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平静

“外婆,我挺好的,真没有事情,我在医院住不惯这不就回来了嘛!我明天就能回学校啦!然后一直陪着您!对了!我听说,您一回来,云姨就给您拉琴听了,平时在家,她都很久不拉琴了……”云珂缠着纱布的头,靠在姥姥的怀里,说个不停,脸上却面无表情。

外婆用脸颊亲昵地蹭着云珂的额头,出神地看着窗台的已经初绽的芸香花蕾,笑着说道:“我的乖囡,外面现在虽然比你出生的时候安定了许多,可是咱们的国家还远远没到真正安宁的那天,眼下租界的繁华都是虚荣,你要好好长大,我刚才还劝你妈妈,让她带着你跟我……”

“妈!”

外婆的话被进来的云素怡打断了,祖孙两人看着门口戴着围裙的云素怡,目光都带着一丝陌生的感觉。

“吃饭了。”

饭厅里,外婆和云珂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盆河鲜粥。两个人吃得很安静,一阵阵揉搓的细碎摩擦声,不断从一层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云珂喝着粥,脑子里总觉得被这种声音搅得头晕。云珂喝了两口粥,放下了筷子。

“珂儿,你怎么不吃了?”外婆问道。

“我去看看云姨。”云珂说着跑向了卫生间。

外婆茫然地看着云珂,摩挲着脖颈,好像十分不解的样子。

当云珂走到卫生间门口时,背对着云珂的云素怡刚好倒掉了一盆血水。听着下水道隆隆的水声,云珂看着大理石粗糙水池里打着漩涡的血水,神情落寞。

“你快回去吃饭吧。”云素怡头也没回,打开水龙头,重新漂洗着衣服。

“云姨,我看见外婆在小桥那边的样子了。”云珂悄声说道。

“外婆只是得了健忘症,你不要胡思乱想。”云素怡淡淡地说道。

“健忘症……”云珂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可是——”

“好了!”云素怡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同时将水龙头的水流拧得很大,然后用力地“哗哗”一下一下,把衣服按在水里漂洗着,“云珂,不要因为怀疑一个人,就去轻易相信另一个人。”

云素怡的语气渐渐又柔和了下来。紧一步远的母女之间,此时的气氛却显得十分沉闷而生疏。好像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而默契地在为对方留存着体面,或者说,那是一种各自为母为女的底线。

“云姨,你说得对,但是我也长大了。”云珂说完,便迅速转身快步朝饭厅走去。

云素怡揉搓着衣服的手,突然停住,整个人愣在原地,良久,她看着水池里自己的脸,隐隐似乎还透着血迹……

义庄里。

杜云此刻已经用一把生了锈的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了罗舟生的腹部,那已然松散肿胀的皮肉之下,在胰脏的位置,赫然埋着又一颗琥珀状的虫蛹!

“人体本该最先腐败的胰脏部位还十分硬挺,原来是塞了这个东西。”杜云把系在脸上的白纱布拉下来一点儿,转向一边透了透气。

“老陈做活怎么这么不仔细!这个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于素神色茫然地看向了海沙爷。

海沙爷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别看俺!于处长,可不是俺!俺只是殓人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儿!”

于素此时整个人有点儿恼了,转头又看向顾晓春。顾晓春被于素看得有些冒冷汗,急于解释着说道:“他不是中毒了吗?这个东西就是让他毒发的吧?”

“……不可能的。”杜云转过头,憋着一口气说道:“如果罗舟生是用这个东西服毒的,在人活着的情况下,这东西怎么可能从胃里硬生生跑进了胰脏里面呢?而且,胰脏周围组织没有中毒变性的迹象。”

于素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是的,法医老陈也解剖过,当时只是开了胸,我当时就在场,罗舟生的胸腔和腹腔没有任何异物!”

听于素和杜云两人这么一说,顾晓春也不自觉地看向海沙爷。海沙爷面对着三双眼睛,是哭笑不得。

“得得得,俺就是没事找事儿啊!俺告诉你们这些干啥,唉!”海沙爷叹了口气,无奈地用手指了指后门。

海沙爷做完这个动作后,对面的三人先是一愣。

片刻间!于素、杜云、顾晓春几乎同时神色惊恐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紧跟着,于素就第一个奔到了门口,“咚!”的一声,踢开堂屋的门,冲到了后院里。随即,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便从后院里传来。

“于处长!于处长!……饶命啊!……杜医生救命!……”

顾晓春和杜云随即也赶到后院,正看到于素反剪着法医老陈的胳膊,将对方压在海沙爷的竹子躺椅上。

“这个尸体,还有谁动过?!”

