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莫名其妙
云素怡悄悄走出病房,门口抓住过唐瑶的那个帮派小头目立刻跟了上来。不过,面对云素怡,倒是客气了许多。
“请问,六小姐身体到底怎么样?先生要过问的,还劳烦您如实回答。”小头目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云素怡。
云素怡倒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看也不看那人,不假思索地说道:“病情稳定,到时候按照我的处方抓药,再观察一下,体虚之症也更需要稳定的情绪,你明白吗?”
听云素怡这么云里雾里、不置可否的一番话,小头目也是一愣。云素怡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小头目其实并不知道病房里的这位六小姐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会向先生亲自说的,你大可这么传话回去,先生自会明白的。”云素怡说完,背着小药箱紧接着就从小头目的面前走了过去。小头目的一个手下在不远处见此情景,凶神恶煞地就想去阻拦云素怡,立刻就被小头目瞪眼喝退了。
随后,小头目小跑几步跟上云素怡,欠身说道:“多谢夫人,我明白了……我会向先生传达到的,六小姐有什么吩咐我们一定满足,也不会打扰她,您辛苦了,您请——”
云素怡也不理那人,默默戴上口罩,只是自顾自地走下了楼梯。
云素怡从三楼,往下走。唐瑶同时从二楼,往下走。而一层的楼梯口右边斜对着的正是药房的方向。唐瑶和云素怡一前一后,走到一层楼梯时,同时被药房前一阵类似于争吵的声音吸引了。药房窗口前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声音却非常怯懦。
“……麻烦你姑娘,就再帮我看看这个药,到底一次吃几片?……”
“我都跟你说了说多少次了!这不是写着吗?!口服一次0.75克以内!”
“零点几?这是什多少……我还是看不太明白,而且我眼睛也有点儿花了……”
唐瑶看了两眼也没在意,朝着门口走去。正当她走过那男人身后时,云素怡的声音突然从自己的身后传了过来。
“我帮您看看吧……”
唐瑶浑身一激灵,情急之下,搭错筋了似地竟然左转走进了挂号台。唐瑶趴在挂号台前,朝着前台小护士傻笑了一下,然后偷偷回过头看去。她也认得了云素怡背着的那个小药箱。
唐瑶随即看到,云素怡正与那个高个子男人说了些什么。哎?那男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此时,药房前,云素怡拿着药单,微微蹙眉,然后拿出钢笔在处方写了一些什么,再拿起一瓶药,连同处方一同递进窗口,说道:“麻烦您看一下这个地方,刚才给的这瓶,可能有些重复用药,用法和用量也有些小问题,您麻烦再复核一下,我把剂量重新改了一下。”
窗口那边的给药员疑惑地看了一眼云素怡,下意识接过处方药单,缓和下语气问道:“您是——?新来的医生吗?”
云素怡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不一会儿,给药员换了一小瓶药递了出来,然后不好意思地对云素怡说道:“不好意思,刚才是我的失误,但是您更改了宋大夫的处方,这还需要我核实一下,您留下姓名,我需要确认一下剂量是否合适,这边需要备注的。”
云素怡接过药瓶,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走向了身边一直傻站着的岑巍。
“要给您,一次半片就可以了,这种助眠的药,千万不能多吃。”
岑巍憨笑着接过药,对云素怡连连鞠躬:“真是谢谢您啊!……”
“不客气……”云素怡点了一下头,顿了住片刻,“岑主任,您……不舒服吗?”
岑巍被云素怡问得一愣,然后眼神忽然显得慌乱起来,捧着药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忽然!岑巍紧捂住脸,绕过云素怡就跑开了,那样子好像是完全就没有认出云素怡来一样!整个人显得非常奇怪。
云素怡看着岑巍的背影,神色渐渐变得十分凝重,如冰海的深邃目光里,若有似无地暗涌起了冰山的一角。
两人刚才这一幕,看得不远处的唐瑶也是莫名其妙,等她慢慢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云素怡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
“啊!……云姨!”唐瑶下意识捂住嘴,但是马上才想到自己真是嘴比脑子快,云姨戴着口罩呀!我怎么这么容易就失口了。
“你认出我来了?”云素怡说话的时候,眯起眼睛,好像是在微笑。
唐瑶低着头支支吾吾:“我,我在门口看您挺像的,还有……药箱。”
云素怡低头看了看自己背着小药箱,然后轻轻将药箱拨到了身后:“你自己到这里来的?我送你吧,你要去哪?”
