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夜里的蜘蛛

自然界的每个生物都在伪装,包括人在内,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伪装是为了生存,而有的伪装,却是为了杀戮。

他的名字并不真的叫蜘蛛。他最喜欢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出现。

为什么选择叫蜘蛛?那只是他在网络上的一个符号而已,但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名字,也稀罕这种特殊的生物。

因为蜘蛛的一生都在窥探,伺机捕食。虽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蜘蛛猎食的同时也在被窥探着,但是蜘蛛却总能巧妙地伪装自己,可以敏捷快速地逃走,所以最终都能转危为安。

他就是这样一只黑夜里的蜘蛛。

林丽家的别墅就在20步开外,漆黑的夜色中,远远地看着这所房子,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这是一栋乳白色的三层小别墅,和周围的别墅唯一不同的是屋顶铺着太阳能电池板。

他站在街对面一人高的篱笆丛中凝视着二楼最东头的那扇窗户,那是林丽的卧室。他耳边满是夏虫争鸣的声音,看来今晚还是挺热闹的呢。

房间里依旧是漆黑一片,所以他感到有些无聊,目光便慢慢地从一扇窗户移向另一扇窗户。房间亮着灯,那精致的白色蕾丝窗帘随风摆动着,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这家人也太不小心了,他想,虽然篱笆丛后面便是一片开阔的海滩,但是这也不能用来作为不设防的理由啊。

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时候。

有好多次,他都看见了林丽的情人,那个身材发福、打扮得很体面的中年男人,一周固定来林丽家4次,开着他那辆高大的越野牧马人,气势足够弥补他那日渐光秃的头顶。每次他来,作为金丝笼中的小雀儿,林丽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性感迷人,然后欢呼着向她的情人扑去,似乎这才是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

其实林丽是一个正在读研的女学生。每天早晨,她都会换上一身朴素的运动装,擦去脸上价格不菲的化妆品,然后开着那辆小迷你,去3公里外的安平大学读书。

他就像一个忠实的鸟类观察者,已经有足足3个月的时间,每天都悄无声息地跟在这只漂亮的金丝雀身后,逐一用视频记录下她的日常生活,享受着那份“跟踪者”才会有的刺激与美好幻想。

和很多上传视频的创作者不一样,他的视频都是简单的日常记录,甚至琐碎到几点吃饭,打了几个喷嚏,开心还是不开心,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流水账一般的几分钟的视频在网上点击量并不高,从最初的每次视频十多次点击,到后来只有两次点击,不过还好,这两次是固定的,一次是他自己,另一次,就不知道是谁了,只能确定是个“活人”。

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视频的点击量,因为他知道很快便会有一个让人激动的反转。

就在今夜!他在等那辆高大的牧马人出现。

一个多小时后,林丽卧室的灯亮了。每次牧马人来之前的半小时,林丽的卧室里必定有灯光,因为她要换衣服,精心打扮她自己。

他终于从篱笆丛中走了出来,穿过窄窄的单行车道,小心翼翼地消失在了别墅屋前的藤蔓中。

接着,他熟门熟路地翻过院墙绕到了别墅后方,那里有一扇玻璃后门,通往后院的游泳池。只是短短几秒钟的工夫,他便打开了门锁。

他进到了林丽的金丝笼中,穿过长长的厨房,他钻进了楼下的杂物间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胸前的运动相机自始至终都开启着,而他呼吸平稳,步态沉着,完全不像是一个闯入者,或者说,这本就是他自己的家。

说是杂物间,其实被打扫得很干净。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林丽从搬进这栋别墅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踏足过这个小小而又隐蔽的空间。但是他却很熟悉。

他伸手从肩上的背包里拿出一顶洗得发白的黑色棒球帽戴上,这是他每次准备做一件大事情之前都必须要做的事,其实戴上这顶黑色棒球帽并不能够让他的外表变得有多出众,但是他却能就此获得信心倍增的感觉。

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杂物间,最后,关掉了手中的小型手电筒和胸前的运动相机,独自坐在黑暗中,倾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从前,他是一个冷冰冰的孤独的杀人犯,他本以为他的所作所为会一直默默无闻,他也习惯了如此,因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英雄只有一个,那就是也必须只能是他自己。

勇者都是孤独的。

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经织好了严密的蜘蛛网,而今晚,蛰伏的蜘蛛开始真正地捕猎了。

耳畔传来了“牧马人”沉重的轰鸣声,果然来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又过去了漫长的两个小时。别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伸手打开胸前的运动相机开关,轻声说道:“开始了……”

运动相机有红外线功能,而他鼻梁上所戴的眼镜也有红外线功能,所以,黑夜对他来说,一如对蜘蛛一般毫无意义,相反,却是完美的伪装。

他轻轻推开杂物间的门钻了出去,然后顺着别墅的楼梯迅速来到二楼。这里总共有4个房间,他要去的是东面那间,此刻,还没有走到门口,他便已经听到了屋里传来的阵阵鼾声。

他把杀人称为——做手术。

而要让两个沉睡中的大活人瞬间失去反抗能力非常简单。就像蜘蛛捕猎一般,他不动声色地让**的男女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只能睁着惊恐的双眼注视着黑暗中的他在床边来回忙碌着。

为了能够对着林丽的耳朵说话,为了和他的猎物更亲近一些,他不得不躬下身子:“亲爱的,等你死后10分钟,苍蝇就会闻到伴随你的肌体组织的分解而产生的气味,绿头苍蝇会把最微小的卵产在你身体的各个入口处,因为那里的温度最适合它们的孩子生长了。”

林丽已经失血很多,但是她还没有放弃,试图挣扎或者哀求,却只是在喉咙中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呜声,听久了就像鸽子在打鸣。

“知道吗?我已经跟了你足足3个月了,在这3个月里,我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呢,我要结束这项工作了,因为我已经开始讨厌研究你的一切琐事了。”

林丽的眼神从惊恐转到愤怒,片刻过后便转为深深的绝望。

他一把掀开**的被子,然后看也不看,一刀径直穿透了林丽情人的咽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这个中年男人很快便断了气。

