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坏人之死
紧握在一起的双手,飘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翘的嘴唇,不断调整方向的双脚,左右摇摆的身体。
夜深了,路上依旧车来车往。
虽然窗户紧紧地关着,耳畔还是不断传来楼下烧烤摊上嘈杂的说话声。对面大楼里有人正在看最新一期的闯关类综艺节目,时不时地从敞开的窗口传来阵阵笑声。
空调坏了,他不得不打开电风扇,电风扇“嗡嗡”地响着,房间里空气憋闷,但是他仍然不愿意打开窗。
窗外的人间烟火是这么单纯而朴实,可惜的是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他知道自己是“坏人”,所以他更怕死。
面对周围人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他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躲避。他尽可能不出门,尽可能不吃东西,甚至,他都尽可能不去打开卧室的窗帘向外看一眼。
就让自己躲在黑暗里吧,至少,那样做能感觉安全一些。
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曾经是最渴望的,为了能尽早走出冰冷森严的高墙,他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小心翼翼地拼命做好事的人。
高墙内看似很安全,因为受害者家属不可能跨越那道高耸的障碍来报复自己,但是时间久了,他突然明白了一个可怕的现实,那就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哪怕是在高墙之内,也会随时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悲惨后果。
说句在墙外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话——自己的地位,在“号子”里,甚至连个小偷都不如。
从第一次挨揍开始,他就真正感到后悔了,也就拼了命地想尽早逃离高墙。
但是,命运就是这么讽刺,他从一处高墙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另一处,而后者,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走出去。
黑暗中,他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他不敢睁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有人说,人的记忆其实和水里的鱼差不多,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在出狱前,他曾经在心里祈祷外面的人能给自己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毕竟都过去8年了,周围人应该早就把他的事情忘了,毕竟人的一辈子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但现在看来,这显然是痴心妄想,他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就连他的父母都依旧以他为耻,他被彻底拒于门外了。
绝望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黑暗中,手机又一次发出了幽幽的蓝光,他吓得浑身一哆嗦,难道说又开始了?他不想去接这个电话,但是蓝色的光芒闪个不停,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叹了口气后按下了接听键。
“你可以去死了,死了就解脱了,相信我,不会有痛苦的。死亡其实就是你换一个身体重新开始生活而已,你难道不想吗?不想从头开始吗?这个世界都已经不接纳你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一个吹着笛子的弄蛇人,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渴望。
几分钟后,楼下的烧烤摊上落了一个人,他扑在一张烧烤桌上,把桌子上的食物砸得七零八落,食物飞溅的同时,一把竖着的用来串食物的竹签子因为惯性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咽喉。鲜血汩汩而出,烧烤摊上的食客们顿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惊慌失措,他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只有“蜘蛛”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还在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全然不顾离自己不到两米远处所发生的这一幕惨剧,他甚至都没转过头去看一眼,在他的目光中只有桌上那堆空啤酒瓶。
而这一幕,趴在碎片中的他看得清清楚楚,惊愕之际,他本能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海风吹过,八楼的窗帘扬起,他的床铺上,那部被他丢在枕头边的手机突然自动进入了格式化程序,迅速而又精准地清理了这部手机上所有的使用痕迹,最终,手机关机。
而楼下浑身是血的他终于解脱了。他的意识在缓缓消失,很快,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世界终于安静了。
路人很快就会忘记他这个特殊的醉鬼,因为有人死了,相比起死亡,一个醉鬼真的不算什么。
喝够了,“蜘蛛”这才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进路边的塑料雨棚里。虽然醉意朦胧,脚步显得有些零乱,但是他的心里清楚得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惊得毛骨悚然,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
傍晚接到通知的时候,“蜘蛛”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孩子气的把戏而已,他本来不想去,但是转念一琢磨,就此打发一下空虚的夜晚,也是不错的。
他是来看“失败”的,谁知却被他的大意狠狠打了一巴掌。
刚才那人掉下来的时候,“蜘蛛”心里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因为时间、地点都与通知中的一模一样。他之所以纹丝不动,是因为他在拼命思索,他知道这一次的“捕猎”可不会那么轻易就得手,一不小心的话,自己也会成为对方的“盘中餐”。
谁说“年轻人”不可怕?要知道“恶魔”往往都是不分年龄的,越年轻才越无所畏惧。
这一次,“蜘蛛”是真的阴沟里翻船了。
上午10点的时候,室外的温度已经到了37℃,炽热的阳光晃得人头晕。
李大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刚下公交车的时候他就双腿一软,差点儿栽倒在地。
“老爷爷,你没事吧?”站台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扶住了李大强的胳膊,关切地问道。
“老爷爷?”李大强有点发蒙,目光和年轻人对视的时候,左右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正是自己,不禁心中一阵悲凉。他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谢谢你。”
离开站台,李大强习惯性地背着手在林荫路上走着。这条路他非常熟悉,叫人民西路,道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树,小木桥巷就在前面路口80米处向左拐的位置。他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已经挡住了大半个天空。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记得很清楚,18年前郑福伟案案发的时候,眼前这些法国梧桐树还只有一人多高,整条人民西路上空****的,除了沿街的店铺外,最高的居民住宅楼也不过7层,那是建工局的宿舍区,在安平市算上档次的了,而德云新村最高的楼房只有5层。如今呢,人民西路两旁的楼房至少有20层高,仰头看久了,还会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李大强是个老刑警,对安平市的大街小巷都非常熟悉,但这也只是停留在数年前,如今站在人民西路上,李大强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城市变化得都快让他认不出来了。
李大强穿过人民西路,来到德云新村门口,老旧的大门已经被拆了,现在的大门是去年才修的,除此之外,整个新村没怎么改变,与后面那些褪了色的楼房相比,崭新的大门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保安是个年轻人,他拦住了李大强,上下打量了一眼:“大爷,有点儿眼生,您找谁?”
