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宅子

“老不死的!钱都给你了,怎么还不滚?!”

“嘿嘿……”老道士一扬手就把茶馆桌上的半杯酒抄在了手里,毫不客气地一饮而下,“……啊!好酒呀!是比跟斗儿酒好喝!……”

“你娘额匹的!我摔死你!”一个健硕的大汉叫骂着扯住老道士的脖子,就像是拎死狗一样,轻易地便将老道士凌空拖出了茶楼二层雅间外。此时,座无虚席的一层台下还都在为戏台上的梆子《江东计》吊孝喝彩,倒是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头上正悬着一个老道士。

而老道士却也无所惧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雅间正中央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

“娃儿,你做事莫要太绝喽,损阴寿的……”老道士哑着嗓子叹气。

“可我只是按江湖的规矩办事而已啊……我就想活好这下半辈子就行,我前半辈子该做的已经都做了。”男人冷冷地说,拿起酒壶,重新倒了一杯酒。

“之前的事……我差点儿害了那个男娃儿,现在那女孩娃儿可不能再被那个疯球子祸害了!”老道士说最后一句时,陡然间眼神犀利了起来。

“道长,您这话可不能乱说,您后悔骂几句不打紧,要是做出一些反悔的事来,那可就对谁都没好处了,您是知道的,拿钱财替人办事你来,杀人放火的勾当可也还没逼着你去做呢!”男人隐晦地说着,猛地端起酒杯,缓缓后仰着脖子送入口中。

“你不是江湖烂眼儿似的人!你晓得的,是吧?!……江湾的人死得还不够吗?!”

这时,拎着老道士的那个大汉十分不耐烦地对男人说道:“盛爷!别跟这老不死的废话了!让我摔死他!”

男人沉默了片刻,轻轻一挥手,让手下的那个壮汉把老道士又像是提鸡雏一样摔回到了自己脚下。随后,男人俯下身,死死盯着着老道士,用低低的声音地说道:“听蒋探长说你真的很神……那也送我一卦吧?算准了今天这顿酒我请您……”

老道士这时顺势横卧在地上,呲着一口黑牙嘿嘿一笑:“嘿嘿……雕虫小技,你想算什么?”

“就算一算我什么时候死。”男人冷冷地说道。

老道士闻听一愣,先抬头看了看周围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打手,又将目光移回到男人脸上,念念有词地一边端详着,一边伸出手指掐算了一番。最后,老道士微微叹了口一气,说道:“唉——你想听真话吗?”

男人哼了一声,靠回到椅子上,翘起腿冷眼盯着老道士:“哼!我还没报生辰八字,你怎么就算出来了?”

老道士苦笑一声,缓缓爬起身,摸到了桌上:“不用了,相术之大成者,不在于四柱八字。”

“那你看到什么了,就直接告诉我吧。”男人说着帮老道士倒了一杯酒。

老道士迫不及待地将酒饮下,擦了擦嘴,一回头,目光冷锐地盯住了戏台下场旁门口的白娟娟。

“你只有上、中两停之相,当寿止四十,且年上、寿上低陷,颧骨横张,面相已是明明白白的不测血光啊!”

“也就是说,我不单会早亡,还会不得好死,是吧?”

老道士沉默了良久,转回头收回目光,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离那女子远远地,还能最后活得快活一点儿。”

“你放屁!”

大汉怒吼着一把将老道士用力按在桌子上,桌上装着干果的盘子当即被撞得碎。老道士的额角也留下了道道血迹。

“没想到啊!没想到,呵呵!”男人看着老道士横在桌上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长,我这也算是最后都得死在日本人手里?呵呵……”

“娃儿,奈何你只是想安身立命,但是造化弄人啊。”

男人随后一挥手,将道士放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五枚银元拍在桌上:“道长,您说得我都信,医院的那个小姑娘,我其实也动不得,人家有大人物保着,只不过,咱们之前没做完的事,还得继续做下去,我算本命,知天命,可是,我曾经的大哥对我说,莫信命……”

清晨,公济医院内外依旧是戒备森严。这下你方唱罢我登台,走了警务处和日本宪兵,又来了沪西警局的人。为首的正是沪西警局的代理局长宋谏云,他也正是警局大红人于素背后的大靠山。今天,宋谏云来医院,是接到了军事委员会的指派,亲自合并督办警局爆炸案与医院警员失踪案。这位宋局长,背后有一个外号叫活判官!当然得此名除了他长得可怖之外,也并不是说他多铁面无私,而是心黑手狠,眼睛一红,谁都宰得!

此刻,站在停尸间里的宋局长,面沉似水,本来就像瘦高面无血色的他,此时看起来也不比躺在铁**的那警员尸体多像活人。

“这是怎么回事?”宋局长沉声问道。

身后跟着的法医,随即谨小慎微地往前蹭了一步:“……额,局长,据警务处的人说,这个便衣警探是在医院后街的垃圾堆里发现的,死者是颈椎骨折错位,进而导致的椎管内脊髓横断损伤,呼吸中枢受损——”

“我看得出来,我是问另一个呢?”宋局长打断了随行法医的话,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老陈呢?!”

