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宿命是奇怪的东西

明明总是他在伤害她,可是她总会反过来心疼他的无辜。

五岁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只拇指,她笑着对他说“不疼了”。

十几年后,她因他失去了整个人生,然而她想对他说的,还是那句“不疼了”

进了初伏,北京的天气一下酷热起来,连日高温炙烤下,地面温度到了可以烤熟鸡蛋的地步。

以沫体质阴寒,吹不得空调,美莎平实都依着她不开空调,入伏后,她也顾不上以沫体寒了,通宵通宵地吹空调。

连着三晚上吹下来,以沫不出意外地得了重感冒,怎么吃药都不见好。因为受了凉,以沫的旧病也跟着犯了,小腹和腰疼得十分厉害。

见她病得厉害,美莎有些自责,又是帮她做精油按摩,又是帮她刮痧,却是事倍功半。

这天早晨,她俩一起出门上班,刚走到地铁站门口,以沫忽然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蹲下身去。

美莎见她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忙蹲着问:“以沫,你怎么了?”

以沫紧紧拧着眉,虚弱地说了句什么。

美莎凑近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打电话给江宁,让他送你去医院。”

以沫忽然紧张了起来,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打车去医院。”

“不行!”美莎有些来火,“你怎么那么拧巴?你都疼成这样了,肯定不是小问题,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难不成你还要捂着肚子去挂号啊?”

美莎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以沫死死拽着她的手,几近哀求地说:“别给他打电话。我真的没事。”

美莎觉得她很不可理喻,但也不好逆着她的性子,当即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以沫扶进车里:“我陪你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美莎在以沫的授意下,帮她挂了妇科的号。候诊时,以沫一直咬着唇,神情忐忑。几度犹豫后,以沫还是开口说:“美莎,你先去上班吧,我看完病自己去公司。”

美莎觉得今天的她有些反常,态度遮遮掩掩的,正自狐疑,以沫又说:“一会儿见到江宁,不要告诉他我病了的事情,好吗?”

美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问点什么,里面已经轮到了以沫的号。

美莎若有所思地走到电梯口,良久才等到电梯,门开的一瞬,已经迈出脚步的她忽然收回了脚步,退回到走廊的转角处。

过了五六分钟,她瞥见以沫出了诊室,往另一头的电梯间走去。她将设置好的手机放进包里,快速走到饮水机旁边,倒了一杯热水,急急走到诊室门口推门而入:“以沫……咦,医生,我朋友宁以沫上哪儿去了?”

正在整理病历的医生停下动作答:“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么还要照B超啊?开点消炎镇痛的药不不就行了吗?”

医生接下来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在美莎心上。她暗暗吸了口气,这才稳住自己的情绪。匆匆向医生道了别,她快步走出了大门。

等以沫抽丝般抽去身体上的不适后,已经是七月底了。

一个月期限已到,但是公司方面提出让以沫再留岗半个月交接工作,带新人,否则扣除当月工资。以沫自忖晚走半个月也无甚影响,便安安心心带起新人来。

也许是近日诸事烦乱,随着婚前渐近,以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要一个家,想要开始一段新生活,而婚姻刚好能给她这一切。

她对结婚一事的热情超越了一切,工作之余,她每天都在网上浏览各种婚前资讯,悉心整理了三十几页结婚攻略。

一个星期之后,她盯着那三十页结婚攻略,悚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关结婚一事,已经变成了她剃头担子一头热了。而本该掌握主动权的江宁,除了大半个月前给她发过一张新房效果图外,就再没和她沟通过任何有关婚礼的细节了。

她连忙翻开手机,打开收件箱,连翻过十几条垃圾短息,才找到一条江宁的信息,她看了眼发信日期,竟是十天前。她呼吸紧了紧,又去翻通话记录,好半天才找到江宁的名字。

她五味杂陈地拨了个电话给江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端传来江宁格外冰冷的声音:“在忙,一会儿再打给你。”

