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愿如明烛,为汝之光

她一生最大的幸运则是花光前半生所有的运气,换得有生之年为他所爱。

那个“十一”翻过去后,连月来压在以沫心口的那块巨石亦随之落下了。

闲极无事的她迷恋上了园艺。辜徐行二楼的阳光房里种着很多名贵花草,却因疏于打理,都露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于是她向辜徐行要来阳光房的钥匙,每天都忙着给花松土、浇水,用大剪刀修剪掉玫瑰、兰草或者其他盆栽的枝叶。在这看似简单,其实极需耐心的工作里,以沫慢慢学会了修剪人生的智慧:她开始正视自己的一无所有,换个角度来看,她曾经承受的痛苦,不过是因为修剪去了一些错误的“虬枝”,继而可以更加轻便地生活。

意识到这些后,她去理发店削短一头芜杂的长发,出街买了很多色彩鲜亮、富有青春气息的衣服。她不再沉迷那些晦涩伤感的文艺片,而是学着吸收生活中的正面能量:看积极励志的电影,阅读好书、锻炼身体、学习一些新的知识。

最后,她向辜徐行请求了一份新的工作。

辜徐行公私分明地就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给了她一份月薪三千的助理工作。

以沫很知足,虽然只有三千的薪水,但是福利是住总裁家的房子,修剪总裁家的花,还能享受总裁的套餐,夫复何求呢?

辜徐行默默观察了她很久,确定她已经振作起来,而非人格分裂后,提出让以沫去看看辜振捷。

以沫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

2012年元旦,以沫起得很早,她站在穿衣镜前,时而把头发扎起来,时而又放下,时而做时尚装扮,时而做朴素模样,她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形象面对辜伯伯。

等到她再见到辜振捷时,出门前的犹豫、不安全消失了。七年未见,辜振捷已经显出了些老态,他的鬓角发了白,虽矍铄健康,行动间却有了些老年人所表现的迟钝。也许同他早夕相处的家人并不能发现他的老态,可是以沫一眼就发现了时间对他的摧折。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就像看到骤然苍老的父亲一般。

辜振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肯回家了”。

他拉着以沫的手,往饭厅里带,笑眯眯地说:“去看看王嫂给你做了什么。”

就像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以沫人还没走进饭厅,远远就听见王嫂在厨房里大声问:“是以沫回来了?”

话音刚落,王嫂急匆匆地端着一个小蒸笼出来了,她被冒着白气的小蒸笼烫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把它放在餐桌上,一边捏耳朵,一边笑着往上迎:“你闻闻看,猜得到是什么吗?”

以沫连忙上前查看她的手,见只是轻微烫红了,这才放下心来,笑吟吟地说:“是小肉卷吗?”

“可不!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昨天晚上就发了面,给你准备上了。”

辜振捷朗声大笑,指着王嫂说:“你啊你!越老越懒!我上个月就念叨让你蒸一屉,你装聋作哑地应付过去了。看来,我还要沾以沫的光,才能吃上一顿了!”

王嫂不接他的话茬,望着辜徐行说:“下面还蒸着一屉大闸蟹,一会儿管你饱!”

听到“大闸蟹”三个字,辜徐行和以沫心中微微一动,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去,目光相触的瞬间,以沫心跳滞了滞,忙移开视线。

辜振捷像是不满辜徐行多日才回来一趟,故意冷着他,拉着以沫落座,絮絮问了很多她这些年来的经历遭际。以沫并不隐瞒,将自己的一些心路历程娓娓道来。

听完,他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说:“果然还是受罪了吧?不受罪不知道回来!”

虽是嗔怪的话,听在以沫耳朵里却很暖。

俩人其乐融融地说了很多话,等到最后一道菜上桌,以沫终于忍不住问:“徐阿姨呢?”

“这个点,她肯定还在折腾那张脸,不到饭上桌,她是不会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穿着一身丝绸睡袍的徐曼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你一天不说我坏话就不痛快。”

她耷拉着眼皮子在辜徐行身边坐下,掀起眼角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哟,以沫来了。”

以沫朝她盈盈一笑,大方地叫声:“徐阿姨!”

她嘴角动了动,也算是应了。

她的妆容很精致,乍一眼还是很美艳,但是毕竟上了年纪,白腻的皮肤松弛地往下坠着,坠出些颓唐、无奈的纹路,她的眼神虽然还是那样冷漠,却不再像中年时那样咄咄逼人,透着点凡事不再较真的疲靡。

那顿饭吃得很热闹,临到席散时,大家竟都有些犹未尽兴的感觉。一家人遂转移阵地去了客厅,围着大大的壁炉聊天。男人们聊的话题,无外乎又是股市、经济、时局,以沫插不上话,便含着笑帮他们削着水果。

王嫂在一旁偷偷看了很久,凑到以沫耳旁问:“觉得热闹不?”

