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事

七日后,他们的马车进了芙蓉城,停在了江府大门前。

从马车内下来后,江铃月领着郭海直接进了江府,在门口,就撞见了要去给江夫人买东西的丫鬟芳儿。

芳儿在低着头走路,嘴里默念着江夫人叮嘱她买的几样东西,没有注意江铃月。江铃月几步上前,用力地在芳儿肩上拍了一下。

芳儿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一张过分美艳的脸跃入了她的眼帘。她眉头皱了下,只觉得眼前的姑娘长得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是谁。

芳儿刚想问来人是谁,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嬉笑声。

“芳儿,你傻愣着做什么,连你家小姐都不认识了?”

这话一出,芳儿立刻反应过来,眼睛睁得老大,一脸难以置信地对着江铃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激动地抓着江铃月的手惊呼起来:“你是二小姐!天啊!二小姐,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都比芳儿高了。脸也长开了,瞧你这模样,好看得我都认不出了。”

江铃月在宽刀门都听腻了那些师兄们对她的彩虹屁,但是回到江家,听芳儿夸她,好像又新鲜极了。她把手臂撑在芳儿的肩上,依旧那副没正形的样子问芳儿:“芳儿,我爹他们呢?他知道我要回来吗?”

“老爷跟夫人现在都在大小姐房里,不久前,宽刀门的少门主带了万虫之后来府上,第二天一早,老爷请的药王谷的神医就拿那虫后给大小姐压制住了蛊毒,但大小姐到现在还未醒来,老爷夫人担心,一直在她房内守着,府里倒没有人说起二小姐你要回家。”芳儿老实巴交地跟江铃月说道。

江铃月闻言“哦”了一声,神情变得稍有些失望。

应该是顾景织他们忙着救江桑榆,忘记跟爹爹他们说她的事了吧。

不过,没事,只要姐姐得救了就行。

江铃月重新打起精神来,继续问道:“芳儿,那柳卿然他还好吧?”

她在路上听郭海说起柳卿然成了万虫之后的养体,苗疆到芙蓉城得十多日的路程,也不知道柳卿然身上的精血被吸干了没有。要是他出事,柳婶娘他们肯定得伤心死。即使柳卿然不待见她,可他怎么说也是她半个师父,她还是不希望他有事的。

看出了江铃月的担忧,芳儿连忙安抚她道:“柳少主挺好的,现在在我们西厢房养伤呢。那位顾神医说他虽然精血损耗很大,但还好他身子骨硬朗,好好养上一阵子就能恢复如初的。夫人对柳少主也很上心,这不刚还让我出去给柳少主买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名贵药材补身呢。”

江铃月安心地点点头,刚还想问,芳儿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抢先回答道:“那王少爷也活蹦乱跳的,那日他将只剩半条命的柳少主扛到我们府上后,就被王员外喊着回自个家去了。听说他还让一把神剑觉醒了,王员外高兴得很,宴请了整个芙蓉城的人,宴席都摆了好几天了。”

听到大家都没什么事,江铃月心底的石头总算是全部落了下来,她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就听芳儿指着郭海问她:“二小姐,这位先生是?”

“这是郭大叔,也是药王谷的人,来找顾神医的。”江铃月解释道,郭海对着芳儿一揖。

“郭先生好。”芳儿朝郭海回了个礼,然后继续跟江铃月说道,“二小姐,你大老远回来一定累了吧,要不先回房休息下,我这就去通知老爷他们,说您回来了。”

江铃月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去给柳少主买补品吧,我自己去找爹爹他们,正好也看看姐姐。”

“也好,那芳儿先走了。”

“嗯。”

送走芳儿,江铃月带着郭海又朝后院的厢房走了过去,路过前院,正好看到大师兄江天在教几个师兄弟练武。

江天看到江铃月同样是惊了一下,江铃月上前跟他简单地打了两声招呼。听说她要去找江桑榆,江天正好也有事要找江秋水,便与她们一道走了。

到了后院,江铃月急着就要喊“爹爹”,刚开口,就被江天一把拽住。

“铃月,师父说了,那虫后刚进桑榆师妹体内,不能惊扰,不然会引得桑榆师妹体内两虫厮打,对她极为不好,所以这里禁止喧哗,没有师父允许,谁也不得进入。”

江铃月了然,立刻噤声。

“你跟郭先生在这等着,我去禀告师父,正好跟他说你回来了。”江天压着声音小声道。

江铃月虽然挺想看看江桑榆的,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跟着郭海留在院门处,没有进江桑榆的院子。

江铃月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又开始犯困起来,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回头,就看到江秋水冷着脸跟江天一道朝她走了过来。

她高兴得抑制住内心的呐喊,待江秋水走近,才敢笑着小声地唤了声:“爹爹,我回来了。”

江秋水一脸严肃地将她上下审视了一番,见她面色红润,不见缺胳膊少腿,他才眉头舒展了些,对着江铃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江铃月连忙跟了上去,郭海要一同前往,被江天拦了下来:“郭先生,请随我往这边走,我领你去见顾神医。”

郭海闻言,调转了个方向,跟着江天去了西厢房的方向。

江铃月跟着江秋水一路走回了前院,待离江桑榆的房间隔了有一段距离后,她才忍不住几步追上前,抱着江秋水的手臂,甜甜地道:“爹爹,铃月终于回来了,您想不想铃月啊!我跟您说啊,爹爹,我在柳叔父那儿有很努力地在学武功呢,不过你也知铃月愚笨,资质比别人差,所以三年只学会使用双斧,依旧没耍上宽刀呢。不过没事,等姐姐的病好了,铃月再回宽刀门学习个一年半载,届时再回来耍宽刀给爹爹看。”

“我让你去宽刀门学武,不是让你不要到处乱跑的吗?谁准许你去苗疆了?谁又准许你回来了?”江秋水垂眼,冷冷地望着江铃月道。

江铃月被父亲的眼神给震慑住,她下意识地松开抱着江秋水手臂的小手,往后退了两步,咧着嘴小声道:“爹爹,你知道我去苗疆了?”

江秋水挑眉,厉声道,“苗疆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若不是你柳叔父修书给我,说你跟柳卿然一同去了苗疆,久久未归,我都不知道你胆子变这么大了!本以为你安分三年,是长大了,没想到你还这般让我不省心!!”