“……我?那个,我是来探病的,邵俊杰。”
“噢,那个同珂儿一起送来的受伤孩子啊,是啊,我才想起来,他是被转院到这里了,他还好吗?”
“额!挺好的,他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唐瑶急忙应答着,呆呆地点着头。
“那就好,走吧。”
云素怡说着想抚上唐瑶的胳膊,唐瑶却下意识地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额,好的!……”唐瑶也没想到自己就是这么没绷住!她立刻朝云素怡欠了欠身,低头含糊着说道,“……那个,云姨,我有点儿不喜欢在医院待着,我们先出去吧……”
云素怡看着唐瑶,微微一怔,然后便收回手,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先一步朝前走去。
于是,云素怡带着唐瑶一前一后,走出了同仁医院。在得知唐瑶要去的拉菲公寓,就据此不远,云素怡便叫了一辆黄包车。
车上,唐瑶的视线直直地望向一侧,身体也依旧很紧绷。云素怡此时则靠进座椅后背,慢慢摘下了口罩。她看了看手表,然后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医院,今天你们学校是放假吗?”
唐瑶连忙转过头,对着云素怡点了点头:“是,学校因为租界抓捕的事情,停课了,我就是跟着妈妈到附近的牌友家做客的。”
唐瑶说话间,与云素怡对视了一眼,立刻就脸红地低下了头。从第一次开始就如此,每当她正视云素怡的时候,唐瑶都有这种被看穿且无端入迷的感觉。那次两家家宴后,唐瑶曾和她妈妈杜萍打趣着讲过,这位云姨如果去做电影明星,那一颦一笑都不需要刻意传情,就足以在荧幕上丰姿倾城,迷倒万众了。同时,唐瑶觉得拥有此等神姿的女人,又有些太不真实了,或者说,仿佛总有让人看到的一面。而那一面,在臆想之中,充满了隐隐的恐惧。
“唐瑶,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很不安全的。”
“知道了……”
两句尴尬的对话后,车子上又是一阵沉默。只偶有黄包车的铃铛作响。
“瑶瑶,你是有什么话要讲吗?”云素怡温柔地看着唐瑶。
云素怡的温柔,从来无法让人抗拒,唐瑶紧抓着手里的绒绸挎包,还微微颤抖着,一副十分郁结而又难以自持的表情。云素怡见状,轻轻抚住唐瑶的后背,微微轻叹:“孩子,谢谢你把珂儿当做朋友。”
云素怡这么一说,唐瑶冷然间莫名地就松弛了下来。唐瑶慢慢转过头,看着云素怡,见云素怡眼中微微泛红。
“云姨,您……”
“云珂这孩子,心里藏的东西太多,当有一天,她决定要和你分享时,希望你能站在她那一边,并且相信她。”
听着云素怡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唐瑶忽然想到了云珂、顾晓春一起经历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同时,唐瑶的同情心也将自己对于云素怡的猜疑软化了。唐瑶看着云素怡的脸,也不自觉地失口而出了心中所念:“刚才我看到您在三楼……”
唐瑶的话说了一半,又立刻噤声哑然,将脸转向前面:“云姨……那个,我快到了!”
云素怡淡然一笑:“正如你所见,我在为一个重要的人,诊病,希望你为我保密,可以吗?”
云素怡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孩子的口吻。
唐瑶也同样敷衍地点了点头:“诊病……噢——看得出来,三楼门口的人还挺凶的,当时我都没敢叫您。”
“这世上,有一种病,能让自己成为罪人,成为一个无法原谅自己的罪人,所以,我可能会帮助到她。”云素怡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显得空洞了许多,又充满着叹息与怅然。
云素怡的话,唐瑶是越听越奇怪,但是她认为自己应该默默记下,冥冥之中,我觉得这是打开某些秘密的“密码”!这时,车夫缓缓停下了车子,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对回头对两人说道:“太太,小姐,拉菲公寓到了!……慢点儿!”
