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故事的人

我随时随地都可以陪伴在你身边。

李振峰没有去过赵晓楠的家,只是知道地址。

而做刑警的,不熟悉安平城里的大街小巷可不行。在肾上腺素的帮助下,穿街过巷7公里对李振峰来说很轻松。他一阵风似的骑车进了小区大门,面对保安投来的惊讶的目光,他把车轮拐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避开了保安伸过来想抓住车把的双手。

身后立刻传来对方跳着脚的叫喊:“共享单车不准骑进小区!”

话音未落,李振峰早就骑没影儿了。

左拐右拐,最终在楼栋下用脚减速,刹车,接着锁车,流畅的动作一气呵成。他转身向楼栋快步走去,赵晓楠住在402。李振峰一步跨两个台阶,不到一分钟就跑上了4楼。当终于站在402的门口时,气喘吁吁的他却犹豫了,右手举起又放下,再举起,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一阵锁头撞击的声音响过,房门应声打开,赵晓楠出现在他面前。她光着脚,身穿一件黑色紧身运动短袖和一条黑色瑜伽裤,头发绑在脑后,更多了几分女人味,和在单位里的她完全不一样。“李队,你怎么来这么快?”

李振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

“赶紧进来吧。”她往后退了一步,把李振峰让了进来,顺手锁好门,又依次加了三道锁。

跟着赵晓楠来到客厅后,李振峰愣住了——卧室的门虚掩着,整个客厅除了地上的垫子外,一件家具都没有。他回头看看赵晓楠,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李振峰顺势在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冲她微微一笑:“赵法医,我能帮你什么?”

“你等我一下。”她转身进了里面的小房间,很快便拿了一本相册出来,稍加迟疑后递给了李振峰,“你看看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李振峰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相册,随后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赵晓楠:“真的可以吗?”

“你看吧,反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赵晓楠显得有些沮丧,她也靠墙盘腿坐了下来,左手腕上那串用来掩饰伤疤的小叶紫檀木手串显得格外醒目。

“这本相册里的照片记录了我从小到大的每个重要时刻,我父母喜欢给我拍照,尤其是我父亲,他去世后这本相册就从未给外人看过。”赵晓楠小声说道,“但是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我知道有人进来了,他看过相册,那时候我不在家。

“我本来是想跟你们刑警队说的,但是总觉得这是一件小事,算不上什么重要案件,我以后小心一点儿就行了。于是我就买了三把锁,原来的门锁也换成指纹的了。”

李振峰没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相片上,整本相册的排列都非常有序,唯独这张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拍照的角度选择得也是怪怪的。

赵晓楠继续说:“安静了一个多月,我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也或许对方对我的警察身份多少有些忌惮吧,但是没想到又有怪事发生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是不是有联系,或者说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这张相片的拍摄应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吧?”李振峰指着那张相片问。

“是的,”赵晓楠点点头,“他拿走了我初中时父亲给我照的那张,然后换了这张。”

知道赵晓楠的父亲已经过世,所以李振峰轻声说道:“我很抱歉。”

赵晓楠却只是耸耸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车祸。人总有一死,早晚的事罢了,别太在意。”

“被拿走的那张相片应该是你父亲给你照的最后一张吧?”

“是的,最后一张,我父亲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照过相片,直到高中毕业时的集体照,如果再有,也是后面大学里同学给照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正如赵晓楠所说,前半本相册充满了爱与欢乐,但是从那一张诡异的相片开始,后半本相册中无论哪张相片里都再也看不到赵晓楠脸上的笑容了。李振峰意识到这张被偷的相片对于赵晓楠来讲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也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纪念。而挑中并拿走照片的人就是在用他的行为来告诉再次打开这本相册的人,包括赵晓楠在内——自己即将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留下的这张相片所要传达的信息就是——我随时随地都可以陪伴在你身边。

“那你发现相片被人换了的时间能具体到什么时候呢?”李振峰问。

赵晓楠双手抱着膝盖,皱眉想了想:“上次出事以后,也就是你救我那次,我第二天从单位回来后就发现了,具体哪一天他进入的我家我就不知道了,事后我就加固了门锁。”

“你有怀疑对象吗?”