“我……”李大强习惯性地伸左手想去摸自己的工作证,但是那地方是空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帆布口袋送到左手,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保安。
小保安愣住了,赶紧摆手:“大爷,您弄错了,我不是公安,我不查身份证,您赶紧收起来吧,别弄丢了。”
“小伙子,我来找人。”李大强放好了身份证。
“找谁?”
“住3号门101的金爱珍,年龄……现在应该是50岁上下了吧。”这些都在记录本上写着,所以李大强一下子就能说出来,他朝着3号门的方向指了指,又补充了句,“当老师的,就在安平一小。”
“你说的是金老师啊,在的在的,现在是暑假,我今天早上还见到她买菜回来呢。”小保安脸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许多,“大爷,您进去吧,过那景观桥的时候脚下留点儿神,物业在维修,路有点儿滑。”
李大强深知小保安是好心,但是也不愿意应和他,只是略显傲慢地点点头,便朝左手边的方向走了过去。
金爱珍是黄木清的表姐,当年案发的时候金爱珍陪着黄木清的父母去过好几次公安局,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年轻,说不上什么话,只是陪着老人在一旁抹眼泪。
3号门101前的空地上种了一片月季,这个季节正是月季开花的时节,一位中年妇女正蹲在月季丛旁的地上忙碌着,走近了才知道她在种葱头。
“是金老师吗?”李大强认人很准。
金爱珍站起身,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问:“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李大强,这是我的退休证。”此刻李大强说话的口气和拿证件的动作与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出示的是一本市公安局的退休证。这未免让他心中油然而生一丁点儿沮丧。
“你是警察?”金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仔细打量着面前站着的李大强,半晌,点头说道,“没错,我记得你,我表妹那个案子,就是你办的。”
“你记性真好,”李大强尴尬地笑了笑,“金老师。”
“那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金爱珍伸手指了指屋里,“跟我来吧,外面太热了,到屋里坐坐,喝杯茶。”
李大强也没推辞,跟着金爱珍走进了101室,在客厅竹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里倒是很凉快,不只是沙发,整个家里的家具几乎都是用竹子做的,房间里一股淡淡的楠竹清香。
金爱珍笑了笑:“我儿子永成在江州开了一家竹制家具厂,所以我们家就有点特别。”她给李大强倒了一杯大麦凉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都这么多年了,李警官,你还想知道些什么,趁我还记得,就尽管问吧。”
“和我说说你的表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大强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金爱珍摇摇头,“不好说。”
“为什么不好说?总要有个理由吧。”李大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大麦的香气顿时遍布了口腔,他精神了许多。
“真的不好说。”金爱珍看着李大强,见他仍然坚持,迟疑了会儿后,便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她是个双面人,她说的话,你只能相信一半,或者说一个字都别信。”
李大强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
“别相信她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金爱珍又重复了一遍。
片刻的沉默过后,李大强问:“为什么会这么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人都死了,死者为大,我不想让我姨父姨妈伤心。”
“那现在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我姨父姨妈已经去世了。”金爱珍看着他,“也因为他几年前来找过我,他说你一定会来的,叫我到时候一定要如实告诉你。”
“他是谁?”李大强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赵军和,赵法医。”金爱珍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还记得他那时候来找我的样子,一个人领着个孩子,看上去很憔悴,精神不太好,好像病得很重。他跟我说虽然黄木清的案子性质是无法改变的,但是真正的凶手不一定就是已经伏法的郑福伟,可能还有同案犯,因为工作纪律要求,他没有办法告诉我太多有关案子的情况,只是再三要求我一定信守承诺。”
“他身边那孩子多大?”李大强问。
“戴着第八中学的校徽。是个女孩,挺乖的,也很有礼貌。”金爱珍微微一笑,“是他女儿吧,那天她手里还拎着个袋子,像是刚从中医院过来,一股中药味。”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干了一辈子教师,记性自然很好,再说了我有记日记的习惯。”金爱珍靠在竹椅上,神情平静地轻声说道,“李警官,我们开始吧,我对我下面将要说的每一个字的真实性负责。
“黄木清是我表妹,和我性格完全不一样,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属于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表面和睦。
“她虽然和我姨妈姨父一起住在这个小区,我也常去她家,但都是去探望姨妈和姨父的。我父母在我10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是姨妈姨父一直照顾着我,不过我住的这个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与他们家没关系。案发那年我在安平一小工作,同一年我结婚了,我丈夫在铁路系统工作,跑北方的线,一周回来一次,休息两天就又要发车,挺辛苦的。我丈夫很老实,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人也长得很帅。有一次,他临出车之前突然对我说——你已经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要总去姨父姨妈家,实在不行咱跟人家换个房吧。我当时挺不理解的,因为这里地段好,换房会吃亏,况且我丈夫一直都很孝顺我姨父姨妈,就当自己亲岳父岳母看待,他在背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很让人匪夷所思。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我丈夫才说了实话,原来是因为我表妹,她不安分地盯上了我丈夫,我丈夫在拒绝数次无果后,忍无可忍才向我提出搬家这个要求,就是想图个清静。
“我当然相信我丈夫的话,但搬家是不现实的,我们刚结婚,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在认真考虑后,我决定找我表妹好好谈谈,叫她不要插足我的家庭。结果呢,她却反咬一口,说是我丈夫勾引她,还说我根本配不上我丈夫,言辞刻薄到了极点。”
看着金爱珍茫然的眼神,李大强突然问道:“那你不恨她吗?”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许久,金爱珍抬头看着李大强,果断地摇摇头:“我不否认,但是我没有杀她。”
李大强脑海中再次浮现刚才进门前金爱珍接自己退休证时伸出左手的那一幕,他转而问道:“对于你表妹和郑福伟的感情,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金爱珍长叹一声,笑笑:“她跟郑福伟在一起,也是因为郑福伟有积蓄,愿意给她花钱罢了,还有那套房子,拆迁后可是天价的补偿啊。”
“这些,难道也是黄木清告诉你的?”