“好了,下车吧。”云素怡又拍了拍好像是还意犹未尽的唐瑶。
随后,当唐瑶看着黄包车渐渐远去时,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医院里云珂坐在病**朝自己笑的样子。
小楼,午后。
琴房里传出了悠扬的小夜曲。提琴的音色十分的柔和,仿佛整座小楼里的一切都在琴声里静止了一般。忽然!一阵刺耳的乌鸦叫声,“撕裂“了原本宁静的“音幕”。琴声随即也戛然而止。
“素怡,乌鸦又叫了!昨晚我好像是也听到乌鸦叫了……”外婆的声音带着略微的嘶哑和倦怠,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妈,您好好休息。”云素怡说着,放下小提琴,走到床边。
“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外公就给我说过一些传说,这乌鸦呀,也是阎王的小鬼儿变的呢!”外婆打趣着坐起身子。
云素怡听出了外婆的意思,也没有去接话,转而说道:“妈您只管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晚上我回来做饭,您想吃什么……”
慈眉善目的外婆,轻轻地撩开了云素怡额前的发丝,笑着说道:“我这几天感觉蛮好的,过几天我就想着回老家了,让成娥嫂帮着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看看能不能去西南那边安顿下来。”
“西南?……”云素怡一愣。
“呵呵,就是妈妈的娘家啊,你和珂儿要是在这里觉得过得不好,还能有个家回,这不是蛮好的嘛……”
外婆还没说完,云素怡忽然一把便搂住了外婆!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外婆的肩膀,并且无声地啜泣起来。外婆哄拍着云素怡的后背,笑着说道:“我的儿,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没关系的,这世道不是人的错,别怕,啊,有妈妈在,妈妈带你回家,咱们在西南乡下安顿下来……”外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就像是在哄着怀里的孩子睡觉。
而此刻,听着外婆的话,云素怡搂得更紧了,既像是在寻求安慰,又似乎是在强行控制自己因哭泣而颤抖的身体。
“妈妈,我真的想快一点等着到那一天呐……”云素怡带着隐忍的哭腔嗫嚅着。
良久,外婆用手帕为云素怡拭去泪痕。云素怡看到外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仿佛不经意间的一个眨眼,整个眼球也将会融化成泪水,漫出干枯的空洞。早上,云素怡刚刚为外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知道母亲一直是个爱干净、顾全得体的人。
“我去给您洗衣服……”
随后,老人家坐在**,依旧目不转睛且疼惜地端详着女儿,就那样看着云素怡默默收拾着地上散落的衣物,神情忽而忧伤起来。
云素怡收拾好,走到床边,对外婆微微一笑。
“妈,您别多想,这只是您脑部一时缺血的功能性障碍而已,你在南市那边的肉铺只是迷路了,才把身上弄脏了。”云素怡说着抱起带血的衣物,朝门口走去。
“是吗……”外婆抬头看着云素怡,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疑惑,“趁我还没老糊涂,孩子,你得和我说实话。”
云素怡突然在门口停住脚步,背对着外婆,神色黯然,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妈,我不会让您有事的。”
“素……澜,额,孩子,铭儿他什么时候后回来?……”
老人的话,支吾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与不确定。云素怡猛然转过身,看到外婆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疑惑与疲惫。
“素怡啊……肯定是我太累了,我再睡——”
望着外婆那再次变得空洞无神的双眼,云素怡的双肩再次颤抖起来!云素怡把那带血的衣物扔在地上,再次走回到外婆身边,眼含愧疚地蹲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用安抚的口吻说道:“忘记一些痛苦,也是幸运的,离开的人,从来没有走远……”
外婆神色茫然,只是慈爱地抚摸着云素怡的脸颊和脖颈。
“呵呵呵……孩子,妈妈知道你辛苦,可是铭儿这一去,也是为了保家卫国,铭儿走之前不是也说了嘛!这眼下听说日本人在东北已经忍不住要打大仗了,要不,你先跟着我也回杭州吧……”