但是林丽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一边在林丽身上动着刀子,一边观察。

“临死的时候,呼吸会变得更加困难,变成间歇性的,就像你现在感觉到的一样,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么,死亡会在60秒钟内准时降临。”他低声地说,“接着,你会看到眼前亮起了耀眼的光芒,疼痛会一点点消失,最终你会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那时候的你,就真的死了。好了,”说着,他直起腰,认真地看着林丽脸上的表情,嘴里开始低声嘟囔,“……55、54……43……21……0。”

其实还没有到一分钟,林丽便呼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结束拍摄。

研究人比研究生物有趣多了,尤其是人死亡的时刻。

看着面前满意的作品,“蜘蛛”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回到住处后,“蜘蛛”先是冲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坐在电脑边,开始剪辑和上传自己的视频作品。面对跳动的电脑屏幕,他发愁了,到底该取个什么样的标题才好呢?这让他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决定越简单越好。这个时候是凌晨3点,负责审核的是机器人,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视频会被人为卡掉。

他看了一眼那个粉丝的头像,果真亮着,心中不由得小小得意了一把,是在等自己上传大结局吧。

在等视频上传的间歇,他顺手点开了那个粉丝的个人页面,原来他也是个视频上传者。因为好奇,他又接着点开了对方的视频备份夹,几次跳转后,便来到了一个服务器在境外的外挂视频网站。

这时候,“蜘蛛”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这个铁粉上传的全部视频内容。先是惊讶,随即是发呆,最后看到结局的时候,“蜘蛛”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蜘蛛”就真的认识了“小丑”,而“小丑”本来的名字也不叫“小丑”,不过没关系,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两人用“蜘蛛”与“小丑”互相称呼着对方,他们俩就像是同一面镜子里外的两个分身,相见恨晚却又保持着彼此之间固有的矜持与距离,从不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多余的字,但是语言的表达有时候却是不需要文字的。

上午7点刚过,安平路308号的楼道木质地板上便响起了阵阵炸雷一般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大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身材高大的网络安全大队工程师郑文龙突然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像一辆油门被踩到底的重型挖土机,一路气急败坏地冲向了二楼刑侦支队的办公室,最后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彻底结束了这段惊心动魄的画面。

大家之所以感到吃惊是因为郑文龙在安平市公安局里是以性子慢和做事稳重著称的,从不用力关门,而刚才那最后一声猛烈撞击,明摆着就是出大事了。

作为网络安全大队“五剑客”之首的郑工程师一大早竟然慌张成了那个样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九赶紧拿起手机拨打了安东的电话:“你在哪儿躲着呢?你们办公室的楼板都快被人跺穿了。”

“在……”安东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龙哥刚才跟台重型挖土机似的直接往你们办公室冲去了,看架势要去拆房子。”小九紧张地说道,“保不住楼板是其次,没准儿房顶都给你掀没了。”

“谁?”安东有些警觉。

“网安大队的郑文龙。”

“我马上就回去。”安东匆匆挂断电话。要知道这时候李振峰可不在办公室,他一大早就去了人民医院,今天是父亲李大强出院的日子。

李振峰不在,安东就得管着事儿。

半小时前。

市人民医院内科病房,退休老警察李大强已经换上了自己平时穿的衣服,此刻在病床旁的那张休息椅上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表情,妻子陈芳茹收拾好了所有住院用到的东西,利落地打好包,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病**,刚要开口说话,门被推开了,儿子李振峰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叫了声:“妈,爸……”

李大强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今天不上班了?”

陈芳茹见状赶紧探身用力扯了扯老头子的衣服:“人家都睡着呢,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

李大强听了,张了张嘴,却只是“哦”了一声,声音果真收敛了许多。

李振峰笑嘻嘻地凑了上来,依旧压低嗓门:“妈,手续都办好了?”

“嗯,昨天就跟医生说了,我们今天出院,我账已经结清了,就住到今天早上,没办法,你爸可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吵着闹着要出院,”陈芳茹说着,狠狠瞪了自己老伴一眼,“就好像人家要害他一样。真是不可理喻。”

“好啦好啦,妈,咱不生气了哈。我开车送你们回去,等下我还要去上班。”李振峰伸手接过母亲手里的帆布旅行袋扛在肩上。这个旅行袋还是父亲在单位时发的,上面“安平县公安局[1]”几个字早就被勤劳的母亲用洗衣刷给刷洗褪了色。

来到楼下,李振峰先是打开轿车后备厢,把父亲的行李和暖壶、脚盆逐一放了进去,再三检查后才关上后备厢回到车里,开车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父亲李大强一声不吭,似乎心事重重,母亲陈芳茹倒是有一大堆的话要跟儿子说。李振峰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却又时不时地从车内后视镜看向后座,关注着父亲脸上的神情。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爸,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老头子小声嘀咕了句后便又不吭声了。

李振峰欲言又止,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耐着性子陪着母亲说话。

把父母送回了家,李振峰匆匆下楼正要开车走,母亲陈芳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追了上来:“阿峰啊,别生你爸的气。”

李振峰笑了:“妈,爸都这个年纪了,你放心吧,哪有儿子跟老子计较的。”

陈芳茹点点头,轻声说道:“其实你爸前天还是好好的,和我说说笑笑,还说病好了要和我坐高铁去天门山玩玩,散散心。但是自打昨天下午有人来看过他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总是坐着发愣。”

“什么时候?谁来看过他了?”李振峰心中一动。

“大概下午1点钟的时候,我那时候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医生正在病床边和你爸说话,女医生自始至终都背对着我,我刚要上前,却被你爸轰了出去。不过很快那个医生就走了,但是从那以后,你爸整个人就不对劲了,脾气坏得要命。”陈芳茹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委屈。

“女医生?”

“是的,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就是女医生啊。不过……”陈芳茹皱眉想了想,“她胸口好像少了点东西。”

“工作牌?”李振峰试探着问道。

“没错,我想说的就是那个,不过我当时并没太在意,因为住院那两天,有的医生胸口也没有工作牌,毕竟是在住院部,不用上纲上线要求人你说是不是?”

“你有没有问过我爸他们说什么了?”李振峰感到母亲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安,“是不是讨论病情?”