听江秋水说完,江铃月立刻撇着嘴认错:“爹爹,都是铃月不好,是铃月又害你担心了,可是铃月去苗疆也是因为想给姐姐出点力啊!不过爹爹放心,铃月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你看我活蹦乱跳的,一点伤都没用,我也没给大家拖后腿,不信你去问王屠钭,或者问那柳卿然,我真的这次没有闯祸,我……”

啪——江铃月还未说完,就感觉脸上一阵火烧般的疼,江秋水举着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将她直接打摔在地上。

江铃月傻傻地抬手,摸着脸颊上的伤口,湿湿的血味在鼻尖蔓延。

“爹爹……”江铃月有想过江秋水知道她去了苗疆可能会生气,可是她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生气。她心中一阵酸楚,当即红了眼眶。

“你去便去了,还满口狡辩!我需要你去出力吗?出门三年,你是不是都忘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江铃月低下头来,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给我跪祠堂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江秋水神情冷酷地扫了眼跪在地上拼命擦眼泪的江铃月,毫无感情地骂道。

“是。”江铃月刚打算转身去祠堂,就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江盟主!”顾景织喊住江秋水,月白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绕了出来,朝他们走近,淡淡地扫了眼江铃月脸上的伤,稍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江盟主这是何故?”

江秋水没料到自己打女儿这种事会被一个外人看到,他眼里闪过几丝尴尬,干笑地朝顾景织道:“小女顽劣,不听话,江某训了几句,让顾神医见笑了。”

说完,他又背对着江铃月,清了清喉咙,拔高嗓音道:“铃月,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江铃月明白这是爹爹又嫌她在外人面前给他丢脸了,她心酸地撇了撇嘴,双手绞合在一起,低着头转身要走。

“等一下。”顾景织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铃月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顾景织没有看她,只是朝江秋水作揖道:“江盟主,顾某来芙蓉城已有一段时日,久闻芙蓉城风景秀美,民风淳朴,我自幼生长在药王谷中,难得有机会出谷,对这芙蓉城好奇得很,先前见府内人皆忙,不敢麻烦诸位,今日,正好江二小姐回府,在苗疆我与江二小姐又有过几面之缘,还算相熟,不知江盟主能否允许江二小姐带顾某在这芙蓉城逛上一逛。”

江秋水闻言,讶然地看着顾景织,有点不敢相信道:“顾神医是想现在让铃月陪你同游这芙蓉城?”

“正是。”顾景织颔首道。

江秋水沉着脸蹙起眉头来:“可顾神医这会儿走了,我家桑榆怎么办?”

顾景织不以为然地一笑:“江盟主过虑了,顾某已经将虫后置入江大小姐体内,江大小姐何时醒来那得看她自己的造化,我留下无用。至于那柳少主,我也为其诊治过了,你们按我给的药方给他抓药调理就行了。”

虽是笑着说话,可江秋水还是感觉到了顾景织话中的冷意。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敢再阻拦。只是铃月一向不着调,他还是有些担心。

江秋水考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跟顾景织商量道:“顾神医,不如我喊我的大弟子江天陪您出门可行?他是本地人,为人也更稳重。”

“不用麻烦了,就江二小姐吧,反正她也空着,是吧,江二小姐?”顾景织拒绝道,目光灼灼地望着江铃月。

江铃月低着头,看了眼江秋水,又看了眼顾景织,确实不想待在家里,便梗着脖子“嗯”了一声。

反正爹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与其让她留在府内跪祠堂,还不如陪顾景织逛街去呢。江秋水无可奈何,正想再说点什么,就听顾景织继续道:“江盟主莫担心,我既问你借了江二小姐,定会替你好生照看好她的。至于江大小姐这边,郭海会照看好,若有紧急情况,他会来找我的。”

江秋水沉着的心稍微放了些,点头说了声:“那就好。”

商议完,顾景织带着江铃月离开了江府,江秋水送他俩出了门。

离去前,江秋水又拉着江铃月好生叮嘱了两声,说的无外乎都是那几句,让她别闯祸,别给他惹麻烦,别惹顾神医生气。

江铃月十分敷衍地点点头,还在因爹爹打她的事委屈着,都不想跟江秋水多说话。

一出江府大门,走到街角,待看不到江秋水的人影了,江铃月又整个人活络了起来。

她随意地扯了扯被江秋水打得破裂的嘴角,伸手擦了把嘴上的血丝,然后大摇大摆地带着顾景织在街上逛了起来。

街上的那些商贩三年没见她了,都没认出她来,见她这边看看,那边也看看,全都都很感兴趣的样子,个个都争着要给她推销自己摊铺上的东西。

江铃月随手挑了几样拿在手里,毫不客气地回头对顾景织道:“付钱!”

顾景织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良久,默默地从腰间拿出几粒碎银给了那几个小贩。明明跟江秋水说是陪顾景织逛街的,结果变成了江铃月一个人在到处买,顾景织跟在她身后不停地付银子。两个人谁也没跟谁说话,江铃月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而顾景织本就是个话少的人。

就这样,逛了半个芙蓉城,江铃月身上都挂满了东西,再也提不动了,她心里才终于又舒爽了起来,咧着嘴,回头朝身后的顾景织笑道:“顾景织,你饿不饿?”

顾景织目光沉静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她饿了吧。

“想吃什么?”他淡淡地问她。

江铃月抬头朝四周张望了番,舔了下嘴唇道:“来芙蓉城当然要吃芙蓉鸡了,来,咱们去祥瑞酒楼吧。”

说罢,她腾出手来,一把握住顾景织的袖子,急急地将他往前拉去。

顾景织垂眼看着她满是糖渍的手,眸光顿了顿,没有挣开。

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到了江铃月所说的酒楼。

江铃月松开了顾景织的手,率先走进店内,张着脖子先吸了一鼻子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瞬间都被勾了出来,她吞了口口水,大咧咧地对着店内的小二喊了一声:“来两只芙蓉鸡,要汁水多点的,蜜糖给我多放点。”

“好咧!客官,您二位里边请!芙蓉鸡很快就来!”

楼下已经客满,店小二笑吟吟地领着两个人朝楼上走去。江铃月走在前头,她身上的零零碎碎碰到台阶引起了不小的动静,顿时,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即使她半边脸上还明晃晃的挂着江秋水赏她的一个巴掌印,但碍不住江铃月那张天资绝色的脸啊!

芙蓉城的人已经很久没见到美女了,以前他们都觉得江大小姐是芙蓉城里最美的姑娘,这会突然冒出个比她还美的,众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止不住地议论纷纷起来。

“这是哪家的姑娘啊?眼生得很。”

“不知道啊,咱芙蓉城好久没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了。”

“哎哟哟,不知道婚配没有。”

“看你眼馋的,没见到人家身后跟着个贵公子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是啊。啧,瞧那容貌,贵气得很。放眼我们整个芙蓉城都没有这么俊朗的男子,不知家中娶妻了没有,我家姑娘刚及笄……”

“这男的容貌确实不错,可惜,年纪轻轻都有白头发了,指不定有什么隐疾呢!”