局长秘书见这个年轻法医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急忙回答:“额,老陈去医学院了,下午能回来。”

宋局长点了点头,又瞥了尸体一眼,念叨了一句:“手下挺利索,没受罪也可以了。”

随后,宋局长又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停尸间最里面的水池,然后转身对身后的秘书说道:“警务处怎么不把人领走?”

秘书见宋局长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秘书尽量缓和下语气说道:“现在警务处那边接洽的人,说正在忙改组,还不方便留存尸体。”

“哼!昨晚上不是折腾得挺热闹的嘛!这会儿怎么装起缩头乌龟了,既然不领走,我们就拉回去,记得和外面警务处的人做好交接。”

“额,是!”秘书一咧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急忙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与此同时,在停尸间所在后院斜对面的三楼副院长办公室里,云素怡正站在办公桌前,神情严肃。而坐在她对面的副院长,则是一脸笑意。只不过这笑意显得有些轻浮。

“哎呀!云医生,我是真不想把您交出去调查啊,不过嘛——这又是新政府军事委员直接下达的文件,咱们医院也是有压力的,你也知道现在洋人的势力在租界是日渐衰退,院方也不好对日本人太强硬,所以——”副院长说着,站起身,摸了一把自己前额背着的油亮头发,从办公桌后面慢慢地转了出来,然后一步一步踱到了云素怡的身后,再轻轻靠近,用鼻子贪婪地吸着云素怡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一只嗅到了蜂蜜香味的笨拙黑熊。

“云医生,要不我们一会儿找一个时间,你和我说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你到底在哪?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的欣赏你……”

云素怡鬓角的发丝,竟被身后粗重的喘息声吹得有些凌乱。云素怡并没因此而慌乱,反而显得出奇地镇定。只见她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十分自然地迈步走到了办公桌前,提起桌前的钢笔,拿出一张稿纸在上面写着什么。

“钱院长,我昨晚一直在门诊值班,今早跟着沪西警局的于处长出了一趟护送任务,这就是我的全部行程,而且——”云素怡说着,转回身,把手里稿纸递到了钱副院长的面前,“我还知道您!昨晚在哪,作为同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您去的那里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弹唱书寓,而是象字辈香堂堂主给他家小六置办的宅子……”

云素怡这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是钱院长这时候却已经是脸色铁青了。钱院长盯着稿纸上写着的短短一行地址,正是昨晚自己所去的地方!钱院长此时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之前在医院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

她是怎么能知道的呢?!怪不得医院里有人旁敲侧击地劝过自己不要对这个女人动心思,难道说她和那些人物还有瓜葛?!原来是这么回事……

男人面露惊恐,颤抖着手,只伸出了一半,始终还是不敢接那张纸。

“……云医生,您……不要误会啊,我就是代表咱们医院,找您先谈一谈话,对于您,医院的态度还是非常爱惜人才的,所以,您不要想得过多……”

“是的,谢谢院长,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云素怡将稿纸“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也没给这位钱院长讲完话的机会。

走到门口的时候,云素怡回过头,看了一眼还是愣在原地的钱院长,幽幽地说道:“钱院长您不必担心,你把这张纸烧了,自然就没人知道的。”

听了云素怡这句话,钱院长才猛然回过身,连连点头:“噢,是啊!云医生,您慢走!……”

云素怡出了办公室,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便匆匆下了楼,想尽快回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到办公室门口,迎面看到护士秦孟慧正在门口一脸焦急地等着自己。

“小慧?……”

秦孟慧见云素怡从三楼的办公室回来了,急忙冲到云素怡身边,关切地问道:“云医生,您……您没事吧?”

秦孟慧的言语中又带着一丝隐晦的尴尬,显然是知道钱院长的为人的。云素怡也看出了秦孟慧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事?真的只是谈了一些工作而已。”

“我刚才在门诊看到钱院长他和警务处的一个胖子——”

“好啦,没事的,别担心。”云素怡打断了秦孟慧的话,左右看了看来来往往的医患,反倒安慰似地抚着小慧的肩膀,“快进来吧,王大夫去查房了,屋里没人的,对了!我给你拿点儿奶粉。”

“奶粉!您怎么弄到啊!咱们食堂米糊糊都快吃不起了伊讲……”小慧瞪着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云素怡,随即便被拉进了办公室。

随后,云素怡打开自己的座位后面的一个小柜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罐都写着满是洋文的奶粉。

“素怡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的,这个现在药方和点心铺里有钱都买不到的啊!……”秦孟慧盯着奶粉,一味推辞着。

“叫你拿着就拿着!”云素怡将奶粉直接揣到秦孟慧白大衣的衣兜里,“你妈妈身体虚弱,又贫血,需要补一补的。”

“谢谢您……”秦孟慧摸着自己兜里的奶粉罐,慢慢低下了头。

云素怡拍了拍小慧的肩膀,笑着说道:“哎哟好啦,下午替我多照看一下病房。”

一听云素怡这一说,秦孟慧脸色一变:“素怡姐!他还是要让警局去调查你!那可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听说下午警局里的日本人还要来!”