以沫轻笑着点头。

王嫂望着她,格外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有一两个娃娃跑来跑去,就更热闹了。”

以沫眸光微微闪动,假装没有听到,将刚削好的鸭梨递给了她。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曼忽然发话:“以沫,我肩膀有点疼,你上去帮我按按。”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径直朝楼上走去。

以沫有些无措,有些发慌地去卫生间洗净手,跟着往楼上走去。

专门辟出来的按摩室内,徐曼无声地趴在全自动按摩**,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机器按。

以沫有些忐忑,只能搓热双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按压起来。

她从未学过按摩,只在网上学过一些颈椎按摩手法,她生怕徐曼不满,全程都屏着呼吸。

徐曼始终未发一言,静静趴着,肢体松弛,就像已经睡着了。

她不喊停,以沫便不能停,只能硬着头皮,度秒如年地按。

大半个小时候后,以沫的手已经酸疼得不能动了,徐曼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幽幽说:“你赢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以沫愣怔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隐约猜测出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安地叫了声“阿姨”。

“你出去吧。帮我好好照看阿迟。”

她闭着眼睛翻转过身来,朝她挥了挥手——很像张爱玲笔下,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相较于别的公司在假期上的吝啬,辜徐行在假期的安排上还是很大方的。那年春节,他不但给所有员工加了一个礼拜假期,还派下了厚厚的红包。

部分单身同事为避免春节回去被逼婚,都计划了世界各地的旅行,以沫却在放假当天去超市囤了一大堆年货。

她听说辜徐行春节那段时间会在英国谈合作,便做好独自宅在家里过冬的全部准备。

她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每天忙着给自己做各种汤汤水水,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抱着那只被她取名“帝都”的猫聊天。

北京人都把过冬叫猫冬,她以前单纯觉得猫就是躲着的意思,直到切实地养了一只猫,她才知道为什么。

“帝都”既懒又贪暖和,每天都追着太阳跑。好在辜徐行的房子够大,且四面通透,只要有太阳,总有一面能透进阳光。有了这样一只活着的“向日葵”,以沫便也能随时找到太阳。摸清它的习性后,只要它的耳朵一动,她就会自动抱着它去个暖和的地方。

小除夕那天,以沫花了一个上午准备好了过年的菜,又和了面粉准备年初一的饺子。裹饺子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在想,他在英国怎么过年?她对英国的印象仅限于大雾、皇室、伦敦、莎士比亚,她实在想不到英国人会在中国新年那天吃什么?裹了猪肉丸子的汉堡么?

如是联想着,她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包完饺子,腰酸背痛地起身时,已是下午两点。她这才想起忘了给“帝都”喂食。她叫了几声“帝都”,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不见它的踪影,吓得变了颜色。

她的第一反应是它不要她了!

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大声叫着它的名字,遍寻不得的她停在了辜徐行的卧房门口。

所有屋子都找遍了,唯独这间房没有找。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恪守共处原则,从未对他的私人领域产生过一丝半点的好奇。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似乎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走进去看看。

她拧开门把手,门应声而开,她一眼就看见“帝都”趴在他的书桌上。书桌对面的窗户开着一条尺余宽的缝,一束淡黄色的、温柔的光线落在帝都灰色的皮毛上。

她靠在门口,放心地笑了。

犹豫片刻,她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坐下,环顾四周。他的房间大而整洁,四处纤尘不染,一旁还叠放着他的衬衣,一根纯黑的腰带丢在那叠衬衣上,又让这过于严谨整洁的屋子多了些男人味。

他似乎走得很急,没有叠被子,掀开的被角还保持着他刚走那天的样子。正是这小小的凌乱,让她心里升起了点点念想,就好像他还在这附近,并未走远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床边,靠着床沿俯趴下,将脸贴着他留下的痕迹上,望着窗外白蒙蒙的阳光发呆,嘴角挂着抹柔和安宁的笑。

那光线渐渐从“帝都”身上向她这边移了一分,又移了一分,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在这阳光里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帝都”忽然跳进了她怀里,她便抱着它继续养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光又离开了她身上,她困得不行,又觉得冷,迷迷糊糊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被子里满是阳光和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那样的味道让她安心极了,她将怀里的“帝都”紧了紧,堕入睡眠中。

