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困在记忆里的母亲

那晚,白露。都说天医逢白露,一露消百愁。

可是,为什么,我在这一天,失去了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只记得那晚:

那个小女孩儿拼命地跑啊跑,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黑夜里,凭着记忆,跌跌撞撞摸回了家。

飞奔到家的小女孩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蒙起被子,紧闭着眼睛,浑身哆嗦着,脑海里只是一片空白。空白之中,慢慢随之消退苍白的还有那个熟悉的脸庞。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小女孩儿似睡非睡之间,院子里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慢慢推开了!

小女孩儿当即惊厥般地坐起来!双眼直直地望向窗外!四周的黑暗,像是一张令人生寒的大网,深深地勒住、浸透着她的每个寒毛孔,使人不安到了极点。

“咔哒!”门锁被打开。紧接着,依旧是平日里从容的脚步声。“踢嗒踢嗒”地走到了客厅,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是皮鞋踩在木板楼梯上“吱嘎吱嘎”的声音。小女孩儿的心,随之一下一下地狂跳起来。她就一动也不敢动地僵坐在**,注视着自己的房门。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自己的门前停了片刻,紧接着,又再次渐远走开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小女孩儿刚想动弹!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女孩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随后,又是一连串“嘎吱嘎吱”走下楼的声音,然后是缓缓打开楼门的声音。那人又走出了小楼。

小女孩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从**一跃而下!

紧随其后,一双赤脚试探着也踩在了楼梯上,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来到客厅。小女孩儿探身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半探着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窗外望去。

孑然而窈窕的身影,此时换了一袭黑衣,还是背着那个上了锁的小药箱,谨慎地走到地下室前,轻轻打开上面的铁链锁,闪身进去。

“妈妈到底做了什么……”

小女孩儿只想知道这个疑惑。随后,她奓着胆子,跟着也摸出了小楼。

当懵懂的小女孩儿,第一次站在院子里的地下室入口时,顿时第一感觉,就是里面会很冷吧,除了身体上发抖的冷,还有一种心难受得发慌的“麻木冰冷”。黑洞洞的门里面,还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力。这扇门的开启,仿佛让整个院子的花草都瞬间萎靡了不少。

慢慢走进去,赤着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冰冷却很光滑。小女孩儿忍着直冲双腿的寒意,缓缓向更黑暗的深处摸索着。通道似乎是由上向下延伸的感觉,因此视线也不能一看望到底,仿佛是一条生死轮回之门。

走数十步后,小女孩儿隐约看到了前面似乎有了点点光亮。像是煤气灯,可是,妈妈走进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提啊。就在小女孩儿疑惑之际,突然间!一种开关闸门所发出的声音乍然响起!紧接着!从地下室下方那个小亮点的尽头处,便渐渐开始迅速蔓延开来两列黄色的灯光!

这两列直扑向门口的灯火,将小女孩儿面前所见视线里的地下室统统照亮!而小女孩儿所站在尚未被照亮的黑暗里,此时也终于看清了!没错!就是妈妈!她就站在十米左右的尽头处!

她一只手,正捧着那个红色的“东西”,一只手里闪烁着寒光!小女孩儿对那种长度的银光再熟悉不过了——手术刀!同时,在云素怡的身后,似乎摆着一个反射着光线的玻璃罐!里面好像还装着什么**。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逐渐扑来的炫目光线让小女孩儿暂时又看不太清其他,不过,眼前所见之景,已经足以让她感到无尽的恐惧了!

她现在!只想着逃出去!

就在小女孩儿下意识将视线躲向一边时,目光所及之处,这才让她看到了时至今日都挥之不去的梦魇一幕!这一幕与她在小芳姐姐家门缝里,所见到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妈妈,在此刻,同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互为印证了一些什么!