云素怡朝秦孟慧摆了摆手,然后正色说道:“小慧,你记住,今天中午从这个屋子里出去,在医院里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有事情可以私下到小楼来。”

秦孟慧自然心领神会,但是眼神也更加难过起来;“素怡姐,昨晚其实……”

“你想说什么?”

秦孟慧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又压低声音说道:“昨晚其实,我和云珂!两个人看到两个便衣被杀了……”

云素怡闻听,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不过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她缓缓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小暖壶,为自己和秦孟慧倒了两杯水。

“谢谢你,小慧,但是这件事你再也不要提起了,切记!”云素怡说着把茶杯递到秦孟慧的手里,“珂儿那边,我也会同她讲的,我知道你担心,珂儿年少,还不知道这世道的黑白不可分,可是小慧你是知道的,我非常感激那个时候你能保护了珂儿,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两个有事,调查没结束之前,你一定要和我、还有云珂保持距离!”

秦孟慧怅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犹豫了再三说道:“其实……素怡姐,昨晚其实医院里面……还有一些怪事。”

“还能有什么事?”云素怡悠然地喝了一口茶,并没有显得很好奇的样子。

“就是……我在停尸间附件又看到岑主任了,和一个人,但是那个人是谁我没看清,有点儿像杜,杜医生。”

秦孟慧这话一出口,刚刚还镇定自若的云素怡整个人忽然一怔!神色继而变得有些紧张。

“岑主任?是那个血液科的岑主任?……还有杜医生?”

“额,只是——像而已!我没有看清的!”秦孟慧急忙补充道,不敢去看云素怡质疑的眼神,“我只是在门诊二楼楼梯窗前向下无意中瞟了一眼。”

云素怡瞬间察觉到了秦孟慧的解释,也许是不让秦孟慧误会,云素怡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尽量变现得十分自然:“我只是担心云珂,小慧你看见什么了说就是了,岑主任你是看清的了,是吧?”

秦孟慧用力点了点头:“没错,岑主任昨晚在停尸间门口抽烟。”

“抽烟?……”

“您也觉得奇怪吧?岑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我说的奇怪就是指这个?”

秦孟慧点了点头,但是眯起的细长眸子里倒是露出了更为迷惑的目光。

“但是,岑主任抽的是烟袋,那样子还是蛮滑稽的,可是,在停尸间门口抽那种烟袋,我妈妈说是在招魂,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啦!……”秦孟慧说到这里,晃了晃头,像是自己也表达不好那种反常且诡异的感觉,索性试图结束这个话题,可能是怕云素怡多想,也可能是怕云素怡害怕。

可是此刻的云素怡,却已然是一脸严肃,她看着秦孟慧闪烁的眼神,便继续追问道:“小慧,你之前是不是还见到过岑主任?”

秦孟慧抬头,眼神显得有些慌乱。云素怡一把握住秦孟慧的手。秦孟慧顿时只觉得混身被一股温柔而有力的暖意侵入,摄住,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只想看着云素怡。

“……额,是的,我在苏州河外滩也见过他,当时码头乱得很,我也没过去打招呼,看他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是在接人。”

“接人?……”云素怡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微微一皱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云素怡追问道。

秦孟慧沉吟了片刻说道:“……大概是得有个五六天以前了,晚上,我去石库门那边的姑姑家给她打针,顺路看见的。”

云素怡朝秦孟慧点了点头,然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淡淡的笑意:“嗯,我知道了,这些事万一有人问起,你都不要说,明白吗?”

秦孟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素怡姐,你……一定要小心啊!”

秦孟慧最后只能说了这么一句关心的话,她明白云素怡显然不想让自己知道过多。

云素怡笑着站起身,将一个查房记录本交给秦孟慧:“去忙吧!好好查房。”

云素怡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同屋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倒是吓得秦孟慧一激灵。

“云医生在呢!……哟!小慧你也在啊!正好!我这里有几个病例诊断你帮我带到三号病区护士长那边。”张大夫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在桌子上,找着文件。

云素怡朝秦孟慧使了一个眼色。秦孟慧立刻转身答应着张大夫:“噢——好!”

一夜之间,似乎发生了很多的变故。

上海特别市第三警察局副局长的办公室里,蒋佛海狠狠地摔上了崭新的精致电话!以低头无力地长叹一声。这着实吓得刚溜进来的朱大成一激灵!一时间这口齿更不利太利索了。

“我的蒋局长,我的好大哥……您发那么大火干嘛啊?气——大伤身的喔!来来来,我,我给您带的闽北乌龙,正适合秋天喝……”

蒋佛海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朱大成!

“你他妈今天早上干什么去了?!沪西警局来人了,你知道吗?!你就留两个总务处的废物在那儿?!”

朱大成将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在桌上,满脸赔笑:“嘿嘿……我,我这不是去咱们买卖那边照顾看——了一眼嘛!他们爱去就去呗,现在公济医院那可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巴不得——全身而——退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买卖!”蒋佛海气呼呼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啪!”地不住地拍着椅子扶手,“他宋谏云亲自去了!还把刑侦科刘青的尸体给抬回去了!我是真没想到啊,不问世事的活判官怎么也当起了青天大老爷?!哈!亲自督案?真是笑话!”