云素怡微微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外婆的脸,嘴唇轻启着像是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孩子,别哭,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外婆用手帕轻轻为云素怡擦着即将落下的眼泪。
“妈,我会保护您和云珂的!……”
云素怡说着霍然站起身,准备转身离开。可是,外婆神色一变,看着云素怡又微微皱起了眉,像是重新在辨认着对方,脸上刚才的疑惑,似乎在瞬间发生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
“珂儿……对!珂儿怎么样了?!”外婆突然就下了床,跟了过来,紧张地问道。
云素怡急忙回头扶住外婆:“她没事的,珂儿上午一直在楼上休息,早上已经回来了的,没事的,您快歇着吧……”
“……珂儿回来了!我得去看看珂儿。”外婆念叨着,也随着云素怡走出了房间。
云素怡无奈,犹豫了一下,只得对外婆说道:“……妈,您先去厨房看一下粥,我上楼叫她下来。”
“好、好。”外婆答应着,匆匆走过云素怡,嘴里还念叨着,“把炉子升起来吧,珂儿一会儿下来吃饭暖喝一点儿。”
云素怡红着眼眶,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走上了楼梯,迎面却正看到了云珂站在二层楼梯口!
“外婆她——到底怎么了?”云珂眼神其实是有些涣散的,但是,她整个人此时逆光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是一团无比压抑而又难以看清的心障。
义庄,后院中庭内,这里即便是在阳光充足的午后,依旧是阴暗潮湿的。
杜云和顾晓春,站在一口铺满了草药的棺材前,两人都是一脸惊愕!在棺中这些密密麻麻的草药之下,盖着一具瘦削的尸体,在尸体周围,则散发着清冽苦涩的气味。顾晓春知道这些都是防腐的草药,不过,这气味之中,还隐隐藏着一股刺鼻的霸道。
杜云身后的于素倒是满不在乎地叼着烟卷,她刚想点燃,却被身边海沙爷一口吹灭了。
“这里面有‘硫磺草’!你不要命了?!”
硫磺草?!顾晓春在心里暗叫道,没错!这也是防腐所用的上品,而且非常昂贵!不过,硫磺草这种的东西,自己只是在医术上看到了粗略的图画,在采药的时候,却从未见过,甚至自己一度怀疑过,这种草药只是一个传说。
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到,顾晓春不由得对海沙爷这个人,又多了一分疑忌,而且海沙爷和于素之间,顾晓春总觉得有些无法言明的关系。不过这些,此刻都暂时没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躺在棺材里的正是央娣的父亲!对于央娣父亲的死亡,顾晓春一直在暗中追查,不料今日顾晓春没想到于素会带自己到这里,难道是要直接让自己参与调查?
“他怎么会在这里?!”顾晓春气呼呼地转头质问于素。
“哈?几日不见,小阿弟倒是涨脾气了!不要在姐姐面前装腔作势,你不是一直在明察暗访吗?哼!”于素叼着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没想到,你把他藏在这里了。”杜云叹气道,好像是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当然会查!他是唯一可以证明我猜测的人!他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顾晓春依旧十分激动!
这时,法医老陈不紧不慢地凑过来,一边啃着油冬儿,一边说道:“好啦好啦,年轻人,我解剖的时候,都确认过了,这个人的死因是中毒,而且是他生前八小时内就被下了毒,这不关于处长的事。”
“现在不是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于素使劲儿往顾晓春肩头,不轻不重地打捶了一拳头。
“你非要叫我们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杜云满脸疑惑地问道。
“找凶手!”
于素说着顿了一下,瞟了法医老陈一眼,老陈便十分识趣退出了堂屋,朝后院走去,还顺带关上了门。顾晓春见状,心里有些不安,又莫名地期待。海沙爷还是阴沉着脸,坐在长凳上,手上在为烟袋装着烟丝。杜云则俯下身,开始仔细打量起里面的尸体来。
“要帮忙就早说嘛!搞得神神鬼鬼的样子。”杜云抱起肩膀抱怨着,转而不禁又问道,“你叫了三个学医的到这里来,看这具尸体,是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别打断我!”于素说着,不紧不慢地走到杜云身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找出凶手现在不是最难的事了,难的是在这之后——还要在日本人之前抓住他。”
杜云听了这句话,就是一愣,疑惑地转头看着于素:“这怎么又和日本人扯到一起了!”