金爱珍点头:“我为了我丈夫的事情跟她吵了一次,她羞辱我到了极点,最后还竟然告诉我说她很快就要发达了,只要郑福伟跟她结婚,她从此以后就不用再去纺织厂干苦力了。”
听到这儿,李大强微微皱眉:“金老师,那你认不认识郑福伟的妹妹郑红梅?”
金爱珍小声嘀咕:“不认识,我干吗要去认识她?凡是和黄木清有关的人,我躲都来不及呢。她简直就是个瘟神。”
“那,你丈夫呢?”
金爱珍耸了耸肩,轻轻叹口气,说道:“那次出车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遇到了山体塌方,整个车头都被砸扁了。”
这时候,李大强突然醒悟过来,刚才金爱珍的目光不是茫然,而是空洞。
临走时,金老师伸手指了指墙上的放大相片,眼神中充满了幸福:“这是我现在的丈夫,退休了,原来和我在一个学校教书的,现在开了个培训公司,每天都很忙,忙着赚钱。”
只看了一眼,李大强就明白了,虽然上了年纪,可是这个男人在长相上根本就配不上金爱珍。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走出德云新村,李大强在路边的冷饮摊上坐了下来,要了杯冰镇绿豆汤,边喝边在心里琢磨:总觉得刚才看到的什么东西有些不太对劲,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再说自己虽然找到了金爱珍,但是18年前的案子因为犯罪现场和尸体的消失,调查起来是有很大难度的,即使有目击证人或者相关利害关系人员,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最原始的记忆也不一定可靠,时间太能改变一切了。
正在这时,一辆警车停在了李大强身旁的马路上,车门打开,李振峰急匆匆地从驾驶座下车,快步来到父亲身边,弯腰扶着父亲的肩膀,看了看,欲言又止。
“你瞅啥呢?”李大强拉长了老脸,尽管这时候他看到儿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其实是很开心的。
“爸,你没生病吧?我看你脸色不好。”李振峰说。
“胡说八道,我好得很呢。”李大强朝警车努了努嘴,“你来这儿干啥?还不快去把车开走,碍眼。”
“正好有个案子去看看,你没病就好。”李振峰直起腰,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回头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爸,这里是德云新村,对面是小木桥巷,大热天的你在这周围溜达,不会是对当年那件案子还不死心吧?”
被说中了心事,李大强的脸瞬间黑了。
见状,李振峰快速地钻进警车。安东回头看了眼车后方向:“李哥,老爷子来这儿干吗?”
李振峰没说话,沉着脸把车开离了马路边。
“老爷子没事吧?”安东关切地问道。
“他好着呢,就是闲不住。”李振峰回答,“老让我妈担心。”
“李哥,郑福伟那案子难道真的有问题?”安东忍不住问道,“我看那本‘6·17’大案的卷宗在你桌上已经放了好几天了。”
“所以你翻开看了,对不对?”
安东嘿嘿一笑:“我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嘛,也不浪费时间,毕竟看旧卷宗也是工作。”
“我现在真不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此刻,李振峰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那段视频。
他已经想好了,就在这周,一定要找赵晓楠好好谈谈,不绕弯子,开诚布公。打定主意后,李振峰便伸手打开车窗,让风吹进狭窄的车厢,瞬间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了许多。
安东翻看着手机页面上小邓刚传过来的周美河的背景资料,皱眉嘀咕:“李哥,你觉得周美河这种人会自杀吗?”