朱大成闻听,也是一愣:“什么?他们要尸体做什么嘛!那,那他这是要主动找咱们——的麻烦?不至于吧?”

蒋佛海微微闭上眼睛,没说话,似乎是在思索着对策。朱大成晃着一身肥膘,挪到蒋佛海身后,为蒋佛海按摩起了太阳穴。

“我说——大——哥,不管怎么说,田中那边交代的差事,咱们也都做了,咱们总不能受怀疑吧,我们——应该不会太被动吧?我看呐——他宋谏云就是心虚!怕人家宪兵那边亲自过——问!”

朱大成的这几句话,忽然像是提醒到了蒋佛海什么。蒋佛海猛然睁开了眼睛!

“大成!你赶快去那个地方!找那个人让他这几天安分一点儿!另外!问他罗舟生到底死没死!”

朱大成停住手,愣愣地歪过头看着蒋佛海:“大哥,你——的意思是,宋谏云和于素他们知道了我们也在为日本人做——那件事?……”

蒋佛海微微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唇上的髭须:“或许没这么简单,只怕是,有人要和日本人作对……”

蒋佛海这句话一出,朱大成不禁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大——哥,难,难道说有人是那边的——”

朱大成还没说完,就被蒋佛海一把捂住了嘴巴,狠狠瞪了一眼!

“你个小赤佬!想死啊!先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照我说的好好去查一查!现在说什么都是空想,或者说,日本人除了求神拜佛,还在追查着另外一些事也说不定……”

朱大成叽里咕噜地转着大眼珠子,傻傻地点了点头,像是有些走神。蒋佛海慢慢松开朱大成的嘴,忽而又非常审慎地盯着朱大成。把朱大成看得直发毛!本就歪着身子的朱大成害怕得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在了蒋佛海的椅子边。

“你小子跟我说实话!今天早上收队之后,你还去了哪里?”

“大……大哥,你——连我都不信了吗?我就是——去虹口和码头那边看了看,然后——去了小北门休息了一会儿。”

“你他娘的!”蒋佛海狠狠戳了一下朱大成油光锃亮的额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娘们儿!”

“大,大哥,我错了!……我其实是假公济私——噢不!狐假虎威——也不!对,就是……”

“那叫公私两济,我他妈跟你解释这个干嘛!有什么屁快放!”

朱大成抱住蒋佛海的大腿,低声说道:“大哥,我——顺便又去找盛五了……”

“盛五?他能有什么事?又要狮子大开口了?”

“不——是,大哥,盛五新勾搭上那小蹄子,和那个小楼里面那小姑娘,还有那个小赤佬,也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是不是——我们可以借她去探一探,到底日本人是不是对那小楼感兴趣。”

一听朱大成这么一说,蒋佛海的脸色就是一变!“你是说那个女人?……她可是有那位大老板撑腰的,咱们兄弟碰不得……”

“正是这样子,我们才需要盛五——啊……”

“你的意思是——呵!”蒋佛海朝着朱大成冷笑一声,然后伸手捏了捏朱大成肥硕的大耳。

朱大成仰着脸,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哥,到时候——这娘们要是真与田中信的那件事有关,那,那——即便是那位大人物也得认栽!而且,咱们还能一并除了宋谏云和于素!”

蒋佛海深深叹了一口,说道:“这件事也是有风险的,你容我想想……当务之急还是得控制住那个疯子!别让他给咱们裹乱!”

“明白!”朱大成“腾”的一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茶杯端到了蒋佛海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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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之下,梧桐树的枝叶随风摇曳。人都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鬼拍手。比起鬼拍手的槐树,梧桐树的树叶才更像是不断挥舞着的手掌。

“哑——”一个黑影突然从繁茂的枝叶之间冲了出来!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响!顾晓春猛然惊坐起来!瞪眼看到一楼玻璃外,一只巨大的乌鸦正在仰着脖子,“扑棱棱”地使劲儿拍打着翅膀!

顾晓春呆坐在沙发里,良久,又看着那只黑色奇大的乌鸦,忽闪着翅膀直冲向上!乌鸦还在“哑哑”的叫着,好像是飞上了二楼的阳台上,

顾晓春慢慢站起身。此时,窗外起了很大的风,顾晓春眼神坚决地盯着小楼院子里的地下室楔形斜坡。不知怎么,越看越像是一座坟墓,顾晓春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地洞,还有义庄,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的时候,甚至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这个院子里,即便是在黑夜里,对于自己来说,也都应该是满目年少的美好回忆才对。虽然租界的人都传说,这栋小楼是鬼楼。不过自从带着云珂从小楼的地下室里飞奔出来后,顾晓春开始动摇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自己颠沛流离,最后所依靠的一个妈妈一样的女人,最后会是自己臆测中的那样。

从前鬼楼只是一个传说,现在这个传说难道要毁灭掉他最后的幻想吗?