顾晓春听着于素此时审问似的问话,感到不寒而栗。这一瞬间,低沉而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加之眼睛里冰冷的杀意,让顾晓春对于素之前所有的好感,全都被抹去了。

“于素,你先别这样,我刚才又看了一眼刀口,也有可能是拆线再次缝合,这都是有可能——”杜云话说了一半,自己也愣住了,进而自己也紧走几步,冲到了法医老陈面前,蹲下身,沉着脸盯着法医老陈,用严峻口气说道,“老陈!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能扯谎了,说实话。”

法医老陈听得面目扭曲,龇牙咧嘴地还是一个劲儿求饶:“……我都是按于处长交代的办法的,解剖报告都在于处长那儿,接受记录根本就没上报,尸体就在沪西警局解剖室待了一个晚上,解剖室没人知道这具尸体的信息,然后,就转到杜医生的医院去了,我动他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干什么呀?!……”

听着法医老陈的辩解,于素依旧是冷着脸。

顾晓春也没明白杜云怎么就一秒钟就站在了于素那样坚决的立场上。海沙爷这时从屋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对顾晓春说道:“唉,刀口应该是被动过手脚了。”

被海沙爷这么一提醒,顾晓春好像明白了什么,紧走几步来到杜云身边:“杜云表哥,您发现什么破绽了吗?”

杜云点了点头,非常严肃地说道:“我刚才突然想到,缝合着罗舟生腹腔的针法,走针的方式,并不是法医用镊子穿针的方式!更像是医院手术室的手法,针头也像是钝针!因为它平时是缝合肾脏、脾脏比较脆弱的器官,人死后皮肉肿胀,也很适合这种缝合,不过这种缝合比较规整,所以相比之下,一般法医的针法没有这么讲究的。”

听了杜云的解释,顾晓春这才恍然大悟!这可是一个重要的发现!难道凶手有能力潜入沪西警局里面,把那颗虫蛹放进去?还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义庄?海沙爷既然主动指出了破绽,他的嫌疑应该暂时被排除。而法医老陈……

此时,法医老陈这边忽然忍住了叫唤,眼神也跟着黯淡了下去,猛然间,他奋力一挺身,使劲儿拧着脖子,对身后的于素说道:“我知道了!于处长!是食堂后厨的管理员张胖子!”

听了法医老陈的话,于素眉头一皱,稍微又送了一点儿手劲儿:“一个食堂管理员?会缝针?你是在他妈逗我玩吗?!”

“是是,喔!不不不……于处长,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上,你把尸体拉过来,解剖检查完了之后,我就把尸体推进了停尸间,然后一出来我就去食堂想吃早饭,可是,刚进在后院就碰到食堂的管理员张胖子,他说新试用的煤气罐子也不好用,先只能烧火煮粥,让我帮他看一会儿后厨,他去搬柴火。”

听了法医老陈的解释,于素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老陈,神色愤恨地自言自语道:“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是他?”

“谁?!”杜云急忙问道。

于素摇摇头,没有回答杜云,转而继续问老陈:“老陈,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就让我……就让我去给江湾防疫部的小日本去当了试验品!……”

听了老陈发的誓,顾晓春心里陡然一动!日本人?没错!日本人一直想要的又是什么?

顾晓春这时也冷静下来,谨慎地迅速又过了一遍眼前杂乱的线索,然后说道:“就算,这个张胖子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把那枚虫蛹,放在尸体里呢?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听了顾晓春的话,于素、杜云、还有海沙爷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法医老陈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一脸茫然地看着院子里的四个人,又凑到于素一米远的地方,怯声问道:“那个……于处长,咱们能回去了吗?或者,我出去等你们……”

于素猛然抬头看着老陈,把老陈吓得一激灵,从一米远的地方退到了一米五,神色惊恐地盯着于素,一脸的惶恐不安。

“于处长,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老陈,对不起。”

“额……没什么,没事儿,于处长您相信我就行,我始终是您这边的,我在警局都二十多年了……”

“老陈,你坐下。”于素一错眼神,让老陈坐到竹椅子上。

老陈站在原地,还是不敢过去。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于素快步走过去,一把就将老陈拉过来,按在坐在竹椅上,并且,神情严肃地说道:“老陈,对不起,你帮我了解这件事之前,你暂时不能去医学院报到了。”