“有可能,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忙的就是自杀干预热线了。”李振峰回答,“但是从周美河的角度来讲,我们没看过现场,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否则的话你后面再做任何决定,十之八九都会朝着自己事先预想好的结果方向去了。”
“对了,安东,城阳路派出所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为什么会想着这个事情一定要汇报给局里?如果真的是自杀,咱还就不好介入了。”李振峰皱眉说道,“毕竟连个案子都算不上。”
安东翻看着电话记录,摇摇头:“就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人才出来不到3天就死了,你想想看,不管先前干过什么,在‘号子’里拼了命地立功表现自己,好不容易减了两年刑期,这一出来就自杀,想想确实有点不太对劲。再说我们那几起案子,虽然媒体上不公开说,因为除了来电记录外,根本没证据支持立案调查,但是私底下,群众的议论肯定是不少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总之,不管怎么说,这次要是能就此抓住那个混蛋就好了。”
中午11点30分,警车开进了城阳路派出所大院。
这是个郊区小派出所,人员编制没超过10个,负责的区域人口以果农为主。派出所大院虽然面积大,有大半个山头,但是片区内的居民人数却并不多。
一见李振峰和安东走进大院,正在花坛边坐着吃面条的副所长赶紧把大青边海碗往边上一放,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笑着迎上前向李振峰他们伸出了手:“你们来得真快。”
“我们一接到你们这边的上报电话就赶来了。”李振峰和安东对视了一眼,“周美河这才放出来没几天就死了,局里领导说了要尽快落实情况,排除和我们手头的案子有关的可能性。”
副所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严肃地点点头:“没错,现在我们警方的动作也要快,不然的话到时候社会上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不说,光是辟谣也能让咱们的干警嘴皮子都磨出泡来,严重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跟我来吧。”说着,他径直走进了派出所大厅。
“周美河这个人一直都是我们片区的一块心病。”副所长边走边说道,“我们片区内的民风一直比较淳朴,8年前的那个案子是我们那一年里唯一的一起命案。那时候我还是个普通的户籍民警,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现场的糟糕程度。唉,你想想,当地群众目睹了怎么承受得了?他被判刑后,无论是死者家属还是周围邻居,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平静下来,那时候天天有人上我们派出所来谈心,门口这一片几乎坐满了。”
李振峰问:“副所长,你觉得周美河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家庭状况怎样?”
三人在副所长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
“我是本地人,当兵回来后就在派出所上班,一直负责管户籍,周美河家就住在东条口,家里有一片果园,家庭状况本来还是不错的,每年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周美河的父亲周家山和母亲黄爱莲共有3个子女,大女儿周美花7年前嫁去了外地,因为周家名声由于小儿子的关系而变得有些糟糕,在当地实在找不到好人家。再说了,只判了10年,这个小舅子总有出来的一天,到时候谁家不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啊,毕竟这是杀过人的。
“大儿子周美海是个性格懦弱而又内向的人,没读过几年书,很早就在父母的果园里帮忙,对父母的要求,尤其是父亲周家山的要求从不说个‘不’字,现在父母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便全都指望着这老大在果园里忙活了。同样,因为老三,周美海现在都30多了,连个对象也没有。”
李振峰轻轻皱眉:“那黄爱莲是不是很疼爱这个小儿子周美河?”
副所长点头:“确实,溺爱到了极点,但是一个月前不知怎么的,黄爱莲在果园里干活时从树上踩空掉了下来,脑袋正好磕在一块青石板上,人是救过来了,却痴痴傻傻的了,现在就知道搬张凳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谁都认不出来了。”
“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小儿子要提前释放?”李振峰问。
副所长摇摇头:“不清楚,但是监狱一般都会提前一到两个月通知服刑犯减刑的决定的。”
李振峰心中一沉:“那周美河提前出狱的事,最先通知的谁?怎么会有媒体去监狱采访他?”
“最先知道这消息的是我们所里,然后按照程序我们通知了周美河的哥哥周美海。”说到这儿,副所长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你们也知道周美河案子的敏感度很高,我们本来是想低调处理的,以防万一。结果媒体从周家得到消息后就直接去了监狱,据说在经过周美河允许后就有了那篇采访稿。”
“等等,现在周家是谁管事?”李振峰问。
“周美海。”
李振峰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找到了:“那周美河的遗物还在你们所里吗?”
“在,都在,尸体在殡仪馆,我们已经通知家属了,暂时不要火化,等我们通知。”
安东说:“那麻烦副所长找人带我们去一趟案发现场吧。”
“没问题。”
警车在镇子中央最热闹的闽北路上一家有点档次的小宾馆前停了下来,宾馆正门右手方向是一家烧烤店,门前地上满是油污,角落里还有没被清理干净的竹签和餐具碎片。
三人陆续下车走进宾馆,迎面便见店老板冲着走在最前面的派出所文书小秦抱怨道:“秦警官,你们派出所到底调查清楚了没,不就是跳楼自杀吗?那小子自己活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啊,门口那封条不撕我咋做生意?昨晚都吓跑好几个客人了。”
“工作结束了自然会通知你,把804的房间钥匙给我。”小秦把手一伸,接过钥匙转身就带着李振峰和安东走进了电梯。
“这宾馆装修得还挺不错的嘛。”安东问,“平时住客多吗?”
“都是来我们这儿买水果的批发商,有时候还会来一些游客。”
“住一晚价钱贵不贵?”李振峰问。
“400元。”小秦嘿嘿一笑,“反正我们出差住不起这种标准。”
说话间电梯门已经开了,三人陆续来到804门口,小秦揭开封条,然后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副没有打扫过的样子,床铺零乱,茶几上满是东倒西歪的空矿泉水瓶和一些饼干、方便面盒子,逐一看去基本上都空了。此刻虽然开着窗,但是整个房间里还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发霉味道。
小秦指了指墙角的行李架:“这里本来有个行李箱,都是周美河的个人衣物,床铺上有一个手机和充电器,手机已经被格式化,上面的记录都没了,枕头下是死者的钱包,里面只有一张50元的纸币和身份证,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跳楼的时间?”安东问。
“昨晚23点27分至23点30分之间。”小秦回答。
李振峰呆了呆:“如何确定的时间?是楼下的烧烤摊摊主提供的吗?”