赵晓楠摇摇头。

李振峰便换了个问题:“除了这个,你这几个月的生活中还发现过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有,今天下午就有,我下班回家,走到单位门口的时候保安给了我一束花,说是蒋先生送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送我花了。我都退回过好几次了,他还送,我就直接把花塞进垃圾桶了。”

“你是说那个开心理诊所的?”李振峰有些意外,同时提醒自己回单位后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车后备厢里那束干花扔了。

“是的,叫蒋万安,万安心理咨询诊所的老板。”她想了想,说道,“他请我喝过一次茶,就在小区外的那家茶馆。”

终于和“蜘蛛”那段视频中的场景对上了,李振峰顿时感觉自己的脑子在嗡嗡作响:“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

“那他后来再和你联系过吗?”

“就今天,又送了一束百合花给我。”赵晓楠皱眉回答,“说他回来了。”

“送花很正常啊,表达感情。”李振峰有些口不应心。

赵晓楠果断地摇头:“送花只是一方面,这毕竟是明着来,虽然让人觉得有些没礼貌。偷换相片我也没办法确定是谁干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没完,我还怀疑有人在跟踪窥视我,而且可能与换相片的人有关。我今天回到小区后,去门口物业中心交下半年的物业管理费,无意中听物业保安说经常看到有无人机在我们小区里飞,停了一个多月又开始了。”

“现在玩无人机的人挺多的,你怎么会把这和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李振峰有些好奇,他知道赵晓楠率直的秉性。

“第一,你看这张相片,明显是偷拍的我,视角、构图都很奇怪,极有可能是用无人机拍摄的;第二,保安队长跟我说无人机出现的大概位置就在我住的这栋楼前面,而且只在这个区域飞。连他们都觉得奇怪,因为这周边的景色只是一般。”

“天天都会出现吗?”

赵晓楠摇摇头:“这倒是没有,听他们说一周总会出现个三四次。他们本来也和你一样认为是小区里的人在玩。”

“我知道民用无人机续航时间一般在30分钟到40分钟,遥控距离半径从4公里到10公里不等,因为是使用手机信号传输,所以要找的话会有很大难度。”李振峰皱眉说道,“那简直是大海捞针,所以从无人机着手找人很难,除非在现场用干扰枪把它打下来。”

赵晓楠的目光中透露着些许失落。

现在可以确定“蜘蛛”有一架无人机,但是民用无人机并不是什么贵重的商品,以一部上档次的手机的价格就可以买一台。

李振峰看了看赵晓楠:“你和这个蒋万安是怎么认识的?”“那天我下班,他在公交车上晕倒了,癫痫发作,我当时正好在他身边,就在车上对他进行了紧急处理,因为他一直都没醒过来,而我又快下车了,我不放心他,就把他带到这里的社区医院挂了急诊进行后续的治疗。”赵晓楠回答,“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他的癫痫不是一般的癫痫,是小时候由外伤造成的,我很担心他脑部血管中已经形成了肿瘤,所以就送他去做了个脑部扫描,结果证实了我的推断,他的脑部有肿瘤,而且位置很糟糕,已经无法手术了,看护得好的话,估计还有个一两年的生命吧。我本来想告诉他,但是后来想想或许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毕竟病史也属于个人隐私。总之,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我走了,社区医院的护士可能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就无意中说漏了嘴,说我住在这附近,在安平路308号上班。”

“你还记得他是在哪里上的车吗?”李振峰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当然记得,他那天和我一起上的公交车,车厢有点挤,他就在我后面的位置。”赵晓楠从李振峰的目光中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说我和他第一次相遇就是他安排的?”

“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也可能是你太焦虑了,赵法医。”李振峰把相册还给了赵晓楠,接着站起身,“我明天会直接找他谈谈,然后告诉你我的看法,也有可能是你工作压力太大没休息好,所以多虑了。希望这三件事就真的只是三件事。”

听了这话,赵晓楠点点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李振峰转身看着她:“你一个人住?”