“我当然问了,但你爸说不是。我还特地去护士站核实过,阿峰,你知道的,我和你爸过了大半辈子了,就怕他出事。”陈芳茹没有说下去,李振峰却已经看懂了母亲的眼神。

他点点头,宽慰母亲:“我懂,妈,你就尽管放心吧,我会去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冒充医生。”

“那就好,注意安全啊。”陈芳茹突然意识到手中抓着的塑料袋,随即把它塞到了儿子手里,“快吃吧,还热乎着呢,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我今天早上托医院对面的那家早餐铺做的,特地加了两个蛋呢。”

李振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车子开出去老远还是能从后视镜中看到母亲的身影,李振峰的心里暖暖的,眼眶也变得有些湿润。

一连拐过两个街道口,车子正要开上高架桥的时候,蓝牙耳机里传来了电话铃声,李振峰伸手按下接听键,电话是安东打来的。

挂断电话后,看着车窗玻璃前方十字路**通指示牌上已经出现了安平路的标识,李振峰此刻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案情分析会议室的8扇窗户全都打开着,房间里坐满了人,4台老式的黄铜色吊扇在天花板上发出单调的吱嘎声。因为过于焦虑,马国柱忍不住想抽烟,连烟盒都摸出来了,四周问了一圈都没有人带打火机,便只能悻悻然作罢。

郑文龙在投影仪上分别播放了两段视频后,神情凝重地说道:“虽然说视频上传者正常情况下都有一个注册IP地址,但是这仅仅针对那些守规矩的人,而有些人,就像这两段视频的上传者,他们就是刻意隐藏或者盗用了别人的IP地址,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行为在网络世界中却是司空见惯的,我们曾经追踪过一个接连设置了8道屏障的IP来源点。所以,经过认真分析,这两段视频的上传者是两个人。”

林局问:“你们通过检查上传的视频可以确定上传者的行动规律?”

“确切来说应该是那台电脑在网络世界中的所处位置,不同于后期由运营商所分配的IP,而是它出厂时自带的类似于身份证一样的编码,我们就是在厂家的协助下通过三点定位确定了这两台上传视频的电脑有两个不同的拥有者,而且上传地点就在我们安平市。”

第一段视频就是凯斯考购物中心的汽车高空坠落案件,但是第二段视频却是陌生的。

“赵法医,你看了第二段视频,能确定这是一起凶杀案吗?”李振峰问。现在的影视特效镜头已经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赵晓楠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这绝对不是特效,无论是现场血迹,还是死者的残肢,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们需要尽快找到这两具尸体,天气太热了,尸体非常容易腐化。”

“技侦那边能确定是哪块区域的别墅吗?”马国柱问。

小九回答:“我们安平地处辖区内总共有三个别墅带,两个在海边,一个在市区。市区的属于高层别墅,户型与这个两层的复式结构不相符,而且在提取出背景音后可以判断是在海边,也就是‘樱花小筑’和‘紫微东升’两个别墅区,我们找了开发商,请他们发过来相关户型的样板房资料判断,最后确定是‘樱花小筑’。”

李振峰听了,心中一动:“小九,这个‘樱花小筑’是不是在安平大学城附近?”

小九点点头:“不到5公里,大概是3公里左右。”

“派人去挨家挨户摸排,看能不能锁定杀人现场。”马国柱说。

安东听了,却面露难色。“这么做可能会有点难度,需要一点时间。头儿,因为这个‘樱花小筑’和‘紫微东升’两个别墅区都是同一个开发商,房价非常高,而且这些别墅区非常注重个人隐私,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去的。再说了就连保安也不一定记得每个人的脸,车辆进出别墅区就是靠装在车上的电子门禁卡,更何况还有两个棘手的地方,”安东伸手指了指地图,“这两个别墅区都靠海,尤其是‘樱花小筑’,过了别墅区那道海边篱笆墙就是一片宽阔的海滩,这是别墅区设计上的软肋,而且那地方的物业因为尊重住户隐私,特地卸去了路面上所有的监控,把住户自己家是否安装监控的事当皮球一样踢给了业主自己,这样就很难找到一段完整的案发当晚视频了。”

“住这样的高档别墅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安全。”小九嘀咕。

安东乐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买这别墅的人非富即贵,而别墅买了,要么是用来度假,要么就是包情人的,你说谁会把别墅写情人的名字?谁会那么轻易就告诉你他情人的底细?不是我瞎说,那地方就因此而有了个外号——情人寨!”

李振峰嘀咕:“这种动别人盘子里蛋糕的活儿,干起来绝对不会轻松。”

马国柱听了,不由得紧锁双眉。

郑文龙补充说:“在这个上传者前面的几起视频中,都出现了同一个女孩子,就是这个,”话音未落,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女孩的相片,身材高挑,长相秀丽,眼神中带着一丝迷离,“我们逐一查看过每个她出现的镜头,可以确定的是视频的拍摄性质都属于偷拍,所使用的工具应该是市场上非常流行的Go Pro一类的运动相机。”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关于这个女受害者的视频,至少持续了3个月,只不过点击率非常惨淡,估计也就躲过了人工抽查。”

“那能确定是我们的受害者吗?”马国柱看着赵晓楠。

“相吻合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我还得看见尸体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赵晓楠的每次发言依旧保持着她所特有的固执与严谨。

“人像识别怎么说?”李振峰问。

“那样的光线下真的不太好办,暂时还没有捕捉到适合比对的角度。”小九回答。

“那就只能人海战术了,我和安东再去一趟安平大学,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应该是那里的学生。”李振峰转头看向小九,“你们尽快处理一下最后这段视频的背景,我总感觉在12分13秒的地方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发动机声音很特别,如果能找人辨别出这辆车发动机的具体型号就好了,因为声音最后消失的地方离案发现场并不远,可能也就不到10米。”

“没问题,李哥,我们那儿有一台新家伙正好可以拿来练练手。”小九快速地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工作任务要点。