电话匆匆被掐断,仿似多说一秒钟都会让他不厌其烦。

以沫手脚冰凉地捧着手机想,如果没有感觉错,他刚才透露出的情绪是——憎恶。

那天,以沫始终没有等到江宁的电话,晚上,她握着手机,对着他的名字发呆,等到十一点时,她终于忍不住把江宁的冷淡告诉了美莎。

正在做面膜的美莎只淡淡回了句“可能是婚前恐惧症吧”。

美莎敷衍的回答非但没有让她安心些,反而有一种更大的恐慌地向她袭去。

她望着满屋子的结婚用品,忽然有了种强烈的直觉:她和江宁,结不了婚了。

女人的直觉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会在第一时间发出某种警告,事实上,当你觉得某种坏事即将发生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发生了。

这天下午,刚从国外回来的辜徐行准备回军区看徐曼,车开到岔路口时,他忽然改了主意,对司机吩咐说:“先回公司看看。”

近一个月来,他一直各地奔波,鲜少回北京。他每天都通过远程、电话将公司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公司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但是,那种非回去看看不可的感觉格外强烈。

车开过紫竹桥,眼见离公司越来越近,他的嘴角不禁旋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将早就看不下去的文件搁置在一盘,打开车窗,眺望前方。

开车的司机瞟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说:“您今天心情可真好。”

辜徐行低下头,眸光闪动,含笑不答。

这么久不见,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好些了没有。虽然她还是那副明着老实,暗里蔫坏的臭脾气,但只要她活动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就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圈养她了,他很高兴自己有实力建一栋楼把她圈养起来。他一想到这个,就生出些孩子气的得意。于是,想见她的心便更加迫切。

车刚开到公司楼下,他一眼就看见了满脑子正在想的人。他叫住司机,目不转睛地望着以沫看。

她神色仓惶地站在停车场中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手机。她眼神很散乱,脸色一片惨白,就像忘了回家之路的小孩。

辜徐行诧然抬腕看了眼手表,远没到下班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进退无据地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

他蹙紧眉,刚准备叫她,就见她飞快地向马路边跑去。她急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

“把车调回去,跟上那辆出租车。”辜徐行若有所思地吩咐。

说罢,他又疑虑重重地拨通以沫的手机,电话是通的,可是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他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下了车,以沫梦游般站在煌族酒店大楼下。

白亮的日光像烧热的铁水般浇灌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了,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转身回去,无论是回通州那个小屋,还是回公司,抑或是回聿城——都比站在这里要好!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推开手机,又看了眼那条陌生短信,上面写着一句话:今天下午4点,你男朋友辜江宁和别的女人在煌族酒店507号房幽会。

这样的短信,让她想起电视上常见的伦理剧桥段,她眼前不断闪过肮脏的肉体纠缠、恶俗的哭喊厮打。她从未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江宁头上,那么干净清秀,那么超尘脱俗的江宁,怎么可能和这样的龌龊画面联系在一起?就算他要同别的女人嬉笑取闹,调情狎昵,那也应该是像书里描写的那样充满温存、浪漫、缠绵,是富有情调的、风流而不下流的、是可以被人们所原谅的。

她不敢往宾馆大门里迈步,却也不甘就此回去,她想毫无顾忌地大哭,又怕那哭泣显得愚蠢。

宾馆外的保安数度朝她投去狐疑的目光,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自己的形迹可疑、卑怯畏缩,他的目光让她想择路而逃,仅存的理智却又将她钉在原地。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手臂僵僵地垂在两侧,像一尊古怪的雕塑。

那个保安终于忍不住上前,程式化地问:“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

以沫的下巴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挤出一脸坚强,平静地说:“不需要。”

像有一只手在她后背推了一下,她抬脚快步朝宾馆大门走去。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堂,上电梯,一系列动作未有半点迟疑,带着一股不可摧折的决然。

她站在幽暗的长廊里,抬起手往507的门上敲去,却在最后关头缩了回来:她生怕敲下去之后,她和江宁的感情就会应声而碎。无论她和江宁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爱情、友情、兄妹情,都将魂飞魄散,永难回头!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一遍遍在脑海里补充等会儿可能看到的画面,她死死抠着手心,告诫自己坚强、冷静。等到她自觉足够强大的时候,她敲响了门。

她全身的血液因那一声闷响加速往脑子里冲去,里面传来含糊的男声“谁啊”,她借着刚才的勇气,一手捂住猫眼,一手拼命地按着门铃,一下下就像在按压自己的心脏。

门骤然开了,胡乱裹着睡袍,一脸不耐的江宁出现在她眼前。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都惊得抖了一下。

