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可是他们明明又是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实地触到对方。

直到第二天,以沫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长子辜靖勋不久前因救两名溺水儿童牺牲。昨天夜里,他的遗体便被送回了聿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中尉,原本有着不可估量的前程,却因救人和家人阴阳两隔。

接来下的几天里,全市各大媒体爆炸式地讴歌这位年轻烈士。以沫在报纸上见到了辜靖勋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脸阳光,刚毅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疾苦都从未在他身上降临过。以沫捧着报纸,望着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泪,连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

辜靖勋的遗体告别式在聿城军区的礼堂举行,辜家的势力,加上辜靖勋救人牺牲的影响力,来参加告别式的各界人士多达两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为辜靖勋垂泪,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

以沫和宁志伟早早就到了礼堂。远远见辜靖勋躺在白菊簇拥的水晶棺里,辜振捷和徐曼相扶着站在最前面。

短短数日,辜振捷的头发竟白了一大半,他虽强打着精神,脸上却是神情恍惚。徐曼整个人都软瘫在他怀里,红肿的眼睛像是不能视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乱,止不住的眼泪从她枯槁的脸上滑落。

他们身后,则站着辜家的其他亲属,他们各个神情哀伤,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出各个英姿挺拔,气度不凡。

礼堂里,回**着如泣如诉的哀乐。

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里,耳朵外像罩了一层膜,什么声音传在耳朵里都显得极缥缈。

台上,辜靖勋所在部队的首长含泪念着悼文,将死者生前事桩桩件件述来,人们默默低着头,不时传来哭声。

门外不断有晚到的人进来,皆自觉地在后排静默立着。

以沫听到悼文里那句“为了救落水儿童,毫不犹豫地从十多米高的桥上跳进冷水里救人”时,强忍了很久的泪水骤然落了下来。

这时,身后的礼堂大门出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径直往最前方走来。

以沫和众人一同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纯黑制服的少年在几个人的伴随下走来,像是一路冒雨而来,他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一道道雨水从他的发间滑落,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紧,双眸微微垂着,死灰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半点人气,明明是悲痛已极的神色,他却铮然撑着,一丝不乱地越过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只手紧紧捏住了,无数个热望叫嚣着随着血液冲向脑中,她张口想大声叫什么,可是那些话像打了结一般,卡在嗓子里,她的唇动了好几下,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曾设想过千万种和他再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曾攒了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是当他站在面前时,却连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徐曼在见到他时,忽然竭尽全力地大叫一声:“阿迟……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声叫得太用力,她浑身脱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抵在她头顶上,紧紧闭着双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徐曼全身剧烈起伏着,嘶声喊着:“靖勋!靖勋!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喊一边欲往棺木边扑,却被辜徐行紧紧禁锢在怀里。

全场的人在见到这一幕时,纷纷啜泣起来。

棺木合上的瞬间,徐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辜徐行的双手,扑到棺木前,却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晕厥在地。

大部队都随着灵柩往外走去,一时间,堵在门口的黑压压的车子纷纷有序发动,跟着灵车去火葬场做最后的告别。

辜徐行并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势抱着徐曼。良久,一行热泪才从他眼角滑落。

以沫怔怔地看着他,理智告诉她应该跟着大部队出去,可是她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宁走到了以沫身边,低声说:“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听见二人的脚步,辜徐行睁开眼睛,朝他们看去。

江宁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他微微点了下头,目光转到了以沫脸上。

以沫曲紧十指,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敢错过他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无波的古井,饶是以沫怎么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见的恍然如梦,往昔记忆的暗流翻涌,唯一可见的,不过是他澄明瞳仁里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可是他们明明又是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实地触到对方。

以沫忆起他们上一次的重逢,他们是那么自然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如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变得生疏,是时间,是距离,抑或是人心?