于是,等急着回来陪她过年,赶了一班夜机回来的辜徐行准备回房补觉时,一推门便看到了这有如宫崎骏动画里的一幕,一人一猫酣然相拥,睡在他的**。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着她,冬日的午后静得像在演默片,能听见她几不可闻的鼻息声。

她的小脸掩在被子和长发之间,脸上未施脂粉,素净通透得像上了釉的白瓷,她的唇微微启着,露出两粒贝壳般的门牙,透着点介于女人与女孩间的**。

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她的脸颊零星散落着几点小雀斑,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那点雀斑。

她有些不耐地皱起眉,把头往被子里缩去。他怕她窒息,伸手去捞她的脸,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将它枕在脸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低头朝她朝她唇上轻轻吻去。

“帝都”警觉地睁开眼睛,“嗖”的一下蹿下床,箭一般飙出门外。

以沫骤然从梦中惊醒,刚一醒觉,就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和温热的唇舌。她的脑子轰地炸开了,被子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她不敢睁眼,尽量憋着呼吸,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这时,已经跑了出去的“帝都”又蹑脚蹑爪地溜了回来,偷偷往门内瞄了一眼,然后心领神会地“喵”了一声,蹿去了别的地方。

他灼热的呼吸和亲吻滑去她的耳垂、颈边,她浑身都因这过于熟悉的触感起了鸡皮疙瘩。她死死绷着自己,自觉脸越来越烫,连整个身体都快燃烧起来了。

他抬起手,轻轻撩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凑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样会把自己憋死的。”

闻言,以沫把眼睛睁开一点缝,朝他看去,刚对上他黑亮的眸子,又紧紧闭了起来。装睡已经不现实了,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再次将头缩进被子里。

他掀开被子上床,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拥进怀中。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用食指指腹轻轻勾勒她的唇线。

以沫面红耳热地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很快,也很有力,她默默听着着他的心跳,紧张得几乎晕倒。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忽觉唇齿干涩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坐直身体,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十指没入她的发间,目光迷离地叫着她的名字:“以沫……我爱你。”

他的声音像有摄人心神的魔力,以沫浑身过电般地颤栗了下,微微湿润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他的手熟稔地探进她的睡衣领口,将她的衣服半褪了下来。她光滑圆润的肩**在空气里,他动情啃咬着她的肩、锁骨,她羞怯地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像要钻进他的身体里。

身体皮肤的记忆有时候比心的记忆更加忠实,他们的身体迫切地需要彼此,急于他们的思想。

他的身体压了上来,将她困在床靠背和他胸膛之间,她伸手揽住他的腰,生涩地回吻他,她的鼻尖贴着他的鼻尖,呼吸着彼此紊乱的气息。

她的回应让他难耐地发出轻呻,他再度想起多年前那个梦,这样的回忆让他的血液都开始灼热沸腾。他分开她僵直的双腿,用力挤入她的身体。她的大腿因疼痛绷得笔直。他的灵魂因她如在天堂。

那一刻起,她真正变成他骨血的组成,永恒的存在。

他们的缱绻缠绵很快便被春节后的复工打断,集团总裁一向是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职业,复工后的辜徐行大多时间都忙于穿梭世界各地。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以沫都不能保证每天都能见到他。

这天傍晚,以沫正在厨房炖鱼汤,临时接到辜徐行的电话,让她去书房拿一份文件送去某家商务会馆。

以沫赶到商务会馆,找到辜徐行电话里交代的地方,推门而入时,发现雅致的包房里只坐着他和另外一个微胖的男人。见她进门,那个男人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以沫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礼有节地微微一笑,然后将文件交给辜徐行。

辜徐行接过文件,目光却久久凝望着她。她明知马上就该离开,还是禁不住顿在原地回望着他。彼此的眼神久久交缠,胶着。

对面那个男子很有眼力劲地劝以沫留下吃饭。

以沫自觉不妥,不敢打搅了他们商谈,微笑着告辞退下了。

等到以沫将门带上,那男人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对辜徐行说:“您二位感情真好,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没变。”

辜徐行讶然抬眸看他,不解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那男人笑了笑说:“辜总,其实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六七年前,我就在聿城见过你,还有刚才那位小姐。”

见辜徐行一脸茫然,他启发式地问:“您还记得‘温莎’KTV么?那天我跟着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去应酬,您也在,我就坐在您附近。”

被他这样一提点,辜徐行影影绰绰地想起当年在温莎的事情,确实好像有那么个人存在,只是时间过于久远,他无从辨别了。

识人、辨人是生意人最重要的一条能力,这个男人能从一群乌合之众中爬到和他面谈的位置,质素可窥一斑。如此一来,辜徐行不免对他刮目相看,又多了几分尊重,颇含歉意地说:“那次我喝得太醉了,不太记得了,还请见谅!”