赵晓楠回答:“是的,我习惯了。”

“照顾好自己,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24小时!”李振峰又指了指那三道崭新的门锁,认真叮嘱,“晚上不要开门,注意安全!睡觉要锁好阳台门,拉好窗帘,如果再看到无人机在窗台外面的话,第一时间通知我。”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赵晓楠轻声说道:“我明白,谢谢你。”

离开赵晓楠家后,李振峰摸黑下了楼,停放共享单车的位置上空空****的,他知道车子被保安扛走了。他只能仰天长叹一声,摇摇头自认倒霉,然后顺着小区通道向外走去,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繁乱的思绪。

一个多月前安平大学城谋杀案审查终结后的第三天正好是周末,李振峰如约去了老师黄锦城教授家吃晚饭。出于对自己病人的尊重与承诺,饭后,黄教授并没有告诉李振峰,当初赵晓楠父亲赵军和法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再强调从小生活在父亲身边的赵晓楠在短时间内独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心灵上的创伤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被平复的。她需要的是宣泄痛苦而不是坚强,因为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越是极致就越会反弹。但是举目无亲的她却拒绝了去福利院,坚持自己生活,甚至是自己一个人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一个成年人都尚且无法独立面对这些打击,而她当年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最后,在黄教授家的阳台上,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李振峰说道:“在赵晓楠身上看不到一个正常孩子遇事所应该流露出来的各种情绪,她能最终突破重重考验成为一个优秀的基层女法医,令人敬佩,但是我只能说她同时给自己的压力也会很大,她的这种处事方式跟她父亲一模一样。我想,她这么做必定是有一种特别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不垮下去。”

“教授,你到底担心什么?”李振峰忧心忡忡地看着老师。

黄锦城教授不安地点点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她就好像是一只橡胶水袋,你可以不停地朝里面装水,但是当水袋所能承受的水量达到极限的时候,水袋就会四分五裂,而这个水就是她给自己的压力。”

想到这儿,李振峰停下脚步,转身朝小区内看去,万家灯火,已经分辨不清到底哪个是赵晓楠家的了,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浓浓的失落感。

这时候,两米远的门口保安室里传来了电视台发布台风警报的消息,耳畔的风声也越来越大,空气中已经可以隐约闻到雨水的腥味。李振峰加快脚步走向路口,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后赶回单位去了。

安平历年夏天都不缺台风,今晚也注定不会平静。

下雨了,天气预报说台风会在凌晨2点的时候登陆,虽然不是正面袭击安平市,但是外围风力已经大到足够拦腰吹断30米外的那棵胳膊粗的小树了。

“蜘蛛”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车里——新买的牧马人。他喜欢这种厚重的车型已经很久了,不张扬却又很结实。他想起那个在樱花小筑被他杀了的新能源公司老板也有一辆牧马人,型号和这个一模一样,真是巧了,只是可惜这家伙是个短命鬼。

“蜘蛛”知道自己也活不长,但是他无所谓,因为短命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用剩下的时间为所欲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下午的时候,周美河跳楼自杀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所有的社交媒体,同时警方也公布了介入调查的决定。随着周美海被警方带走的消息又一次在社交媒体上刷屏,“蜘蛛”知道,那根巨大的通往猎物的蜘蛛丝终于发出了致命的颤动,他该出手了。

他先是回复了一封信给对方邮箱,这种最古老的点对点电子邮件通信方式看似已经过时,却是最安全的。在邮件中,“蜘蛛”诚恳地向对方道歉,表示现在自己对他已经心服口服。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发件人对收件人的膜拜,深谙对方心理的“蜘蛛”知道,对方一定会毫无戒备地点开这封信看,同时,也必定会嘲笑“蜘蛛”的愚蠢与无知。在对方看来,没有人能做到随心所欲取人性命,他一个普通人竟然做到了,所以,这就是奇迹。

