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给的一罐阳光

他抿紧唇,将浑身湿透的她从地上捞起来,裹进自己的怀里。

“以沫,听我说,你爸爸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能辜负他最后的心愿。”

即便再闪耀的明星,如果没有话题,就会渐渐被人抛之脑后。

因为为人低调,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再加上表现中庸,辜徐行带来的骚乱渐渐平复了下去。

高二(1)班一些女生起初以为近水楼台,使出各种招数想要和辜徐行走得更近些,然而,让那些女孩子感到挫败的是,他不但丝毫没有为她们的各种伎俩动容,而且还在眼神里透出一种大人对顽劣孩子的厌烦。

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清楚自己和这个冰山男不仅不在一个世界,甚至不在同一个次元,纷纷偃旗息鼓,不再做任何遐想。

除了在学校如此,辜徐行在家里也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回国大半个月以来,他不但从未和以沫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两人就算偶尔在厨房、客厅门口遇见了,也都很有默契地擦肩而过。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辜振捷找他深谈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以沫刚没了爸爸,正是需要温暖的时候,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多关心她。我们大人就算再有心关怀她,可是在有的问题上,还是不如你们同龄人好沟通。”

说罢,他把眼神投向徐曼:“你也劝劝阿迟。”

徐曼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不是我说你,孩子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哪里由得了我们做主?他们以前固然好,可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圈子里,有共同话题。现在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又在不同的人文环境里,你叫他们谈什么?让那丫头和我们家阿迟谈怎么面试哈佛商学院,还是谈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又或者,你让我们阿迟和她谈小女生间的粉红话题?这不像话嘛!”

“我没说他们要谈什么,就是让他多关心关心以沫,你怎么又扭曲我的意思来了?”说罢,他又将矛头指向辜徐行,“你看看你,明明和她在一个学校,下晚自习的时候,也不说等等她,和她一起回来。这还像是个当哥哥的吗?”

徐曼不满道:“她不是天天跟默成家那孩子一起回来吗?扯上我们阿迟做什么?”

谈话的最后倒以辜家两个大人的争执为收尾。

辜振捷那席谈话并未对辜徐行产生什么影响,他照例独来独往,照例对以沫客气冷漠。

以沫渐渐的也习惯了这样的他,反倒是江宁,横看竖看都看辜徐行不顺眼,不是对以沫抱怨他在学校装不认识他,就是抱怨他不肯和他们一路回家,愤然指责他“装清高”。

其实,以沫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曾经那么美好的感情一眨眼就一去不复返了,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忽然从你手里夺走了什么一般。

多年后,以沫看美剧时,偶然听到这样一段很正确的话:

人在面对感情挫折时,会经历五个阶段:抗拒、愤怒、自欺欺人、消沉,接受现实。

当江宁对徐行的巨大改变,从抗拒变为愤怒的时候,以沫已经提前进入了自欺欺人的阶段,无论辜徐行表现得多么冰冷,她都坚信,不是他变了,而是别的什么变了。

有时候,自欺欺人能产生一种让人平静的强大力量,所以,当江宁表现得十分狂躁的时候,以沫总是轻言细语地安抚他,压住他的怒火。

然而,江宁积压数日的怒火,终究还是爆发了。

一天晚上,江宁早早的去以沫教室门口等她下自习。

以沫他们班刚好在模拟考试,循例又要拖堂。等到以沫拖到最后一刻出来,江宁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以为提前交卷出来就能早点回去了,结果白耗在你们教室门口了。”

以沫抿了抿嘴,低头说:“不好意思,考卷有点难,我没办法早交卷。”

江宁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日本来的啊?老低着头,说话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干什么?抬头挺胸,自信一点,说话要口齿伶俐。”

以沫垂着眼角,柳叶般微微上挑的眼睛光芒微转,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正看着她眼睛的江宁心中莫名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以沫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虽然是上挑状的,却一点也不妖媚。平日里看不觉得什么,但是如果她的眼神不经意的一流转,总会让人联想到春水涟漪。让看到的人,有种被被鹅毛尖滑过心口的悸动。

江宁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蹙眉丢了句“走吧”就快步往前去了。

等江宁他们到车站时,只能赶到末班车了。

江宁他们上车一看,车上已经快坐满了,只剩下最后一排还空着三个位子。江宁和以沫在后排坐定,扫了眼车里的人,几乎被大院的家长、子弟包圆了。

“师傅,开车呀!孩子回去还要早睡呢。”