李振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笔记本:“有一点需要大家在心里留意,就是这个刚发现的凶手。与精神病性变态心理相比,变态人格无病理症状,也基本没有心理过程和行为方面的障碍,智力水平更是和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没啥区别,有些地方甚至还更高。你们注意看第二段视频,就是别墅杀人案这起,犯罪嫌疑人完全能够区分现实与幻想,再加上前面的长期跟踪,更加能够体现出变态人格犯罪者犯罪前具有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的预谋能力,甚至还能做到更好。而且在记录下来的整个犯罪过程中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说话前后没有产生过矛盾。总之,从犯罪心理方面分析,我得出了三个要点:第一,犯罪嫌疑人非常自恋,就因为对自身能力的高度自信,所以才会用3个月的时间来预谋一场血腥的屠杀,而且他得逞了,足够引起我们警方的重视,这会愈发刺激到他后面的行动;第二,他还会犯案,因为他自始至终手法娴熟,尤其是扎向男性受害者的那一刀,极度冷酷,缺乏作为一个正常人所必须拥有的同情,所以,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也不是他最后一次杀人;第三,他是单独行动,符合变态人格的犯罪嫌疑人绝对不会与别人一起共事的特征,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的他必定是一个旁人眼中庸碌无为的人,完全可以被人忽视,而他自身其实也是希望这么做,因为他体现在杀人上面的能力,只能让他一个人去默默崇拜。这种人有着冷静的头脑和理性的思维,但是人际交往方面却相对比较差,所以独居的可能性非常大,也有极强的领地意识。”

“那这么看来这两个人合伙的可能性不会大?”郑文龙提出质疑。

“会比那更糟糕,”李振峰如实回答,“如果他们因为视频发布而认识的话,由于两人的视频类别差不多,而人格特质又相似,所以,他们之间极有可能会发展成为竞争的关系。”

见身边坐着的小九依旧是一脸茫然,安东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压低嗓门说道:“李哥的意思我懂,不难理解的,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四个字——杀人比赛。”

小九惊呆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以为自己在玩游戏抢人头?简直是荒唐!”

李振峰看着他:“因为你是拥有正常人格心理的人,所以你才会觉得荒唐且不可思议。”

马国柱冲着安东问道:“前面那起人偶视频案,你们有进一步的线索了吗?后面打算怎么做?”

安东说:“目前为止那具焦尸的身份还在确认中,因为焚烧得太厉害,基本没有什么尸表辨认价值。至于说视频中另外三位死者的尸体下落,我们在继续走访失踪人口,相关体貌特征也已经通知了分局和基层派出所,留意近期的无名女尸状况,看是否和我们的潜在受害者相吻合。”

李振峰补充道:“人像识别方面,因为对方是上传的视频,像素只有480,画质不是很高,这在辨别上有一定的难度,不过我们已经找人对潜在受害者进行画像模拟,等结果出来后,希望对她们的身份辨别有所帮助。”

“有一点可以给你们参考下,挺有意思的,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具体原因。”赵晓楠说,“那具焦尸因为是死后被扔下去的,所以她的嘴是闭上的,虽然火灾破坏了她大部分的身体组织,但是在**样本采集中,我们发现了硫酸、硝酸、苯、甲醇、卤化银、对苯二酚的痕迹,这几种化合物组合在一起后就是显影剂!我们这位死者临死前喝过显影剂!”

“显影剂?”李振峰问,“现在还会有谁在用显影剂?不都是数码照相了吗?”

赵晓楠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在目光中露出了同情:“显影剂是显影液的主要成分,为了完善性能,通常还会加上一些其他成分,比如说促进显影的促进剂、防止显影剂氧化的保护剂、防灰雾生成的灰雾抑制剂和防灰雾剂,等等。我在死者**样本中所提取到的化合物种类还包括米吐尔、无水亚硫酸钠、无水碳酸钠和溴化钾,这是底片和相片所通用的显影液必需成分,所以,这就是用来显影相片的显影药水。”

“能确定是灌进去还是自己喝进去的吗?”马国柱问。

“我倾向于是自己喝的,灌进去的话,在牙齿上会有微量痕迹残留,因为显影剂浓度比较高,不排除那场火灾的缘故,但是死者的嘴巴是闭着的,所以鉴于目前情况,我倾向于是自己喝下去的,死者有过轻生念头。”

“那DNA采集了吗?”马国柱问。

赵晓楠点点头。“但是没用,系统中查不到,必须有对比参照物才能确定身份。”她转头看向李振峰,“我就等他们了。”

…………

会议结束,大家收拾好东西后起身朝外走去。

李振峰边走边对小九说道:“我们正常人的人格具有很强的动力性,而这个动力性就能对我们的个体意识、情绪情感以及动机进行导向。变态人格者也正是由此产生的异常动机,他们往往具有某种顽固的病态嗜好,促使他们的行为不能符合社会环境的正常要求,不能与我们常人的正常思维方式相吻合,有的甚至违背社会道德理念,从而引发犯罪行为。打个比方说吧,纵火癖你见识过吧?目的就只是放火,因为灼热的火焰能够给他带来足够的刺激和愉悦感,这和报复与破坏他人财物的习惯性纵火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如果你认为纵火癖的概率比较低的话,那我就给你说说另一种,偷窃癖,这也是变态人格。”

安东抢过了李振峰的话:“偷窃癖,我知道,就是上周我们治安大队抓的那个几乎偷遍了我们安平市所有咖啡厅店铺的女贼,在这之前已经抓到过好几次,却总是因为数额不大,罚款检讨一下就算了,但是他们也不想想,第一,这姑娘为什么老盯着一头羊往死里薅羊毛?第二,这姑娘家境还是不错的,随便逛个咖啡厅点个饮料啥的,没有消费压力。这就与以物质利益获得为目的的习惯性盗窃有本质上的区别了,因为她一次次所贪恋的就是盗窃时的刺激和得手后的成就感,这就是盗窃癖。”安东给李振峰一个眼神,仿佛在说,夸我。

李振峰会意:“安东分析得很对。我们案子中的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同样是变态人格,他们真正在乎的,不是生命必须得到尊重,而是成就感、被崇拜感与刺激感。你说两个都属于‘正极’的人要是在一起的话,他们合作的可能性会高吗?”

