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芳町(Yoshicho)是日本东京的一个地名,在德川时代(1603-1867)是“像姑”——称作ㄎ丫ㄍㄝㄇ丫(Kagema)——的荟萃之区,所以在讽刺的风俗诗川柳里芳町二字便当作她们(?)的代名词了。日本的像姑,不能如琴言那样见赏于学士大夫,过访的人大抵都是些武士道的武士,假扮作医师的和尚,(因为医师大概是僧形,即缁衣削发,虽然不算出家,)以及公侯府里的女官。文学上特别有一类论文小说,韵文方面则川柳时常说起,其他歌俳便有点避之若浼了。古川柳有一句云,

Seni harao

Kaete Yoshicho

Kiakuo tori

即是说最后的一项——招待女客的,但是文句却不很便于直译了。明治维新以来,此种风雅的传统遂绝,现在的“伶官”大抵专门演艺。我于光绪末年(1906)初次到北京的时候,还得亲见相公们丰采,第二次(1917)来时仿佛也不见了。阅中野三允著《古川柳评释》(本年六月出板),在关于芳町的一句下面,有坂井久良岐的这样一节注释:

“川柳里说起芳町,即是指像姑,明治时有酒楼名百尺者,乃此类伎楼之一的旧址。支那戏子中多有像姑。前日往观梅兰芳演艺,得此一句。

Pekin-kara kite

Yoshicho no

Iro-o mise”

大意云,遥遥地从北京跑来,给我们看芳町的色相。原本更要简炼,翻译时要想达意,说得很累坠了。久良岐是日本新川柳的“大师”,世有定评,但是眼光似乎稍旧,所以那样的说,恐怕要大招中国梅派的怨恨,——这一点未免令我抱歉,有点对不起他老先生。久良岐的脾气似乎也不很好,倘若我们相信废姓外骨在他的《变态知识》(川柳研究月刊,现已停)上所说,但在介绍者方面总不能不负代为招到中国人的怨恨之责。

日本新村出著《南蛮更纱》中第七篇《关于南蛮的俗歌及其他》项下有这样的一节:

“筑前韩泊地方有水手名孙太郎者,明和(1764-1771)初年漂流到婆罗洲,归来后叙南洋的奇闻,筑前儒者青木定远纪录考证,著为《南海纪闻》一书。孙太郎在南方海港班札耳玛辛听黑人唱歌,记了几首回来,有三首附录在卷末。马来系的婆罗语原歌今不重引,唯有一首经定远译为汉文,其词曰,

白鸟飞未过,

少年白皙且归支那。

又释其义曰,‘昆仑奴之女悦支那年少颜色白皙,惜其归也。’文词单纯,作诗歌论别无可称,且实际上打锣鼓用蛮声歌唱,粗鄙当不可耐,唯读《纪闻》中这几节文章:

‘鹦哥种类甚多,有红白绿或五色者。孙太郎往樵采时,常在山野见之,三三五五,联翩飞集花木间,可谓奇观。在班札耳玛辛亦笼养爱玩,以蔗糖水饲之云。’

‘孔雀在班札耳玛辛各家蓄养之。早晨飞去,白昼翱翔空中,仰望之仅如燕大,薄暮各归其家栖宿,云云。’

联想这种情景,诵那首歌词,觉得黑女的相思也正是恰好的题材,若更以德川时代的气分玩味之,别有情趣。那个海港在明代即与支那通商,为海商往来之地,亦见于《东西洋考》,称作文耶马神。因此,这‘白鸟未过’的小歌也令人想起那《松叶》集中《长崎的鸡》那一篇来了。”

《松叶》系元禄十六年(1703)编刊的俗歌集,卷一中有一首歌云,

“长崎的鸡是不识时辰的鸟,

半夜里叫了起来,送走了郎君。”

唐张文成著《游仙窟》中有句云,“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常为日本注俗歌者所引,大意相同。

《艳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著,日本安永五年(1776)刻板,现藏东京上野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在汤朝竹山人编《小呗选》中见其一部分计二十六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凭虚氏序言云,“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原系汉文,间有不妥处,今仍其旧,不加更正。)又例言云,

“和华相去辽远,异言殊音,翻此歌以成彼诗,斟酌增减,各适其宜,要在通情取意,不必句句而翻之,字字而译之。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余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佚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

日本十七八世纪是尊重汉学的时代,所以翻译俗歌也要说是诗道的梯阶,其实这位乌有先生的意思似乎不过在表示他的诗才,挖苦那些“狡儿辈”罢了。他的译诗,看上边的例言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还译得不坏,今录于下,不过他是学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他的好处也只是汉诗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则几乎不大有了。

其一)

纵不遇良人,但愿得尺素。

尺素如可得,良人似还遇。

其二)

浓艳花满枝,枝高不可折;

徒羡双飞鸟,妾心独断绝。

其三)

春宵君不见,独对落花风;

伊昔情无尽,只今欢已空。

其四)

昔时未相值,但含眷恋情,

更堪今夕别,暗淡听钟声。

其五)

凄凉独酌酒,聊欲忘忧思;

忧思不可忘,独酌难成醉。

其六)

歌送东关人,舞迎西海客;

为月还为花,春朝复秋夕。

其七)

门前樱正发,何事系君驹?

君驹嘶且跃,花飞满庭衢。

其八)

郎意欲迎妾,妾身宁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其九)

闺里通宵卧,拥欢何限情,

任他窗外月,此夜自阴晴。

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书不知始于何时。就我们所知道,“冷红生”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前曾有什么《听夕闲谈》,当时是每期一张附在瀛寰什么的里面。这是一种铅字竹纸印的定期刊,我只见到一期,所载《昕夕闲谈》正说到乔治(?)同他的妻往什么人家去,路上她骂乔治走得太快,说“你不知道老娘脚下有鸡眼,走不快么?”这一节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大概是甲午(1894)左右,推想原本杂志的出板至少还要早十年罢。后来在东京上野图书馆见到一八四○年在广东出板的《意拾蒙引》,才知道还有更早的文学书译本。这“意拾蒙引”就是伊索寓言四个字的别译,当时看过作有一个简要的解题,可惜这本笔记于移家时失落,现在只记得这是一本英汉对照的洋装书,至于左边的一面究竟还是英文或罗马字拼的汉音,也已经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