于素露出一丝冷笑,指着棺材里的人,开始用十分严肃的语气说道:“这个人,恐怕各位还是得重新认识一下,呵呵,此人叫罗舟生,是吴淞口的渔民,早年,青帮的人替实业部控制鱼市,导致渔税水涨船高,鱼市不景气,罗舟生的老婆无奈就趁傍晚跑到十六铺去偷偷卖鱼,结果被渔霸堂口的人发现,先是被轮番糟蹋,然后又被装进蟹笼,活活沉进了江里,那年,央娣——”
于素说着,停了一下,特地对着杜云又解释道:“就是地洞里那个小姑娘,她那时候才刚满月,就连罗舟生,也是三天之后,去十六铺找人的时候,自己下水把人捞上来的。”
于素说到这里,海沙爷突然停下了装烟叶的手,低头重重地喘着粗气。
“一个吴淞口的渔民,来到遥远的县城西边,人生地不熟,也无权无势,身手也不济,凶手到底是看上他身上的什么,那天晚上在地洞里,才选中他要放毒烟害死我们呢?”顾晓春思索着自语道。
“小阿弟脑子还蛮灵光的。”于素朝顾晓春扬了扬嘴角,转而又反问杜云,目光冷冽,“如果你是罗舟生呢?……”
杜云沉默了片刻,神色严峻地缓缓吐了两个字:“仇恨。”
“可是——他帮凶手杀害的也都是孩子啊!这……”
顾晓春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可能自己想的还是太理想。没错,只要能报仇,自己不也是已经做出了一些远远超出了之前自己想象之外的事了吗?!
“年轻人啊,你遇到的事,都有它的道理,只不过,道理也有黑白,因为人心也有黑白两面。”海沙爷这时幽幽地对顾晓春说道。
“小阿弟,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于素说着伸手对顾晓春摇了摇食指,“对于像罗舟生这样的一个穷苦百姓,想复仇,想复仇成功,性命和忍耐可能就是他仅剩下两样有价值的东西了。”
杜云微微点点头,盯着棺材里罗舟生那张已经肿胀得有些变形的、青紫色的脸,又叹了口气:“不是每一笔交易,都会在公平之下达成,在交易本身存在的那一刻起,也许就是权势与不公的诱饵,其实有时候,杀一百个人,只是为了一个人的仇恨,爱是自私的,与之对立相生的仇恨更是。”
听着于素和杜云两个人的这番对话,顾晓春整个人脑中恍若轰然一震!这两个人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竟然就是自己从小到大,惧怕去想的事!
“这有啥!上海滩除了租界以外,这些事儿,多了去了。”海沙爷说着站起身,走到于素身后,接着说道,“自打出了吃孩子妖精这事儿起,于处长您把俺这义庄,折腾得可是人鬼都不安生啊,那天日本跳大神儿在这儿撒了一通羊角风,可是把这儿的孩子们吓得不轻啊!今天您又到俺这儿分析个啥案情,俺也不懂,可是,您总得有个说法吧。”
于素微微一笑,拿掉自己嘴里的烟卷,放进棺材里,然后说道:“老爷子,您是个明白人,棺材里躺着的罗舟生,和这屋子里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的。”
于素说完,环顾了屋子里的三个男人。顾晓春和杜云都狐疑地对视了一眼。
只有海沙爷气定神闲地转到于素对面,隔着棺材,也向里面撒了一把烟丝:“嘿嘿……您让俺把这个尸体保存好了,俺也照做了,即便是上来贼船,俺只要一个说法。”
“好,索性今天就把事情都说开。”于素笑着点点头,又往左右看了看杜云和顾晓春。
杜云这时又怀疑地盯着于素,用略带抱怨的语气说道:“你自己已经调查了这么清楚了,让我们来这里,难道是想说,这个罗舟生的死和我们有关?!”