爷爷带着他,从南京逃出来,兵荒马乱之中,难民如潮,爷孙没了盘缠,一路艰辛,讨要着过活,才勉强撑着偷趴着火车来到了上海。在闸北被追打下了车,面对更加残酷的大都市,这其中的苦,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也许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

因为,这个年纪的孩子身处乱世中,正像是一只还没有学会采蜜的小蜜蜂,眼花缭乱的眼前,如果凭空任其在花丛中奔忙的话。当那从未品尝过花蜜的崭新口器,第一次插入花蕊里,尝到的甜,可以是无穷无尽的甜,不论是玫瑰花,还是猪笼草,尝到的苦,也会是十倍百倍相反于甜的苦,这甜和苦它都无法理解,也更难以承受。

从前,年幼的他们,相信那个女人,会一直能保护他们。

而现在,他们长达大了,却隐约发现了小楼的另一个真相。说不上害怕与否定,但是总归是想要触碰一下曾经眼见的真相,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向东侧的琴房望了一眼,随后,悄悄起身,披上长衫,没有提灯,只是借着壁炉前单盏小台灯的光亮,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小楼。

院子里寒意阵阵,顾晓春甚至能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似乎能微微变成霜气,他环顾四周,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左边窗下立着的一把松土用的短锄头。

当顾晓春俯身紧攥住锄头时,面前那扇琴房的窗户里,忽然亮了起来!晓春惊得立刻蹲了下来,细细地听着琴房里的动静。

随后,便是一阵“踢里踏拉”穿着的脚步声,显得有些疲惫,又很急切,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从琴房出来,再到了客厅,不一会儿,又是开门的声音!

糟了!外婆一会儿问我在院子里做什么,我该怎么说呢?

就在顾晓春想着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小楼的外门已经被缓缓推开了!外婆披着外衣,穿着拖鞋,站在门口,直视前方的大门。顾晓春这时放下锄头,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外婆。不过,很快,顾晓春就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只见!外婆整个人僵直地站在门口,好像眼神也显得非常呆滞。而她视线所及之处,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小楼院子的那扇黑色铁门。

“……外婆?”顾晓春轻轻呼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外婆还是一动不动。顾晓春把花锄背在身后,慢慢走过去,轻轻又唤了一声:“……外婆!云姨和云珂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您别担心,我们回屋里——”

顾晓春说着说着,外婆开始僵硬地转过了脸,那动作难以言喻的诡异!冷然间!顾晓春整个人就怔住了!毫毛倒竖!浑身像是灌满了铅块一般,不受控制一般!

当外婆完全扭过头时,此刻出现在顾晓春面前的,是一张出乎意料的脸!这张脸,不就是——地洞里的那个纸人老妪的脸吗?!煞白的脸色,红色的嘴唇,深深的眉眼也在瞪着顾晓春!

“外婆!你!啊……”顾晓春想要伸手去触碰确认,自己的腿脚却本能地颤抖着,向后后退着。

还无防备地面对这令人恐惧的一幕,如高曝光的电影片段一般激烈地刺激着顾晓春的眼睛!他一时竟忘了如何眨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也不叫对视,而是一种精神力的对峙。

猛然间!顾晓春敏锐的感知力像是一道电流,勉强让意识镇定了片刻,只在这刹那的喘息间!他似乎发现眼前的这个身影,好像有些不对劲!身形上略高?四肢好像也更粗长?难道说——这又是那个故弄玄虚的“活鬼”?!

顾晓春心一横!咬紧牙关,从背后抽出那把小锄头,用尽全力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对面的人没说话,依旧是保持着侧着头,站在原地的姿势。而已经稳住心神的顾晓春,暗下决心,眼前的这个人的现身,或许就是自己一直以来,追查的那个残害了无数孩子的凶手!想到这些,顾晓春对眼前人的愤怒,超越了害怕!

“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孩子?!”

顾晓春愤怒地直接吼出来时,其实他也还不确定对面的人是否有反应,也不在乎了是否要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歇斯底里的他有些崩溃了!至少,此刻,顾晓春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发泄愤怒的对象,就算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他也不会再形如鬼魅了。

“别去管那个女孩儿的闲事!”那人突然开口了!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当顾晓春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也不再搭话,即刻挥舞着手里的花锄,就冲了上去!对方这个“假外婆”显然没有预料到顾晓春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向后一撤身,灵活地躲开顾晓春的进攻,随即,朝着院门口跑去!顾晓春见状,那肯放过他,继续拎着花锄追了上去。

“别走!……”

花锄劈空的声音“唰唰”作响,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最后,“假外婆”就地打了个滚,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回身朝着顾晓春就扔了出去!顾晓春没有防备,当即便被迷得睁不开眼来!紧跟着,只觉得小腹受到了一阵撞击的剧痛!随即,顾晓春整个人就被狠狠你踹倒在地!

“别跑!……”顾晓春奋力挣扎着站起身来,强睁着一只眼,朝四下望去,院子里却已经不见了那个人的踪影了!院子里的铁门还锁得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这个人去哪了?顾晓春强忍着剧痛,爬起了身,焦急地绕着唯一能藏人的地下室楔形缓坡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这就怪了,院子里没人,难道说他又跑回到了楼里面?