对于孩子的心思,单纯只是它的一面,而另一面,则要比常人所想象的复杂。长大后,纯真会成为阴影,而真正阴郁的一面,则会成为在阳光下,接受着苦于自我的煎熬与炙烤。

小女孩儿一边后退,一边注视着地下室两侧不远处被逐渐照亮的许多玻璃罐。那些罐子里面,所浸泡着的,是一个一个或骇然苍白,或血丝缠绕,或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些“东西”和妈妈手里的那个很像!蜷缩着的他们,好像长着眼睛,眼睛大得诡异,好像也长着嘴巴,嘴唇却外翻着,就那么空洞地张着,像是在替女孩儿已经硬哽住的喉咙,无声地尖叫着。

小姑娘惊恐地将视线移向另一边,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一排玻璃罐!这边罐子里的东西,有的没有耳朵,有的没有四肢,还有特别的一个——却很像,很像一个小婴孩儿,他泡在罐子里斜着身子,闭着眼睛,双手浮举着,是那样安详,又不真实。

这些无比怪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妈妈要为什么要把他们摆在这里?!……在内心之中光是问出这些问题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此刻,她只想要逃走!……

小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即将照亮自己的灯光,第一次开始对光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她甚至忘记了转身,快步后退着,一直长大的嘴巴,此时好像也终于可以发出一丝声音了,就在她想要尽情释放掉这所不能承受的场面时——

“啊……”

她的尖叫被身后一只小手紧紧捂住了!女孩儿刚想挣扎,就被飞一样地拉向门口。

“快走!快走……”

拉着小女孩儿的人只是这么一遍一遍地叨念着,自己的声音也在不断颤抖着,似乎是——他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他也被刚才那一幕吓坏了!

“晓春哥……”

“别说话!我们快跑!……”

赤脚踏地的声音,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身后隐约快步走来的脚步声,这些都已经让小姑娘无暇再想其他。

当灯光完全照亮地下室的最后一秒前,小女孩儿跟着顾晓春终于跑了出去!而就在跑出地下室的那一刻,小女孩儿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地下室的尽头——那个曾经无比让自己感到安全的身影。那身影不再往前走了,只是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在她身侧,摆放着着的玻璃罐,恍然间,那是无比陌生的一个人,她的手里还拿着手术刀……

母亲的形象就此,便也被困于这时至今日都挥之不去的梦魇之中。

“啊——”

一声惊叫声后。

云珂从病**,圆瞪着眼,惊起!对面是一扇白色纱幕帘。透过纱帘,可以看到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正看着自己。此时,病房薄薄的窗帘上还映衬着一片灰蓝,没有完全放亮,屋子里还很暗,床前还亮着云姨的那盏小台灯。眼前的白色纱帘显得十分惨白。不过,依然可以看清,床前一个是云素怡,一个是杜云表哥。两人此时,也都看着纱帘后的云珂。

“早安啊!呵呵……做噩梦了?”杜云轻声安慰道,隔着帘子从帘子上方对云珂挥了挥手。

云珂定神,揉了揉眼,喃喃道:“……你们是来——”

“接你出院啊。”杜云的语气,轻松得有些刻意。

“出院?这么早?”云珂披了件衣服,看向一边椅子上放着的一个已经收拾好了的小提包。

“回家吃点东西,再睡吧,医院还是有点些乱。”云素怡说着从纱帘后面转了进来,看着**呆坐着的云珂。

听着云素怡的句话,云珂立刻想起了,昨晚在住院部后院里的惊险遭遇。黑面老刀到底把那两个便衣巡捕怎么了?一定是租界其他的巡捕发现有人失踪了吧!还有——对!蒋佛海!听昨晚那两个便衣巡捕讲的话,他好像是要找我……

“那我去外面等你们,咱们尽快。”杜云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云珂看着走出去的杜云,又看了看一身白大褂的云素怡,不由得疑惑。

“云姨,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你也该直接下班了啊。”

“我送你到家,然后再回来。”云素怡的语气里,没有催促,但是上已经将提包拎在了手里,准备帮云珂换衣服了。

云珂没明白云素怡为什么还要回医院,但是眼下云珂自己心里也清楚,昨晚那两个巡捕便衣的事情完不了。想到此种紧迫的情况,云珂清醒了不少,还是少问多做吧。

云珂为了不让云素怡发现自己兜里的那枚琥珀蛊蛹,立刻下床,然后背过身,开始换衣服。云素怡见状,也没有说什么,转而就走到对面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向下张望着。

“一会儿出门上车,什么也别说,车里看到什么,也不要问,如果有任何人在车外问你问题,你也不要说话。”

听了云素怡莫名其妙的嘱咐,云珂心里十有八九,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而且她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又明白得通透了一些!蒋佛海也许是冲着于处长去的吧?可是,他和于处长又有什么过节呢?