“不,他们之间只会互相竞争。”小九似乎开窍了,坚定地说。

“同极相斥,猜对啦,有长进!”安东嘿嘿一笑。

看着大楼外明亮的天空,李振峰却分明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阵阵雷声,风越来越大,眼瞅着一场暴风雨离安平市区已经不远了。

“走吧,安东,我们这就去安平大学城,找人好好谈谈。”李振峰和安东一前一后快步走下楼。在一楼大厅,李振峰无意中看到赵晓楠开完会后并没有急着回办公室,而是驻足在门外的台阶上,抬头看着院中不到5米远的那棵老银杏树发呆。这让他本想上去打招呼的念头瞬间没了。略微迟疑过后,便带着些许淡淡的遗憾转身快步走向车库。

警车开出大院的时候,赵晓楠的身影已经不在门口了,李振峰感到一丝失落。

“李哥,怎么了?”安东察觉到了李振峰脸上的微妙变化。

“没什么,风沙迷住眼睛了。”他顺手拿起兜里的偏光镜戴上,安东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开车去安平大学城要花整整70分钟的时间,如果堵车的话,那就更没谱了。最近滨海隧道在施工,堵车也就成了常有的事。

警车稳稳地向前行驶着,窗外的景色单调得让人昏昏欲睡。李振峰不由得想起了数月前赵晓楠独自一人站在海堤上的孤单背影,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伤感,他何尝不想宽慰赵晓楠,但是他又清楚有些秘密不适合主动追问。

他喜欢看电影,因为电影总能让他忘记现实中的残酷与冰冷。

两周前刚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他就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他要做“小丑”,那个看似渺小,却能嘲笑整个世界的“小丑”。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定位,虽然在这之前,他还一直生活在别人早就安排好的棋盘中。

母亲当初是怎么说自己的,他都差点记不起来了,毕竟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是有一点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说”他时,那刻薄的语气和冰凉彻骨的眼神。

——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除了会浪费粮食,你还会干什么?你干吗不去死?

——你就别做梦了,人家只会把你当笑话看,你就是个小丑,没人要的小丑。

——你长大了除了吃牢饭什么都做不了,你就是个废物。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这杂种生出来……

“小丑”的眼泪随着记忆的打开而瞬间涌出眼眶,他默默地蹲了下来,接着便是双手抱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听上去像是在啜泣,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啜泣声变成了笑声,最终,他放下了掩面的双手,虽然脸上依旧满是泪水,但是他却笑得非常开心,前仰后合,就好像正在看一幕精彩的喜剧。

而所有的悲剧最初的源头似乎都是喜剧。

“小丑”是个男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人偶娃娃。他有房子,有车子,甚至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些都是他能够用来在这个社会上继续生存下去的根本,更确切地说是很好的“伪装”。

自然界的每个生物都在伪装,包括人在内,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伪装是为了生存,而有的伪装,却是为了杀戮。

“这不是笑话,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我,我的人生只是一出喜剧而已,悲剧并不属于我!”拉下小丑面具,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念着熟悉的台词,身穿小丑装的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

在他面前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你是个天生的艺术大师!”

“小丑”并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角色中。

“你只想嘲笑我,当你惹毛一个被社会遗弃、被当成垃圾的社会边缘人会怎么样?”他继续表演着,眼神中充满了嘲讽的笑意,“我告诉你会怎样,你会自食其果!”

他夸张地张开手臂,就仿佛自己的面前此刻坐着数百位衣着光鲜的观众,抑扬顿挫的语调在宽大的废弃厂房中回**着:“我曾以为我的人生是场悲剧,但现在的我意识到,不只是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喜剧,让人捧腹大笑的喜剧!”

他冲着摄像头所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无形的聚光灯,无声的喝彩,他心满意足,优雅地来了一个标准的转身。在他身后,一位身穿洛丽塔泡泡纱裙的年轻女孩静静地坐在一张高大的宫廷椅上,犹如公主一般高贵而又诡异。公主裙是紫色的,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虽然戴着小丑面具,但是他走每一步路的姿态都像个高傲的王子。来到公主近前,他单膝下跪,虔诚地亲吻着公主垂落在扶手旁略有余温的手指。

时间刚刚好,《死亡的华尔兹》舞曲响起,他就这么抱着公主,走向舞台的正中央……

他知道,自己必须表现得绝对出色!

废弃的厂房外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半人高的蒿草、杂乱的建筑废料、脏乱的垃圾,在灼热的阳光下散发出刺鼻的臭味。不远处,那块本该是金色的招牌,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座椅破破烂烂,舞台上也到处都是腐朽的烂木头,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电影院。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真的堵车了。

开了一个钟头,警车才刚开过环城高架,看着车前方的指示路牌,李振峰突然把车一拐,在第一个岔道处提前下了高架。

“李哥,这条路不是去滨海大道的啊!”安东不解地问道。

“先去趟人民医院,我要去看一段视频。”李振峰心事重重,既担心是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糟糕病情,所以才会瞒着母亲并对她发无名火,又始终有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一个陌生的女医生?到底是谁?

警车停在住院楼下的停车位后,两人便匆匆来到了三楼内科病房区,直接找到监控室。睡眼蒙眬的保安一看安东手中的工作证和李振峰严肃的神情,瞬间便清醒了,他立刻调看了昨天上午12点到下午2点之间的监控视频。

因为母亲陈芳茹告诉过他那个女医生出现的大概时间就在下午1点前后,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画面。看着视频中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正死死地掐着他的喉咙。李振峰认出了赵晓楠。

刹那间,无数个问题蜂拥进入了李振峰的大脑,但他所做的却只是冷静而又迅速地挡住了安东的视线。

安东也是聪明人,知道李振峰必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在后面的路途中也就刻意不去提起这件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警车快要开进安平大学城的时候,趁着安东下车去小卖部买水的工夫,李振峰拨通了母亲的手机。

“阿峰,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电话那头的母亲声音中充满了讶异。

“妈,我在出差,正好有空,就打电话问问爸的情况。”李振峰并不太擅长向母亲撒谎,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有些微微发颤。

“你爸好着呢,”陈芳茹回答,“不用挂念他。”

“他有没有再冲你发无名火?或者发呆?”

“没有,他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里待着,连午饭都是叫我做好后送进去的。”

“那你看见他在做什么没有?”

这时候,安东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兴冲冲地向警车跑了过来。

电话那头母亲陈芳茹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异常,就是在看自己的工作笔记。他以前经常这么打发时间的,人退休了嘛,闲得发慌,可以理解的。”

上次钥匙扣杀人案结束后,李振峰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把那些工作笔记还给父亲李大强。他虽然渴望拥有这些东西,但是却也知道这些工作笔记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所以父亲像今天这么做可不是什么心血**。李振峰有种直觉,老头儿的改变必定和赵晓楠的拜访有关,可是,自己又不能直接去问赵晓楠,那就只有迂回寻找真相了。

“哇,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中彩票啦?”李振峰冲着安东嚷嚷了起来。

“还不是看那妹子可怜,完不成业绩要被扣奖金!”

李振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快200块了吧?”

