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配合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过后。

杜云的车子,便已然被一队日本宪兵包围了!

“杜医生?您的车子?”蒋佛海扶着车门,先是显得有些惊讶,然后立刻又发出了他那招牌式的鼻笑,由于鼻腔抽搐而发出的僵涩喘息声,让人听了直浑身不自在。

“蒋探长,您这是——”

“呵呵……您——我还是知道的,希望您配合,都是朋友嘛,蒋某自是有分寸的,都是场面上下的事,分得清的,您放心。”

听着蒋佛海的话,云珂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这明里暗里就是在让杜云不要多管闲事了啊!起了个大早在这里守株待兔,难道就为了给她侄女报仇?!

不过,眼下日本人掺和进来,她所要担心的,更应该是身边除了云素怡外的每个人。云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去想,可能于也是因为云素怡吧。此外,云珂对于日本人有着一种来自童年的特殊恐惧,这让云珂还是不自觉地瑟缩着紧紧靠向了法医老陈的身边。

可是,当云珂挨到老陈身上时,才发现老陈抖得比她还厉害。这时,前座的云素怡慢慢侧回头,把食指放在口罩前,对着云珂比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云珂第一次从云素怡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慌张,这让云珂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或许自己的回应也能给云姨一点儿安慰吧,云珂想着,便朝着云素怡用力点点头,像是在表达着自己的坚强。不过,云素怡没有去看,她只是匆忙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云珂又紧张地望向车外,紧捂住自己的嘴吧,她瞪着眼,盯着前风挡玻璃外寒光醒目的刺刀,脑子里忽然莫名唤起了许多相干不相干的记忆。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在云姨的医院,撞见一群日本军医在给战俘“看病”;她想起了六、七岁时,自己最喜欢去的东方图书馆,一夜之间就被炮火夷为平地,复旦大学里升起了日本军旗;她还想起了,在白渡桥上,自己和云姨坐在黄包车里,看到一个日本兵背着一个婆婆,还拉着一个弟弟,在让警察拍照,可是老婆婆的脚尖,却诡异的是朝后的……

车外最紧张的其实还是杜云,一边与蒋佛海寒暄着,一边他尽量保持着自然与克制。不过,当他看到日本宪兵为首的军官,居然又是那个宪兵中尉时,心里猛然一沉!怎么是他!

杜云的眼神掩饰不住地游移起来,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到底自己该怎么表现才最自然,可是,杜云此刻心里也明白,即便是有于素,今日想带着云素怡母女全身而退,也没那么容易了。

“……蒋探长,我觉得还是等警局来人——”

“念入りに捜査する!(出来接受检查)”

杜云话还没说完,便被车外另一个宪兵凶狠的声音所打断,紧接着,四个车门几乎同时就被“唰!”地一声狠狠拉开!

“……于处长,你在哪啊!你在哪啊!要死人了……”法医老陈闭着眼,哭丧着撇着嘴不停叨念着,一把就被外面的日本宪兵拖出了车子。

云珂见此情景,其实来不及有太多的反应了,就只剩下浑身发抖了,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刚才所想的应对,在宪兵抓住自己胳膊的一瞬间!连云珂自己都在嘲讽自己,任何应对都是徒劳无力的。求生的本能尚能使得云珂发出几声嘶哑的尖叫!

车门口的日本宪兵,拖拽着胡乱抓挠着座椅的云珂,嘴里还****地叫骂着!云珂这个时候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能听得懂日语。这时,云珂忽然听到一个冷静得让人生寒的声音从车子前排传来。

“跟他出去。”

云珂抬头,正看到云素怡走下车子,不知怎地,云珂忽然间觉得浑身被卸去了所有力气。紧接着,整个人便被麻木地拖出了车子外。

“……出てくる!(快出来)”

“小姑娘,我答应要帮你的忙,还没完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蒋佛海讪笑着走到云珂面前,面色阴沉,轻轻抬起云珂的下巴。云珂这才看清楚,蒋佛海的左额头位置也贴着一大块纱布,应该是在昨天沪西警局的爆炸当中也受了一些伤。不过,蒋佛海的眼神依旧锐利无比,像琵琶钩一样,锁住人的眼睛就好像能把魂儿拘出来。