虽然,心里又产生了一连串新的疑惑,不过,云珂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也什么都没问,只是点头答应着。

清晨,外面下了大雾,寒意森森。

平日里医院里熟悉的一切景物,此刻,变得时隐时现起来,云珂忽觉一阵心悸,一种莫名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式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云素怡没有说话,一手拎着提包,一手紧牵住云珂的手,领着云珂快步来到了西边侧面的停车位。两道昏黄色的灯光,吸引了云珂的视线。杜云缓缓将车开了出来。

云素怡打开后车门,先点头示意云珂上去。云珂抬头刚要上车,却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花白,衣着考究,皮手套下拄着一根银色手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礼帽遮掩下的表情,但是坐在那里,看上去,十分得不怒自威。

云珂下意识回头又看了一眼云素怡,不料,此时的云素怡已经戴上了口罩。云素怡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云珂的后背,似乎既是在催促,也是在安慰。

云珂紧紧靠在自己一侧的左侧车门,时而看着前排副驾驶的云素怡,而时还忍不住斜眼瞄向身边的那个人。车里异常的安静,她没想到一向开朗爱打趣的杜云表哥,此刻也很紧张的样子,十分小心地缓慢朝正门口开去。

“……站住!”

车外突然一声断喝!随即,车子猛然刹住。紧接着,杜云表哥身边便跑过来两个人。同时,两道手电筒的光线透过风挡玻璃开始胡乱地在车内扫射着。云珂急忙前倾着身体,躲在杜云座椅的后面。

“现在是紧急戒严状态,请配合租界警务处执行公务!”

“孩子在这儿吓坏了,老爷子知道了,就一直担心,早上刚来视察完,就来接孩子了。”杜云平静地说着将两份证件伸出车窗外,“劳烦。”

“刚来?……刚才可没你这台车进来啊!”

“喔……这是家里的车子。”

“家里的车?……你不是这医院的大夫吗?”

杜云继续赔笑着说道:“呵呵……是啊,我也是老爷子家里人,而且,这不是私事嘛,老爷子就让我用了家里车。”

听着杜云这没头没尾的对话,云珂心里就开始反复地揣测着,想象着眼前的情况。难道我身边这位是比于处长身份更高的人?云珂又一想,还是有些想不通,没必要为了我这么一个女学生,这么大费周章啊。我到底怎么了呢?就因为我最近特别招鬼的嘛?再说,哪里就怎么凭空就出来这么一个高官呢?!

云珂在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猛然用手杖狠狠敲了一下汽车地板。吓了云珂一激灵!而前座穿着白大褂的云素怡则还是一直目视前方,泰然自若,双手交叠着摩挲着右手上的那条手链。

杜云闻声,急忙回过头解释道:“……您别着急,咱们还在例行检查!”

“让他们滚——!”那人怒气冲冲地低吼道。

云珂紧抓着杜云的椅背,紧张到了极点。

“警察厅?……”车外面的一个巡捕,把证件交还给杜云,有些迟疑犯难,语气也缓和了不少,“请问车里的是——”

杜云继续笑着说道:“家里老爷子,也是没办法,不想让孙女儿住在这里了,二位就……”

面对杜云含糊且暧昧的话,另一个巡捕态度还是很坚决的。

“我们需要向上级核实,请稍等!”一个巡捕说完便匆匆跑开了。

“没问题,明白,这以后大家还都是一家人了,互相体谅嘛。”满口答应着的杜云张望着那个巡捕模糊背影,右手却紧紧握住了汽车的档把。

随即,车子里的气氛,静得让人窒息。云珂转头望向窗外,用手拨开帘子。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门诊部的一个轮廓来。忽然!对面的一个角落里,突然闪过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云珂心紧跟着也悬了起来!