小秦摇摇头:“他们只能提供个大概范围,也就是23点19分左右至23点30分之间,我们具体依据的是死者手机格式化的时间,不过两者之间相差并不大。”
李振峰和安东交换了个眼神,后者赶紧拿着手机退出了房间。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李振峰问。
“3天。”
“在此期间有外出过吗?或者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李振峰的目光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仔细搜寻着。
“几乎没有外出过,这些吃的东西都是服务员给买上来的。”小秦回答。
李振峰伸手一指窗帘:“你们进来时,这个窗帘是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的,听对面的住户反映,这个房间已经好几天了,窗子一直关着,窗帘都没拉开过。”
李振峰注意到墙上的空调是坏的,桌上摆了一台风扇。他信步踱到窗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面:“最后一个问题,从他入住到他跳楼自杀为止,其间他哥周美海有没有来看过他?”
“有过一次,我们今天上午在殡仪馆的时候询问过周美海,他说是来送衣服的,别的也没说什么,这人本来话就不多。”
“他刚出狱,这里的房间是谁帮他订的?”李振峰问。
“他哥,周美海。”小秦说,“他哥说现在周围没人愿意搭理周美河,躲他就跟躲瘟神一样,连父亲都嫌他丢人,门槛都不让他进。周美海实在看不过去,就帮他弟弟在这里订了个房间,预付了两周的房费。”
迎着窗外刺眼的阳光,李振峰稍加思索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对小秦说:“这里可以解封了,还有就是麻烦你尽快安排下让我和周美海谈一谈。”
“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小秦和安东擦肩而过。安东匆匆来到李振峰身边:“李哥,大龙那边的回应是周美河的手机被入侵了,所以才会自动格式化,但是这次入侵很奇怪,不是通过互联网,而是外部硬件,而且这手机才启用没几天时间,是新手机号。”
“没啥奇怪的,他刚出狱,没有自己的手机,家人给他买一个,这很正常,但是他的死也是被人操控的。”李振峰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住宅楼,“你瞧对面,现在是夏天,没有多少人是拉着窗帘、关着窗的,所以凶手引导他在这里跳楼,就是想让对面楼里的人或者大楼监控作为潜在的目击证人,来证实他是自己跳楼的,只要是自杀,我们警方就没有介入的可能。
“而且你朝楼下看,那是晚上烧烤摊简易桌椅摆放的位置,地上那层油污应该有很久了吧,店主都懒得清理了,受害者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下面的食客必定会惊慌失措,从而导致现场一片混乱,这既可以扩大这件事的知名度,让更多人来证实他是自杀,又可以帮助凶手从现场轻易脱身。
“总结来说,正因为周美河的身份非常特殊,他的突然死亡很容易就会被我们警方盯上,和报复杀人联系在一起,所以,凶手所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知道他是自杀的,与报复杀人无关。”
一听这话,安东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本能地扒着窗台向下看去:“什么意思,凶手昨天就在现场?”
“有这个可能,我现在怀疑死者的真正跳楼时间是在派出所认定的时间之前,也就是烧烤摊食客和对面大楼居民所反映的时间,你等下去查查对面能看见跳楼这个方向的路面监控。而昨晚手机格式化是在他坠楼后没多久发生的,由凶手远程控制,以毁灭自己暗示他人跳楼自杀的证据。”李振峰回答。
“我记得那个女高中生莫小白的手机也是被格式化过的,他们应该自己会操作吧?”安东问。
“有这个可能,但是莫小白死前的状况和周美河不一样,莫小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死前很平静,甚至还换了一套衣服。这个周美河就不同了,三天时间里他就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有明显的被迫害妄想症的表象。而且你看这个房间,非常零乱,这与莫小白跳楼前的房间陈设有很大不同,这表明周美河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本能。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这三天时间里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一直都在试图逃避着什么。”李振峰突然转身看看安东,又看看床头柜,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情,“电话呢?这个房间怎么没有座机?”
店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他一听这话便立刻伸手招呼道:“警官,我知道,我知道,座机是那小子自己不要的,我们服务员跟我反映过这事儿,说他刚上去没多久就把电话机给拆了丢到门口走廊上,我们服务员巡视楼层的时候才知道,当时挺生气的,你说没事儿拆什么电话机啊,对不?”
“那住客说什么了没有?”安东问。
店老板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就说不要了呗,嫌吵。”
李振峰和安东不由得面面相觑。
安东小声嘀咕:“哥,你说周美河在躲避什么呢?”
“有人骚扰他。”
“那他为什么还要带着手机?”安东不解地看着他。
李振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因为他哥要他带着,而且这是他和他哥之间唯一的联系通道,周美河很信任他哥周美海。安东,看来我们是得和这位哥哥好好谈谈了。”
昨晚酒喝太多,“蜘蛛”早上醒来后就一直感到头疼得厉害。尽管如此,他还是驾车赶回了自己的公司。走进办公室后,他随手带上了门,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端着酒杯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找出药瓶,颤抖着手把它拧开,倒出药丸,最后就着杯子里的酒一口将药丸全部吞下,他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酒精能加速药效在体内的挥发溶解,虽然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蜘蛛”知道此刻自己最需要的不是身体的安全,而是一个冷静的头脑。
他打开电脑,看到自己的论坛信箱中果然再次出现了对方的留言,还有两段短视频。留言很短,只有6个字——现在相信了吗?而那两段视频,一段是周美河跳楼自杀的监控视频,时间是昨晚23点22分,时长为17秒;另一段是三位警察从车上下来,走进事发宾馆的视频,时间是1小时前,时长为13秒。
“蜘蛛”心中一怔,他屏住呼吸再次播放了第二段视频,走在最后的那个瘦削的体形非常眼熟,再次放大……没错,是李振峰,他果然介入了这个发生在小镇里的案子。直到这个时候,“蜘蛛”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在外人眼中,李振峰是一个年轻而经验不足的刑警,但是“蜘蛛”却明白,这家伙的形象远比旁人眼中的要复杂得多,李振峰对犯罪的嗅觉与渴望一点儿都不亚于他,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两人恰好一正一反、一黑一白而已。
哦,不,还有一点,“蜘蛛”想到这儿,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次为了救赵晓楠,李振峰毅然出手时的眼神,“蜘蛛”可是读懂了的,也就是说他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
这显得很有趣,因为一个杀人犯竟然和一个追捕他的警察成了“知音”,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最后,看着视频中李振峰被定格的脸,“蜘蛛”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事,王叔?”赵晓楠看着这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向自己走来,感觉有些不对劲,伸手接过来后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谁送的?”