有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车子快坐满了,连声催着。

公车司机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末班车,落了学生就不好了。”

公车司机顶着压力又等了很久,觉得责任尽到了,便发动了车子。

江宁和以沫正说着话,刚开出几步的车子又停了下来,前门“哗”的打开,与此同时,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挟裹着寒气登进车里。

他二人随之看去,和来人眼神一撞,都愣了下。

辜徐行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滑过,又落在了那个唯一的空座上,片刻后,他默然收回眼神,将零钱投入投币箱里,兀自走到扶手边,抱书静立着。

以沫眼神暗了暗,低头的瞬间,她瞟见江宁原本轻松的脸色一下子消失了,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公车大门再度关上,飞快地前驶去。

那一路上,以沫明显感到江宁在忍,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紧握成拳的手微微轻颤着,他的目光数度瞟向站在那边的辜徐行,忍了又忍的怒气在胸口鼓胀。

耳听得他的喘息越来越粗,以沫预感不好,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江宁已经“刷”的起身,稳步朝辜徐行走去。

满车人都惊讶地看着江宁,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辜徐行亦诧异地回头望向他,却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

“辜徐行,你什么意思?”江宁铁青着脸问。

以沫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冲上去,又像忌惮什么,不敢太上前,拽了拽江宁的衣摆:“江宁哥,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别管!”江宁冷冷地甩开她。

以沫被推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扶住就近的一个椅子背。

车上,胆小的人已经尖叫起来。

辜徐行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语气低沉却透着股慑人威严:“你放手。”

司机见出了事,连忙刹车,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呵斥:“你们干什么?不许在车上闹事,都松开!”

说着,司机上前去拉架,不料手刚触到江宁的臂膀,就被他挥出了老远。

司机气不过,快步走回驾驶室,打开车门,指着外面说:“你们要闹都给我出去!”

江宁松开辜徐行的衣领,拉着他二话不说地就往车外走。

以沫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了车,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们。

身后,车子已经开走,整条马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江宁气咻咻地走出了老远才放开辜徐行,转身挥手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辜徐行没控制好平衡,差点摔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就在江宁挥手准备落第二拳时,他飞快地出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骤然睁眼,重重地把江宁的手甩了下去。

末了,他用大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嘴角,目光锐利地扫向江宁:“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

江宁大口喘了几下,冷笑:“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装模作样的本事越来越好了!我问你,为什么总躲着我们?我们是哪里寒酸磕碜了,还是哪里脏了臭了,惹得大少爷你这么敬而远之?”

辜徐行表情冷淡地说:“我一向都是这样。”

江宁气极反笑:“你一向都是这样?那你告诉我,当年跟我们组三人团的人是谁?跟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笑的人是谁?又是谁说,没有我们,青春很苍白?原来,我记得的那个人,竟然不是你?!”

他话音落下后,四周为之一静。

辜徐行缓缓垂下眼睛,不让人看清那里的神色。

江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异样的声音响起:“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撇开我不谈,说说以沫,这么多年里,她每天从不间断地练格斗术,就是为了有天能为你做些什么;这么多年里,她每天都在认真学习,没一刻敢放松,就是因为她答应过你要每门课都考九十分……她从没说过她想你,可是你问问她,为什么每次都走在我背后?为什么?因为我的背影很像你!”

闻言,以沫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向江宁。

良久,辜徐行抬起头来,望着他淡淡说:“你说完了?说完我走了。”

在他转身之际,江宁吼道:“辜徐行,你浑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浑蛋!”

正稳步向前走着的辜徐行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辜江宁,觉得物是人非的,并不是只有你!”

回到家时,夜已有点深了。

辜徐行疲惫地将手里的书丢在客厅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去了浴室。

将淋浴开关拧到最大,他仰面站在花洒下,热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过他紧绷的身体,热水的温度让他的僵冷的四肢再度复活。

他单手覆上双眼,略做停留后滑上头顶,他在热水中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重重靠在浴室的墙壁上,只有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他才可以卸掉全部伪装。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水阀,取下自己的浴袍系上,倦倦地打开浴室的门。不料刚一开门,就见以沫低头站在浴室和洗手间相接的狭窄甬道里。

门开的瞬间,以沫应声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以沫第一次有勇气正视他。

他有些苍白的脸上透着热气蒸蔚出的潮红,嘴角处隐隐有些淤青,因来不及掩饰,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透着些茫然忧悒,甚至于脆弱。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倒像是一种诘问。

