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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未谷著《札朴》卷九乡里旧闻中有豹子崮这一条,即是讲孙美瑶的那个山寨的。文曰,

“兰山县有高山,俗呼豹子固,即抱犊也。《通鉴》,‘淮北民桓磊破魏师于抱犊固。’注引魏收《志》,‘兰陵郡承县有抱犊山。’馥案,相传有人抱犊登其颠,结庵独居,犊大,耕以给食。有田有泉,无求人世,亦小桃源也。”

他所引的是所谓民间的语源解说(Folk Etymology),于史地的学术研究上没有什么价值,但如拿来作传说看,却很有趣味,而且于民俗学是有价值的。吾乡的射的山是明显的例,今就记忆所及把未见纪录的地名传说抄下一两则来,希望引起大家搜集这种材料的兴趣。

绍兴城里有一条街,我未曾到过,所以不知道是在那一方,只知道名字叫做躲婆供。据说当时王羲之替卖六角扇的老婆子在扇上写了字,老婆子很不高兴,说为什么把扇子弄脏了,不好再卖钱,王羲之便叫她尽管放心去卖,只要说是王某人写的,可以卖百钱一把。老婆子依他的话去卖,大家争买,不一刻就都卖完了。老婆子获了大利,真是出于意外,第二天拿了许多扇子,又去找王羲之写字,这一回他可窘了,只好躲过不见。不知他只躲了一回呢,还是每逢老婆子来找他便躲到街里去,总之这条便成了名,以后称作“躲婆供”了。

东郭门外三四十里的地方,有很大的河,名曰贺家池,特别读作Wuukcdzz。这个地名附会起来大约只能说与贺知章有关,但在民间却另有解说,并不看重这个贺字。据近地住民传说,这本是一个村庄,同别的村庄一样。有一天,农人们打稻,把稻蓬上的稻束发完之后,看见地上有突出的东西,像是一棵粗的毛笋,——但是近地没有竹林,决不会是笋。那愚蠢的农人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动手发掘,可是这可了不得,一刹那间全个村庄都不见了,只见一派汪洋,成了今日的贺家池。原来这笋乃是龙角,乡下人在龙头上动起土来,自然老龙要大发其怒了。听说至今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水底还隐约看见屋脊。但是我于花辰月夕经过此地不下十次,凭舷默坐,既不见水底的瓦楞,也不闻船下的人语,只有一竹篙打不到底的一片碧水平摊眼前而已。

这些故事,我们如说它无稽,一脚踢开,那也算了;如若虚心一点仔细检察,便见这些并不是那样没意思的东西,我们将看见《世说新语》和《齐谐记》的根芽差不多都在这里边,所不同者,只是《世说新语》等千年以来写在纸上,这些还是在口耳相传罢了。我们并不想做“续世说”,但是记录一卷民间的世说,那也不是没有趣味与实益的事罢。十四年二月十六日夜中。

《立斋闲录》,据四库子部存目所记凡四卷,明宋端仪著。我所见的是明抄《国朝典故》残本,只有上两卷了。第二卷系记“靖难”时事,有黄子澄等四十八个“奸臣”的事迹,其中有几节白话谕旨颇有意思,今抄录于下。(原本脱误费解处均仍其旧。)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等官于右顺门口奏,“有奸恶齐泰姊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怀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小女儿。”奉钦依,“由他不的长到大便是个**贱材儿。”又奏,“当初黄子澄妻生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使家有铁信家小妮子。”奉钦依,“都由他,钦此!”

正月二十四日校尉刘通等赉帖一将科引犯人张鸟子等男妇六名,为奸恶事;又引犯人杨大寿等男妇五百五十一名,为奸恶事。钦依,“是,连这几日解到的都是练家的亲,前日那一时起还有不罕气的在城外不肯进来,嗔怪摧他,又打那长解锦衣卫把厮每都拿去,同刑科亲审。亲近的拣出来便凌迟了,远亲的发去四散充军;若拿远亲不肯把近亲的说出来,也都凌迟了。”

谢昇妻韩氏年三十九,本年九月二十日送淇国公丘福处转营奸宿。

教坊司右韶舞安政等官于奉天门奏,“有毛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病故。”奉圣旨,“着锦衣卫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永乐某年某月二十三日礼科引犯人程亨等男妇五名,为奸恶事,合送该衙门。奉钦依,“是,这张昺的亲是铁,锦衣卫拿去着火烧,钦此!”

以上五节,当作史实看去,发生于十五世纪初,在欧洲也正在举行神圣裁判,似乎不足为奇:五百年来,世界究竟变好了不少了。但是在中国,如夏穗卿先生所说,“唐以后,男子是奴隶,女子是动物了,”这个现象至今还未大变,我们到底不知道自己住着的是文明的还是野蛮的世界。我相信像上边所录的圣旨是以后不会再有的了,但我又觉得朱棣的鬼还是活在人间,所以煞是可怕。不但是讲礼教风化的大人先生们如此,便是“引车卖浆”的老百姓也都一样,只要听他平常相骂的话便足以证明他们的心是还为邪鬼所占据。——赶走这些邪鬼是知识阶级的职务,我希望他们多做这一步工夫,这实在要比别的事情更为根本的。

元至正中,朱元璋麾下大将胡大海率兵攻绍兴,吕珍守城抵御,次年围解,徐勉之纪其事为《保越录》一卷。所记明兵暴行,虽出自敌人之口,当非全无根据,胡大海与杨琏真伽觉得没有什么区别。

“敌军发掘冢墓,自理宗慈献夫人以下至官庶坟墓无不发,金玉宝器,捆载而去,其尸或贯之以水银,面皆如生,被斩戮污辱者尤甚。”

“城外霖雨不止,水涝泛溢敌寨,溽暑郁蒸,疫疬大作。敌军首将祈祷禹庙,南镇,不应,乃毁其像,仆窆石。”

但是最有趣味的乃是这一条,记至正十九年(1359是年英国文学之父Chaucer方二十岁)二月里一次战争的情形的。

“庚午,敌军攻常禧门,……纵横驰突,诟詈施侮。总管焦德昭倪昶等分部接战。公(吕珍)跃马向敌军,一骑来迎。公叱曰,‘汝是谁?’曰,‘我舍命王也。’语未毕,公挥攩权已中其颐,遂擒以还。敌军披靡。”

我们读《三国志演义》,《说唐》,《说岳》,常看见这种情形,岂知在明初还是如此,而且又是事实。我们如说十四世纪,觉得这是中古时代,单枪匹马大战数十合是武士的常事,但说到元明便仿佛是不很远,要算是近代了,所以不免觉得有点希奇。其实这种情形在火器通行以前大约继续存在,我想在洪杨时代恐怕也还是如此罢。(个人斗殴时至今存着这个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