老保安王叔笑眯眯地说道:“花店的小弟说是一位蒋先生送的,感谢你救了他。”
“我?”赵晓楠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她沉着脸快步走到大院外的垃圾桶边上,打开垃圾桶,将花扔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这一幕把身后的保安王叔给看得目瞪口呆。
在开车去果园的路上,李振峰给郑文龙发了条信息,要他彻查周美海的所有背景资料以及周美海母亲的病历档案,尤其是她最后一次入院的时间和症状,但当他看到传过来的信息后,更加困惑了。他又把周美海母亲的病历档案传给了赵晓楠。很快,看着赵晓楠的回复,李振峰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了。
车子开了10多分钟便到了果园门口,满树的桃子长势喜人,周美海雇了好几个工人,他自己也在树上忙着摘果子。周美海的父亲周家山因为年纪大了,腿脚有毛病,便在树下帮着装筐,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唯独不见周美海母亲的踪影。李振峰问旁边的帮工,说是怕添乱,周美海专门请了个保姆在家照顾母亲黄爱莲。
小秦警官和周美海认识,所以就由他进果园把人叫了出来。来到警车前,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周美海见是两个陌生人坐在车上,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上身的动作也随之变得僵硬了起来:“你们是……”
“我们是市公安系统的,想和你谈谈你弟弟的事,跟我们去趟派出所吧。”安东平静地说道。
李振峰注意到周美海整个人突然变得放松了,毕竟弟弟周美河才被放出来没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公安系统的人来调查一下、做个走访也是很正常的。
“好的,我跟你们去就是。”说着,他招呼了下帮工,然后上了车,在安东身边坐了下来。
警车开出城阳镇,来到城阳路派出所。下车后,在小秦的带领下几个人走进了讯问室。
见周美海又变得有些犹豫,李振峰便率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打开工作笔记,然后示意周美海也坐下。小秦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李振峰、安东和周美海三个人。
“这里……”周美海坐在椅子上,偷眼环顾了整个房间,紧张地询问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别的事,只是想跟你聊聊你弟弟周美河,他一定给你家带来了很多麻烦,对吗?”安东很随意地问道。李振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视线一直从没有离开周美海。
“是吗?”安东点点头,口吻中流露出了同情,“但那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对不对?你这当哥哥的,照顾他也是有责任的,不过要是我的话,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
“可不!”周美海沮丧地说道,“我这又要照顾爸妈,又要管果园,请不起工人还得自己上,如果他出狱后愿意来果园工作的话,那还好说,可是他那脾气,唯恐天下不乱。我爸说了,不让他进家门,说自己没这个儿子,丢先人的脸!没办法,我又不能不管,就给他在镇上宾馆订了个房间,想着等我爸气消了,让小弟给赔个礼道个歉,实在不行就跪上几天,回家了好好干活也就算了,谁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想不开走了绝路……这,我都不敢跟我爸妈说实话,毕竟,毕竟是我弟弟,警官,你们说是不是?”说到这儿,周美海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了。
李振峰紧锁双眉,一言不发地听着。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弟弟出事的?”安东问。
“昨天晚上12点钟左右吧,我正在果园里守着,这段日子因为是果子成熟的时候,小偷小摸的事情特别多,谁摊上谁倒霉。就在那时候我接到宾馆老板打来的电话,说我弟弟跳楼了,我当时就蔫儿了,心想这怎么可能,因为我前天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周美海絮絮叨叨地说道,“怎么会突然跳楼……太可怕了。”
紧握在一起的双手,飘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翘的嘴唇,不断调整方向的双脚,左右摇摆的身体。都齐了,周美海在撒谎!
这时候,李振峰已经来到周美海的身后,他冲着安东点点头,安东意会便合上了笔记本。
“周美海,我们来聊点轻松的,”李振峰微微一笑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家庭吗?”
“家庭?不就是‘家庭’?”周美海有点诧异,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他的视线跟着李振峰,试探着回答道,“爸爸、妈妈和孩子?”
李振峰点头。“没错,家庭的结构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父亲、母亲和孩子各占一个角。”这时候他走到了周美海的面前,看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不同的家庭关系和互动模式会导致这个三角形出现不同的形状。比方说,如果父亲过于严厉,那么母亲就会拉住孩子往自己怀里拽,从而取得这个看不见的三角形在理论上的平衡。”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你母亲只知道宠爱你的弟弟周美河的时候,从那一刻开始,你们这个家庭就已经彻底失衡了。你的弟弟能够得到你梦寐以求的所有东西,但是你却什么都得不到。你只能天天在果园里帮你父亲干活,你是家里的免费劳动力,而你弟弟,却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当他杀了人,你母亲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四处求人帮他找好的律师,只要能救他,不惜倾家**产。”说到这儿,李振峰一声苦笑,“但最后救下你弟弟的,不是你母亲的钱和眼泪,而是你弟弟的年龄。他被判了10年,10年对某些人来说很长,比如你弟弟,但是对你来说却很短,太短了,难道不是吗?