一滴热水颤动着从他的长睫上滚落,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以沫移开眼睛,慢慢地说:“哥哥,今天的事,我代江宁哥跟你道歉,真对不起。”

辜徐行木然不动,只是那样紧紧盯着他,浴袍下的胸口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喉头动了动,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以沫站在满室氤氲的水汽里,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上,自己把自己紧紧抱住。

大寒后,聿城的气温跌到了史上最低点。

阴霾的天空,湿冷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忧郁不安。不知是因临近期末考试,还是这天气的影响,整个一中都萎靡不振。

周五这天下午,压了数日的低气压终于化作了团团大雪发作,俄尔便天地一色了。

上下午课时,以沫忽然觉得肚子很疼,那种疼说不上来,坠胀难耐。起初,她还可以忍受,一边按着肚子,一边蹙眉做笔记,过了一阵子后,那种痛从小腹蔓延至大腿,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她疼得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趴倒在课桌上。

任课老师素来知道以沫是个学习态度端正的好孩子,所以没有在课堂上指责她,下课后轻轻走到她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以沫咬着唇说:“老师,我没事儿,就是肚子有点疼。”

那位老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去自己办公室,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热水给以沫:“没事儿,这个痛一痛就过去了。下节自习课你趴着休息下,等好点了就先回去。”

以沫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师走后,许荔也凑上前来嘘寒问暖。以沫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有些虚弱地说:“没事儿。”

等喝完那杯热水,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也响了起来。许荔丢下一句“要是等会儿还疼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就回了座位。

说来也怪,喝完老师给的那杯热水,先前那阵**似的疼痛居然缓解了很多。以沫小心翼翼地趴在座位上,大气也不出一下。渐渐的,那阵疼痛越来越轻,只微微胀在那里,接着,一股暖流从她小腹里流出,疼了大半天的肚子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下课铃响了之后,同学们因周末到来而欢呼,他们收拾好书包络绎散去。

以沫正在收拾书包,已经收拾停当的许荔走上前来说:“以沫,你肚子还疼吗?”

“已经没事儿了,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以沫,今天我家请客,我要赶时间去馆子吃饭,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见以沫说“好”,她挥了挥手,快步出了教室门。

以沫收拾完东西,从座位上起身,一股更大的暖流从她腹中流了出来,她一晃眼,赫然见椅子上出现了一滩血迹!

她脑子一炸,下意识地原地坐下,六神无主地抱着书包。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全蹿了出来,她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了?

如此想着,她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苦笑来。

心“怦怦”地乱跳了好一阵,她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一向身体健康,怎么会忽然就得了绝症?肚子疼……流血……莫不是?莫不是有些女生说的月经?

初一下学期时,以沫班上很多早熟的女孩经常偷偷的在一起议论什么“月经”,并且还说,女孩子一旦来了这个,就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

在那个生理卫生知识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这种事情根本上不得台面,也不能放在大众口里议论。有些家里的家长也不敢和女儿谈及这个,只偷偷地往孩子书柜里放卫生巾,期望孩子能自学成才,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用的。以沫也是从许荔嘴里知道月经这件神秘事情的,大致是说,每个月都会流几天血,但是流得不多,死不了人。

坐实这个想法后,以沫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望着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好像刚做完贼一样。

怎么办?裤子后面一定也全是血了。如果被同学看到该怎么办?那还不如杀了她算了。

定了定神,以沫强作镇定地翻出卷子,假装认真地做了起来。她一边做题一边琢磨,为什么一来这个,自己就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呢?她又偷偷拿文具盒背面照了下自己,没变啊,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嘛!

这时,下了课的江宁来接她,一看到江宁,以沫的心就悬了起来,她故意一脸严肃地做着卷子说:“江宁哥。你先回去,我们班主任留我有点事情,我晚点自己回来。”

她装得很那么回事,江宁也就信以为真,自行离开了。

以沫长舒了口气想,等外面天都黑了,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走,到时候小心一点,就没人看得见了。

如是想着,她索性认真做起卷子来。

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以沫看看天,满心怨念地看着前面几个凑在一起打牌、看闲书的男生,抱怨他们怎么还不回家,难道不饿吗?

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来说,可以不用回家,不被关着读书,还能够有个暖和地方打牌、看闲书,肚子饿算什么?