“蜘蛛”却知道:人一旦得意忘形,那就离死期不远了。

“蜘蛛”发出的这封信是带有能够骗过杀毒软件的超级木马程序的,只要收件人点开邮件并且阅读超过一定的时间,那么,这个木马程序就会自启并及时锁定对方电脑的所在位置。

“蜘蛛”所要做的,就是坐在他那辆新买的牧马人中,轻轻松松地接收木马传回的定位坐标。如同大自然中的蜘蛛,只要蜘蛛丝传来轻微的震动,蜘蛛就会知道猎物在哪儿,然后迅速出击,哪怕再大的雨,都阻挡不住蜘蛛捕猎的脚步。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福山雅治的歌,“蜘蛛”拿过矿泉水打开喝了两口,又放了回去。看着车外的风雨不断敲打着车窗,车内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的心里感到惬意极了,一点都不为即将要去做的事情感到任何担忧。

他喜欢等待,因为等待就意味着离收网不远了。

终于,屏幕上的红点又一次亮了起来,和上次的坐标定位完全一致,这表示对方又一次开始使用电脑了。黑色棒球帽下,“蜘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时候,车窗外的风声和雨声越来越大,他轻轻地放下手刹,松开刹车,黑色牧马人无声地滑出车道,向马路对面开去。

对面是安平市内最大的小区通天苑,总共住着3000多户居民,以回迁户为主。对于“蜘蛛”来说,面积大也有大的好处,这样物业安保就会变成一道摆设,尤其是在这么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

小区内30多幢楼房以一种20世纪常见的格局呈伞形分布,中间是小区花园广场,车子很顺利地就开进了小区大门,最后在5号楼前停了下来。5号楼高18层,“蜘蛛”探头朝上看去,红点所显示的9层有一户的房间里果真还亮着台灯。而红点在屏幕上所显示的位置就是5号楼9层902,房间户型是两室两厅的布局。

“蜘蛛”不慌不忙地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无人机,改装后的无人机用厚厚的防雨塑料布遮盖着,中间只露出一个小镜头供遥控拍摄使用。他手执遥控器,左手打开车窗,然后把无人机放了上去,轻微的嗡嗡声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

看着无人机绕着几个房间转了两圈所传回的高清画面,“蜘蛛”嘀咕了句:“果真是个孩子啊,怎么会这么歹毒!”

他收好无人机,重新放回副驾驶座上。在来之前,“蜘蛛”就已经仔细研究过小区的监控设备安装图,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身影会被监控设备捕捉到。

牧马人的车厢内空间足够宽敞,他迅速穿上了一件贴身的黑色雨衣,这件雨衣很大,但是重量却只有43克,非常轻便,而且防水性能是最好的。运动相机就固定在他的雨衣领口下。手套也是必不可少的,防滑而且不会留下指纹的那种。最后,他拿出一双鞋套穿上,绑紧,又从踏脚板上拿起了那把锋利的猎刀。

走进大楼,他没有选择乘坐电梯,而是通过右边的防火门顺着楼梯走上了9层,这点活动量对“蜘蛛”来说不算什么。来到9层后,他直接走向了902室。

这栋楼一梯两户,因为是回迁区,所以每家每户都是由开发商统一安装的那种最便宜的钥匙锁,门上甚至还有猫眼。这些门锁要想不用钥匙打开是没有任何难度的。“蜘蛛”用一根特制的小撬棍打开902房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房间里黑漆漆的,在短暂地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后,他便反手关上了门。

进门就是玄关,右手方向依次是卫生间、厨房和一个被打通的大客厅,客厅连接阳台,左手方向是两个卧室。此刻,大卧室已经没有灯光透出,隔着门缝传来阵阵成年人的呼噜声,右边的卧室房门下方却透出了台灯的微弱灯光,隐约还能听到键盘敲击声。

“蜘蛛”的眼神特别好,在黑暗中辨别方向从来没有错过,这都得益于他小时候经常被关在壁橱里,有时候太亮的光线反而会让他的眼睛觉得难受。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边的那张靠背椅上,便伸手拿了过来卡在大卧室的门把手上,然后轻轻拧开小卧室的门把手,推开门,犹如幽灵一般滑了进去。房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关上了。