“你弟弟入狱后,你们的家庭结构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平衡,尽管外界对你们家非议重重,毕竟你们家出了个杀人犯,而且他犯下了那么恶劣的罪行,但是你的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只要能够熬过去,你认为自己就能够赢回母亲的爱和父亲对你的看重。”
李振峰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依旧看着周美海,而周美海则低着头,一声不吭。
“对了,你的父亲因为他逐渐衰老而你逐渐长大,所以在他的心目中你的地位变得重要了起来,可以说你们家没有你是不行的。你不仅熟知果园的所有操作规程,更是熟练地接过了你父亲手中的农活,在这个家,你终于有了立足之地,而这是建立在你弟弟消失的基础上的。在我们见面之前,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你是个性格内向而又懦弱的人,但是在我和你接触后,却发觉你的另一面已经呈现出来了,你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而且你很有野心。
“刚才我怎么说来着,10年,对不对?你弟弟却只在监狱里待了8年,我相信当你从派出所那里得到他将要被提前释放的消息时,你绝望了!”
“‘绝望’?”周美海淡然一笑,目光却看向了天花板,“我怎么可能会‘绝望’?”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你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你的噩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你在这个家一直都是被边缘化的,因为你和你妹妹周美花并不是你现在的母亲所生,你现在的父母是半路夫妻,你的亲生母亲欧月华早就已经去世了。”李振峰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所以,当你无意中把周美河即将出狱的消息告诉你现在的母亲黄爱莲时,我相信她说的话是彻底压垮你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你心理失衡了。我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实黄爱莲那次的意外与你有关,不过我相信在你的内心世界里应该也是受到良心的谴责的,不然的话,你现在不会把你母亲照顾得这么好,对不对?”
“你妹妹出嫁了,你虽然不知道她过得是否幸福,但是至少她能逃离这个让你感到窒息的家。”李振峰一声长叹,“当派出所正式通知你周美河回家的日期时,你更是坐卧不宁了,你心里在不断地斗争,你害怕自己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但是你又不甘心回到过去,所以,你在网上寻找解脱的方法。我查过你手机的上网记录,从你弟弟被释放的前一个月开始,你就几乎每天都在搜索如何杀人才不会被人知晓,以及杀人或者过失杀人会被判多少刑期、会不会被判死刑……怎么样,你能否认这些吗?”
一听这话,周美海突然抬头看向李振峰,脸色苍白得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结结巴巴地伸手指着李振峰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李振峰冷冷地说道,“有人回应了你的需求,并且告诉你,他能让你弟弟自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不对?就在3天前的中午对不对?”
李振峰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周美海终于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警官,对不起,是我害了我弟弟,真的是我,我错了,可是我不甘心啊,这么多年,他回来就是冲着果园来的,父亲说那是弟弟的,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对不起……”
李振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弟弟死的时候,我想,你就在楼下吧,对不对?”
周美海抽泣着点头:“他,他跟我说只要看见我弟弟跳楼,就点这个。”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桌上,推到李振峰和安东面前,用手背抹着眼泪说道,“就是最后那个程序。”
“除了这个,他还教你做什么了?”李振峰神情严肃。
“他,他就告诉我点击链接下载这个App,然后就不用管了,接下来照着他的吩咐做就行了。”周美海回答。
“他没问你要钱吗?”安东问。
周美海赶紧摇头:“没有,一分钱都没要,理由就是很同情我。”
“那么订宾馆、要哪个房间这些事情,也是他叫你做的?”李振峰追问道。
“是的,他总是在最后一刻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怎么说,他说我的噩梦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安东一边翻看着周美海的手机,一边小声嘀咕:“只要有这个程序,手机主人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肉鸡。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这笨蛋自己操作的,包括最后一刻的格式化手机操作在内。李哥,这家伙的心明摆着比路边的石头还要硬要冷啊!”
李振峰没有回答安东的问题,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地板上跪着的这个男人:“周美海,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在你弟弟新手机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李振峰站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弟弟那么信任你,你却这么恨他,你眼睁睁地看着他跳楼,看着他一个人孤单地死在大街上,你却还不忘记对手机进行格式化操作,你亲手把你弟弟送上了绝路,你能体会到你弟弟死的时候心中的痛苦吗?”