他们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中途还吃了不少零食,并且朝看似用功的以沫投去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目光。

那一瞬间,以沫真的很想就此死了算了。

心焦加胃火,以沫头开始发晕,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煎熬地等啊等,等到那群人散去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以沫如蒙大赦地起身,没有关灯,试探性地往门外走去。她刚走到楼下,就见几个高年级的住读生迎面朝她走来,紧接着,几个晚归的初中学生也说笑着下了楼。以沫吓得踮起脚,靠着墙壁站着。

等那群人全散去,以沫已经完全没了勇气,灰溜溜地回了教室。

此时的她,已经彻底绝望,身后的血渍让她像一个满身罪证的杀人犯。

她缓缓摊开课本,木然看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以沫终于委屈得“嘤嘤”而泣。这一刻,她多想爸爸!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受这么多委屈了。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了。

还未来得及多想,教室的大门“吱呀”被推开了。

以沫赶忙擦去泪水,抬眼看去,只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辜徐行站在门口,眉心微锁,定定地看着她。

以沫以为是看错了,眨巴了下眼睛,见他还在,一大滴眼泪又滚了下来。

辜徐行收了伞,走到她身边,淡淡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以沫紧张地盯着他,强作镇定:“我……一会儿回去。”

辜徐行将伞放下,靠着她附近的桌子坐下:“那我等你。”

“不用……真不用……你先回去,我自己等会儿就回去!”

“还有十分钟就九点半了,你现在还不去赶末班车,是想走回去?”

以沫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说了,不要你管。你先走。”

辜徐行狐疑地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到底怎么了?”

“我让你走!”

以沫的也来了脾气,捂着耳朵大声说。

辜徐行意识到什么不对,起身来拉她:“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以沫十指紧紧抠着板凳,就是不肯动。

她的倔强,他从小就领教过,他不再和她废话,蹲下身,抿唇去掰她的手指。

她掰得可真牢,他费了好一番巧劲才掰开她一根手指,见她还准备往回缩,他索性紧紧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掌握了技巧后,他掰开一根手指就握住一根,直到将她整只手都紧握在手里。

“还是不起来?”

见她还要负隅顽抗。辜徐行来了脾气,一手紧握着她,一手伸到她膝下,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以沫吓得尖叫一声,板凳“当啷”一声掉了下去。她又羞又窘,双手挣扎着乱挥。

“别动。”

辜徐行双手收紧,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将她彻底降服后,他这才去看那凳子上的蹊跷。见到那滩血迹,他恍然大悟,垂头去看怀里的以沫。

她的脸近在咫尺,红得像只番茄,她一双眼紧紧闭着,长捷轻轻打着颤。他越看她,她的脸就越往里缩,恨不得钻进他胸口。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翘起了嘴角。

他的语气难得的温柔:“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说罢,他将她轻轻放下,拿起伞,牵着她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出了大楼,以沫又不肯往前走了。

她怯怯地看着外面的行人,踯躅不前。

辜徐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以沫侧脸看他,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外加一件黑色毛线背心。

以沫望着天寒地冻的天,忙去脱那件羽绒服,不料却被他握住了手:“穿着。再啰唆,我真的会感冒。”

说罢,他撑开伞,牵着她快步往雪地里走去。

回到家后,以沫发现整个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

辜徐行一边开门一边解释:“爸爸受了点轻伤,在医院做手术,他们都去医院了。”

“伯伯不要紧吧?”

“轻伤。”辜徐行打开灯,“先去洗澡吧。”

以沫见他一副惜语如金的样子,也噤了声,默默去了浴室。

站在热水里冲了很久,以沫才回过神来。从尴尬、惶恐、不安中走出来后,她整个人渐渐舒展了开来。眼前闪过刚才的一幕幕情景,他的怀抱,他温热的气息,在一刻,竟像挥之不去般萦绕在身旁。她的心紧紧缩着,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和衣服后,以沫不安地走进客厅,寄希望他不在。

不过那天似乎是她的灾难日,她希望什么,什么就会落空。

“把桌子上的东西吃了再睡。”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辜徐行头也没抬。

“哦。”

以沫低声应道,走到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汁水,里面放着两颗荷包蛋,上面还飘着几个红枣。

以沫红着脸,端起那碗汤,抿了一小口,甜的,是红糖水。她知道这是补品,遂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慢吞吞吃完那碗东西,以沫觉得身体热乎了起来,尤其是胃里、小肚子里,暖和得格外舒服。