老陈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一脸疑惑,没完全明白于素的意思,但是他也至少知道,自己好像也无力改变什么。因为一边是于素,一边是蒋佛海,自己没有什么中间路可走。一想到这些,老陈绝望的脸上就只能勉强挤出一丝干笑。

“那……于处长,您只管吩咐吧。”

这时,杜云面带忧虑地走到于素身边,与于素对视了一眼。于素此时,稍微放松了一些,对杜云点了点头。顾晓春在一旁,倒是猜到了个大概,不禁心里法医老陈担心起来。

“既然,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俺是不是就该送客了。”海沙爷这时在院子里点着了烟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人,“这尸首最多只能再留三四个时辰。”

于素转向海沙爷,微微欠了欠身:“老爷子,劳烦您再留一个晚上,我就快知道真相了。”

于素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后院。杜云和顾晓春面面相觑,也跟了出去。法医老陈见状,站在原地面朝着后门,还是有些犹豫。此时,身后的海沙爷突然说道:“老弟!这世道,人也只不过就是虫子。”

老陈听着海沙爷的话,转回头,觉得莫名其妙地又打量了一眼海沙爷,然后便匆匆跟了出去。

转过天晚上,天气突然转阴,天上的乌云,还裂成一块块,像是烤焦了的面包外皮。云层之间缝隙的阳光,看起来也像是凝固的奶油,被硬生生地“抹”在天上,无法射向大地,只是看起来很亮罢了,使人抬头望去,觉得莫名压抑。

小楼旁石桥下,缓缓驶过一艘小舟,天地光影之间,艄公一蒿**起,小舟便也可在狭长的水道里,悠然灵活地“畅游”。

此时,船头站着一个姑娘,她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淡粉色洋帽,帽子上还簪着雪绒羽毛。虽然女孩儿身上穿着的背带裤与脑袋上顶着的华丽的帽子,有些不搭对,但是,女孩儿齐肩、仍显潮润的秀发,倒显得整个人灵动飘逸了不少。

女孩儿闭着眼睛,挺胸负手,轻扬起白皙的脸庞,陶醉而放松,看样子,心情比在家里的时候轻松了不少。

“云珂,我们这是去哪?你往后一点儿站,危险!”

坐在乌篷下的唐瑶,一手扶着船帮,一手还按着自己的帽子,东摇西晃,望着云珂的背影,一脸担心。唐瑶戴的帽子正是于素那天扣在她脑袋上的。

“你还别说,你这戏里面的帽子,整好能把绷带遮住。”云珂笑嘻嘻地说道。

“云珂,你站在那儿不头晕吗?你还是过来吧!……”唐瑶这时勉强站起了身,朝着云珂伸手,“云珂,我们别走太远,待会儿我爸爸还要带咱们出去吃饭呢!”

“她从小就坐我的船呐,撑船都学得会啦!”撑船的阿伯笑着说道。

“阿伯,能让我撑一会儿船吗?”云珂朝船尾挥手道。

阿伯连连摆手,也示意云珂不要过来:“哎!伐要急的,囡囡,等你过几天全好了,吾再让侬撑个畅快!”

“是的呀,云珂!听话快坐到我身边来!”唐瑶说着伸手总算是抓住了云珂的胳膊,可是自己也跟着重心不稳,反倒是被云珂扶住。

云珂随即指着两岸对唐瑶说道:“这条水道风景多好,你好好坐着欣赏吧,其实租界很少能有这么一条干净的水道的,不像租界洋泾浜那边臭气熏天,说是我陪我出来,就要陪我好好享受一下午后时光嘛。”云珂说完,还夸张地在船头转了个圈,“怎么样?你看我晕不晕?!”

“好啦好啦!你不要转啦!当心,哦哟,吾头都被你转得老晕额……”唐瑶连忙伸手做着接住的动作,可是自己又不敢站往前迈步。

云珂看着唐瑶提着蓬蓬裙,趔趄的样子,忍俊不禁:“哎呀呀,你坐着吧,你看看两边多热闹的呀。”

唐瑶再次慢慢坐回到船板上,顺着云珂所指,果然眼前一亮。两岸的渔家和挂着灯笼的屋栅,交相叠落,满满的烟火气。

“真没想到,租界边上还有这么一条江南小镇的模样呢!”