“那当然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于素说这话的脸色不阴不阳,她朝棺材前的三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奇怪笑意。
“既然你是有备而来,那你就接着把话说完吧。”杜云说完,显得很沉着,可是心里却更奇怪了,这个于素放着早上,军事委员会和蒋佛海那边的麻烦不去处理,非要让要跑到这里来,说什么案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于素好像看出了杜云的困惑与猜疑,冷不防使劲儿“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棺材板,吓了杜云和顾晓春一跳,甚至堂屋里还响起了回音。
“你什么毛病的啊!有什么话赶紧说!圣约翰大学的亨德森教授和我的课题小组还有很多事呢!我真有事!”杜云一脸无奈地瞪着于素。
“哟!你真是想做心理学家还是哲学家啊!”于素不屑地回瞪了回去,“听本处长说案情的时候,注意力得击中,我说完,你是要回答我问题的!小杜!”
杜云先是一愣,见于素软硬不吃,只能无奈朝于素摊了摊手:“那于处长您快请吧,我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于素耸耸肩,开始在堂屋的棺材之间踱起了步,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堂屋阴暗的每个角落里传来,同时又有那么一丝异样。
“查明他的身份以后,我就去他安身的码头篷船里又搜了搜,结果在船舱里,我发现了一个东西,想必你们都不陌生了。”于素说着从制服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个黄色琥珀状的东西,手表表盘的大小。是的,这又是一枚与云珂手里那枚一模一样的毒蛾蛹。
屋内的海沙爷、顾晓春、杜云都显得十分惊讶。但是三个人的表情,还是各有不同。海沙爷和顾晓春只是震惊,而杜云的眼神里则还充满了疑惑,同时,他看向了于素,像是在用目光询问着什么。
这个小东西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里,原来还能隐隐放射着微黄色的荧光。于素将这枚琥珀举在眼前,借着渗透进屋内的朝阳,阴沉着脸,一边端详着,一边继续说道:“除了这个小东西,同时,我还找到了两个小坛子,大的里面装着一个人头,小的里面封着一个小孩子。”
“……作孽啊。”海沙爷感叹着,看了一眼棺材里的罗舟生。
“所以,这个人就是罗舟生的仇家?”杜云反问道。
于素收回目光,看向棺材,说道:“应该是之一吧,因为他的船舱下面还藏着一个空的坛子。”
思索了半天的顾晓春,此刻开口道:“难道说——还有一个仇人还活着?!应该和坛子里的那个人有关系吧?”
于素叹了口气,说道:“唉!查这么个死人头,的确费了我不少气力,这个人叫赵伍海,原来是十六铺那边渔霸的一个得力打手,后来,码头帮派火并,他被砍断了右手,不能打了,最后落脚在外滩,开了一个早点铺,找了个幺二里的,这婆娘难产留给他一个儿子。”
“难道说,那个坛子里的孩子——”
于素朝顾晓春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没错,就是坛子里的孩子,制作手法与地洞里面的完全一致。”
“这又一家被灭门了。”海沙爷摇头叹道。
杜云这时急忙问道:“那真的是有另一个仇人吗?”
“和这个赵伍海,当年在渔口码头齐名的打手,还有一个人,真名不详,只有一个外号叫小白鱼,当年也是残害了罗舟生老婆的人之一,现在在小北门一带。”于素说着从师父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了临近的一口棺材板上。
屋内其他三人随即凑上去观看,发现照片里面,是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五官长得很是体面,满面红光。
“所以,你现在是在等着这条小白鱼,用他来钓出真正的主谋?可是罗舟生现在人都死了——”
杜云的话说了一半,猛然想明白了于素前几天,在咖啡馆里和自己说的话,现在应该还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已经确定罗舟生已经死了。就在杜云想要暗暗佩服这个学姐一声时,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被牵涉了进来!会不会现在,蒋佛海!还有那个主谋!都以为罗舟生是自己救活的?!一想到这一层,杜云脸上转而开始难堪起来。
难怪她说,此刻屋子里的人全逃不开干系这种话。
于素看着杜云的变颜变色的表情,也知道对方猜到了个大概,不禁还故意气杜云似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已经用罗舟生的口气,在昨晚的医院里留下了话给凶手,如果他不想自己的计划暴露,这个主谋就一定会再对小白鱼出手的。”于素自信满满滴说道。
“你就这么自信?”杜云也很不服气地想气气于素,于是接着反问道,“心思如此缜密的凶手,怎么可能轻易相信那些话是罗舟生说的,怎么会上你的圈套?”