她瞥了辜徐行好几眼,他都是一副认真看书,完全无视她的样子。

把碗送去厨房后,她挪到客厅里:“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嗯。”

他低低应了声,将手里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以沫推开房门,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转身锁门,开灯。

灯亮起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黑色塑料袋和一本书。

她疑惑地上前,打开黑色塑料袋一看,见是一包卫生巾,忙将袋子合上,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乱跳起来。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书一看,几个硕大的字闯进眼帘——青春期生理卫生。

她赶忙丢掉那本书,抱着那包卫生巾,一头钻进被子里,紧缩成一团:她又一次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

那年寒假,以沫过得并不快乐。

因为长期失眠的缘故,以沫在期考中发挥失误,从班级第一掉出了前五,这在以沫他们班上,着实是个爆炸性新闻。反倒是以沫自己,在拿到成绩单后,一脸淡然。

大雪封城的季节,外面冷得无处可逃,学校又不能去,以沫只能整日窝在卧室里看书学习。

随着年关逼近,以沫越觉凄惶。她不知道在别人家过春节是什么感觉,她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别人觉察不出异样,她又要怎样,才能打压掉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凄凉感。

即便心事重重,她却也从未再流过泪。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坚强,要逆来顺受,决不可做林妹妹。然而她控制得住自己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眠症。

腊月二十五那天,以沫正精神恍惚地背着英语课文,保姆王嫂敲门说是有人来找。她按压着心头好奇,跟王嫂下了楼,发现上门的竟是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人程式化地问了她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便将存有她生活补助的折子交给了她。

以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是默默接过了那个折子。

是夜,以沫又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刚拂晓,她便起身换衣,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等以沫坐公车赶到第二人民医院时,天已大亮。

以沫站在医院大厅里,也不知道失眠到底该看什么科。一番咨询下,工作人员建议她看看内科。见她一个小女孩子自己来看病,那工作人员也动了恻隐之心,又补了一句:“你先买个病历本,挂上号,问问专家。别急着乱买药,这种病最好还是去专业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们医院虽然好,但是重点科室是肿瘤和骨科。听明白了不?”

冷不丁地听到“肿瘤”二字,以沫的心猛跳了几下。她道了谢,精神恍惚地去排队挂号,最后用一块钱买了本病历册。

以沫从未想过这么轻松就能得到一本病历册,她以前一直以为,非要看完病之后,医生才会给病人写一本病历册,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病历册的蓝色封皮,目光扫过“第二人民医院(肿瘤医院)”几个字时,她一下子怔住了。

她捏着那本册子,快步跑到刚才的咨询处,惊恐地问:“叔叔,为什么是肿瘤医院,以前没有这四个字啊!”

那个工作人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医院的重点科室是肿瘤,说白了,来这里看病的,主要还是看肿瘤的。我们医院年后就要正式更名为肿瘤医院了。”

以沫“哦”了一声,发迹间沁出些冷汗:“请问,你们医院有个叫唐易德的医生吗?”

“有啊,他是我们从上海请来的肺癌专家……小姑娘,你怎么了?”

以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梦呓般说:“请问,唐医生的办公室在几楼。”

“在三楼。小姑娘,你没事儿吧?”

“没事……谢谢了。”

三楼。

以沫怔怔地坐在唐医生的办公室外。

坐在她身边候诊的全是形销骨立,不断咳嗽的中老年人,他们见以沫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也在这里,纷纷朝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以沫泫然看着那些面色枯败的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几个月前的父亲。

那一刻,以沫终于有了一种此身临渊的晕眩感。

“小姑娘?你是陪人来看病吗?”

身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虚弱地跟她搭话。

以沫木然摇头。

老太太骇了一跳:“你自己来看这个?”

以沫已经失却了应对的力气,机械地又摇了摇头。老

太太正欲发话,里面传来医生醇厚儒雅的声音:“徐彩莲……”

那老太太便在她儿子的搀扶下进去了。

压抑了数月的猜疑,终于就要水落石出了。她现在就坐在真相的门口,可是她要不要推开这扇门?她看过蓝胡子的童话,深知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扇禁忌之门是不可以被打开的。可是,如果不打开这扇门,她一生都会被门后的内容所困扰。

她手脚冰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天人交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那个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以沫浑身打了个激灵,骤然起身,拦下她问:“婆婆,能不能借你的病历看一下?”