央娣的爸爸?还是黑面老刀?还是——

云珂还没来得及细想,雾气里冷然间便传来了两声枪响!随即,一阵嘶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抓住他!……”

云珂随后便看到了几束手电光穿透雾气,从门诊部的方向扫了过来!最前面的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赫然在云珂的视线里清晰起来!

是于素!

云珂趴在车窗前,心中忍不住地惊喜,险些要叫出声来。

“于处长——”

“啪!”

车窗外那个留守的巡捕刚说了三个字,就被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给打得丢了音儿。

“委员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他妈的现在就能代表警局拒收你们这帮废物!再把你们都编到地方警备队去浏河给日本人挖工事当炮灰!”

“对不起!……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开门!”

听着于素的咒骂声,云珂忽然觉得安心多了。杜云随即不敢耽搁,即刻再次发动了车子。身披黑色皮大衣、内着警察制服的于素,这时走到后门云珂的窗前,俯下身,朝云珂眨了眨眼,半玩笑似地朝云珂敬了一个礼。云珂不禁莞尔。

“委员,您受惊了,我这就护送您回警署。”虽说隔着玻璃,于素的声音却还是像颤动的琴弦一样,悠然,丰韵,又很悦耳爽利。

而车里那位官员,也不看于素,依旧派头十足,沉默不语。但是云珂这时悬着的心,但是有些底气了。

随后,车子顺利驶出了医院。开出去了约有五分钟后,杜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云珂身边的那位高官委员也突然跟着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呼——闷煞脱额……哎呀呀!可吓死吾了!于处长胆子也太大了!”

听着泄了气、转而恢复了市井气的声音,云珂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身边的这位所谓的“高官委员”,好像明白了什么。而此时,云珂眼前的这个阿公索性就瘫在了座位上,礼貌的帽檐也被夸张地扬了上去!脸上粘着的胡子也歪了。男人随后掏出手绢,不停地擦着额角细密的汗珠,他发现云珂正打量着自己,竟然对云珂开起了玩笑。

“……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呢?让于处长冒着这么大的险也要把你送出去!”

被这么一反问,云珂则一时哑然,她木然地又看了看前排的云素怡。云素怡这时,也转回头,对着云珂微微摇了摇头。

“老陈,先别大意,路上还得小心。”杜云这时看了一眼后视镜,提醒着法医老陈,紧接着,又对云珂安慰道,“别担心,这位伯伯是沪西警局的法医,都是自己人嘛。”

“法医?”云珂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而法医老陈对于身边这个小姑娘的事情,虽说很是好奇,但是见杜云的眼色,这个老油条也就不便再多问,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帮了忙就算人情了。虽说大清早就被于素堵着门叫出来,一通乔装打扮,不过,这又算是帮了局长红人的帮,到头来,自己下周能顺利回调到医学院,也就值了,这也应该是自己该关心的正事。想到这儿,老陈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后窗。

“于处长,在后面跟着,我还怕个什么咧!哎?——”法医老陈本想说几句给自己壮胆儿的话,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得紧张尖锐起来,“……于处长的车呢?!不是说好一起出来的吗?!”

一听老陈这么一咋呼,云珂也立刻紧张起来!也跟着迅速转身趴在后座上,朝后窗外望去。只见车后面只是一片灰茫茫的雾气,什么也没有。这也反倒是让人心慌得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似的。

“怎么回事?不该啊……”杜云的声音也有些紧张,他转头看向云素怡,“云医生,你别担心,我们先到——”

“委员和孩子要紧。”云素怡抢先杜云,说了这么一句隐晦的话,她的语气无比冷静。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额……”杜云看了一眼后座上还在朝后面张望的法医老陈,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就在杜云刚想加大油门时,在前面的迷雾之中,突然亮起了两道刺眼的白光!杜云眼前一片雪白,心里暗道不妙。

就算他是个医生,也知道,在这种大雾天气下,能射穿浓雾的,一定是军用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