安东听了,笑呵呵地说道:“确实,还差2毛钱到200,是有点心疼,但今天是马月生日,她又喜欢吃零食,我……我不好意思问马月,又不会挑,所以就叫那小妹帮我随便拿了点年轻女孩喜欢吃的东西。李哥,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好人多?什么意思?”李振峰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老想着给我省钱,”安东笑得更开心了,“偷偷给我打了8折不说,还送了我一大堆的优惠券,最后还给了我两个小人偶,说马月一定会喜欢,因为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一边说着,一边炫耀般地拿出了那两个某饮料品牌的赠品,一红一绿,虽然颜色鲜艳了点,但是做工还算得上中规中矩,成本价不会超过10块钱,“你知道嘛,李哥,店主小妹告诉我说这些东西平常花钱还买不到的呢。”

警车沿着滨海大道又继续向前开去,穿过3公里长的山底隧道后,车前方的光线刹那间变得黯淡了许多,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密集了。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海风把遍地的落叶卷起,又吹得高高的,路边的行人纷纷低头加快了脚步。

有些风雨光靠伞是挡不住的,这越来越猛烈的海风更是如此。因为有了先前来过一次的经历,所以这次安东便直接从北门把车开进了安平大学,然后去了大学办公楼。

在来这儿之前,李振峰已经联系过一位学生处的辅导员,此刻,他站在楼底平台上,朝着警车开来的方向张望着。等车在近前停下后,便迎了上来。

“两位警官,我叫金俊强,是安平大学学生处的工作人员,你们下午的电话是我接的,跟我来吧。”

两人跟着金辅导员穿过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

李振峰有些好奇:“老师,现在怎么这么安静?学生都放假了吗?”

金辅导员摇摇头:“早着呢,还有一个半月。不过办公楼这里处于大学城北区,本来就安静。”

说话间,三人来到二楼一间办公室,大家坐下后,金辅导员便伸手从打印机里取出一份刚打印好的人员名单递给李振峰:“这就是3到10天之内各大专业没有按时上课的女学生名单,总共6个,其中本科部3个,研究生部3个,还有一个失联了一年零一个月,我有特别标注,叫方淑婷。”

“失踪了这么久?”安东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报警?”

“有想过报警,征求家人意见时,家人没同意,说收到了她的微信留言,跟别人去外地打工了,开公司,挺忙的,稳定下来自然会联系的,后来就没有了下文。”金俊强腼腆地笑了笑,“这方面你们警方也能理解,因为她已经成年,虽然中途放弃学业有些遗憾,但是我们校方也不好多说什么,更没有负责监管她的义务,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她是什么专业的?”安东问。

“化工四年级,马上毕业了,失联前两天正在一家化工模型厂实习。”金俊强回答,“现在我们这个化工专业已经合并成了单独的化工学院,与时俱进嘛!”

李振峰在里面看到了陈静的名字。

“大多都联系到了。不过有位家长在医院里处于昏迷状态,所以也没有办法告知具体情况,我说的是美术专业三年级的那个叫陈静的女生,院方反映说她父亲得了癌症,我们校领导很重视这个情况,已经指示我们去送过慰问金了。”说到这儿,金辅导员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她的父亲根本就没有人照顾,我们只能联系当地社区,希望能献爱心聘请一个护工专门去照看下,也不知道陈静同学到底去哪儿了。我们正打算向你们警方报案呢。”

听到这儿,李振峰和安东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安东便开口说道:“金老师,陈静同学出了点意外,我们警方正在调查,希望你能替我们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金辅导员的脸色一变,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她出什么事了?”

“暂时不方便透露,很抱歉。”安东说。

“难道说前段日子在网上传的那段视频是真的?”

当金辅导员问出这个问题后,在一旁观察的李振峰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注意到此刻眼前这位中年男人的坐姿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他的脚后跟是打开的,并且没着地,但是双脚的脚尖却紧紧地并拢在一起。从开始交谈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让金辅导员完全放下对陌生人的戒备心理,与先前拘谨的举止完全不同的是,这时候他所表现出的坐姿是发自内心的本能流露。

李振峰脑海里迅速思考着,这种看似有些女性化的坐姿其实与性别并无关系,只是与人的性格有关,展现出这种怪异坐姿的人一般来说都不是很好相处,他们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人际交往的圈子也不会太大,能够与这种人相处较好的对象,基本被局限在屈指可数的熟人里面,而这些人都有固定的小圈子,不是很喜欢迎接新的成员。他们做事比较费神,因为这类人不会有太大的主见,事情无论大小总是会犹豫很久,左右摇摆下不了决心。他们的身上也有优点,那就是具有超强的洞察力,而且对身边的人或者事有着比较准确的判断。最后强调一点,那就是非常有耐心。

他的目光又被办公桌上的亚克力奖牌吸引住了,读完奖牌上的字后,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看来是自己多虑了,眼前这种人被安排在学生处最合适不过。

“你说的是什么视频?”安东反问道。

“就是那一段凯斯考购物中心撞栏杆的视频啊,凶手拍的。”金辅导员双手一摊,“我们都是在网上看到的,系里的几个老师当时都不能确定那是陈静还是另外失踪的那几个,因为视频中那脸都变形了,辨别上有点吃力,我们甚至都无法确定是不是我们学校失联的那几个学生,只是觉得心慌慌的。但是那几段跳舞的视频我们也看了,讨论了半天,最终确定其中一个,叫丁媛媛。”

金辅导员看了下登记簿:“丁媛媛,苏川人,20岁,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大一新生,平时在校表现良好,师生之间口碑都不错,作品还在市里拿过奖。在她失联后我代表校方和她家人联络过,她父亲很早就死了,家里只有母亲,家境不是很好。丁媛媛缺钱大家都知道,而且摄影专业也是非常烧钱的,电话中丁媛媛母亲回复我说她在外地婚庆公司找到了工作,不回来上学了,我们也就没有报案。”

李振峰和安东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赵晓楠在案情分析会上说的话。

“你们看过那段视频后,联系过丁媛媛的家人吗?”安东问。

金俊强摇头。

“陈静是近期失联的,那你后来找她的室友或者同班同学谈过话吗?”安东问。

金俊强点点头:“她的室友叫韩婷婷,我找她谈过一次,没什么收获,一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子。再说了,美术专业的孩子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

“好吧,金老师,那麻烦你按照失联时间逐个跟我们说说这张名单上的失踪者。”李振峰礼貌地冲着他点点头。

“好吧,我们倒着来说,这个陈静你们已经知道了,只是我们没想到她会出这么大的事。唉——,下一个,叫丁媛媛,刚才我也说过了。不过,听丁媛媛母亲说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苏川工业大学读书。”

“他们谈恋爱几年了?”