老人家有些不解,但还是把病历给了她:“病历看不出什么的,还是要去做扫描。”

以沫快速翻开那本病历,几排刚劲清秀的蓝墨水字撞进她眼帘,她愣愣看着那本病历,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的字……”

将病历还给老人后,她一言不发地拖着脚步往楼下走去。

连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王嫂就被她苍白的小脸和空洞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乏乏地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倒下。

她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白生生的屋顶上投映出一大堆凌乱的画面,那些画面最终拼凑成一大片浓重的色块,向她压去。她陷在那片色块里,晕乎乎地睡去。

等到王嫂来敲门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以沫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好在屋里暖气大,倒也不曾怎么凉着,她从**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王嫂就叫了起来:“哎哟,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别发烧了?”

说着,她赶忙拿手试她的额头:“是有点发烧了!出去着凉了吧?这年边上,可不兴感冒。等会儿洗澡,阿姨给你刮刮痧。”

以沫望着她,眼窝热热的。

晚上,王嫂依言给以沫刮了痧,刮完后又给她喝了一大碗红糖姜水。她二人满以为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不料以沫早上起来却咳嗽起来。

因为烧已经退掉,所以她们也都没拿这点咳嗽当事儿,却没想到以沫这一咳竟咳了十几天。那个以沫抗拒了很久的春节,居然就这样被她咳过去了。

过了初七,大人一上班,年味随之淡了,一切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这天晚上,辜振捷两父子在客厅里看新闻。

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徐曼皱着眉把王嫂叫了过来:“去,把洗手台下的头发清一下。怎么回事?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掉头发,一掉掉那么多。”

辜振捷立马别过头,压低声音说;“又怎么了?别没事找事。”

徐曼尖着嗓子说:“你可别搞错,我这不是找事,我这可是在关心你那个干儿女。你见过十五六岁的女孩那么掉头发的吗?我可是警告你,这不是个好现象,怕是她身体哪里出毛病了。”

“大过年的净不说点好话。谁没掉过几根头发?”辜振捷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显然是没放在心上。

王嫂生怕他们起矛盾,飞快地去卫生间把头发清理掉了。

次日一早,辜徐行在以沫洗漱完后去了趟洗手间,他打开灯,蹲下腰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认真细看,若有所思地拈起几根黑直长发来。

怔了怔,他将那些长发全捡起来打结,丢进马桶放水冲走。

傍晚吃饭的时候,辜徐行刻意观察了下以沫的脸色,一双修眉下意识地紧蹙起来。

因为徐曼和辜振捷都没回来吃晚饭,以沫便放胆发着呆,木然吃着碗里的东西,浑然不察有人盯着她看。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她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辜徐行望着她的背影,心微微地一沉。

“这孩子,最近透着奇怪,失魂落魄的,像又回到她爸爸刚没那段时间里了。”王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息着说。

辜徐行心思复杂地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出起神来。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辜徐行才听见院外传来她的脚步声。

他眼睛一亮,却不动声色地拿起遥控器,挨个换起台来。

以沫一如既往地轻声进门,低头快步越过客厅往楼上走,辜徐行微微回头看去,她抿着唇,像在想着什么心事,面色很凝重。她的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眼之下,还是让他看见了袋子口边露出的白色**。

清晨,一身黑衣的以沫走进了烈士墓园。

入春来,聿城连日阴雨,直到昨天才晴了会儿。以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台阶,走到苍松翠柏围绕的一排墓碑前。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爸爸墓前的落叶,将昨夜买来的水果、**、蛋糕依次放在墓前。

做完这一切,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缓缓伸手在那方寸小照上摩挲:“爸爸,生日快乐。”

她在墓碑旁坐下,将头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缓缓闭上眼睛:“爸,我想你。以沫真的很想你!”