当那倒霉的男孩意识到房间里进了不速之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在他开口呼救之前,“蜘蛛”已经扑了上去,犹如老鹰捕食一般左手勒住他上身,张开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捂住了他的嘴。男孩太瘦小了,虽然已经年满18岁,也到了发育的年龄,但是和“蜘蛛”比起来,他整个人弱小得不堪一击。

“蜘蛛”是泰拳高手,在短时间内制服一个人对他来说非常容易。他一边控制着男孩,一边认真地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看完后,他哑声说道:“你没想到吧,我居然会来得这么快。你确实是个天才,你杀周美河双手都不用沾上鲜血,我真佩服!我估计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此话一出,男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同时还带着一点疑惑。他一边挣扎,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是在求饶。

“蜘蛛”丝毫不在意男孩的回应,因为他今天就是来杀他的,所以不会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面前的屏幕是当下最流行的5K带鱼屏,电脑处理器也是最新的水冷式,“蜘蛛”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你的父母知道你在用这些干什么吗?真是瞎了眼了。”

见男孩依旧挣扎着,“蜘蛛”就像抓小鸡崽儿一样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拖到窗口。“蜘蛛”猛地推开窗,强烈的风雨瞬间扑面而来。因为惊恐,男孩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吼,眼泪也流了出来。

运动相机开始进行摄录。

“蜘蛛”凑在他耳边哑声说道:“你给我好好记住,你可以杀人,只要你遵循游戏规则,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你不能玩弄别人的人性,所以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话音未落,可怜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感觉自己的脖子一凉,剧痛袭来的同时,他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跃出窗外直直地坠落,从颈动脉喷出的血瞬间被迎面而来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最终,男孩腰部撞击在楼下通往车库的护栏扶手上,显然他是活不成了。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除了电脑处理器发出的“嗡嗡”声,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蜘蛛”让窗户就这么开着,任由雨水随着风吹进屋内。他顺着原路退出了902室,连那张椅子他都没有放回原处。这个局,“蜘蛛”是为李振峰留下的,下一步就看他是否能顺利解开了。

关好门,听着门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蜘蛛”关闭摄录机,朝防火楼梯口走去。顺着楼梯下楼的时候他脚步飞快,以至到达一楼时,时间才过去了不到5分钟。“蜘蛛”没有去看左手边那具倒在大雨中的尸体,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走到自己的牧马人旁打开车门,脱去雨衣丢进车后座下的垃圾袋里,然后把车开出了小区。

狂风暴雨中,牧马人看似笨重的车体运行起来却稳如泰山。“蜘蛛”一边开车,一边启动了木马自毁程序,车载电脑屏幕上显示902室内那台电脑中的数据正在被迅速清除,不到10分钟,电脑存储器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被使用过。

保护自己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蜘蛛”彻底扯断了那根他布下的长长的“蜘蛛丝”。接下来就看那个小警察的了。

一阵闪电划过夜空,车内的“蜘蛛”脸上露出了邪魅的笑容。

雨后天晴,早上7点刚过,一阵拖轮的声音响起,由远至近,小木桥巷27号院落的门被打开,穿着一身紫红色套装的郑红梅拖着个小行李箱出现在门口,她转身正要锁门,身后传来了李大强的声音。

“早上好啊,郑大姐,我找你有点事。”

郑红梅一哆嗦,右手的钥匙串掉落到地上,回过神后她弯腰一把捡起钥匙,气急败坏地转身冲李大强说道:“你有病啊,大清早的在这儿吓唬人,信不信我打电话报警!”

