熟悉。黄海生从学校毕业后进了轧钢厂,干活吃苦耐劳。妻子沈佳是轧钢厂子弟小学的老师。两人经别人介绍后认识,两年前小夫妻俩结婚后就打算要孩子,可是努力了一年,因为妻子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算上这个,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所以为了保胎,沈佳在怀孕5个月的时候就请了长假在家休养。而黄海生为了能多赚点钱,又是工厂的技术骨干,就没日没夜地干活。由于不放心妻子,自己的岳母也早就去世了,娘家没什么人能照顾她,家里又请不起阿姨,这没办法,就只能每天上班隔一段时间朝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妻子情况。今天没接电话,黄海生急了,请了假赶回来,谁知就看到了妻子的尸体和地上的孩子。那时候孩子已经没有反应了,就跟死了一样,而老婆身上还能有点温度,应该是死了没多久……”

李振峰点点头,见赵晓楠和技术中队的人正在把尸体运下来,知道现场目前已经没什么可以寻找的了,便反手拉开车门:“赵法医刚才跟我说了那孩子的事,也算是命大吧,希望能活下来。走吧,我们先回局里去,今晚可能要通宵了。”

安东一听这话,立刻麻利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低头钻了进去。

“你刚才了解得挺详细的。”李振峰一边把车开出岔道,一边随口说道,“这么快就掌握了几乎所有的情报,看来可以提前出师了。”

安东嘿嘿一笑:“李哥,我这是碰巧。轧钢厂小区属于国有企业配套小区,平时的人员管理就很到位,轧钢厂的工会组织也会定期把一些特殊情况与社区共享。再加上小区内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好几辈的关系,自然就了如指掌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所以他们说百分百肯定,你相信六成就行了。”李振峰皱眉说道,“我刚才进302的时候,有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本来以为是凶手在事后打扫了现场,可是后来小九跟我说是女主人打扫的,这么看来,凶手是直接冲着我们的受害者下手,找借口和平进入案发现场,接着就是突然袭击,受害者根本就没有机会反抗。所以,他的目的性非常强。”

一旁安东的注意力早就被仪表盘上的那个纸包吸引过去了,因为车辆颠簸,纸包被震松,里面的相片露出了一个角。出于好奇,安东顺手就把纸包打开:“李哥,这是什么相片?时间很久了吧,你也爱好收藏吗?”

安东知道李振峰的母亲曾经在市里最大的图书馆工作,只是对这张相片,他却迟疑了半晌,其间还时不时地抬头看李振峰:“说真的,这人无论长相还是气质,还都和你挺像的呢,李哥。”

“你说谁?”

“相片中的人啊!等等,这背景,是不是咱局里那栋老房子?”

李振峰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进公安局大院后,不等熄火拉下手刹,便伸手夺过安东手里的相片,然后拧开警务通上的照明,对着相片足足看了一分钟,接着便看向车窗前方的安平路308号正门。

果然,除了门口挂着的几块牌子明显不同,剩下的几乎一般无二——相片所拍摄的地点正是眼前这栋安平路308号,而石级上站着的那位年轻人身穿制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双手抱着肩膀,正面带自信的笑容看着镜头。

相片是黑白的,季节应该是秋季,因为地上铺满了银杏树叶。安平路308号院落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银杏树,据说年纪比这栋房子都老。而相片中那块牌子上唯一能辨别出的几个字,李振峰可是认识的——安平城英租界第一巡捕房。

如果非要说不同,那就是相片中的这位年轻人,他所摆出的这个拍照姿势可不是什么“模仿”,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霸气是极为自然的。

他一把推开车门,站在雪地里,把相片举得高高的,对比着现实与历史中的角度:“没错!虽然房子是新的,但是这些角度,这堵墙,后面的门头装饰……一模一样,就是这个人,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李振峰激动得像个孩子,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着,挥舞着手臂。

安东从车窗里探出头,好奇地问:“李哥,你抽啥风呢?相片中的人是谁?”

李振峰停下脚步咧嘴一笑:“我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