初春料峭的寒风从松柏枝桠间穿过,其声呜呜,像是悲鸣。几大点水珠随风而落,冰冰凉凉地砸在她脸上。

她缓缓抬手,抚住自己单瘦的臂膀,然而还是抵不住那内外交加的寒冷。她将自己缩得小点,再小点,缩得像一只停落在爸爸墓前的寒鸦。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坐得越久,空气中的寒冷便越往她骨髓里钻,她冷得发僵,几乎颤抖起来,可是内心底却有一种自虐的快意:很快,这寒冷便会冻住她,冻住她片刻不得安宁的心,最终冻住她所知的一切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冰凉又落在她脸上,继而又有几点落在她眼皮上、唇上、手指上。

她轻轻掀起眼皮,缓缓抬眼往上空看去,淅淅沥沥的春雨如断线玉珠般开始往下坠。

上天竟残忍到连让她和爸爸多聚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

聚集在心头多日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达到临界点,几欲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她不走,她偏不走,哪怕天塌地陷,她就是不走。

不过瞬息,雨势骤然加急,又冷又硬的,砸在她身上如初冬的雹子。

委屈、愤恨、悲痛、怨怼,种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涌着。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对她如此不公。

她返身半跪在墓碑前,双手牢牢抓住墓碑,像抓着爸爸的臂膀,想要哭叫,胸口却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能望着爸爸的照片大口大口喘息。

她的脑子越来越涨,心抽搐着疼。就在她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憋住气,睁眼朝来人看去,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那股哽在胸口的气终于迸发了出来。

“以沫,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别人的英雄,他都是你的英雄。”

“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你知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他是为了我,才死得那样惨!”

他抿紧唇,挺直腰身,半跪在雨地里,将浑身湿透的她从地上捞起来,裹进自己的怀里。

“以沫,听我说,你爸爸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能辜负他最后的心愿。”

“可是我好怕!”

闻言,辜徐行松开她,伸手用力擦去她的眼泪。

她哀哀地看着他,头发散着贴在脸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依稀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正从她身体里流逝,他悚然心惊,再度将她揽进怀里:“不怕,哥哥在。”

她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溺水者搂住一片求生浮木。辜徐行感同身受地将她抱紧,再抱紧,他一手抱住她的后脑,一手勒住她的腰,下巴重重抵在她头顶。

她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想将她的哭声镇压下去。

整个世界都被茫茫的水汽漫漶了去,可是她忽然不怕了,她不再身陷绝境,她不再孤立无援,她在他的怀里找到了灵魂的安妥。

等以沫情绪平定了些,辜徐行起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那场大哭冲走她积攒数日的负面情绪,也冲走了她全身的气力,她刚起身,整个人又脱力似的往下坠。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以沫恍然看着他的背,温顺地趴了上去。

辜徐行背着她走出烈士墓园,又走了数百米才打到车。坐在出租车里,被暖气熏了好一会儿,辜徐行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冷。

他回头看靠在车窗上的以沫,她像是睡着了,惨白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酡红。

他只当她累极了需要休息,所以也没叫醒她。

车开到军区门口时,辜徐行跟门卫说了特殊情况,车子才得以直接开到他们院子门口。下车时,他拍了拍以沫的肩:“以沫,醒醒。”

以沫丝毫反应也没有,像是睡死了过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脸,指尖刚触到她的脸,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脸烫得像火烧一般。

来不及多想,他坐回车里,急急让出租车往军区医院开。

下了车,他毫不犹疑地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快步往医院里跑去。

他刚跑进医院大厅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江宁拽住了,江宁微喘着问:“她怎么了?大老远就看你抱着她往医院跑?”

江宁哪里肯依,伸手去抢以沫:“你去叫人,换衣服,这里我来。”

辜徐行将以沫抱得更紧些:“不要废话,你去!”

说着,他抱着以沫快步冲进诊室。

等江宁把王嫂带来时,以沫已经靠在长椅上挂水了。

见江宁问及病人情况,医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烧40度,幸亏赶来得及时。还有,她现在有点脱水。先打退烧针看看,再等她她醒过来观察。”

王嫂手脚麻利地单手抱起以沫,一手举着输液瓶,将她背去住院部的单间里,帮她把衣服换了。

末了,她拿出了点家长做派,对辜徐行说:“阿迟,这边交给江宁看着,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换了。你爸爸妈妈前脚刚去北京开会,你们两个后脚都全病了,我怎么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以沫,转而定定看着江宁:“好好照顾她。”

江宁冷着脸说:“还要你说!好像这么多年是你在照顾她一样。”

等他们全出了病房,江宁快步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块干毛巾,扶起以沫的头,轻柔地擦了起来。

两瓶水挂完,以沫才悠悠醒来,她虚弱地抬起眼皮,好一会儿,她眼前的青黑才消退。

“醒了醒了。”

王嫂最警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赶紧冲了一碗葡萄糖水,坐在以沫床前细心喂了起来。