周美海彻底崩溃了,深深的懊悔让他又一次伏地痛哭起来。
“带上他的手机回去交给大龙,我们走吧,后面的交给派出所处理。”说着,李振峰和安东两人便走出了讯问室,门外早就等候的小秦和同事走了进去。
讯问室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了。
副所长一直站在走廊上,讯问室里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叹一声,对李振峰说道:“谢谢你,李队,总算真相大白了。”
李振峰苦笑:“可惜的是法律上对他不会有太大的惩罚,毕竟周美河是自己跳楼自杀的。”
“但是对周美海来讲,这个教训足够大了。”副所长把他们一路送出了派出所,“对了,李队,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
李振峰微微一笑:“副所,你尽管提。”
“到底是什么原因真正导致了周美河最后的跳楼?他被催眠了吗?”副所长疑惑不解地问道。
李振峰果断地摇头:“在心理学上,催眠虽然是一种很有效的心理疾病的治疗方法,但是进行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它对环境、对受众,甚至对操作者自身都有很严格的要求。更何况作为受众,周美河本身就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他虽然被提早释放,但是由于他罪行的特殊性,即使回到社会上,他还是会提心吊胆的,因为我们人类的记忆可不是河里鱼的记忆,即使人们记不住,互联网也不会忘记。
“而且在狱中的8年,管教干部对这种未成年犯人的思想方面的教育是很严格的,不管最终成效如何,周美河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的,从而产生了自卑和自责的心理。打个比方吧,回到社会上的周美河就像一个踩着钢丝过悬崖的人,他不得不提心吊胆,所以特别渴望家人的接纳,尤其是他哥哥周美海的接纳。在狱中可就不一样,因为那堵高墙是他心里最好的屏障。”
副所长摇摇头:“那他既然害怕回到社会上做个普通人,为什么还要想尽办法出来?”
“很简单,比起社会上的另眼看待,或许高墙内的日子更不好过吧。”安东回答。
副所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周美河出来后,即使他父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但是假以时日不就可以了吗?新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可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恐惧?”
“对,被抛弃的恐惧。周美河因为从小受到母亲黄爱莲的溺爱,所以在情感问题方面的处理会显得相对薄弱一点,与人相处很难做到共情,生理年龄与心理年龄严重不符,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犯下猥亵和杀人的罪行。狱中的8年让周美河成长了许多,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依旧对家人充满渴望与信任,在他看来,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避风港。
“但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不只是被父亲扫地出门,唯一的哥哥更是时时刻刻不想见到他。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心理暗示’,如果在平时,一个人的情绪没有空窗期的时候,这种心理暗示成功的概率并不大,但是周美河一个人在宾馆的时候却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无助的时候,于是,这部手机和无数次可怕的言语暴力与死亡引导让本就对情感问题的处理是个门外汉的他彻底陷入绝望,从而走上一条死路。”
副所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愕地看着李振峰。李振峰点点头,一脸无奈:“是的,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这个周美海,只不过是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
“李队,不用见面就可以杀人,这家伙也太可怕了。”副所长感慨地说道。
“是的,利用别人内心深处的绝望,将其无限放大。而他的双手,一滴血都不用沾上。”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话,我想,大概就长这样吧!”
已经是夕阳西下,在回安平市区的路上,换了安东开车,车速明显比来时要慢了许多。
“李哥,我今天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安东小声嘀咕。
李振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兄弟,有啥好担心的?周美海不全都交代了吗?”
“咱们没有任何证据,能不能让对方交代还真是有很大的悬念呢。”安东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比画着说道,“你想啊,要是周美海死不认账,你又能拿他怎么样?自杀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最多落个道德谴责罢了。”
“我必须让周美海交代,因为当我亲眼看到宾馆楼下的自杀现场时,我就觉得周围环境非常眼熟,和前面除了莫小白母亲以外的四起自杀案性质完全一样,这是他的惯用手法,都是在公共场合,影响都很大。”李振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怎么说呢,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果证据一时理不出头绪,你却又有合理的怀疑,我的建议是你可以从临床心理学方面着手,这就是审讯的策略。以前在学校的时候,黄教授总是跟我们唠叨他的三大定律:第一,化解对抗关系,形成理性互动,建立建设性审讯关系;第二,扩大应对视角,强化心理突破,不仅促使悔罪,更防止重新犯罪;第三,营造供述条件,促使认罪供述,引导人性回归并正视法律后果。放在周美河自杀案里,突破口就是家庭和亲情。”
“认同感。周美海生活在一个以父亲权威为主导的环境中,在旁人眼中看似内向懦弱。作为家中的长子,从内心的角度来讲他是非常渴望成为父亲的接班人的,这是一种男性的本能,也是一种天生的荣誉感,所以他一直都在父亲身边任劳任怨地表现自己,放弃自我的追求,期待得到父亲对他的认同感。这些或许都只是源于父亲的一句随意的承诺,也或许只是一种自我责任感的突然出现吧。总之,这是他非常在意的东西。结果呢,弟弟很快就要回来了,会夺走他现在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在这样的矛盾中,周美海却仍然能为弟弟订房间、买手机,我觉得这些太有戏剧性了。”
“怎么说?”
“他在演戏呗!”
安东听了,恍然大悟。
两人正说着话,李振峰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来电号码,神情顿时显得有些紧张——是赵晓楠打来的电话。
“知道我家的地址吗?到我家来一趟吧,越快越好。”
赵晓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和疲惫,李振峰不由得呆住了,听着电话那头长长的断线声,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李哥,出什么事了?”说话间,安东已经把警车开进了安平路308号大院。
李振峰把手朝前一指:“你在前面把我放下来就可以了,记得把那两部手机立刻拿去交给郑文龙处理,跟头儿说我要出去一下,有急事。”
“你不回车库开你自己的车吗?”安东把车停下后,问,“这两天好像没见你开车。”
李振峰下车,头也不回地冲他摆了摆手:“我的车坏了,坐公交。”
“现在可是下班高峰期——”
最后李振峰是骑了一辆共享单车走的。刚骑上坡的时候,他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对面驶来的公交车上有个靠窗坐着的人很眼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直到骑出去老远,李振峰才忽然反应过来,使劲儿一拍脑门:“于老板!”
他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