“嘿,你们说年轻,要我说这男的本来就是个老头子,不知修了什么邪法,脸看起来像个少年郎罢了!”

众人叽叽喳喳,说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那厢,店小二已经带着两个人到了二楼。

江铃月一边将身上的东西一件件地卸下放凳子上,一边拿眼瞅顾景织,见他脸色铁青,薄唇紧抿,便好心地安慰他道:“我们芙蓉城的人一向嘴碎,你别放在心上。他们说你有隐疾都算好的呢,以前他们可老爱咒我早夭呢!”说完,她对着顾景织得意地挑了挑眉。

顾景织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问她:“你犯了何事,他们为何要咒你早夭?”

江铃月卸完身上最后一件东西,“唔”了一声,回想道:“也没啥,就小时候调皮,老爱和我爹对着干。爹爹不让我习武,我就和土豆到处找武林高手拜师,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去找那老和尚拜师的。嘿,找的那些人都不靠谱,经常被骗,有一次还差点被绑架,我爹和王世伯天天派护卫在城里抓我们,不让我们乱跑,就经常弄得城里鸡飞狗跳的,怪讨人嫌的,哈哈。”

“那也不至于咒你去早夭吧。”顾景织皱眉,眼神有些不悦道。

“哎,也不算咒吧,就是我姐姐中了血蛊,他们怜惜她,觉得我姐姐样样都好,我又是这般无用,大家都说那江宴娣不厚道,这蛊怎么没下在我身上。”江铃月撑着脑袋笑吟吟地说。

顾景织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脸颊,眸色深了几分:“他们这么说你,你不难过?”

“说真的,一开始是有点难过的。”江铃月揉揉鼻子笑道,“不过经常有人说,说的人多了我也就无所谓了。我要听到一次就难过一次,我早就难过死了。再说,那些人跟我又非亲非故的,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呢,只要我爹……”只要我爹不这么想就好了。

说到一半,江铃月突然不说了,她低着头,玩着筷笼里的筷子,眼里闪过几丝黯然。其实她心里很害怕,害怕她爹也是这么想的。

那些人无关紧要的人怎么说都没关系,她不会觉得伤心。她只要江秋水喜欢她就行了,哪怕爹爹更喜欢姐姐,只要有一点点喜欢她,有一点点为她骄傲她就很满足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学武功,哪怕明知道自己资质不行,不是练武的料子,哪怕柳卿然那么讨厌她,她还是努力在宽刀门学习了三年。原本她以为此番回家,爹爹会很开心,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爹爹完全不在意她,一心只有姐姐,甚至还打了她。她以前再怎么乱跑、闯祸,江秋水都不会打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她这次去了万蛊窟太危险,太担心她了,才会这般生气吗?

顾景织见她这副模样,想到了先前江秋水训斥她,她委屈得哭泣的样子,隐约已经猜到她为何不往下说了。

江铃月想着想着,心中又委屈了起来。因为有顾景织在,她拼命地咬着唇,不愿意哭出来。顾景织坐在一旁,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心口微微一疼,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未等他理清楚心中的情愫,他手已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江铃月。

“这是我做的愈肤膏,对外伤很有效,你往脸上擦一些,很快就不疼了。”

“我才不疼呢。”江铃月斜眼瞥了下顾景织手中的小瓷瓶,骄傲地说道,“偷偷告诉你,我打小就不怕疼,皮特别厚。”

顾景织无奈,打开瓶盖,指尖抹了些药膏,对她招了招手:“你坐过来一些。”

江铃月嘴上说着不疼,闻言却红着脸,慢悠悠地朝顾景织挪近了些,将脸凑到他的面前,心脏怦怦直跳,脸颊也热乎乎的。顾景织轻轻地用指尖抹了些药膏,然后抬手,将药膏涂在了她的脸上。

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她看不见他的全脸,只能看见他好看的眉眼和挺俊的鼻梁,冷白色的皮肤光滑得像是白瓷一般,身上隐隐带着好闻的药香。江铃月呆呆地坐着,双手轻轻地捏成拳,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温柔。她连呼吸都停住了,忍不住想多闻闻他身上的味道。

很快,他涂好了药膏,将手挪开。

江铃月看着他的手,心里居然涌上一股留恋和不舍。

她那样想着,也那样做了,她忽然用力地抓着他的手道:“顾景织,你帮我再多涂些,这药膏涂上真的不疼了,好清凉好舒服呀。”

她的脸差点贴到他的脸上,顾景织上身往后移了些,耳郭微微泛红。他没有作答,只是依旧小心翼翼地抹了些药膏在她脸上的擦伤处。

旁人见他们二人姿势亲密得很,先前想要把女儿许配给顾景织的那个大叔一脸不屑地啐骂了一声:“还想问是哪家小姐跟公子,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不害臊!”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话一出,立刻惹来了其他人的议论。

“哎,真是,也不知这两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芙蓉城一向民风淳朴,这样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

“就是,就是!”

……

那些人越说越离谱,顾景织给江铃月擦完药膏,脸色沉得跟乌云密布一样。纵使他再好的修养也听不得这帮人如此编排。他刚欲站起身呵斥他们,江铃月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

“我来。”她朝他眨眨眼道。

顾景织愣神间,江铃月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胳膊撑在膝盖上,朝众人嬉笑道:“各位父老乡亲好久不见,这眼神怎么都变差了,连我江铃月都不认识了!”

她话音刚落,四周一顿喧哗。

“你是江铃月!”

“天啊!不说还好,一说还真像!不是江铃月是谁!”

“不好了!江铃月回来了!大家快跑!”

一阵惊呼声后,众人立刻如鸟兽散,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酒楼里瞬间就只剩下江铃月他们一桌客人,店小二端着两只芙蓉鸡站在江铃月身旁止不住地开始瑟瑟发抖。

“江二小姐……你这一吼,把客人们都吓跑了,大伙儿都还没结账呢,你让小店还怎么做生意啊!”店小二都快要哭了。

江铃月一副不关我事的掏耳朵,挑眉道:“怎么着,你还想让我赔?”