以沫的喉咙没来由的一紧,只觉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说了声“节哀”,在眼泪滚下来之前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来得很蹊跷,不咳也不头疼,就是晕晕沉沉,浑身乏力,胸口像有什么憋着,喘不过气来。

她翻出体温计量了下,见没有发烧,也就没放在心上,早早的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以沫觉得身体好了些,只是胸口那股郁闷劲儿依然在,她起床给爸爸和自己做了早点,正吃着,江宁就来了。

江宁的气色似乎不好,整个人有点发蔫,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刚吃过准备去上班的宁志伟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出了门。

以沫指着馒头说:“吃了吗?再吃点吧。”

江宁在她面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喂,听说那个家伙还要待几天才去美国。”

以沫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变了,好像跟我们生分了。”

以沫尾指几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轻咬的馒头,抬眼看他。

“不过,在昨天那样的场合里,换了我,也只怕谁都顾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计还有些杂事要忙,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请他吃个饭怎么样?”

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的饭局约在了下午五点,还在他们以前老爱聚的多功能厅。

出发前,以沫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平铺在**。她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衣服那么上不得台面,如今看来,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脚就是太土气。最后,她只得翻出江宁给她买的那件白裙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外面秋意已经很浓了,但好在是个阳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只好翻出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衣穿在外头。

等到都收拾停当,赶到多功能厅时,他们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边聊天。

以沫刚进门,撞入她眼帘的就是穿着白色衬衣的辜徐行。

江宁在跟他说着什么,他端坐着在听,目光虽瞧着他,但是那里面透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淡漠疏离。

以沫轻盈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以前她总是在记忆里描摹他去美国后的样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础上,他一定会变成欧美片里那些ABC的优越样子,明朗俊逸,开朗健谈。但是她想错了,即便在那样一个热情自由的国度里,他还是按着自己原有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冷静内敛,寂默少言的人。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她脸上。

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后像叫江宁那样叫他一声“徐行哥”,却在他目光扫来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江宁回头见了她,笑着挥手:“过来!”

她缓步越过人群,在江宁身边坐下。

落座时,她敏锐地发现辜徐行眉眼间有些细微的变化,只一瞬,却让以沫读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

与此同时,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总是坐在他的身边。

那顿晚餐吃得不尽如人意,以沫和辜徐行没怎么说话,都是江宁在问,问徐行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准备考什么大学,有没有交洋女友。说到后来,见他谈兴寥寥,江宁也便不怎么说话了。三个人静默地吃着饭,江宁尴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江宁点的,全是徐行和以沫喜欢吃的菜式,以沫看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堵在胸口,迟疑了一下,她挑了一只虾球小心翼翼地放进江宁碗里。

江宁看着那只虾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没有说话,微微将脸侧向了窗外。

窗外,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悉数落进他的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双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顿饭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厅外的主干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以沫和江宁往南。

她回头去看徐行的背影,他去势决然,丝毫没有犹疑留恋。再回头看江宁,也是蹙着眉,一脸冰冷。

走在主干道上,以沫回忆起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无话不说、休戚与共。那些欢笑、泪水、感动依稀还在眼前,可是现下的他们,竟是如此生分疏离。

如此想着,以沫竟有些怔忪,连身后有车开过来都未曾察觉。还是江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仗着那些车不敢撞你吗?”

以沫愣愣站在路边,暗想,刚才江宁讽刺辜徐行说,如今他和他们吃饭,竟有了餐桌礼仪,浑然不记得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抢零食,分一块鸡蛋灌饼的。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这样走了,下次见面,他们之间只怕不单是餐桌礼仪,而是社交礼仪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走到当年偷学格斗的小山岗上,并肩站着。

时隔数年,聿城军区大院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杂乱从生,山下,训练的队伍早已散去,操场沉在半明半寐的黄昏光线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们身上压,压得他们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军长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在军界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

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岗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军区大院,雨水“滴答”“滴答”的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

以沫胸口憋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冬才见好。但是她爸爸宁志伟的咳嗽越发厉害起来,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现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以后都在半夜里听见他忍痛发出的闷哼声。以沫心疼得寝食难安,一再劝他去大医院检查,但是他都推说没事儿,坚持用枇杷叶和糖水梨将养着。

直到有一次,宁志伟当着以沫的面咳出血来,以沫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以沫心里忐忑得要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盘旋。当天,宁志伟回来得很晚。以沫眼巴巴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开口问结果。

宁志伟站在橙黄的灯影里,不敢正视她,表情有些发僵。

以沫忽然发现,灯影下的父亲,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惊。

“爸……”以沫强忍着眼泪,叫了他一声。

宁志伟勉强一笑,咳着说:“吃了吗?检查费了点时间,没能赶得及给你做晚饭。”