她机械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丝不挂的美莎惊恐地拥着被子,好像那个受害者是她。

说好不哭的,她的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

那一刻,她很想就这样直直地倒下去。

她曾所信仰的一切——婚姻、爱情、友情,青春,都先她躯壳一步,轰然坠地,**起遮天蔽日的尘埃。

很久以前,以沫就经常质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在该晕倒的时候晕倒,在该失去理智的时候失去理智,在该歇斯底里的时候歇斯底里?那样她就可以不用那么坚强地直面这世间一切的不堪与罪恶。只要睡一觉,再睁开眼睛后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或者她可以痛哭大骂,狠狠地抽江宁一个耳光,这样自己是不是又会舒服点呢?

她仰着头,短促地呼了口气,抬手用力抹去眼泪,调头就走,江宁闪电般探手抓住她:“以沫,你听我说。”

她厌恶地甩着他的手,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男人还要紧抓着不放!

江宁猛地将她拽了回去,紧紧钳着的她肩膀:“我求求你,别走。”

“不要碰我!”以沫大声嘶吼着。

人不到某个时刻,根本无法预想自己有多么在乎,多么害怕失去,就像他们从未预想过,她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大声吼叫、挣扎,而他会那么无耻、卑微地恳求她。

“你听我解释……”

以沫冷笑着抽气:“解释有用吗?解释有用吗?”

她生怕自己太过失态,一边流泪,一边故作平静地安慰他:“江宁,别这样!真的,没意思。你放开我……放开……”

江宁死死地箍着她,将她往墙上按,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无措得像个孩子。他不能松手,他知道,只要一松手,一切都完了。

“我叫你放开我!”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以沫猛地挣开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好远。

身后,一记重拳忽然落在了江宁脸上。

以沫蒙了,瑟瑟看向盛怒而来的辜徐行。

他一把将江宁从地上拽起来,又是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江宁一个趔趄朝地上扑去。

屋里,美莎惊声尖叫了起来。

隔壁的房客听见响动,纷纷开门出来一探究竟。

辜徐行吸了口气,提起江宁的衬衣领子,将他拖进屋子里,重重推倒在地上。

辜徐行一把扯掉身上的正装外套,将来不及反抗的江宁再度捞起来,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壁上,粗暴地掐着他的脖子:“你就是这样对她好的?”

江宁的脸憋得通红,恨恨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哥哥……你放开他!”

以沫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拽辜徐行的手。美莎也急了,抓起床边的遥控器朝辜徐行头上砸去。

不知什么时候穿上睡衣的美莎从**爬起来,扑上前对辜徐行又抓又咬。

缓过神来的江宁猛地朝辜徐行撞去,将他撞倒在地上:“要你管?我爱怎么对我老婆都是我的家事!”

“有种再说一遍!”

辜徐行失控着抓起一把椅子,毫无理智地朝他砸去。以沫费劲全身力气抱住他的手臂,才化去那把椅子的去势。

她有些崩溃地说:“哥……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

她难受得出不过气,死死抱着他的后背,像个小孩那样呜呜哭着。

辜徐行的心在她的哭声中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当啷”一声丢掉椅子,目光冷厉地盯着江宁。

门口,挤了好几个来围观的人,江宁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都他妈给我滚,滚——”

说着,他狠狠摔上门,重重地踹了一脚,然后颓然坐到在地上,难以自抑地哭出声来。

美莎瞄了眼辜徐行,小心翼翼地错开他,走到江宁身边蹲下,伸手帮他擦拭眼泪。

江宁重重地将她挥倒在地上,抹了把脸,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辜徐行轻轻掰开以沫的手,抬手帮她把眼泪擦去,牵着她说:“我们走,这婚,咱不结了。”

就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江宁忽然冷冷一笑说:“是啊,早他妈就不该提这事儿。”

辜徐行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猛地蹿了起来,他指着江宁,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

江宁却不看他,而是转向以沫:“你现在是不是很心痛?有种被欺骗、被背叛、被侮辱的感觉?我告诉你,我也是!在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未婚妻曾经背着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之后,我的心比你痛一百倍、一千倍!”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

以沫的瞳孔骤然扩大,手脚冰凉地僵在原地。

辜徐行更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朝以沫看去。

江宁从地上翻身坐起,一步步逼近以沫:“你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的?”