突然!顾晓春紧张地看向琴房的窗户!浑身冒了一层的冷汗,随即他狂奔向小楼。冲进小楼的顾晓春直奔向外婆所住的那间琴房,到了门口,他才放慢脚步。

“外婆……”顾晓春试探着呼唤了一声。

屋子里静得让人不寒而栗。顾晓春猛地一把推开门!站在琴房门口,琴房的门对着床,一眼就能看清楚**的状况。只见,此时的**,根本没有人!被子凌乱地被卷起在床脚,地上散落着一些衣物。难道外婆真的被掳走了?!

顾晓春来不及多想房间里会有人埋伏,挥着花锄就冲进房间了!环顾四周,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

此刻,顾晓春才开始真的有些害怕了,他心发慌,喉咙同时发干发紧。他也不敢再出声了,顾晓春快步冲出琴房,站在空**的一层客厅里,细细地听着小楼里面的动静。同时,他又望向窗外,铁门依然锁着。小楼四周的院墙有接近两米高,是云素怡找人专门加高过的,而且还种满了一种叫做五爪龙的、带尖刺的藤蔓,所以,不可能有人不声不响、不漏痕迹地就能逃得出去。

那么到底——刚才那个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就在顾晓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一声物体重砸在地板上闷响!顾晓春闻声,又立刻冲向了楼梯!

可是,正当顾晓春冲上二楼时,搜索了一圈,又是一无所获。难道,那个人和外婆都凭空不见了?……

“噗!”

坐在石栏上的于素,使劲儿把口香糖吐进小石桥下的小河里,转头审慎地盯着顾晓春。

“你确定没对我撒谎?你走出院子,想进地下室,然后再回到小楼里,老太太就不见了?”

顾晓春低着头,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默着。心脏即便是已经跳得厉害,心虚得不行,暗暗所下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

“刚才我和晓春也给老人家检查了,没什么大碍,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是吗?那老太太身上的血又是谁的呢?”于素又看向另一边的杜云。

杜云看着突然一脸严肃的于素,既疑惑,又有些惊讶:“……你想得太多了吧。”

“就这儿。”于素说着伸手指了指桥下,“南市附近,又发生了两起孩童失踪案,其中一具尸体已经找到了,脖颈、手腕上面有齿痕,老陈亲自上手的,早上才和我说的,怎么就这么巧?”

于素说完看了一眼石桥一头,还在津津有味吃着黄鱼面的法医老陈。

尽管杜云听懂了于素的意思,还是吃惊地摇摇头:“你这个推测,只是表面上的,根本没有逻辑依据……这怎么会呢?”

“可能吧,外婆的病,没那么简单。”顾晓春的语气显得有些像于素一样冰冷。

杜云微微低头放低眼镜,用眼睛直接盯着顾晓春,像是着实被顾晓春刚才的那句话给惊到了。

“晓春,你怎么也像她一样说话了?这只不过只是一种罕见病症而已。”

“哼!”于素冷哼一声,瞪了杜云一眼,然后对顾晓春再次发出了疑问,“所以,你到底和我说没说实话?”

顾晓春低下头,还是沉默不语。

“等一会儿!”杜云急忙挥手打断了于素和顾晓春的对话,然后绕到两个人之间,义正词严地说道,“你们两个——不会,都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我一直都有啊!”于素转向杜云,坐在石桥的栏杆上,一摊手,一脸坦然。

“杜云表哥,您相信蛊术吗?”

“晓春,你——”杜云扶正眼镜,轻咳了几声,稍作思忖接着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外婆怎么会中什么蛊呢?你要相信医学,中医也是讲究医理的,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

“那因为你没见到过地洞里面的东西。”于素脸色凝重地说道。

就在气氛显得有些紧张时,法医老陈朝桥上的三人挥手喊道:“于处长——!咱们是什么时候走?——”

“你们跟我回去见一个人。”于素丢下这句话,然后朝着远处的老陈喊道,“现在就走!赶快!”

“我还得回医院——”

“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于素狠狠戳了杜云肩膀一下,就朝自己的车子快步走去。

一脸不情愿的杜云,不解地看向顾晓春,那目光像是充满了一种隐隐的责备。顾晓春却只是一件严肃地朝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也匆匆走开了。

“嘿!杜医生!这是我给于处长带的茶叶蛋,咱们折腾了一早晨的,您也没吃早点呢吧,这还有油冬儿!面摊上还有粉丝馄饨、迷糊,不过不好拿的,我就没买,最好吃还是黄鱼面,那叫一个鲜咧……哎?杜医生!您等等我!我还想跟您说说医院调任的事,于处长说找您……”

自说自话了半天的老陈,一抬头发现杜云早已走远了!这才追着杜云跟了上去。

而就在小楼西面的窗台上,一个身影正俯视着下面的一切。树影与朝阳在珐琅玻璃上反射的倒影,使得在院子外面的几人,并没有察觉得到。

桌子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日记,翻开的一页上面,才标好了今天的日期……

晌午,同仁医院二楼病区的一间单间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声。

“谁让你去的?!你这个孩子脑子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哪根筋搭错了额的!现在搞成这样子!……”

“喔哟——都已经这样了,你怪咱们孩子有什么用的啊!你就是会拿孩子撒气!一点儿也不心疼孩子!”