李大强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大姐,火气别这么大,大家都不年轻了,我虽然长你几岁,但是脑子还不糊涂,原则上的事情还是知道的不比你少的。”

“你找我干吗?”郑红梅皱眉看着他,“有话快说,我还要去赶火车。”

“来得及,你放心吧,来的时候我已经查过了,去你女儿家的火车中午12点才发车,现在到中午还有4个多钟头,足够我们聊聊的了。”李大强笑眯眯地说道,“走吧,这在大街上站着也不好说话呀。”

郑红梅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推开了小院的铁门,拖着行李箱又走了回去。她知道今天要是不理李大强的话,他买张票跟着自己走都有可能,反正他已经不是警察了,所以真要走程序的话公安局也管不了他。

走进堂屋坐下后,郑红梅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说李警官啊,你都已经不是警察了,上了年纪,一身的病不好好养着,死盯着过去的事情干吗?我哥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难不成你还能叫他活过来?”

“我可没那本事。”李大强从随身带着的帆布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一边翻笔记本,一边随口问道,“你这里的房子现在户主是谁?”

“当然是我,已经过户了。”

“家里没有别的继承人了吧?”李大强抬头看着她。

郑红梅一脸的诧异,却还是回答:“那是当然,和我同辈的除我之外都没了。”

“下一个问题,”李大强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问道,“你哥郑福伟在出事前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要和黄木清结婚?”

郑红梅果断地摇头:“记不得了,都过去18年了。”

李大强的目光异常犀利:“真的不记得了吗?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问了好几个当时的知情者,他们可都记得很清楚呢,他们说你哥哥郑福伟当时已经准备和黄木清结婚了。”

“谁说的?”郑红梅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我哥才不会和那小狐狸精在一块儿呢,更不用说结婚了,那小狐狸精根本就是想要我哥的房子!”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异样起来。

李大强抬头看着郑红梅,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郑红梅有点不耐烦地问。

李大强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恨她,到现在你还在恨她。”

“她?”

“黄木清,那个差点儿成为你嫂子的人。”李大强若有所思地看着郑红梅。

郑红梅一咬牙索性承认了下来:“我当然恨她了,李警官,不只是我,还有很多人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哥才不会这么倒霉被你们冤枉,他现在肯定早就已经子孙满堂了,你说是不是?都是她害的。但是我恨她与我哥的事是两码事,你明白吗?我哥没有杀人,这彻头彻尾就是一起冤案!”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哥是被冤枉的?”李大强突然哑声问道。

郑红梅坚定地回答:“我哥是个好人,他不可能杀人。”

李大强脸色一沉:“如果你哥真的是被冤枉了,那他当年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他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这个当妹妹的难道心里就一点儿数都没有?”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大强摘下了眼镜,收好:“这么跟你说吧,那天晚上审讯的时候我也在场,所有证据都指向郑福伟,但是他始终都不承认,直到后来,当我们问起那张电话磁卡以及他拨出的那个电话时,他沉默了,没多久便主动交代了所有的案情。现在看来,你哥当初的举动确实存疑。”

“他说什么了?”郑红梅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你哥哥当时的原话是——唉,算了,我都招了吧,人是我杀的,你们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李大强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在工作中虽然也遇到过那种替别人扛下所有罪行的蠢货,但是这一次,郑福伟不只是说出了杀人抛尸的全部过程,还讲出了我们警方从未对外公布过的案情要点,而这个,如果不是凶手的话,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郑红梅被李大强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因为我知道,当年案子中的凶手不止一个!”李大强冰冷的目光犹如锥子一般深深地扎进了郑红梅的心脏。

三小时前。

李振峰的手机在不停地响着。

“咚咚,咚咚咚……”敲门声震天响,最后索性“咣当”一声,门被用力推开,小邓踉跄地冲了进来。

李振峰猛地从宿舍的铺位上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什么事?”

现在是凌晨4点18分,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因为台风登陆,空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凉意。

小邓直嚷嚷:“李队,快点,快点,出发了,我们在车上等你。”

就这几个字让李振峰顿时睡意全无,他一翻身跳下床,在原地又蹦又跳地穿上裤子,然后抓过证件、手机和钥匙跑出了值班室。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小邓已经把警车开到了大楼前,坐在驾驶座上的安东见李振峰跑过来赶紧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招呼他赶紧上车,李振峰一猫腰钻进去随手拉上车门。警笛长鸣,警车开出了公安局大院。

“什么案子?”李振峰问。

“坠楼案。”安东回答。

李振峰心中一动:“难道又是自杀?”