“你……”店小二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拿她没办法。谁让这二世祖一回这芙蓉城就进了他们店内,除了自认倒霉外还能说个啥。

店小二欲哭无泪地将芙蓉鸡放到了江铃月的桌前,怏怏地要走。

顾景织喊住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大金元宝放在了桌上。

“这够不够结那些人的账?”顾景织沉声问道。

店小二没料到还能收到钱,顿时收起金元宝,破涕而笑道:“够!够!这位公子,你跟江二小姐慢点吃,我这就下楼再给你俩沏壶热茶去。”

顾景织“嗯”了一声,又拿了一个元宝出来:“你把店门关了吧,今日这店,算我包下了。”

店小二收起元宝,连连应了几声,麻利地跑下楼,让人把店门给关了。

耳边终于清静了,顾景织的脸色稍微变好看了些。他目光落在桌上,就一会儿工夫,江铃月已经扯了半只鸡吃了起来。

顾景织定定地看着她,有点目瞪口呆。

“看什么呀!你吃啊!”江铃月满嘴是油地说道,又扯了只鸡腿塞进自己的嘴里。

顾景织面色沉静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半晌,才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郭海路上苛待你了?”

她这样子,像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江铃月摇头,吐着鸡骨头道:“没有啊!我都三年没吃过芙蓉鸡了,馋得紧!你不知道宽刀门那个厨娘做的饭菜有多难吃,盐当糖放的,什么菜都甜唧唧的,简直难以下咽。要说吃好吃的,还得来我们芙蓉城。”

“你不喜欢宽刀门?”顾景织一边看着她吃,一边问道。

江铃月再度摇头,嘴里咬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道:“也不是,虽然那饭难吃了点,但是柳叔父跟柳婶娘还有诸位师兄都对我挺好的,他们什么都让着我。”

“那柳卿然呢?他待你可好?”顾景织也不知自己怎的,竟会好奇她在宽刀门的生活。

“卿然小师父吗?”江铃月停下撕鸡的动作,“唔”了一声,想了会儿,撇了撇嘴道,“还行吧,他除了喜欢骂我笨外,在教我武功这件事上还算比较尽心。”

“你的武功是柳卿然教你的?不是柳奎吗?”顾景织有些意外道,想起她在苗疆时身上别着的两把斧头,他隐约明白了个中原因。

江铃月应该还没到能练习宽刀的资格。

果真,江铃月咧着嘴,略显尴尬地回他:“那宽刀门怎么说也是武林中一大派了,我在那儿学了三年,连把宽刀都提不起来,要是柳叔父教我的,说出去让他老脸往哪搁呀!”

“你倒是比三年前有自知之明了些。”想起初次见面时,她毫无武功竟然敢冲进那破庙救瞎眼和尚,顾景织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那可不,人都是会成长的嘛。”江铃月得意地挺起自己的胸脯笑道。

顾景织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她的胸口,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之前为她疗伤的旖旎画面,他脸色一红,忙不迭地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江铃月不明内情,见顾景织不再多言,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话,她心情顿时又好了些许,看顾景织越发顺眼起来。

不知怎的,自从她瞧见他样貌开始,就觉得他身上有股特别的吸引力,一直在勾着她,让她格外地想要与他亲近。

她对其他男子都从未有这感觉,唯独对他才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他长得比别人都要好看?真没想到她竟然是这般肤浅的姑娘,美色惑人啊!

江铃月吃着鸡偷瞄了顾景织好几眼,最终眼神落在他那头灰白的发丝上,她抿了抿嘴,犹豫了会儿,慢慢挪动身子朝顾景织坐近了些,好奇地问道:“顾景织,你看你刚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全都如实告诉你了,说明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那作为朋友,是不是应当礼尚往来啊?”

顾景织不明她什么意思,冷眼扫了眼她桌子上堆得到处都是的小玩意,还有桌上那两只鸡腿都被她吃完了的鸡,皱眉:“我对江二小姐还不够礼尚往来吗?”

“啊!这你就不对了,我叫你名字,你却叫我江二小姐,这也太见外了,以后你就直接叫我铃月吧。”

顾景织不作声。

“顾景织,我说的礼尚往来,不是你给我买东西,请我吃好吃的,这都不算什么事,毕竟我也陪你逛街了对吧。我的意思是,你刚问了我那么多,我能不能也能问你几个问题?”江铃月极为自来熟地问。

顾景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想问我什么?”

“就随便问问,你多大啦?你住哪里啊?双亲还在吗?有婚约吗?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啊,活泼一点的你喜欢吗?”江铃月眯着眼笑着问他。

“打听得这么清楚,是要给我说亲吗?”顾景织端着茶杯,轻抿一口,好笑地抬头看着她问。

江铃月吃鸡腿吃得正过瘾,回答也没过脑子,张嘴就秃噜道:“我才不帮你说亲呢,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医术上说,少年白是因为肾虚,身体不行。”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江铃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抬起头来,默默地将身子往旁边移了些,干笑地两声:“那个,就那么三五根白头发没关系的,扯掉就行了,我帮你扯啊!”

“呵。”顾景织冷笑一声,站起来就走。

“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我嘴贱!”江铃月连忙追了出去,连买的东西都没拿。完了,刚才和他聊天的气氛太好,把他当宽刀门的师兄了,胡话随便说,简直是疯了!

一路上,江铃月拖着的衣袖顾景织道歉,就差抱大腿了。

最后顾景织终于被她闹得不耐烦,恨恨地瞪她一眼道:“我身体挺好的。”

“那必须的啊,顾神医生龙活虎、红光满面、一身正气!”

顾景织臊得都听不下去了,连忙抬手,将她的嘴巴捏住:“再说话给你嘴巴缝上。”

江铃月用力捂住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顾景织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又抬手推了一下她的脑袋,才满意地垂下手,搓了搓手指,转身就走,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从祥瑞酒楼出来,往前没走几步,前方突然传来爆竹声响,江铃月定睛一看,原来是快到王屠钭家了。

午时还未到,一群芙蓉城的百姓就兴冲冲地挤进了王府大门,大摇大摆地去蹭吃蹭喝。

不就是王屠钭和承影剑有缘嘛,瞧把这王员外得意的,宴席摆得没完没了的,这么有钱,干脆摆到过年好了,把大伙儿年夜饭都请了,省得大家还动手自己做了。

江铃月一脸鄙夷地望着前方挺着个大肚子、又胖了不少,笑吟吟在迎宾的王员外,嘴里吐了两个字:“浮夸。”

顾景织见她一副愤懑的样子,挑眉道:“芙蓉鸡没吃饱,你还想去王府?”

江铃月闻言,猛地一个跳脚,激动地抬头,对着他反驳道:“我才不稀罕去呢!那王府上下除了土豆外,没一个待见我的人,就连他家狗都嫌我,我干吗去自讨没趣?”江铃月气呼呼地说完,猛地转过身往王府反方向走去。

她嘴上强硬,但心里难受极了。

本来在苗疆她跟土豆重逢还挺高兴的,这下好了,他都让神剑觉醒了,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少年英豪,而她依旧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江铃月,他俩已经不是一个级别的了,以后还怎么一起玩耍啊!

