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节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变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最大的威吓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与,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须莱纳尔女士(Olive Schreiner)于一八五九年生在南非,父亲是德国教士,母亲是英国人。一八八二年她到伦敦去,接续的把《非洲田家的故事》(The Story of an African Farm)和《梦》(Dreams)两部著作付刊,在读书界上得到不少的声名。一八九四年她和克朗拉德(S.G.Cromright)结婚,以后就住在南非。她的丈夫和长兄都是政治家,她也参与政治问题,尽力消弭英非两者之间的恶感。一八九九年她在一篇论文里说,“我们千百的男女都爱英国的,原都愿意把生命献给他;但是如去打倒一个为自由而战的南非人民,我们宁可把右手放到火里去,直至他只剩了一支焦黑的骨。”但这一年里,战争终于发生了,她在回家去的路上为英军所捕,监禁在一个小村里,这时候她家所在的约翰堡被英军攻落,家财抢劫一空,她费了十二年工夫写成的一部女性问题研究的稿本也被英兵烧毁了。她在幽囚中,把书中寄生论这部分,就所记忆的陆续写下,共成六章,这就是一九一一年所发刊,世间尊为妇女问题之圣书的《妇女与劳动》(Woman and Labour)的原稿。此书出后,她的声名遂遍于全世界,与美国纪尔曼(Gilman)夫人齐名,成为最进步的妇女经济论者之一人了。

《梦》是一八八三年所刊行的小说集,共十一篇,都是比喻(Allegoria)体,仿佛《天路历程》一流,文体很是简朴,是仿新旧约书的:这些地方在现代读者看来,或者要嫌他陈旧也未可知。但是形式即使似乎陈旧,其思想却是现在还是再新不过的。我们对于文学的要求,在能解释人生,一切流别统是枝叶,所以写人生的全体,如莫泊商(Maupassant)的《一生》之写实,或如安特来夫(Andreiev)的《人的一生》之神秘,均无不可;又或如蔼覃(F.vanEeden)的《小约翰》及穆德林克(Maeterlinck)的《青鸟》之象征譬喻,也是可以的。还有一层,文章的风格与著者的心情有密切的关系,出于自然的要求,容不得一点勉强。须莱纳尔在《妇女与劳动》的序上说,“在原本平常的议论之外,(按这是说那烧失的一部原稿,)每章里我都加入一篇以上的比喻;因为用了议论体的散文去明了地说出抽象思想,虽然很是容易,但是要表现因这些思想而引起的情绪,我觉非用了别的形式不能恰好的表出了。”小说集里的一篇《沙漠间的三个梦》据说即是从那原稿中抽出的,是那部大著的唯一的幸存的鳞片。我们把《妇女与劳动》里的文章与《梦》比较的读起来,也可以看出许多类似。头两章描写历代妇女生活的变迁,饶有小说趣味。全书结末处说:

“我们常在梦中听见那关闭最后一个娼楼的锁声,购买女人身体灵魂的最后一个金钱的丁当声,人为地圈禁女人的活动,使她与男子分开的最后一堵墙壁的坍倒声;我们常想像两性的爱最初是一条鲁钝缓慢爬行的虫,其次是一个昏沉泥土似的蛹,末后是一匹翅膀完具的飞虫,在未来之阳光中辉耀。

我们今日溯着人生的急流努力扳桨的时候,远望河上,在不辨边际的地方,通过了从河岸起来的烟雾中间,见有一缕明亮的黄金色之光,那岂只是我们盼望久的眼睛昏花所致,使我们见这样的景象么?这岂只是眼的错觉,使我们更轻松的握住我们的桨,更低曲的弯我们的背,虽然我们熟知在船到那里之前,当早已有别人的手来替握这桨,代把这舵了。这岂只是一个梦么?

古代迦勒底的先知曾经见过远在过去的伊甸乐园的幻景。所梦见的是,直到女人吃了智慧之果并且也给男子吃了为止,女人与男人曾经共同生活在欢喜与友爱之中;后来两人被驱逐出来,在世上漂泊,在悲苦之中辛劳,因为他们吃了果子了。

我们也有我们之乐园的梦,但是这却是远在将来。我们梦见女人将与男人同吃智慧之果,相并而行,互握着手,经过许多辛苦与劳作的岁月以后,他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建起一坐比那迦勒底人所梦见的更为华贵的伊甸,用了他们自己的劳力所建造,用了他们自己的友爱所美化的伊甸。

在他的默示里,有一个人曾经见了新的天与新的地。我们正看见一个新的地,但在其中是充满着同伴之爱与同工之爱。”

这一节话很足以供读《梦》的人的参证。著者写这两种书,似乎其间没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抒情之中常含义理,说理的时候又常见感情迸跃发而为诗。她在《妇女与劳动》序里声明艺术的缺乏,以为“这些没有什么关系”,但她的著作实在没有一篇不具艺术。正如惠林顿女士(Amy Wellington)所说,“通观她著作全体,包含政治或论辩的文章在内,在她感动了的时候,她便画出思想来;同她的《艺术家的秘密》里的艺术家一样,她从人生的跳着的心里取到她脑中图画的灼热的色彩。”她这文艺的价值或者还未为职业的批评家所公认,唯据法国洛理蔼(F.Loliee)在《比较文学史》说,“诃耳士(W.D.Howells)与詹谟思(Henry James)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好的英文小说的作者;我们又加上南非洲有才能的小说家,专为被虐的人民奋斗的选手须莱纳尔,新时代的光荣的题名录就完全了。”我们从这里,可以大约知道这女著作家应得的荣誉了。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