“好多年了吧,丁媛媛母亲说这男孩对她很好,她女儿不在苏川的时候,那男孩还常去她家看她。”说到这儿,金辅导员肯定地点点头,“不过,警官,我后来联系上了这个男孩,他却说他们分手了,丁媛媛在离开学校以后,就和他分手了。”

听到这儿,李振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核实分手方式。

“金老师,那麻烦你把他的联系方式也给我一下。”安东说。

“没问题。”金辅导员接过那张名单,在丁媛媛名字的旁边写了个电话号码和名字,又递给了安东,“另外两个是本科的。叫欧阳雪的这个我们后来找到了她父母,也见到了本人,落实下来说是她不想念书了,和人合伙去南方开店了,她父母答应我会尽快催她补一张退学申请过来。另一个就是方淑婷,失联一年零一个月的。”

“现在还能联系上吗?”安东抬头看着他,问道。

金俊强摇摇头。

“当时既然失踪了,为什么不及时报警?”

金辅导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你们没有实习老师带队吗?”李振峰隐约感到不安。

“有,但是顾不过来,一个系有200多个学生,分布在4个公司,上班时间又不一样,都是成年人了,一切都该靠自觉了。”金辅导员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地在自己双腿的裤管上来回摩挲着,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焦灼不安。

就在这一刹那,李振峰看到了对方手指甲上被牙齿啃过的痕迹,这是典型的内心缺乏安全感和过于焦虑的特征。他不动声色地把笔接了过来,同时给安东使了个眼色,安东便继续问了下去:“金老师,那这个叫方淑婷的学生,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一年零一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的5月份。”

金辅导员向后靠在椅背上,撑住扶手的双手合十,但是手掌却并不合拢,手指也是打开的状态,十指指尖触碰却并不交叉:“具体时间我们不知道了,因为带队老师上报得比较迟。警官,这确实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也想过报警,但是我都跟校长汇报了。后来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

李振峰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暂时放下,说话时能做出这种手势的人,话语的可信度是非常高的,他随即点点头:“我相信你,金老师,我知道方淑婷的失踪与你无关,也知道你们校方确实没有监督成年人的义务,领导不想多事,你们也没办法。”

金辅导员感激地点点头。“是的,谢谢理解。”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拍纸簿上写下了实习老师的名字和手机号码,撕下来后交给安东,“你们可以和他联系,他现在不在我们学校,调去校管委了,单位就在贡湖大道上。”

剩下的三个研究生也和本科学生的背景大同小异,只是就读的院系各不一样,分别是会计专业的罗小贝、西语专业的李连芳和环境专业的陈欣然。安东详细地记录下了失联学生的情况以及家属联系方式。

“罗小贝、李连芳和陈欣然,你和她们的同学、老师都联系过吗?”安东不放心地问道。

“她们都是研究生,平时很少在学校,研究生的课程本身就不是很多,有时候一周都只有一两节课,所以失联一段时间后再出现也有可能,但是谁知道呢,反正这三个学生已经缺勤好几天了,家长也是一问三不知,我们也没有办法,毕竟都是成年人了。”金俊强回答。

最后,李振峰从工作笔记中拿出了那张从跟踪者所发布的视频里截取下来的相片,伸手递给金辅导员:“老师,麻烦你看下,这和刚才所说的6个失联同学中哪个学生比较相近?”

金辅导员皱眉看了老半天,最后放下了手中的相片,眼神有些犹豫不决。

“金老师,别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吧。”李振峰笑眯眯地宽慰道,“我们只是来了解下情况,绝对不会给你们校方带来任何负面影响的,我保证,你就放心吧!”

“那你对这个相片中的年轻女孩有印象吗?她是学生还是老师?”安东不甘心地问道。

这回,金辅导员脸上的愁云散开了,他咧嘴一笑:“那个专业的老师都是男生,没有女生的。大数据专业那么枯燥,在里面就读的女生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不像艺术学院,都是女孩子的天下。”

合上笔记本后,李振峰和安东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金老师,我们该走了。那就麻烦你帮我们落实下他们专业,或者说参加过那堂大课的人,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子最近联系不上了,可以吗?越快给我们回复越好,对了,相片你可以留着。”

“那两位警官,你们就等我消息吧。”金辅导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特殊的相片压在了办公桌上的亚克力奖牌下面。

李振峰和安东走出了办公室。

大楼外依旧暴雨如注,天空中一片阴霾。

“蜘蛛”做事有始有终,他依旧每天如实地用影像记录着海滨别墅里所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他不需要太多的崇拜者,在认识“小丑”之前,他就是他自己的崇拜者,这对“蜘蛛”来说已经足够了。

案发后的每个寂静的午夜,他都会回到这栋死气沉沉的别墅。二楼东头的那一间卧室里,只要他的秘密一天没有被人发现,他就都会准时出现在林丽的床前,认真观察着死亡逐渐弥漫整栋别墅的过程。

谢天谢地,他的嗅觉早就已经失灵了,所以他对于周围的事物,都要靠视觉和听觉辨别——真正的大自然中的蜘蛛,就是顺着自己吐出的丝去发现和锁定猎物。那是一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过后才配拥有的收获和喜悦。

蜘蛛有个习惯,即使把猎物吃了,它还是会守在原地,直到下一个猎物出现,那时候的蜘蛛才会甘心舍去自己精心编织的眼前这张捕猎的大网,转而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再次编织。

蜘蛛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编织属于自己的大网,而只有在这张大网中,它才是最安全的,也是这个狭小世界的唯一主宰。

可是,炎热的天气再也无法掩饰这间别墅中的黑暗,“蜘蛛”知道,很快这里就将“布满”警察,或许就在天亮后,所以今天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了吧,不过明天他还是会在街对面的篱笆后面看着的,看着警察忙忙碌碌的身影,还有那些闻到了血腥味的媒体,他们出现的速度会比嗜血的秃鹫还快。

与此同时,安平市区的另一面,赵晓楠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但是依旧感觉到了可怕的窒息。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伸手打开镜子后面照明灯的刹那,雪亮的灯光下,赵晓楠竟然被镜子中的自己惊呆了:头发蓬乱,皮肤发黄,眼底布满血丝,双目无神,那还是自己吗?为何会憔悴成眼前这个样子?