“是吧?我小时候,在这条小河里下网抓鱼,游泳,样样都在行!还有顾晓春,他总带着我玩……”

唐瑶忽然听着云珂的声音弱了下去,于是收回视线,神色异样地盯着云珂:“云珂,你还在生晓春哥的气吗?外婆那天走丢了,其实也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其实外婆出事已经不是一次了,我完全没有怪他。”云珂转回身,坐到唐瑶身边,双手抱膝,望着弯弯曲曲的水道。

唐瑶谨慎地看着云珂脸上阴郁的表情,犹豫了片刻,才说道:“云珂,你说……你看到你外婆和那个黑影在一起了?你怎么不和云姨说呢?我爸爸说不定就会帮咱们抓到这个坏蛋啊!”

云珂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叹气颓然一笑,说道:“唐瑶,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是……你有一瞬间忽然觉得父母变了一个人。”

唐瑶嘟起嘴吧,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有啊!其实,我爸爸一直给我这种感觉,因为小时候,我记得他对我特别温柔,特别好,我妈妈也说,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买,但是越长大,我就觉得——”

唐瑶说着微微上瞟了一眼云珂,又接着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对别人,比对我都好。”

云珂转头,深深地与唐瑶对视了一眼,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安慰似地笑了笑:“他是你爸爸啊,不管严厉,还是慈祥,你知道他都是你爸爸……”

云珂的眼神随即显得更加黯淡。唐瑶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从迷茫转而变得坚定。

此刻,在小楼的客厅里。

唐瑶的父亲唐文和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欠着身在和云珂的外婆聊天。云珂外婆虽说满脸的疲惫,但是眼睛里却满是光亮,只不过这光亮显得太过精神,像是挑动了灯芯而不断窜动着的火苗一般。

“孩子,你能这么照顾我的孙儿,我非常感激的,而且我看你也很是面熟的样子啊……”

唐文和目光闪烁,稍作迟疑,急忙赔笑道:“额,呵呵,老夫人,您客气了,云珂这孩子非常懂事,明事理,在学校很照顾我女儿的。”

外婆听到唐文和的夸奖,眯着眼,连连点头,很是欢喜。

“唐瑶那真的是美人坯呀,而且性格也好,嘴甜得很,肯定人人都喜欢,我也蛮喜欢这样开朗的小姑娘,唉!”外婆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我们珂儿有时候,就是太闷了,自从她父亲……”

“妈,您吃水果吧!”云素怡这时走过来,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雪梨、居然还有一串葡萄!要知道此刻,上海滩物价高涨更加严重了,普通人家果腹也几近成了问题。云素怡即便是作为一个高等医院的知名医生,她的工资想要维持小楼基本的开销,原则上已经是很费力了。可是,云素怡依旧如以前那样从容优雅,小楼的生活也几乎没什么改变。

而且唐文和见此情景,却并没有什么吃惊。只不过,唐文和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外婆热情的目光,转而看向云素怡,欠身起身接过水果盘。

“……云医生,您别忙了,我这次就是过来看看伯母和云珂。”

云素怡坐在外婆旁边,伸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外婆的手:“唐先生,您真的不用这么客气,而且您带这么多水果和礼品,实在是不合适,现在物价动**不稳,还是”

“不,不会不会,额……”唐文和连连摆手,面带不安,“额,毕竟云珂受伤,唐瑶也有责任。”

“不,是云珂太自作主张了,再说,若不是您及时把云珂送到医院,后果还会不堪设想,您不必挂怀。”云素怡说着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外婆紧跟着说道。

唐文和犹豫了一下,视线从云素怡身上,转回到外婆:“额,不必了,还是我来请的,本来想去华懋那边,但是——毕竟是警务处的地盘,有些不方便,法租界和南市之间,新开了一家杭帮菜,环境也很不错的,位子我让我太太先去都订好了。”

外婆刚要开口拒绝,云素怡又抢先说道:“还是要我来请您的!上次的事就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呢。”

云素怡说这句话的语气,气定神闲。她的眼神与唐文和相对,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坚定。唐文和沉吟了片刻,话还是没再说出口,然后急忙点了点头。

“那我去外面把车子开过来。”

随后,云素怡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到唐文和走出小楼后,还不自觉地朝东侧地下室的位置望了一眼。云素怡微微一蹙眉,双手紧紧抱起肩膀,神色严峻之中,又带着一丝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