以沫像被点住了死穴,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她最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是她最不想正视的伤疤,她下意识地否认:“什么、孩子?”

“你还装?”江宁返身拿出手机,气咻咻地翻开一段音频打开,“你自己听!”

片刻后,一段对话从他手机里传出:

“以沫……咦,医生,我朋友宁以沫上哪儿去了?”

“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么还要照B超啊?开点消炎镇痛的药不不就行了吗?”

“我初步诊断是附件炎,但是病人说她以前做过宫外孕手术,我觉得有可能是输卵管粘连引起的炎症,具体问题要照完B超才能具体分析。”

……

江宁“啪”的合上手机,诘问道:“你还想怎么狡辩?”

以沫怔了很久很久,虚弱地说:“我无话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着,她面无表情地脱下戒指丢在地上:“戒指还给你。我不欠你什么了。”

江宁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她:“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欠我一个解释吗?”

“我没有背叛你,但也无从解释,既然你介意这个,婚礼取消就是了。”

“多好笑,你以为一句婚礼取消就什么事情都没了?”江宁不无讽刺地说,“我把你当仙女儿似的捧在手心里供着,一点儿也舍不得碰你,你却背着我给我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你指不定在心里偷笑了我千百次吧?我再问你一句,孩子是谁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开口:“我……”

“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江宁大声喝断,“要是你的,你会放任她不管?”

以沫抬起空洞的眼睛,凄然一笑:“无可奉告。”

说着,她扒掉江宁的手,木然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江宁歇斯底里地呐喊:“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我妈那样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为什么还要这么伤害我?宁以沫,你还有没有心?”

以沫两眼发直地走在街道上,整张脸绷得近乎怪异,她机械地照着前方快步往前冲,一头长发像带着股悲愤的力量,不断往后飘着。

她觉得自己被命运玩弄够了!

身后传来辜徐行叫她的声音,他的声音在现下听来,只能让她更加悲愤。

她加紧步伐走到十字路口边,也不管红绿灯,照前直冲。

辜徐行快步追上她,将她从路面上拽了回来:“你不要命了!”

以沫垂着眼睛,不去看他,嘴角却微微翘着点冷笑。

望着这样的她,辜徐行有些心疼,严厉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

两人相对站了很久,几度犹豫,辜徐行还是忍不住问:“那个孩子……”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巨大的不安如蟒蛇帮勒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想起很久前的一个梦,一个时不时会在他潜意识里出现的、支离破碎的梦。

以沫眯了眯眼睛,死死咬住牙关,她唇边的冷笑越来越大,透着种嘲讽意味。

事到如今,他才来追问那个孩子,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要如何对他启齿,才能告诉他,他酒后乱性造成的意外,像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在她的人生里引起了一连串毁灭性打击?

是啊,那个孩子是他的!那天早上,她顶着强烈的恐慌去医院买了事后药。然而,高考前一个星期,她的小腹却接连传来刀绞般的剧痛,不得已之下,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才得知事后药的副作用导致了自己宫外孕,医生告诉她,必须马上中止妊娠。

她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用赴死的心情上了手术台。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了,她的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当时的恐惧和屈辱,她只有在做噩梦时才会再度感觉到刺进身体里的冰冷器械,以及医生们足以杀死她的鄙夷目光。

她是拖着病体上的考场,也是因此发挥失误,输掉了光明的前程,输掉了改变命运的唯一筹码!