安东皱眉说道:“现场有点惨,李哥。”

后排的小邓点点头:“如果确定是自杀案的话,辖区一般就自己处理了,但是最近不是老出这种幺蛾子嘛,弄得基层也没了主意,一看又是坠楼自杀,就立刻当命案上报给局里了。头儿说归你管,我打你电话不接,安哥说十有八九你累惨了在宿舍睡觉呢。”

李振峰有些尴尬,昨天傍晚那趟14公里的骑行,运动量太大了,回来后倒头就睡。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兄弟,我睡过头了。”

安东瞥了他一眼,嘿嘿笑了笑:“李哥,没啥,本来不打算叫你的,后来琢磨着你肯定也想去看看,就把你叫醒了。”

“小邓,说说情况。”李振峰费力地把衬衣一角塞进牛仔裤,然后在胸口挂好工作证件——多少也得注意点个人形象。

小邓向前凑了凑,大声说道:“情报中心接警台记录的报案时间是今天凌晨3点03分,案发地是位于溪南区的通天苑5号楼下停车库坡道上,死者是5号楼902的安平职业学院一年级走读生赵一鸣,报案人是他的母亲柴娟。具体经过是凌晨2点40分左右,报案人起**厕所,发现打不开卧室的门,随后叫醒丈夫赵宝强,两人费时一刻钟左右才把门锁打开。报案人上过厕所后才发觉儿子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房门是关着的,便上前查看究竟,当时她的想法是儿子老半夜三更打游戏,虽然是暑假,可还是想提醒他早点休息。结果一开门,发现儿子不在房间,窗户却开着,风雨打湿了窗台,她当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赶紧去关窗。出于本能,她向楼底下看了一眼,结果正好一个闪电,她看见了底楼大雨中好像趴着个人,便招呼丈夫下去看看,夫妻俩到了楼下才发现死者正是他们的儿子——即将上大专二年级的赵一鸣。”

“卧室的门为什么打不开?”李振峰问。

“球形门锁,”小邓翻看着派出所传来的现场相片,“被一把靠背椅给卡住了。后来是孩子父亲用脚把卧室门踹开的,本来以为是孩子的恶作剧,唉。”

“他家孩子经常搞恶作剧吗?”

小邓摇摇头:“目前还没这方面的消息反馈。”

“记录一下,等下做走访的时候记得问问周围的邻居,看对死者的评价怎么样。”

“没问题。”小邓在手机上做着记录。

“李哥,你有啥想法不?”安东问。

“不好说,”李振峰皱眉看着车前方,“大专一年级的男孩已经满了18周岁,按理说也就过了生理性叛逆期。男孩子嘛,晚上熬夜玩个游戏也是很正常的,荷尔蒙分泌过多,每天都精力旺盛,但这打游戏打了一半去跳楼……难道说受刺激了?”

“这……先期到现场的派出所同志汇报说,电脑里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小邓尴尬地笑了笑,“我自己也玩游戏,李哥,我还真没见过打游戏打输了就跳楼的,更没见过跳楼前把电脑里的东西都清空的。”

“为啥这么说?”安东不解地问。

“你无法理解很正常,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虽然是军事术语,但是在心理学方面也被经常用到。你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打算自杀的人在实施自杀计划前会清空自己的电脑,因为他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属于他的痕迹,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死者是一个狂热的游戏迷的话,他也许会因为游戏失败而当即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举动,比方说搞破坏或者大吼大叫,这都是一种正常的情绪发泄,只要能控制住就行了,九成左右的人都会做到,但是你叫他清除自己下载的这个游戏,包括自己在游戏中所取得的成绩,那就有些不太可能了,因为这是一种荣誉,你会亲自毁了属于自己的荣誉吗?在你眼中,这是游戏,但是在这些狂热的游戏迷的眼中,这就是一场存在于虚拟世界中的‘战争’,所以‘荣誉’是绝对不能与‘个体’一起被毁灭的。”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李队,”小邓指着自己的手机页面说道,“这家伙用的电脑可是高档货啊,光这显示屏就好几万元,处理器还是水冷的新品,行家啊。”

李振峰小声嘀咕:“瞧瞧。”

警车开过通天苑前的岳家桥时,李振峰突然问道:“谁去接赵法医的?”