“你懂什么啊?!我不心疼他?我花了那么多钱为他铺路去留学,我不心疼他?!……”

唐瑶提着一盒杏花楼的点心,站在病房外面,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怎么邵爸爸不用上班的吗?本以为只有邵妈妈在呢!唉——

唐瑶无奈之下,她只好拎着点心下楼,想着去楼下转一圈,等邵俊杰的父母吵完了再进去。唐瑶在楼梯上走了一半,忽然看到一层右侧走廊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姨?!她来同仁医院干嘛呢?云珂谁照顾呢?……

唐瑶不由自主地就愣在了原地!此时,云素怡还是挎着那个上着锁的小药箱,正跟着一个护士、还有一个凶巴巴的男人,朝着中间楼梯这边而来!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衣,黑绸短褂,戴着灰色的全檐纱帽,看样子明显就是一个帮派打扮。

唐瑶下意识迅速回身,快步躲到了楼梯口的一间病房里。唐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不过是见到同学的妈妈,直接当面打个招呼就好了,怎么非要鬼鬼祟祟的呢?唐瑶扒着房门,向外窥探着,看到云素怡等三人继续上楼后,鬼使神差地又急忙后跟了上去。

唐瑶一路小心地尾随着来到了三楼特护病区,直到看到那三人走进了一间有人看守的病房。

云姨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唐瑶扒着墙头正看着,身后忽然一只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制住唐瑶的人非常有力气!唐瑶实在无力挣扎。

你倒是松开我让我说话啊!浑身发抖的唐瑶只有不停地晃着脑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是钱德方让你来的?还是盛五、三姐让你来的?”

这男人说的几个名字,唐瑶是一个也不认识啊,更是使劲儿地摇头。不过听起来,后面两个名字有些江湖气。

“不想死就快滚!”

唐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扔出去三四步开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的唐瑶,扶着墙,微微向后有望了一眼,这才看清刚才抓住自己的那个男人也是一副江湖打扮,还正瞪着自己呢!吓得唐瑶赶紧冲下了楼梯。此地不宜久留啊!还是少管闲事了!

不过,唐瑶回到二楼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可是明明还在打哆嗦,可又忍不住思索起来:这云姨除了当大夫,怎么还和帮派的人有关系呢?给帮派老大治病?可是我记得云姨是妇科和儿科的啊?!那就是女老大?女老大那不会就是云姨吧?!小说也会这么写的……

就在唐瑶坐在走廊胡思乱想的时候,出来散心的邵俊杰正好路过。

“唐瑶?……”

唐瑶猛地一抬头,见是邵俊杰,心里稍微又踏实了一点儿:“是你啊!……吓死我了!”

邵俊杰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额头和下巴上的纱布:“我即便是这个样子了,也不至于吓死你吧?”

“哎呀不是,是楼上——”

“楼上怎么了?”

面对邵俊杰疑惑的表情,唐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脑子里一团乱:“哎呀!你别管了!”

唐瑶说着起身想要走,邵俊杰随口问了一句:“你来这儿干嘛?”

“我——”唐瑶问这么一问,这才又猛然反应了过来,迅速转回了身,嘿嘿一笑,“我是看你的啊!”

邵俊杰这下彻底被唐瑶搞懵了:“看我的?这么随性的吗?你刚刚决定的?”

“真的!”唐瑶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手里的糕点递给邵俊杰。

邵俊杰打量了一番唐瑶,笑着接了过来:“呵呵,谢谢。”

其实邵俊杰和唐瑶并不算很熟悉的关系,两个人只不过之前因为戏剧社才认识了而已。在邵俊杰的角度,唐瑶只是戏剧社比较出众的演员,在与导演和编剧一起的沟通上会多加注意。

而在唐瑶来讲,今天能趁着学校临时放假的功夫跑过来,就是想弄清一件事。那就是云珂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自从云珂在警局出事以后,唐瑶就对云珂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说不出的好奇心。似乎云珂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将周围的所有人都无形地罗织在一张网里,甚至是自己的父亲。她本来是去找了顾晓春的,但是晓春今天根本就没去罗善堂,问了罗老先生也不知去向。无奈之下,唐瑶左思右想,能熟识云珂,自己又能搭上关系的也就是只有邵俊杰了。

“那回屋里说吧,我给你倒杯茶。”

“额那个——你爸爸走了吗?”唐瑶没动,冲着邵俊杰尴尬一笑。

一听唐瑶这么问,邵俊杰立刻就明白了,可能刚才唐瑶听到了自己父母的争吵,于是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走了的,我妈妈去给我买吃的了,回去说吧。”

病房里此刻倒是安静得出奇,唐瑶有些局促地坐在床头柜前的一张空病**。邵俊杰坐在另一边自己的病**,笑着将一茶杯推向唐瑶。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两人面前,一道道金色的光晕使得两张面孔之间,烘托出一种微妙而又焦虑的感觉。

“你可是我住院以来,第一个来看我的同学了。”

唐瑶撩了撩鬓间的发丝,微微低下头:“额,我,我是从我附近我妈妈的牌友阿姨家来的,反正在那也是无聊。”

邵俊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再过两天也就出院了,到时候,可能就离开上海了。”

唐瑶急忙喝了一口茶,附和地说道:“噢——对,听说你是要去留学的。”

接着,又是一阵短暂的尴尬沉默。邵俊杰站起身,推开窗子想透透空气,忽听楼上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阵阵尖叫!