辜徐行望着无声冷笑的她,脊背上渐渐升起了些凉意。他破天荒地用极度不安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当年,他站在军区医院门口,透过门缝窥视被削去拇指的她一样。

以沫百感千愁地望着他慌乱、忧悒的脸,所有的怨怼、愤怒、自怜渐渐地服帖了下来。

良久,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宿命可真是奇怪的东西。

明明总是他在伤害她,可是她总会反过来心疼他的无辜。

五岁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只拇指,她笑着对他说“不疼了”。

十几年后,她因他失去了整个人生,然而她想对他说的,还是那句“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

如是想着,两行眼泪从她干涩的眼眶里缓缓滑落。

所有的伪装和反抗都在眼泪里软化。她发现她爱他,她还是那么爱他,这一发现让她自觉屈辱。

她擦去眼泪,轻声说:“那个孩子,是大学时的一次意外,我不想再提了。我很累。”

她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她在他的释然里转身,却被他从身后紧紧箍住。

他没有说话,头低低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有些脆弱地说:“以沫,别在外面漂了,跟我回去,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吗?”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颓败地承认:“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以沫的长睫微微地颤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这句话像针尖般扎在她心口,多年来胀在胸口的那股气“咝咝”地往外泄去。

离职后,以沫没有回通州小屋拿自己的东西。

她不想面对美莎,更不想面对满屋子婚庆用品。

她只身搬去辜徐行的复式楼里,辜徐行那句,他离不开她,把一切都变得很理所当然。

是啊,他离不开她嘛,他的冰箱里连个罐头都找不到,他的厨房角落里还堆着一大箱泡面,房子大固然是大,但是冷清空旷得堪比博物馆。无论从什么角度想,她的出现,都是对这个屋子的一种恩赐:

她有时间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她可以帮他操持好一日三餐,她还养了一只猫,让它精力十足地上蹿下跳,把生命力带去整个屋子。

他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两人各居一层楼,互不干扰。为了让自己待得心安理得,只要他在的时候,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性价比很高的保姆,他不在的时候,她便卸下全身的伪装,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发呆。

她很喜欢一楼带着落地窗的大阳台,她没事儿的时候总抱着猫坐在摇椅里晒下午的太阳,她长长的头发失去生命力般懒懒的半遮在脸上,很像古装片里冷宫里的废妃。

她很满意“废妃”这个意象,她和她们同样失去一切,不被外界世界需要,有大把大把时间挥霍,但也同样的心如死灰。

除了发呆,她就是窝在客厅里看电影。辜徐行收藏了几大柜子电影碟片,足够她看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

她是个顶不文艺浪漫的人,之前对电影的认识只限于港产戏剧、武打片,然而两个月下来,她连看昆汀的片子都不会嫌啰唆了。而在众多的影片里,她最喜欢金基德的片子,再没有一个导演会把人性的丑陋、冷漠,生活的孤独、绝望描写得那么极端的了。在那样的极端面前,以沫觉得自己没有故事,她的那些遭遇显得很不值得一提。

她渐渐又因自己还活着,还有尊严生出了些对生活的希望。

有天深夜十二点,她还没有等到辜徐行回来,她估摸着他不会回来了,便翻出几本电影,打算看到天亮。

最后,她选了宫崎骏的新作《借东西的阿丽埃蒂》,电影结尾处,两个心意相通的孩子不得不彼此分离时,以沫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当男主角翔对女主角阿丽埃蒂说“你永远是我心脏的一部分”时,她的情绪决堤,忍不住痛哭失声。最后,女主角挥别了此生最爱的翔,收下小野人示爱的“桑葚”,以沫哭得几乎整个胸腔都快麻痹。

连动画片都要告诉她这样一个现实:即便你爱着城堡里弹钢琴的王子,最后也只能嫁给隔壁会做回锅肉的张三。

就在她伤心得难以自抑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转钥匙的声音。她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真实情绪,忙抹去眼泪,倒在沙发里装睡。

他进门来的时候怔了一下,接着悄无声息地进门,抱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回**。

辜徐行退回到客厅,将电视声音关到最小,打开她刚才看的碟片又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他也不禁湿了眼眶。

“十一”的前一天,以沫终于开了手机。

短信铃声连绵了一分多钟,她不想再看,点了全部删除。几分钟后,一条新的短信发了过来,她盯着“美莎”二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看了。短信言简意赅:她和江宁订好了元旦结婚,她想约她见一面。

以沫最后还是赴了她的约会。

几个月不见,美莎胖了很多,小腹隆了起来。她见以沫盯着她的肚子看,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怀孕了。

她坦白地承认,她对江宁一见钟情,一直想拿她当接近江宁的跳板。那段录音是她发给江宁的,目的就是借江宁的报复心理,勾引他上床,结果她成功了。

以沫表情淡淡的,嘴角含着丝讥诮然的笑。和辜徐行相处久了,她的某些神情越发像他。

美莎被她笑得胆怯,色厉内荏地说:“我本来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可是那天从酒吧回来,我听你做梦都不停地喊你哥哥,我就知道你和你哥哥的感情不寻常,你根本不爱江宁!”