江铃月越想越伤心,她就王屠钭一个朋友,现在,就连土豆她都要失去了吗?

顾景织默默地跟在她后头,望着她丧气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朝着江府的方向往前又逛了会,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茶楼上,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经过一间乐器行时,江铃月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回头拽起顾景织的手臂就将往店内拉。

顾景织不明所以地任由她拉着,进了店铺。

“裘掌柜,快把你这最好的琴给我拿出来!”一到店内,江铃月便松开了顾景织的手,对着柜台后的掌柜嚷嚷道。

掌柜的正在算账,闻言只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抬眼一看,这姑娘的模样似是哪里见过,未等他认出江铃月,他又听到那姑娘不耐地道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不认识你江二小姐我了!快点,把你这上好的琴都拿出来。”

“江二小姐!”裘掌柜惊呼一声,生怕惹得小祖宗不高兴,立刻走了出来,一边招呼江铃月,一边呼唤店内的伙计去拿琴。

“江二小姐,好久没来我们店中了,这是又要给江大小姐买琴了?”裘掌柜小心翼翼地问江铃月。

江铃月伸手将身旁的顾景织推到裘掌柜面前,笑嘻嘻道:“不是给我姐,是给这位公子买的,他的琴因我损坏,我理当赔他一把新的,我记得你这以前有把杉木琴很是名贵,好像是春秋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你赶紧拿出来给这位公子瞧瞧,他若喜欢,我便买了,账记在我们江府头上。”

“江二小姐说的可是九皋琴?”

“什么九皋琴八皋琴的,我又听不懂,你赶紧拿来就是了。”江铃月焦急地催促道。

裘掌柜没跟她解释,因为知道解释了江铃月也未必明白这其中奥妙。

他探寻地打量了顾景织一番,不由得被他身上的气质所折服,忍不住向江铃月求证道:“江二小姐,果真要给这位公子买琴?”

“是啊?怎么了,不行吗?”江铃月有些不耐烦了。

裘掌柜神情顿了下,然后发笑道:“倒也不是不行,九皋琴被我藏起来了,我得亲自去拿,烦请江二小姐与公子在此等候在下一会儿。”

说罢,不等江铃月出声,他脚步已经走至屏风处,掀开布帘,钻进了后室。

“这老裘就是婆婆妈妈,买把琴而已,这么多话。”江铃月没好气地跟顾景织数落了裘掌柜一句。

顾景织安静地看着她,解释道:“那位掌柜话多,是因为寻常情况下,女子都不会轻易赠琴给男子。”

“为什么?”江铃月不明白道。

顾景织目光灼灼:“赠琴谐音赠情,因而古书有云,女子赠琴给男子,等于向对方表示她钟情于他。”

江铃月听完,脸颊骤然一红,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因为在万蛊窟你为了救我,连自己的琴都给那怪蛇咬坏了。我看你三年前带着那把琴,三年后也带着那把,想你应该很喜欢弹琴,这才想赔你一把的,你可别误会。”

“我没误会,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顾景织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眼神冷了下来。

江铃月吞了口口水,低头腹诽:“你知道怎么不拦着裘掌柜去拿琴?”

“九皋琴我苦寻已久,未料到今日能在芙蓉城得见,所以为何不要?”顾景织反问江铃月。

“真有这么巧?”江铃月怀疑道。

“嗯,就这么巧。”顾景织简短答道,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了开来。

又等了一会儿,裘掌柜终于去而复返,他的手里还抱着一把陈旧的杉木琴。

“这把九皋琴是我当年在北方游历时所得,传闻它音色惑人,曾有人拿它作为御敌之器,后不知怎的流落北地。这琴在我店内多年,一直无人问津,难得江二小姐记性好,先前她来小店给江大小姐买琴,我拿过这琴给她看过一次,她就记下了。”裘掌柜感慨道。

顾景织接过琴,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弄了下琴弦,抬眼问江铃月:“当年为什么没买?”

江铃月一阵沉默,想说什么却发现想不起来了,倒是裘掌柜还记得,帮她解释道:“江二小姐当初是想买的,只是我跟她提了一嘴,说江大小姐为了压制体内蛊毒,修的武功比较烈,此琴不仅会惑人,也会媚主,江大小姐若用此琴对她只有害处没有益处,遂江二小姐才没买此琴。”

念及这九皋琴的弊处,江铃月生怕这琴对顾景织也不利,赶紧对裘掌柜道:“这把琴听起来邪门得很,顾公子拿了也不一定好,你这还有没有其他琴?”

裘掌柜望着顾景织,富有深意地一笑:“倘若这位公子无法使用九皋琴,那恐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用这把琴了。”

“哦,掌柜的何出此言?”顾景织将琴放下,眼神微凉地扫了裘掌柜一眼,嘴角扬起清浅的笑意。

裘掌柜恭敬地对他作揖道:“公子修的内功心法纯净平和,想来必定是胸中丘壑分明,波涛汹涌,可见公子内力极为深厚,公子与此琴,可谓是绝配。”

“没想到裘掌柜对武功也颇有研究。”顾景织的脸上多了几分玩味。

“公子言重了,芙蓉城乃武林盟主脚下,城内人多少都会武功,我知晓一些也实数正常。”裘掌柜继续弓着身道。

顾景织没再多言。

江铃月站在一旁表情木木地看着这他俩一唱一和,她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顾景织似乎很喜欢这把琴,便直接朝裘掌柜道:“这把琴我要了,琴钱你回头问江府要。”裘掌柜微笑道:“江二小姐莫急,此琴裘某不收钱,算我赠予这位公子了。一把好琴贵在能找到个知音,这位公子懂琴,九皋琴遇到他是缘分。”

“竟有这么好的事?”江铃月惊叹一声。

她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顾景织毫不客气地对裘掌柜施礼道:“顾景织就此拜谢先生赠琴。”

“顾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裘某只望公子能善待此琴。”

“一定。”

从乐器行出来,江铃月看了眼冷着脸抱琴而走的顾景织,撇了撇嘴,有些愤懑道:“本想送你琴的,结果被那裘掌柜抢了功,好了,这琴现在都成他送你的咯。”

顾景织闻言,放缓脚步,回头看她:“没让你出钱还不好?”