以沫的眼泪“刷”的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儿都给自己做了些什么。”宁志伟走到饭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饭菜热一热,你跟我一起再吃点。”

见以沫站着不动,含泪望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傻孩子,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怎么好,是慢性支气管炎,以后一年只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见以沫还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历,翻开说:“你帮爸爸看看,医生都写了些什么,龙飞凤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以沫接过那本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历翻开一看,上面确实写着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只开了些镇咳消炎的药。病历末尾,还有医生“唐易德”的签名。

以沫终于放了心,一下子扑进爸爸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身上混杂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闻,但那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属于爸爸的味道,只要这种味道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以沫睡得很安稳。半夜时,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幸福,嘴角微微一翘,遂又堕入更深的睡眠里了。

清晨醒来时,以沫怔怔坐在**发呆,暗暗纳罕为什么前段时间自己竟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爸爸会离开自己。

到了学校后,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了江宁,江宁听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只看到病历?”

以沫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只看到病历又怎么了?”

江宁眸光暗了暗,说:“没什么……你没看到医生开了什么药?”

以沫回忆了一下,将药的名字一一道来,江宁听了,点头不语。两人闲聊了几句别的,上课铃便响了。

又过了几日,以沫和许荔一起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等公交时,忽然看见一个人骑自行车载着花圈从她面前驶过,原本是极平常的画面,可不知怎么的,以沫的心骤然一跳,吓得脸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默默爬到**,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咬着被角,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没办法驱散心头漂浮着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证明爸爸会好好的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历。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如一跳无形的巨蟒,紧紧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那个预感变成现实。

宁志伟死于一场大火。

初冬,他负责看守的仓库半夜突发火灾,他是第一个发现火险的。在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况下,他拎着灭火器,一次次冲进滚滚浓烟中,抑制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说他用生命保护了国家财产,组织上将他追认为烈士。以沫一夜之间成了烈士遗孤。根据《烈士褒扬条例》,以沫一次性获得烈士褒扬金、抚恤金三十多万,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补助。

因为以沫的情况特殊,作为孤儿的她,既无法留在军区大院的职工房里继续居住,也没有别的去路,组织上开会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敲定如何安置她。

就在这时,辜振捷提出了收养以沫。

组织上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此事便就此定论。

就收养以沫一事,辜振捷和徐曼狠狠地吵了一架,面对徐曼的阻扰,辜振捷恼道:“抛开我和以沫的感情先不提,就说小宁,五年前,他运输物资去西藏,一辆军车出故障,是他强忍着高原反应,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低温钻进泥水里,在车底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检查,排除了故障,这才落下了肺病!

“现在他为国家牺牲了,留下以沫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我都要收养她!徐曼同志,你也是军人,你应该有对革命烈士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结婚多年来,徐曼从未见过辜振捷如此疾言厉色,哪里还敢顶撞他,只得默默忍受。事后转念一想,如今正是辜振捷往上走的关键时刻,收养个烈士遗孤,也算是件好事,于是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以沫住进辜家那天,辜振捷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好吃的。

席间,以沫始终红着鼻子低头不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成孤儿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变成辜伯伯的女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饭,更加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她想证明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告别遗体时如此,父亲下葬时如此,独自坐在家里时如此,无时无刻,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阵剧痛里醒过来,然后发现爸爸坐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

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以沫全然不知道,耳边有很多人对她说话,可是那些声音像从卡带的磁带里传来的,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最后,整个客厅里就只剩下她和辜振捷了。

辜振捷红着眼睛看了她很久才缓缓说:“以沫啊,想哭就大声哭吧,伯伯在这里,伯伯不是外人,以后就是你的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以沫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一声哭声猝不及防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那哭声越扩越大,最终化成了肝肠寸断的号哭:“爸……爸……你说过要看我穿学士服照相的!你说过要等我拿工资给你买烟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不等我?”

辜振捷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与至亲的生死离别,他刚经历过,没有人比他更懂那种痛苦。

以沫在他怀里哭得半只肩膀都麻木掉,这才渐渐止住哭,按住心口哽咽:“伯伯,痛,心里、好痛!”