她伸手打开了浴室的水龙头,把水调到最冷,然后衣服也不脱,就这么跨进浴缸,缓缓地坐了下去,直到逐渐漫起的水流把她全身包裹住,她才顺着冰冷的瓷砖壁滑进水里。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就是心脏的跳动,因为那意味着“活”,而不是“死”。所以,人要好好珍惜活着的机会,尊重每一个活着的生命。父亲死后没多久,按照他写在器官捐献卡上的意愿,他的那颗健康的心脏很快被移植到了另外一个渴望活下去的人的身上。这是父亲最后的心愿,他把活着的机会给了别人,也履行了他尊重生命的诺言,但是他自己却选择了自杀来结束生命。

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赵晓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更没有机会去弄清楚父亲的真正意图,因为父亲的遗体在捐献了心脏过后没多久,按照他的意愿就直接被送去火化了,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葬礼。赵晓楠领了骨灰后,亲手把父亲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抛撒进了大海。

父亲走得很决绝,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给他最疼爱的女儿留下只言片语。

赵晓楠心中的“房子”其实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崩塌了,现在的她能做的,就是在废墟上一点一点地找到父亲曾经存在过的记忆,还有就是,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自私的选择。

对于父亲,赵晓楠的心中说不清是恨还是爱。

隐隐约约传来了电话的声响。

水花四溅,赵晓楠应声从浴缸中坐了起来,她浑身湿漉漉地走出了浴室,手机就在地板的睡垫上,她顺手扯下一块浴巾,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上的水珠,一边按下了免提接听键:“我是赵晓楠。”

这时候的她整个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窗外,薄薄的晨雾中,天边的黑暗正在逐渐褪去。

一小时前。

每年的6月17日是安平市固定的卫生宣传日。在这一天,安平市的展览中心内将会进行为期一周的大规模的卫生教育与人类健康的展览,其中不乏人工仿制的骨架展出,所用的材质都是石膏一类的,价格也是高得离谱。

或许是因为前期工作太累了吧,光是设计创意就已经来来回回忙了大半个月,所以,早晨安装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那个在橱窗中安放人体骨架的年轻男孩,为了让手中的高仿骨架摆出一副朝着前方奔跑的姿势,足足在密封的玻璃橱柜里待了一个多钟头,结果体力虚脱倒地,而高仿骨架也散落在了地板上。同事赶紧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

接手现场主体安装工作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叫阿珠,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也非常珍惜这一次能够独立表现自己的机会,所以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小心,总是生怕出什么岔子。

“阿珠啊,小心点放,这具高仿骨架10多万块钱呢,你一年工资都不够赔的。”现场主管阴阳怪气地在身后提醒她,这让阿珠心中更紧张了。

所以,当伸手拿过颅骨的时候,她便多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阵狐疑,她的手停在空中不动了,整个人就像泥雕木塑一般呆立在当场。

“喂,喂,你干吗呢?傻待着中邪了?”现场主管没好气地提醒她,“赶紧的啊,一会儿要整体验收的,别误了时间。”

阿珠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对主管的催促充耳不闻,脸上的神情却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一样,满是疑惑和惊愕。

“阿珠——”主管双手叉着腰,话音未落。

年轻女孩猛地回过头,因为手势太过僵硬,胳膊肘又把立起的骨架撞得七零八落,但是她却全然不顾这副烂摊子,反而大声质问道:“主管,你不是说这是高仿的骨架吗?”

主管脸色铁青,强压怒火:“没错,你又不是第一天来这儿上班,还这么毛手毛脚,要是摔出一条缝隙,你负责!”

阿珠看着主管,半晌,摇摇头,果断地说道:“这不是高仿的,这就是经过特殊加工的人体骨架。”

阿珠个子还不到一米六,虽然是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女孩,但是刚才说出的这句话却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大半个场地上的工作人员都听到了。

这样的市级科普展览虽然规模很大,会陈列出很多的人体骨架和组织标本以供民众了解相关的医学知识,每一个展出样品也都价格不菲,但是却有一个无法触碰的禁忌——那就是无论什么样本组织都不能使用真实的人体骨架或者器官作为制作来源基础,这么做是违法的。

现场主管的脸彻底变成了酱猪肝色,自己身后越聚越多的人他不是感觉不到,现在每个人手中都有一部手机,只需要分分钟的工夫,自己就会成为短视频中的主人公,要想不丢饭碗的话,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去证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小闹剧而已。

现场的每个人心中都有疑问,但是偌大的场地里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了阿珠手中的那个人类头骨上面,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片刻过后,面如死灰的现场主管哆嗦着掏出手机,拨打了110报警电话,一句话来回说了好几遍才说清楚自己发现了什么。

此时,“蜘蛛”悠闲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把空调开到了最大,手中的冰啤酒让他心情好了许多,而眼前的手机屏幕上,“小丑”正在直播他的又一次盛大表演。

“蜘蛛”很少笑出声,但是这一次他不只是笑出了声,而且是疯狂地大笑,因为视频中的那个现场主管实在是太逗了,哆嗦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在抽筋。

看着逐渐飙升的直播平台观看人气,“蜘蛛”仰头喝光了手中的冰啤酒,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安平路308号三楼,网络安全大队办公室内,几台不停工作的电脑中突然传出了刺耳的警报声,郑文龙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他右脚一蹬地,把椅子滑向房间另一面的监控台,看了一会儿上面的数据,疑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都不耽误,立刻拨通了李振峰的电话:“李队,那家伙又上线了,不过这一次,是直播!”

“直播?在哪儿?”李振峰刚晨跑回来,所以有些气喘。

“就在市里的展览中心3号馆。”郑文龙回答。

“那里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李振峰的声音顿时冷静了下来。

“我查查……有,早上8点有一个展览,卫健委那边主办的,科普类。”

“我马上过去,你追踪直播链接,然后随时发到我手机上。”李振峰冷静地挂断了电话,快步跑向了不远处的更衣室。

[1].2000年,安平县公安局正式改为安平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