“那不一样,你琴因我而坏,我才要送你琴,现在变成裘掌柜送你琴,那我等于什么都没为你做,还是欠了你人情啊!我这人不喜欢欠人太多,不然以后还起来得还很多,我怕我还不起。”江铃月嘟囔着嘴说道。

顾景织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闷声道:“女子赠男子琴,传出去难免让人误会,你既无意,又何苦执着谁送我琴。”

“别人误不误会我才不在乎,是我想到要给你买琴的,这是我的主意,现在让别人讨了好处,我心里就是不痛快。我不管,回去后我就问爹爹要钱,把钱给那裘掌柜的。你不准白拿他,必须得当我送的。”江铃月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执拗道。

顾景织看着她,眼眸又一次发暗下来,良久,他嘴角轻扬,看似很无奈地道了一声:“好,那就当你送的。”

她身子都走到了街道中间,前方有马车疾驰而来,顾景织伸手拽了她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江铃月没反应过来,脸撞到了他精瘦的脊背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她冷不丁地红了脸框。

郭海从马车后头露出脸,一见到他们便疾步跑了过来。

“少谷主,江大小姐醒了。”郭海道。

顾景织点点头,瞥了眼郭海凝重的神色:“情况不好?”

“吐了不少血,江盟主他们很担心,我立刻出来找您了。”郭海解释道。

未等他再说下去,一旁的江铃月已经急了,紧张地抓着顾景织的衣袖:“我姐姐醒了,那还等什么,顾景织,我们快回去!”说罢,她不等顾景织挪动脚步,她快步就朝江府方向跑了过去,一边跑,身上的东西一边掉,她都顾不得捡。

顾景织无奈地叹了口气,让郭海把她掉的东西都捡了,他自己则使轻功追了上去,抱起江铃月就飞了起来。

江府内此刻一番混乱。

江夫人一脸心疼地坐在江桑榆的**,怀中抱着吐血的江桑榆:“顾神医怎么还不回来?他到底去哪了?”

江秋水没有答她,双手使出股内力打入了江桑榆的胸口。闻讯赶来的柳卿然由江天搀扶着,同样紧张地站在一旁,此刻都不敢出言让江秋水分心。

浓厚的内力打入身体中,江桑榆嘴里又忍不住地吐了口鲜血出来。江夫人见状,脸色又白了几分,眼泪一滴滴地直往下掉。

正当他们六神无主之际,顾景织跟江铃月终于赶了回来。

看到江秋水在给江桑榆输内力,顾景织顿时脸色大变,伸手挥出一掌打断了江秋水的内力传输。

突然被打断,内力反射回来,江秋水胸口气血一阻,嘴里喷出口鲜血,他恼恨地看向来人,正欲发火,就听顾景织冷声道:“万虫之后属阴物,你内力太过阳刚,强行给她输入内力,只会加重虫后在她身体里的反噬,除了害死她外别无用处。”

“那你说怎么办啊?顾神医?”江夫人流着泪率先问道。

顾景织没作答,他冷着脸走到床前,伸手给江桑榆把了把脉,然后从怀中取出银针包,一边在她身上的几大穴位处扎针,一边跟众人解释。

“虫后与蛊虫相遇,原本只要醒来,江大小姐就无事了,但她现在这般吐血,都跟她本身的内力有关。江小姐修的内功随了江盟主,大多偏霸道,且烈性,因而她体内的真气都太过纯阳,不适合虫后寄居。时间久了,虫后就会不舒服,便会反噬宿主。

“为今之计,我只有先将她体内原本的内力疏散出去,再输入我的内力,稳住她的心脉。”

“可是顾神医的内力不会跟桑榆体内的虫后相冲吗?”江夫人担忧道。

“无量诀”三个字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江铃月都听懂其中的意思了。

无量诀是药王谷从不外传的内功心法,相传此心法能克万物,平衡所有武学。

众人皆知,练武既要练招式,还得修心法。天下曾有传言,只要能修无量诀心法,那么天下武学皆可被他所用,因为无量诀可以将所有门派的武功都融合在一起。

有了郭海这句话,江夫人他们都松了口气。

江秋水虽还冷着脸,但攥紧的拳头默默地松了开来。

为了让顾景织专心给江桑榆疗伤,江秋水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江桑榆的房间。

其他人虽不愿,但又无可奈何。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景织才脸色苍白地从江桑榆房内出来,郭海扶住他。

“顾神医,我女儿怎么样了?”江夫人激动地上前问道。

顾景织轻咳了一声,用手捂了下嘴道:“江大小姐已无碍,先让她静养几日,待她体内气血顺畅了,你们再让她来找我,我教她无量诀心法,以前的内功心法让她不要再练了。”

“顾神医的意思是?”江夫人不是很明白他的话。

江秋水从江桑榆房内跟着走了出来:“无量诀是不传之秘,顾神医这是要收我们桑榆做他们药王谷的弟子了!”

此言一出,郭海率先变了脸色,惊诧地望着顾景织。

顾景织面色冷凝,没有反驳。

一旁的柳卿然跟江铃月脸上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若无量诀心法真对江桑榆有用,顾景织愿意传授于她,他们该替江桑榆感到高兴才是,可柳卿然只要一想到日后江桑榆为了学心法,日日都要跟着顾景织,他就失落得很。

顾景织不仅才学武功,就连出身门派都比他好上太多,此次不仅帮桑榆找到了万虫之后,还救了她,他若整日在江桑榆面前转悠,江桑榆眼里还会看得到他柳卿然吗?

柳卿然越想脸色越阴郁。

跟柳卿然不同的是,江铃月不开心的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有些羡慕姐姐,甚至,嫉妒……

顾景织内力消耗太多,需要休息,江秋水赶忙让郭海先扶着他回厢房。

江铃月本能地想要跟过去看看,被江秋水当场喊住。她撇了撇嘴,拘谨地站在原地,拿眼偷瞄顾景织离去的背影。

江秋水瞪了她一眼,她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

江夫人急着去了江桑榆房内照顾女儿,江秋水则朝柳卿然走了过去。

“卿然,你身体可好受了一些?”江秋水问道。

柳卿然恭敬地对他作揖:“承蒙江世伯照顾,卿然的身体已好了许多,并无大碍。”

“那就好。”江秋水松了口气,伸手在柳卿然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我已经派人去了书信给你爹娘,告知了你跟铃月平安归来的事好让他们宽心。这些时日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铃月就行。”

未料到江秋水会跟他提武林盟主之位这事,柳卿然当即变了脸色,慌乱地拒绝道:“世伯切不可,虫后虽是我带回江府没错,但取得虫后并非我一人之力,卿然在万蛊窟出力甚微,还比不上万金堂的王少侠,虫后是铃月跟顾神医找到的。世伯若非要将武林盟主让出来,他们几人都比我更合适。”