“蒋探长!这个女孩儿不能——”被士兵宪兵押着杜云挣扎着,哀求道。

“这位探长,您真的不给自己留后路吗?”突然!一个声音质问道,听起来像是从迷雾里穿透而出的一般,平静之中又带着轻蔑。

蒋佛海和云珂、杜云同时循声看去,但见到云素怡站在车前,一双目光仿佛透着幽蓝的火焰。而在她身后,正是那个阴着脸的日本中尉军官。这时,云珂也一眼认出了那个日本军官,正是在沪西警局里面,自己和邵俊杰遇到的那个!而在那个日本军官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明显瘦于他体型皮衣的胖子,云珂猜测应该是警务处的便衣吧。

“这位是——”蒋佛海侧目看着云素怡,神色一凛,活动脖子似地歪了一下头,微微勾起了嘴角,像是云素怡意外的冷静,激发了他非常强烈的好奇心。

“我只是随行的大夫。”云素怡双手交叠,紧紧握住手腕上的那串蓝色蝴蝶结手链。

这时,杜云极力地挣扎着来到蒋佛海面前,瞪着对方,正色说道:“她是我的同事!只是随行,您不要难为她!”

蒋佛海瞥了一眼杜云,然后干笑着点点头,然后又将视线落回在了云素怡身上:“……懂了,呵呵……明白了明白了,杜医生你眼光还是蛮好的嘛。”

最后一句话,蒋佛海还故意凑到杜云耳边低声说着。

“你们截了车,到底想查什么?”云素怡说着,看了一眼云珂,目光忽然又变得柔和。

杜云这时候,朝着云素怡使了一个眼色,意在表达不要激怒对方。可是,云素怡没有理会,此时只是紧紧盯着发着抖的云珂。

蒋佛海冲着云素怡冷笑一声,指着一边哆嗦得厉害的法医老陈,质问道:“难道这个人,就是来你们医院视察的警署委员吗?”

云素怡回以冷笑发问道:“这只能说,不是您该知道的。”

“噢?是吗?那现在能讲了吗?”蒋佛海说着,走回到云珂身边,轻轻搭住了云珂的肩膀。蒋佛海毒辣的目光,已经敏锐察觉到了眼前这个女医生与这个少女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

云素怡见状,神色严峻,立刻就想迈步走过来,却被身后那个胖便衣一把拦住。

“请……阿嚏!” 胖子先是打了个喷嚏!然后又磕磕巴巴地口吃道,“请——配……配合我们的调查!”

“汪汪!……”胖子虽然话说不利索,不过,他身边窜出来的一条哈巴狗却叫得起劲儿!

如果说,胖子牵着的这条黑狗已经丑到没法看,也毫不为过,浑身几乎秃了毛,露出癞藓一般大大小小的疙瘩。两只血红色的眼睛,一个眼睛凹陷,一个眼睛外翻着,嘴里流着长长的涎子。特别与之瘦小体型不相称的,是那口满嘴奇长的黄褐色獠牙。

云素怡面对如此奇怪凶恶的黑狗,倒是没有过度的畏惧,转而,倒是盯着眼前奋力扯着狗锁链的胖子便衣,仔细打量了起来。而云珂此时也正用异样的眼神盯着那条黑狗。

是的!云珂瞬间就想起了城西地洞里那个凶兽般的水獭!虽然这明显是两种动物,但是这只狗的状态与那条水獭太像了!

而云素怡面对着被拉远的狂吠恶犬,却不为所惧,只是从容地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胖子。胖子不明所以,愣愣地还真下意识接过了字条,紧接着,他便借着车灯,低头扫了一眼,可是就是这一眼过后!胖子随即整个人就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这时,他身边那个横眉立目的日本中尉军官叽哩哇啦地对胖子说了几句,似乎是在问纸条上写了什么。胖子不懂日语,比划着一时也解释不清,一脸焦急地看向蒋佛海。

“探长!咱们这——”

看着已经是面目扭曲的胖子,蒋佛海不明其理,又急又气,横眉瞪眼!

“大成!过来!”