她好痛,无时无刻不在痛,连呼吸都是痛的。

“伯伯知道。”辜振捷轻抚着她的肩,“比子弹打进肉里还要痛千倍百倍……不过再怎么痛,咱都要坚强地挺过去。”

以沫憋着气,抽噎着点头,心却缩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要怎么挺过去。

良久,以沫的气才渐渐顺了些,她木木地坐在原地,不再说话。

辜振捷见她情绪稳定了些,牵着她起身往外走去,一一给她介绍:“这是洗澡间,这是卫生间。”

及至上了楼,他将她带到最里头的一间屋里,屋子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堆满了各种女孩子想要的公仔、玩偶、装饰品,以沫盯着这间屋子轻轻拂动的白纱蕾丝窗帘发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卧室吧,可是这一刻,她非常怀念自己那个阴潮的小窝。

“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我让家里的王嫂给你买了一些新的衣裤鞋袜,生活用品,都在柜子里放好了,你先用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王嫂说。你安心住着,不要和你徐阿姨见外。”

末了,辜振捷又做了一番别的交代,才略微放心地离开。

那以后,以沫正式成了辜家的一员。

住进辜家后,以沫变得谨言慎行起来,虽然辜伯伯和王嫂都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无法身心舒展地面对他们,尤其是有徐曼在场的时候。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徐曼,脾气比几年前好了很多,在以沫搬进去之后,她从未给以沫脸色看过,但也不热络,眼睛从来不往她身上看,仿佛坐在桌边吃饭的,只是家里豢养的一条新宠物。

因此,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以沫总觉得芒刺在背,不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每每吃完饭,她都会主动帮王嫂收拾下家务,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学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段日子里,以沫整晚整晚的失眠。在外人眼里,她虽还处在悲伤里,但情绪已经日臻稳定,除了不爱说话以外,该做的事情,她都有条不紊地在做。但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每天都会从浅睡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的害怕,无法入睡。黑暗中的她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很细微的事情,都可以让她泪流不止。她想开灯,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说她浪费电,只好眼睁睁等着凌晨四点的到来。

因为凌晨四点的时候,大院的清洁工就会准时出现在她窗下洒扫,清洁工扫得很慢,不断有轻微的“沙沙”声传入她耳朵里,这时,她焦躁的心就会渐渐被安抚,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这天夜里,她正盯着天花板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她悚然从**坐起来,开灯下床,警惕地站在门边。

接着,门外传来一系列响动,只听徐曼哭叫着从她的卧室里冲出来喊:“阿迟,你不能死,你不要也丢下妈妈!”

以沫如遭雷击,涔涔的冷汗从额上冒出,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只当徐曼喊的不是“阿迟”而是“靖勋”。

就在她的心跳几乎窒住的时候,外头传来辜振捷的声音:“曼,别怕,你是做噩梦了!阿迟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不信!”徐曼歇斯底里地声音传来,“我要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马上!”

“好好好,我这就打,不要怕!”

外头又传来一些纷乱的人声、脚步声,以及辜振捷打电话的声音,良久才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沫才蹑手蹑脚地爬回**,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因为那个噩梦,徐曼最终决定将辜徐行接回国。

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很愚蠢,可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无法容忍另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必须妥妥地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下,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决定一旦做出,施行起来自是雷厉风行。

很快,正在美国准备哈佛商学院面试的辜徐行就踏上了回程。

在徐曼的安排下,他回国后,会在聿城一中就读高二上学期,适应一年后,参加来年中国的高考。

冬至那天,漫天飘着雪花。

以沫放学回来的时候,王嫂正端着盘饺子往饭厅走,见到她被头上肩上都是雪花,一边帮她拍打一边说:“赶快进屋啊,别着凉了。”

以沫犹疑着往热闹喧嚣的饭厅走,饭厅里坐了很多人,连江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

饭桌中心煮着一大锅羊肉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以至于以沫有点恍惚。

辜振捷起身招呼她:“赶紧坐下吃饭,就等你了。你看看,谁回来了。”

以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数月未见的辜徐行坐在桌子的正对面,隔着雾气看她。

他背后的玻璃窗外,雪花洋洋洒洒地筛着。

以沫恍然想,他们的分分合合,好像总是和雪有关。

她很快收回眼神,默默在椅子上坐下。愣了一下,似觉不妥,遂又抬头朝他看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

辜振捷颇有些开心地笑了:“好,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哥哥玩了,以后你们两兄妹就又有伴了。”

以沫怯怯地看了眼徐曼,她没有什么表情,自顾给徐行拌着火锅作料。

辜振捷舀了碗羊肉汤放在以沫面前,朝那边说:“阿迟啊,以后要多照顾妹妹,知道吗?”