情急之际,柳卿然直呼了江铃月的名字。

江铃月倒没多在意,听到他在江秋水面前为她说话,她顿时对柳卿然好感倍增。

江秋水连连摇头,继续跟柳卿然商议道:“我话已放出,武林盟主之位必须得让。顾神医是药王谷的人,武林盟主之事他早已回绝,至于王屠钭,他是万金堂弟子没错,但他的修为并未有多少长进。你用精血替桑榆养虫后,丢了半条性命,于我们江家是大恩。你们宽刀门又与我清荷派素来交好,你若能当这武林盟主,对我跟你爹娘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江秋水说完,柳卿然突然朝他跪拜了下去:“江世伯,卿然无德无能,自认担不了如此大任,还请世伯打消此念。卿然愿舍命救桑榆妹妹,纯粹是因私心。世伯若真要感激卿然,就请世伯答应卿然一个请求,卿然想求娶桑榆妹妹。我与桑榆妹妹早已定了亲,不管往后如何,卿然心中只认定她一人。卿然想将婚事提前,早日与妹妹相守。”柳卿然言辞恳切地说道,清俊的脸涨得通红。

江秋水怜惜地望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来:“卿然,你这是何苦。众所周知,我儿桑榆蛊毒难除,活不过十六岁,我若现在答应你跟桑榆成婚,不是害你吗,你让我有何颜面面对你父母。”

“还请世伯成全。”柳卿然意欲再跪。

江秋水拦住了他,他扫了眼一旁看戏的江铃月:“罢了,你跟桑榆身体都还未好,成婚一事先暂且放放,待我宴请武林各派推举你当武林盟主之日我们再做商讨,你觉得如何?”

江秋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柳卿然想跟江桑榆成婚可以,但是他得先当这武林盟主。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柳卿然若能当上武林盟主,再娶江桑榆的话,这武林盟主等于还是他们江家的人,这不等于没换嘛!

江铃月在旁不得不佩服她爹爹的心计,不过这样也好,若爹爹愿意让柳卿然跟江桑榆成亲,她这个备胎就可以彻底松口气了。

脑海里突然晃过一道月色长影,江铃月脸颊骤然一烫。她怕江秋水他们发觉,慌乱转过了头。

奇怪,她干吗忽然想起顾景织。

有顾景织在,江桑榆体内的蛊毒得到了控制,第二日她便醒了,江铃月随着江秋水他们一同到她房内看她。

江桑榆一脸病弱地躺在江夫人的怀中,脸色苍白地望着众人。

别说柳卿然一看她这样受不住地红了眼眶,就连江铃月看着都心疼得不得了。

她当即掉了两行眼泪,哽咽地朝江桑榆走近,轻轻地握着她纤细冰凉的手,吸着鼻子道:“姐,你可总算醒了,铃月真是好想你。”

江桑榆黑色的眸子沉静地扫了她一眼,噙起笑来:“铃月,难为你有心。我听爹爹说这次姐姐能挺过来,你也出了不少力。万蛊窟如此凶险的地方,你都为姐姐闯了,姐姐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但是若有下次,这么危险的地方铃月你切不能再去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爹爹着想下。姐姐薄命,你若再有什么事,你让爹爹他们怎么办?”

江桑榆这番话说得众人一顿红了眼眶,江铃月更是,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抱着江桑榆哭道:“姐姐莫胡说,有顾神医在,姐姐你定会长命百岁的。铃月以后也会惜命,铃月还想等姐姐好了,跟姐姐一道去闯到江湖呢!”

江桑榆一脸温柔地摸了摸江铃月的头,目光淡淡地扫过眼前众人,落在了一旁给她施完针洗手的顾景织身上。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江铃月跟江夫人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江桑榆下了床,朝顾景织走了过去,盈盈施了个礼,感激地道:“桑榆此番能死里逃生,全都仰仗着顾神医医术高明,还请顾神医受桑榆一拜。”

说罢,她就要屈膝朝顾景织跪下。

顾景织未动,倒是江夫人见状,急着出手制止道:“桑榆,你身子骨弱,怎能施此大礼,让娘替你谢顾神医。”

江夫人一边说,一边将衣摆掀起,要跪顾景织。

顾景织面容沉静地望着她们,没有阻拦,似乎很坦然地等着她们跪拜。

一旁的江秋水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顾景织就算是神医,可终究是个晚辈,岂能受他夫人跪拜。

江秋水冷着脸朝身旁的弟子江天使了个眼神。

江天立刻接收到信号,正要上前拦住江夫人,代其行礼。

突然一人比他还快,直接拉住了江夫人的手臂,自己朝顾景织跪了下去。

“大娘照顾姐姐几日不得歇息定也累了,这礼还是由铃月代劳吧。”说完,江铃月弯着腰,就要朝顾景织磕下头去。

一双素白的手拦在了她的身前,头顶上传来某人清冷的声音。

听顾景织提起柳卿然,江桑榆脸上的神情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她微笑地转过身去,对着站在门口不说话的柳卿然也施了个礼:“就算顾神医不提醒,桑榆也是要谢柳师兄的。桑榆与柳师兄多年未见,没想到柳师兄这般仗义,桑榆感激不尽。他日等桑榆伤好,定要携礼上宽刀门,好好感谢柳师兄的大恩。”

柳卿然本来看到江桑榆对自己笑,心神一阵**漾,脸涨得通红。可后又听她嘴里连番吐出的“柳师兄”三个字,他脸上的热度瞬间散去,一颗心沉了下来,望着江桑榆的眼眸变得有些黯然。

她言语中流露的疏离再明显不过,别说柳卿然听明白了,就连江铃月也感觉到了。

同样是救命恩人,姐姐对顾景织愿意行跪拜之礼,对柳卿然竟然如此客套,看来姐姐对这柳卿然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江铃月不由得同情地看了柳卿然一眼。

柳卿然双手拳头紧握,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垂下目光,不再看江桑榆,只是咬着牙简短地回道:“举手之劳,江师妹不必挂在心上。”

这哪是举手之劳,这可是丢了半条性命的事啊!