见蒋佛海招手,胖子朝宪兵中尉鞠了一躬,然后急忙屁颠屁颠地绕着车头小跑了过来。

当蒋佛海凝目看完字条后,脸色有些僵硬发青,也是吃了一惊!他不禁再次缓缓抬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云素怡,那阴狠的眼神从惊讶渐渐变为了不甘。

“这位女士,你这算是在威胁租界警务处办案吗?”

“您可以亲自质问他。”云素怡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蒋佛海看着字条上的印章,捏着字条的手指闷猛然抽搐了一下,旋即,又还是小心地将字条对折,揣进了西装的口袋。这时,那个胖子便衣——大成笨拙地凑到蒋佛海耳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探长,这,真是那……那个大……大老板的印章吗?”

“他娘的,和当年盖在报纸上的一模一样,我也想这是假的,不过上海滩刚冒用他印章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那……那,人,咱们还——抓吗?”

蒋佛海微微叹了一口气:“唉——希望搅局的人,能来。”

两人正嘀咕着,对面那个宪兵中尉军官倒是不明原因,显得非常不耐烦!突然朝着蒋佛海大吼道:“蒋さん、彼女が持っているのは何ですか?いったいどういうことですか?(蒋君,她拿的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听着宪兵中尉的质问,蒋佛海也是有些骑虎难下。

显然,就这么无故让日本人无功而返,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交代不过去的。懂日语的云珂也非常好奇云姨她拿出来的纸条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就在蒋佛海正在思考着怎么回应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等蒋佛海看清走下轿车的于素后,脸上又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云珂见于素只有自己一人驾车而来,神色不安起来,心里还是莫名的不安,为于素提着小心。于素先是朝着云珂又眨了一下眼,然后又朝着法医老陈的后背狠狠掐了一把!疼得老陈龇牙咧嘴,急忙把歪在嘴唇上的胡子粘牢。

蒋佛海随即抢先对日本军官大声说道:“ほら、小林中尉、最も重要な容疑者が現れた!(小林中尉,你看,最大的嫌疑人出现了!)”

这个日本小林中尉看看蒋佛海,又看看于素,就是一皱眉,像是认识于素的样子。中尉整个人不明所以,有些犹豫的样子。而于素则狠狠瞪了蒋佛海一眼,走到云素怡的身边后,才收回目光,与云素怡短暂对视了一眼,最后,轻轻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缓缓推开云素怡身边横着的日本宪兵刺刀,走向了小林中尉。

“……于处长?”小林中尉阴沉着脸,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于素随即掏出了一个证件,交递给小林中尉,直接用流利的日语解释道:“小林中尉、軍事委員会の通行証を持っています。(小林中尉,我这里有军事委员会的通行证。)”

“どうしてありますか?……(你怎么会有)”小林中尉惊讶地端详着手里的证件,转而一脸的疑惑不解。

其实,当下的情况,在场只有胖子便衣和法医老陈不懂日语,不知道面前几个人到底说了什么,眼下又发生了什么情势上的转变。不过,两人看到蒋佛海急忙命人松开云珂,又快步走向小林中尉的举动后,好像又似懂非懂地意识到,至少双方都没有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蒋佛海盯着那张通行证,一脸难堪。当然,脸色同时也变得难堪且愤怒的,还有小林中尉。

“我说蒋探长,您不单擅自截停警局征用的车子,还不经过新政府,就擅自联络宪兵队行动,您这可是对新政府军事委员会有什么不满吗?”于素走到蒋佛海面前,冷冷地盯着对方。

“警务处现在还隶属于工部局!”蒋佛海愠怒地瞪着一脸嘲讽的于素。

“哈哈!那您之前不还是盼着早点儿归顺新政府吗?您到底怎么想的啊?您又让李主任、丁部长怎么看您呢?”于素讪笑道。

“你……”蒋佛海青筋暴突,显然非常忌惮于素构陷似的话语。

云珂虽然听不懂于素与蒋佛海的对话,也不太明白这个所谓军事委员会,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于素口中的李主任和丁部长,倒是广播报纸上的常客。而云素怡的表情,也显得极不寻常的吃惊。

“车子里根本就没有警署委员!随行人员也都身份不明,都需要带回具体调查的!我们今天的行动是宪兵司令部特批的!”蒋佛海低喝道。

于素冷笑一声:“呵!是吗?先不说军事委员会的行动对警务处无可奉告,说到调查,机关李主任可是特批我们警局全力在调查爆炸事故,现在整个租界警务处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呢,蒋探长您自己倒爱凑热闹也就算了啊,怎么还要拉上小林中尉?”