顿了顿,她又说,“可是我爱他!你知道么,为了他,我可以和投资人连喝二十杯酒,喝得连胆汁都吐出来,可你为他做过什么?所以,你不配拥有他!”

以沫冷冷看着她,暗想,原来这世间的强盗都这么振振有词么?原来抢劫犯最后都还能站在上帝的视角上俯瞰别人,替别人的感情妄下论断么?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几乎忍不住甩她一耳光的冲动。她居然气得笑了,手臂微微地哆嗦着。

两个旧友各怀心思地对坐了很久,以沫始终对她无话可说。

感觉到她无声的愤怒,美莎有了些愧疚,艰难地说:“你——不要恨我。其实,你和江宁并不适合。这样不挺好的吗?你和你哥哥又有了发展的机会,也许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成全。”

以沫实在听不下去,抽出一张钱压在了杯子下,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她不想告诉她,每个女人在失去一段旧恋情后,都会有重获幸福的一天,这是必然规律,不靠谁无耻的成全。

她一点儿都不恨她,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她会彻底忘了她。

“十一”那天,以沫接到江宁的电话。他约她见一面。

数月前,以沫以为这天会是她和他的新开始,没想到却是他们的结束。

星巴克的咖啡在困倦的午后泛着浓烈的香气。江宁默然不语,搅拌着咖啡。

以沫逆着逆着细碎的阳光打量他,不过数月不见,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与生俱来的笑意,但此刻看来,却像是道苦涩的纹路。

“我要和美莎结婚了。”良久,他放下咖啡勺,勺子与杯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将以沫延展的思想拉了回来。

“我知道。恭喜你。”她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客套。

“我从没想过要娶她,但是她怀孕了……”江宁抚了抚额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要娶的女人不是她那样的……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谁还有什么重要的?我根本不相信任何女人!”

以沫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麻木已久的心滞了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说真的,以前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辜徐行。他抢走了陶陶,我就要抢走他最在意的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早在陶陶出现前,我就爱上你了。以沫,如果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比你我想象的还要爱你,是不是太迟了?”

以沫木然点了点头。她一早就知道他爱她,甚至早于他自己的觉悟。而她对他的爱,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浅。只是现在说这个,未免真的太迟了。

他絮絮回忆有关爱着她的所有细节,他告诉她,从那年她站在讲台上代表优生演讲时,他就爱上她了。那时候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脊背挺直,表情里有种温柔的骄傲,那天的阳光落在她的白色衬衣上,明亮得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在他低沉的声线里,她想起的却是那天的他,那天的他,又何尝不是灿如千阳?

两人像朋友那般追忆了很多往事,直到太阳西斜。

七年的感情,若桩桩件件述来,是可以做一生的谈资的,他们却要在短短几个小时候里做完清算。

以沫惘然想,再美好的感情又怎样?以这样的结尾收场,就像彼此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后才发现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恶心讽刺的涎水。

末了,以沫借口去了趟卫生间。她漠然放着水,僵立在镜子前,最后重重揩去眼角的泪水。

等她回来时,在拐角处看见他坐在桌前发愣。他的头颈微微垂着,垂出伤感的弧度。

良久,他轻轻端起她喝过的那杯咖啡,静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口一口地将余下的冷咖啡喝下。

他放下咖啡杯,将一个白色信封压在了杯子下,招来侍应生买了单,起身离开了咖啡厅。

她回到座位上,打开那个白色信封,一张过了塑的老照片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张她的半身照,像是隔了很远偷拍的,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她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目光温柔地眺望远方。

她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很久才想起那是初二春游时,他偷拍下来的。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现在她眼前,她遥望着独居一隅的辜徐行,众星拱月下的江宁却不知何时偷拍下了她的照片。

她久久矗立原地,感觉一层厚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灰烬在自己眼前扑簌簌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