面对杜云追问,于素的脸上依旧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没错,所以那天转院时,才要您杜医生伸以了援手在病例和接受单上签字啊,再说了,他不信没有关系,昨晚,整个人公济医院,警务处,警局,甚至日本人都会相信罗舟生还活着,而且还因此失踪了两个警务处巡捕。”
杜云被说得是一脸无奈,只能怒目看着于素,用手点指着于素,半天才开口:“……你现在怎么学得这么无赖呢?!”
“在警察局里,我可不就是流氓头子嘛!”于素笑了笑,然后走近杜云,小声说道,“别担心,我不会对云医生怎么样的。”
两个人正有点儿聊不下去时,顾晓春突然指着于素手里的蛊蛹琥珀问道:“你手里的,能给我看看吗?”
于素转身,顺手扔给了顾晓春。顾晓春双手接在手里,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蛊蛹,然后抬头看向海沙爷,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质问。
海沙爷又好像知道顾晓春想问什么,从一旁的棺材上,抓起一把符纸和纸钱,一手挑起一勺浆糊,开始一边往棺材里贴纸符,一边说道:“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做成这个样儿,俺也不知道,俺再说一遍,俺不知道什么神儿啊仙儿啊的,俺就是想活得踏实一点儿。”
“那晚!在地洞里面,您没有说实话!”顾晓春突然正色说道,眼睛里充满了坚决的神情。
海沙爷摇了摇头,叹道:“呀呵!小兔崽子,俺为啥要骗你?俺骗你啥了?”
“这个东西,我问过一个道士,什么里面会孵化出来要人命的毒飞蛾,根本不会!都是假的!那是一个诅咒人的厌胜,它代表着诅咒人的魂魄!还有那个红棺材!那些藏着孩子尸体的泥坛子,都是在组成一种仪式!”顾晓春把那枚虫蛹举在眼前,情绪进而激动起来!“你当时在地洞里,那么说!是不是就在帮凶手遮掩什么!”
面对顾晓春突然的质问,海沙爷停下手中里活儿,抬头看着顾晓春,还是十分镇定反问道:“小兔崽子,别管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你信的又是啥呢?信俺?信那个江湖道士?还是信你自己呀?!”
海沙爷气呼呼说完,又狠狠瞪向了一旁的于素和杜云。
顾晓春当即被海沙爷问得一愣:“……我,我信真相!”
“怎么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道士?”于素眼神凛然地盯着顾晓春,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兴趣。
杜云见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很反感顾晓春和海沙爷的争论,于是,他用劝解的口吻说道:“仪式?你这都是听哪个江湖骗子胡说八道的?虽然你是中医,但是也要讲究医理,相信科学,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凶手在故弄玄虚!”
顾晓春别过头,似乎对自己的这几天的调查非常笃信。
“呵!”海沙爷嘲讽似地白了顾晓春和杜云一眼,又继续低头贴符纸,“小子们,有一点,你们倒是说对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不重要,要紧的是凶手留下的,而且,很明显谁拿着它,谁就得死,起初俺也没想到……”
海沙爷说到这里,指了指罗舟生干瘪的肚子。杜云见状,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陡然间紧皱双眉,盯着罗舟生的肚子,陷入了思索。
于素这时走回到棺材前,用戴着皮手套的左手试着按了一下罗舟生尸体的腹部右上边,脸色也是一变!然后立刻看向了杜云。顾晓春见此情景,也急忙摸了摸死者罗舟生的腹部。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只有海沙爷此时冷笑着,将手里最后一张符纸,“啪”地一声贴在了罗舟生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