徐曼抬头瞟了眼辜徐行,他表情淡漠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以沫一眼。

辜徐行只在家里倒了一天时差,隔日便去一中报了道。

报道当天,辜徐行就在一中引起了动乱。

因为在美国待了四年,他的身高体格较国内同龄人秀颀饱满,加之卓越的气质和俊美的外表,他一走进校园就引起所有学生的注意。

几分钟后,连坐在教室里入定的以沫听到了传闻:一中来了位新的体育老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几十秒后,又有人出来刷新刚才的传闻:刚才那个不是老师,那个好像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大学生,来这里拍戏的。

又过了阵,消息才靠谱了些:刚才那个居然也是学生,校长亲自把他带去高二(1)班的教室了!

接下来的那节课,大家都上得心浮气躁的,大半学生都在传着小纸条议论刚才见到的转校生。

以沫一边记着随堂笔记,一边注意着那些传纸条的小动作,暗想,这还只是低年级组,不知道高二年级都议论成什么样了。

果然,下课铃刚响,班上的同学一窝蜂地往教室门口涌去,直奔高中组教学楼。

许荔是个半点也不肯落于人后的,赶忙拽着以沫去凑热闹。

等到以沫他们赶到高二年级所在楼层时,高二(1)班的窗户、后门缝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高二(1)班正在上语文课,照例的拖堂,那语文老师像是很享受自己班瞬间走红,只恨不得拖到下节课去。

“哎呀,看不清啊!”许荔站在人群后面,拼命地往上跳,偶尔晃到两眼后说:“真的好像明星呀!”

不知怎么的,以沫也被说得有些好奇,明明是那般熟稔的人,可是被这些人的疯狂举动一渲染,她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往教室里看去,一眼望去,只见穿着深黑羽绒服的辜徐行端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双唇轻抿,认真翻看着语文教材,他的目光十分淡静,意态纹丝不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以沫踮着脚,隔着窗,出神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

“怎么样?怎么样?”许荔着急地问道,见以沫不说话,矮个子的她又开始上蹿下跳。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那边,辜徐行终于放下书,蹙眉转脸看了过来,他没料到是他,微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像有一只手重重按在了以沫肩头,她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

人群里一阵哗动,与此同时,高二(1)的后门“轰”的被挤开了,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被压得扑进了教室里。

后面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上前。

这时,忍无可忍的辜江宁“腾”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后门边,盯着还在门口犹疑的那群人喝道:“你们想怎样?没见过男的是不是?”

辜江宁的校园恶名早已闻名远近,那些人被他一吼,胆小的早已钻了出去。

江宁吸了口气,一手扶在后门框上,怒目看着那些原地犹疑的人,一字一句地说:“不想挨打的,都给我滚!”

说罢,他“砰”的将后门重重摔上。

以沫接连被吓了两次,忙拽着许荔低头回了自己教室。

见人群络绎散去后,高二(1)班的语文老师摇头抚额,暗想,班上有了这两个人,只怕好一段不能消停了。奈何他们都太有背景,她真做不了把他们转去别班的主!

中午放学的时候,江宁黑着脸走到以沫教室门口:“你出来!”

以沫见他语气不善,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头雾水地收了书本,走出教室。

“宁以沫,我说你是有毛病吧!”

以沫低头不语。

江宁皱着眉说:“别人看就算了,你也跟着凑什么热闹?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以沫也觉得自己有毛病,怎么就去凑那个热闹了,所以任由他训斥,也不还嘴。

以沫沉默地随着他们走进食堂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在江宁问她吃什么时,她把饭卡递给他,心不在焉地说:“牛肉米线。”

见江宁去买饭了,她这才抬起头,放眼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身影。她不禁暗想,他会在哪里吃饭呢?

他环顾了下四周,对这片掩映在刺槐枝杈下的天台很满意。

冷固冷了些,但好在清净,人迹罕至,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中最后一片净土。

曲了曲手指,他翻开法博齐的《投资管理学》,凝神细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