“马月早就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安东回答。

警车前方雨势逐渐变弱,通天苑的高大住宅楼群在微弱的晨光中若隐若现。

早上6点,李大强伸手关了台灯,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毕竟一晚上没睡。耳畔传来老伴陈芳茹的一两声咳嗽。李大强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和记录本,然后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这时候,窗外已经是晨光满天,下了一晚上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你去哪儿?”陈芳茹问,脸上神情不是很好。

“我出去下,找人谈谈,早饭不用给我留了。”李大强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出了门。

此时,早上9点。

郑红梅打了辆出租车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李大强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 的感觉。

作为一个有将近40年警龄的老刑警,他见过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心和最可怕的人,也明白时间拖得越久,案子真相大白的机会就越小,更别提在所有证据都已经消失,并且案件的最大知情者已经伏法的前提下了。

当年第一个对这案子提出异议的赵军和法医一再对他说案发现场可能还有第二个人存在,理由就是在尸体的右侧脸上发现了一道疑似用手指甲留下的皮肤破损伤口,但是尸体是在水中被发现的,除了那道破损伤口外,死者的脸上和头上还有被水下石头刮擦的痕迹,当时的技术手段也无法确定被河水浸泡过的皮肤破损伤口真正的形成时间,所以就找不到最直接的证据来佐证自己的猜想。

18年前的刑侦技术手段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结果就是很多个谜团堆在一起,却找不到答案。而无论怎么审问郑福伟,最初他什么都不说,直到看见那张电话磁卡才放弃所有的抗拒情绪,承认自己强奸了受害者黄木清,最后黄木清要报警,他就捡起石头砸死了她,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了河里。至于说衣服,都被他在回家的途中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了,后来就被当天的垃圾车清走了。因为已经事隔整整一个星期,而当时安平市的垃圾都是通过焚烧处理的,自然就再也找不到了。

李大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后的一天,赵军和的女儿赵晓楠会突然找到自己,开口就是:“叔,‘6·17’那个案子,你欠我爸一个真相。”接着,便递给了他一份论文,论文中所引用的数据正是赵晓楠用痕检办公室刚买的那台仪器做出来的,结合18年前的尸检相片,赵晓楠很轻易地就证明了死者黄木清脸上的伤痕是指甲留下的,而且造成伤痕的时间就在她死前24小时内。

“郑福伟没有留指甲,叔,”赵晓楠的目光深不见底,“所以我爸当年做出的结论是正确的,当晚案发现场还有第二个人,只是可惜伤口上的DNA证据已经被污染,即使提取也没有价值了。所以,叔,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了。什么时候查出真相,什么时候去告诉我爸一声,让他安心。”

李大强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爸的坟在哪儿?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问过同事,都说不知道葬在哪儿了。”

赵晓楠轻轻一笑:“叔,我爸没有墓地,我把他的骨灰都撒在海里了。麻烦你了,叔,请务必替我爸完成这个心愿。”

一辆洒水车开过李大强身边的时候,刺耳的音乐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摸出工作笔记,看着上面自己写下的最后一个地址,嘴里念叨了一遍,然后又把笔记本塞了回去,这才走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

至少还没有绝望,那就继续努力吧。

台风过后的天空碧蓝而又清澈,海鸥飞过,发出一声长鸣。在李大强身后不远处的电线杆旁,“蜘蛛”嘴里啃着粢饭团、喝着豆浆,悠闲地目送公交车载着李大强缓缓离去。

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小李警官,游戏开始了哦!”随即伸了伸懒腰,向自己的牧马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