江夫人望着这位宽刀门少主,眼里流露出几丝心疼来。她下意识地捏了下江桑榆的小手,示意她别这么对待柳卿然。不管怎样,柳卿然跟她都是定了亲的。

“桑榆!”见江桑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江夫人忍不住轻轻唤了女儿一声。

江桑榆罔若未闻,转头,一双水眸望向顾景织:“顾神医,爹爹说你要教我无量诀,桑榆听后心中甚是欢喜,不知何时才能学此内功。”

所有人都知道江桑榆是个武痴,别看她外表柔弱,练的武功却都是又烈又狠的。如今她原本内力被顾景织疏散殆尽,武功修为大减,自然急于修炼。

顾景织探寻地扫了她一眼:“待你走路不需要人扶了,便可去别苑找我。”

江桑榆明白,对顾景织欠了欠身,眼光灼灼道:“那桑榆就在此先叩谢师父了。”

顾景织“嗯”了一声。

江桑榆又上前向顾景织询问了些她的病情以及无量诀的法门,顾景织都一一回着。

杵在门口的柳卿然在被冷落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扭头跑出了门,清澈的眸子一片通红。自始至终,江桑榆都没有再看过他一眼。柳卿然觉得自己再待在那里就像个笑话了。

“卿然!”江夫人无奈地叫了一声,却没有迈开步伐去追。

“我去看看卿然师父。”江铃月艰涩道,然后不等房内众人回她,她也跑出了房间。

顾景织正在回江桑榆的问题,看到江铃月离去,他眼眸微抬了下,望着那道紧随柳卿然离去的身影,声音顿住,眉头皱了起来。

从江桑榆的院子里出来,江铃月在江府找了一大圈都没看见柳卿然,最后还是芳儿告诉她说柳卿然离开江府了。

江铃月心中一急,以为柳卿然回宽刀门去了,她赶忙跑去他房间看了下,还好,他的宽刀还在,这说明柳卿然没走。

江铃月匆匆走出江府,去街上继续找,最后终于在一家酒馆里找到了柳卿然。

芙蓉城盛产梅子酒,还未进那酒馆,江铃月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清香,还有那甜腻的熟透了的梅子味。

柳卿然坐在二楼喝酒,看到她,对她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子,嚷道:“江铃月,要不要一起喝酒,我请你。”

他身上穿着他们清荷派的弟子服,额头上却绑着的是他们宽刀门的发带,虽然颜色不一致,可也瞧不出违和。

江铃月站在酒馆楼下仰望着柳卿然。

少年对着她,脸上挂着清浅的笑,眼神却失意得很。

江铃月以前只是觉得柳卿然比宽刀门的其他师兄都长得稍显干净清俊一些,这会看来,其实他模样还挺好的,他虽不及顾景织那般天生的清隽,让人一眼难忘,可也算得上是俊朗阳光、潇洒英气了。

望着柳卿然手中的酒,江铃月嘴馋地舔了舔嘴唇,几步钻进了酒馆,直奔二楼。

见她从楼梯口出来,柳卿然随手甩了个酒坛子给她。

江铃月连忙伸手接住,撕开坛子上的纸封,深深地吸了一口酒气。

鼻尖一阵清甜,她忍不住尝了一大口,果真是梅子酒。

以前在宽刀门的时候,她没少跟师兄们一起喝酒,他们喝的酒都是柳夫人亲手所酿,品种许多,其中也有梅子酒。可是要说这梅子酒,天底下最好喝的还得属他们芙蓉城的。

江铃月高兴地抱着酒坛子朝柳卿然走了过去,坐在他的身旁,学他一样将双腿搭在了栏杆上。

“卿然师父,你可真会挑地方,这黄记酒家的梅子酒可是我们芙蓉城最上等的,他们三年才开一次坛,卖光了就没有了,想喝都喝不了。”江铃月吧唧着嘴道。

柳卿然仰头喝了口酒,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斜眼看她:“你怎么也出来了?”

“房间里待得闷,出来透透气。姐姐他们在聊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不懂那些。”江铃月随口说道。

柳卿然“嗯”了一声,没再看她,目光移向了楼下的街道,一边喝酒,一边叹气。

没文化着实可怕,瞧她用的形容词,就连柳卿然这个粗鄙小子都听不下去了。

他冷冷地扫了江铃月一眼:“说给你听有什么用?你又不懂。”

“我怎么不懂。”江铃月气闷地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你不就是被我姐冷落了,所以才跑来喝闷酒的吗,这有什么我明白不了的。我跟你说,男女之情这种事,我未必比你懂得少。要知道我可是从小看话本的,什么情情爱爱我看多了。”

“你看得多?你比我明白?好,那我问你,你姐姐为什么待顾景织那么好,却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就算顾景织什么都比我好,可是他有我这么爱你姐姐吗?”

“这个嘛,其实我觉得我姐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些情情爱爱啥的,她就是一心想学武。而且姐姐身体又不好,她越是搭理你,你不是陷得越深,万一以后她……其实我觉得她是为你好。”

“她真是为我好吗?”柳卿然低声问。

“我猜的啊。”江铃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咱们两家是有婚约的,如果她不能跟你成亲,那我就得跟你成亲,那你就是她妹夫,自然不能对你太热情。”

“我呸,谁跟你成亲!”柳卿然呸道。

“我也不想跟你成亲,但是以后可能会发展成这样。”

“不可能,我以后要是娶你,我就把我的刀吞了!”柳卿然拔出自己一米五的宽刀发誓道。

“你说的啊!以后谁再提这事,你就先给他表演个活人吞刀!”

“好!”柳卿然斩钉截铁地应了下来。

“就这么定了,干杯!”

“来!”

两个人碰了碰酒壶,咕嘟咕嘟对饮了半壶。

江铃月擦了口嘴巴,叹声道:“姐姐的蛊虫能解就好了。”

“是啊。”难得的柳卿然第一次同意了江铃月的话。

两个人皆沉默了下来,自顾喝着手中的酒。

江铃月半坛还未喝完,柳卿然扔掉手中的空坛又开了一坛新酒。

江铃月望着他身旁堆着的五六个空坛子,忍不住劝慰道:“卿然师父,其实你也用不着这么气馁。只要你当了那武林盟主,等姐姐的蛊毒能解,爹跟大娘肯定会撮合你们的。你跟她毕竟有婚约。而且,日后你潜心练武,假以时日,姐姐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柳卿然听完,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拎起酒坛子往嘴里狠狠灌了几口酒:“我才不稀罕当那武林盟主,桑榆若真心想嫁我,我就娶,她若不想,我也不会拿什么救命之恩、武林盟主之位逼迫她嫁我。”

“卿然师父……”江铃月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可是江柳两家的婚姻早已定,如果江桑榆执意不嫁给柳卿然,那么自己岂不是真要嫁给他?

哎,不对,卿然小师父宁愿吞刀也不愿意娶她,还好还好。

江铃月瞅了眼柳卿然,心想要是真到那一天,你可得顶住了。

她自己现在是个有心上人的姑娘了。

江铃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又想起顾景织,那男人,美好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让人只敢看着,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他跟江桑榆站在一起,一副琴瑟和鸣的情景,江铃月的胸口再度难受起来。倘若姐姐也喜欢他可如何是好?

自小,旁人都多偏爱姐姐一些,不论是爹和大娘,还是柳卿然和门里的师兄弟。

江铃月越想越心酸,几口将手中的酒喝完,她也重新拿了坛新酒,开坛往嘴里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