如医生所言,以沫一醒来就开始咳,而且越咳越厉害,几乎连水都喝不下去。

医生闻声赶来,又是检查,又是量体温,最后做出诊断,说是肺炎,必须留院治疗。

确诊后,护士小姐端着一盘子打针小针前来“伺候”,看得江宁都有些胆寒。

等所有针都打下来,天已经黑了。

以沫喝了点粥,沉沉睡了下去。

王嫂见她脸色转好,似乎没白天那么咳了,好说歹说地让他们各自回了家,自己留下照顾。

入夜,忙了一阵天的王嫂疲乏地在旁边的小**睡下了。

脑袋里嗡鸣了半天,她的意识渐渐松弛下来。她不敢睡得太死,哪怕困得厉害,也一直强迫自己保持半寐半醒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她起初不以为意,只当自己听错,不料那阵喘息越来越急促,像是谁被卡住了喉咙。

王嫂一个翻身爬起来,打开灯一看,只见以沫的死死抠着床单,大口口地喘息、咳嗽着,喉咙里跟随着发出哨鸣一样的音。

王嫂立马意识到不对,连忙去按呼叫铃。

等护士们赶来时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说:“怕是哮喘!”

另外一个急急地去找值班医生,留下另一个做急救。

王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瞒,只好打电话让徐行赶紧过来。

他怔怔地在急诊室外坐下,神情透着憔悴。。

急救做完,已经深夜一点了。

值班医生出来时,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很负责问了辜徐行一些病人的情况。

“你们当家人的也太马虎了,总拿咳嗽不当病。她年前就开始咳嗽了,这么久不好,就是有问题的前兆了。十五岁才得这个病,不是太妙,现在虽然可以治好,但是以后是否会反复发作,甚至延续到成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复发作?”辜徐行心跳缓了一拍。

医生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病很麻烦,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作,又会被什么东西诱发。一旦发作,得不到及时缓解、治疗,很可能会致命。”

他见辜徐行的脸色白得厉害,接着又说:“不过也不要那么害怕,只要平时注意点,不要有什么不良习惯,发作的几率就会小很多。等会儿我给你们开一个哮喘喷雾,你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一觉得难受就喷一下。”

辜徐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

“医生……”辜徐行忽然抬头问,“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总掉头发是怎么回事?”

医生蹙眉想了想:“可能是气血不足,还有可能是压力大、焦虑。我看她黑眼圈那么重,估计可能是压力大、失眠引起的。”

辜徐行思忖片刻,这才向医生道谢告别,回到病房内。

病房里,病情稳定下来的以沫睁双眼,双手有些局促地抓着被子角,像是为给他们添乱而自责。

辜徐行对一旁的王嫂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

王嫂刚欲开口,就被他打断:“去吧。”

见王嫂出了门,辜徐行缓缓在旁边的小**坐下,静静看着以沫。好一会儿,他才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以沫“嗯”了一声,赶紧把眼睛闭上。

辜徐行起身关灯,手指刚触上开关,以沫忽然低低地说:“能开着灯吗?没有光我睡不着。”

辜徐行眼波一闪,垂下手,返身坐下:“好。”

以沫嘴角动了动,轻蹙着眉,在一片光明和安稳中睡了过去。

以沫整整在医院待了七天才被放了出来。

出院后,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淋雨受寒”,又给了她一支小巧的哮喘喷雾,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不能掉以轻心。

以沫本来就为给大家添那么多麻烦而内疚,哪里敢不听,态度十分良好地表示一定听话。

回到家后,王嫂专门按家乡习俗给她泡了一盆柚子叶水,让她洗去病气。

以沫吃完晚餐,回到卧室时,天已经黑了。

回到久违的温馨小窝,告别了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以沫忽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掀开被子躺下时,她的手在枕畔触到了一个东西。她讶然拿起一看,竟是一只手工做的阳光罐。

她曾在电视上见过它的介绍,节目上说,只要将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放在里面,再安上感应开关,就能做成一只白天吸收阳光,晚上发光的阳光罐。

她抑住心底汩汩流出的暖意,飞快爬起来关掉房里的灯。感应到黑暗的瞬间,那只罐子周身自动开始发光,那光越来越亮,像花开一般在她掌心里绽放。

她捧着那罐暖黄色的光芒,一抹笑容无声在她唇上绽开,幸福感像点燃了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在她四肢百骸里炸开。

良久,她将那个阳光罐抱在怀里,安然睡去。

她的世界不再黑暗,她的世界永远会有他给的一罐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