“那天——我应该拉住你们两个的!”唐瑶突然开口道。

邵俊杰一愣,缓缓坐下,表情怅然:“不是你们的错,都是我太天真了,话说回来,我还要感谢你父亲能及时送我去医院呢!噢,对了!云珂她怎么样了?你去看过她吗?”

面对邵俊杰的追问,唐瑶猛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对方,看得邵俊杰着实有些坐立不安。

“邵学长,你知道一些关于云珂的事情吗?”

唐瑶这句没组织好言语的发问,让邵俊杰更是疑惑不解。

“云珂的什么事情?她怎么了?她还好吧?要不是我父亲坚持给我转院,我还能去看看她的。”

“没,她没事的,已经出院了!”

邵俊杰松了一口气:“喔,那还好。”

“我是想问,云珂和你关系很好吧?”

邵俊杰看着唐瑶扬起的执拗而可爱的小脸,微微一笑:“是啊,我们是初小的同学,很小时候在住得也不远,云阿姨还为我姑姑看过病,我们也常在一起玩,国中之后我家搬家,见面的时间就少了。”

唐瑶认真地听着邵俊杰的话,不住地点头。看得邵俊杰反而觉得怪怪的。

“你想——问什么?”

“我听说云珂家的那座小楼……”唐瑶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总不能说你见过她家真的闹鬼吗?最近吃小孩儿的怪物好像也在小楼周围,我很好奇为什么云珂的妈妈好像是一个有着魔力的女人。这就太八卦了,更会让邵俊杰觉得自己是看剧本看魔怔了。

邵俊杰闻听,不禁向后微微撤了一下身子,瞬间严肃了些许的表情显然像是明白了唐瑶的言外之意:“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知道南市闹得沸沸扬扬的孩童失踪案吧?”

“额?知道的啊,报上连续刊登了好几起了。”邵俊杰茫然地点了点头,“这和云阿姨……”

邵俊杰话说了一半,突然就顿住了。两人随后就那么对视着了良久。

“我只知道,其实——我爸爸曾经对我说过,不要去那座小楼附近,那里曾经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我也曾经无意间偷听到过我妈妈和爸爸的聊天,他们——提到过一个词,采红女。”

“采红女?……那是什么?是在说云阿姨吗?”

邵俊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云阿姨人很好,但就是觉得她对云珂冷漠得很,那种冷漠很难说清楚的的。”

“我知道!”唐瑶不假思索地说道,朝着邵俊杰用力点着头。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邵俊杰说着看了一眼门口,接着说道,“后来我慢慢长大,觉得也没什么,鬼楼都是传说而已,我相信是云阿姨为了保护那个家,而且这样一对母女,在这样的世道,活得体面又自尊,已经很了不起了!”

听了邵俊杰的话,唐瑶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愧意,是啊,云姨对自己历来都是和善相待,云珂也是对自己仗义照顾,自己怎么就因为一点儿妒忌,就期待捕风捉影找出些什么满足自己呢?

“哟!这位是——”

突然一声轻呼,吓得唐瑶霍然站起!原来是邵俊杰的母亲,提着一个打包的食盒走了进来。

“噢!这是我学联的同学,也是租界女中戏剧社的。”

邵母一见到唐瑶,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急忙把食盒放在桌上,不住地打量着唐瑶,满眼笑意。唐瑶可是被看得满脸通红。

“噢哟!这姑娘长得蛮标志的呀!老好看额的!戏剧社是伐?怪不得咧!快坐快坐!……”

唐瑶向后退了一步,朝邵俊杰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对邵母说道:“那个……阿姨,我妈妈还在拉菲公寓等我,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学长你好好休息啊。”

“怎么刚来就走啊!再坐一会儿,要不,你们聊,阿姨去外面也还有事——”

邵俊杰立刻拉住还想跟过去的邵母:“哎呀!妈——你看把人家吓得!人家真事的……”

与此同时,就在三楼平行相同位置的病房里,云素怡正面带愠色地看着病**的女人。那女人面无血色,泪流满面地看着云素怡。

“还没成形……身体恢复得还可以更好一些。”

“大夫,我想留住这个孩子,您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多少钱都行,您是最好的……”

“我,我有积蓄的!”

“那你考虑过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吗?至少是值得你拿出一切积蓄。”

“我……”女人无力地垂下头,散落的发丝挡住了悲切的面孔,双肩微微抖动着,“……大夫,我求求您!”

“孩子,是你活下去的希望吗?为什么要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当做你活下去的希望?……”云素怡冷冷地问道。

女人掩面而泣,不做回答。云素怡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说道:“既然你没想好,那就考虑清楚了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