于素说完,叉着肩膀,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小林中尉。

蒋佛海此时全然换了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现在去了宪兵司令部!一切就都能说清楚!”

“呵!我一个总警局的司法处长!难道要终止特派任务,配合一个租界探长?”于素轻蔑地瞟了一眼蒋佛海,然后,转身悠然地扶住车门,“您还是担心一下此刻躺在公济医院里的警务处手下吧,噢!对了,您昨晚不是还失踪了两名手下吗?需要帮忙吗?”

蒋佛海此时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了,他只是用阴毒的凶光盯着于素,默不作声。

于素则一边若无其事地示意身边的云素怡上车,一边故意对小林中尉用中文直接说道:“小林中尉,岗村少佐会向您说明军事委员会的具体行动的。”

小林中尉一听,居然特高课的长官都发话了,自然没必要再无谓僵持下去了。而周围警务处的人一听特高课的岗村这两个字,也都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打鼓:原来宪兵司令部特高课不知道抓人的事?这他妈的算哪门子事儿呢?本想起个大早跟着露脸邀功,现在倒好,根本没这回事?!就说是呢!打不着狐狸还惹得一身骚,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这群警员互相一递眼神儿,想到这儿,不禁都纷纷地开始往后缩。

这时,小林中尉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蒋佛海,随即转身,用佩刀狠狠挥打开挡路的警务处警员们,跳上吉普车一挥手!便带着日本宪兵先行撤离了。胖子便衣见状,立刻小跑到于素面前,满面赔笑。

“于——处长,嘿嘿嘿,我叫朱——大……成!都是误——会!您别——介意,都是警务处的特殊任务,蒋探长刚才也是上峰压力太大,爆炸案,还有日本人让我们找——”

朱大成话还没说利索,就被蒋佛海从后面狠狠抽了一下后脑勺!“啪嚓”一下!肥头大耳的朱大成,整个脖子上的赘肉似乎都在跟着颤动着!于素看了一眼朱大成,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用脚冷不防狠狠踢了一下朱大成牵着那条狂吠不止的哈巴狗!然后故意丢下了一句。

“狗不错!”

朱大成则继续嘿嘿嘿地傻笑着,先是目送着于素走向自己的车,随后又赶紧为云素怡扶着车门。云素怡点头示意云珂上车。杜云这时终于松了一口,不敢耽搁,急忙将云珂扶回到了车上。

“于处长!您慢走——哈!”

朱大成对着已经把车开过来的于素,频频摆手。

“……还不让路?”于素不耐烦地说道。

沉默良久的蒋佛海,目睹着转眼间就被扭转了的一切,慢慢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冷静,然后走到于素的车门前,突然又发出了他那干涩的笑声。

“呵呵……今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想于处长您很清楚。”

“我说蒋探长,您说的话,虽然我都听不懂,可是——不管什么任务,那都是警局和军事委员会的事,希望您以后就不要做这种越俎代庖、费力不讨好的事了吧?”于素说着随手叼上了一支烟,打火机却突然“噼啪噼啪”地打不出火了。

蒋佛海盯着于素,嘴角的肌肉**着似地跳了一下,总算是挤出来了一丝狞笑来,紧接着,蒋佛海又故作惊讶地说道:“于处长身处政府枢机要职,还不知道吗?再过几天,新政府行政院可就下令了,法租界就要变成民国第八区了,公租界现在就是第一区了,这上海租界在皇军的协助下,终于被归还到咱们自己手里了,而鄙人不才,即将赴任上海特别市第八区,第三警察局副局长,您说我能不对这非常时期,多加小心吗?所以这——越俎代庖倒无所谓,大家都是为新政府当差嘛!不过,万一有谁想要借尸还魂,暗度陈仓,就算我不想烧这一把火,她这不是都在上赶着给我添柴呢嘛!呵呵……”

蒋佛海说着,“嚓”地一声,用自己的火机为于素点着了烟。而也沉下脸的于素,此时则一直低着头无言,吐了浓浓一口烟,陡然间,猛踩一脚油门,从蒋佛海身边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