那男人连连摆手:“您不记得太正常了,您那天不是喝醉了,而是……”

说到这里,他慌忙压下话头,一时有些自悔嘴快,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对面又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他只得讪讪接着往下说:“您那天是不小心喝了致幻剂。”

辜徐行只觉头皮一紧,直觉先他思想一步做出反应,他本能的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马上就要从嘴里吐出一条毒蛇。

见他神色有异,那人连连解释:“您还记得有个敬您果汁的漂亮女孩吗?那群男人想占她便宜,趁她出去接电话,往她果汁里放了致幻剂。那女孩太老道了,把他们支去唱歌后,飞快地换了您和她的果汁!您就是这么着了道。我当时正想跟您说,但是没来得及,您已经把果汁全喝了。后来,刚才那位小姐打电话给您,还是我帮她送走的您……”

辜徐行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后脊蹿向全身,雅间里分明温暖如春,他却如同置身冰窖一般。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原来那一切并不是什么混乱的梦!原来那个毁掉以沫整个青春的人是他!

他的胸口一闷,心脏不可遏制地抽痛起来。他自嘲似的呵了一口气:太讽刺了!太残酷了!自己这个发誓要如明烛般照亮她一生的人,竟是她生命中真正的阴霾。他不是她的光明,他是她的劫难!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到那里涌动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酸胀。他再一次因她,身负重罪。

因为晚上的鱼汤炖得过分鲜了些,以沫没舍得多喝,一直温在紫砂煲里,等辜徐行回来喝。

一旦有了等待,时间便会过得特别缓慢。她窝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中途无数次看时间,从八点看到深夜十二点。

像是有了某种感应,她在这等待里,忽然变得忐忑了起来。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拨他电话时,门外传来了响动。

她“腾”的起身,握着遥控器往门外看去。

门开了,他带着一身酒气进了屋。

以沫目光闪动了几下,没有说话,快步上前,帮他把鞋拖了,扶他在沙发坐下。

他垂头坐在沙发上,好像醉到了极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灯光在他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投下阴影,显得特别颓废、混乱。饶是如此,他的坐姿一点都没乱,唯独肩颈往下耷拉着,像背负了无形的枷锁。

以沫稳住他,拿了一罐酸奶撕开,递到他嘴边。他轻轻吸了一小口,忽然露出那种极痛苦的表情,就像有什么梗在了他的胸口。

以沫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疼得厉害,她知道他是有酒量的,连月来,她没少见他出去应酬,却从未见他带着一丝半点醉意回来。她不知道到底要喝多少酒,才能把他灌成这样。她更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人,值得他这样喝!早知道她就留下好了,不能帮他挡刀,挡酒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正自出神,辜徐行忽然把她重重压倒在沙发上,他将舌伸进她的嘴里,格外激烈粗暴地吻着她,吸吮着她的唇舌。

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直觉这样的他有些反常,她双手抱住他的脸,讶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一滴眼泪“啪”的落在她脸上。

他不再说话,无声地将头埋进了她的胸口。

然后,他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压在她身上。

以沫承载着他身体的重量,忽然有了一种真切实在的感觉。就像某本书里所说的那样,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的重量。她环抱着他,安心地合上双眼。

天快亮的时候,以沫从很浅的睡眠中醒来。

她还在沙发上,但是身上多了条毯子。她一眼就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辜徐行。

他的背影已不像昨夜那样沉重,笔挺的背影在冥蒙的光线,自成一幅犀利醒目的黑白画像。

她悄悄起身,踮着光脚走到他背后,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脸柔柔贴在他背上。

他反扣住她的双手,温柔地问:“醒了?”

她将脸在他衬衣上蹭了蹭,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

他动了一下,缓缓转身,轻轻抬手她脸上的发丝绾到耳后。他握着她的左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从西裤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求婚,倒不如说是在请罪,未免跪得太实在、太沉重。

以沫讶然看着那枚戒指,她从没想过他的求婚来得这么突然,也这么的不浪漫。她想笑,眼睛里却先一步闪出点泪花。

“以沫,嫁给我吧。”

他的声音是低微的、恳求的、谦逊的、退让的,就像他的爱曾翻越了千山万水,这才千里迢迢回到她身边一样。

尾声

以沫曾看过一部香港爱情片,片子里的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时,是这样说的:给你个机会一辈子折磨我,你要不要?女主角不解地问:哪有这种好事?男主角听后,微笑着亮出了求婚戒指。

所以在以沫很傻很天真的心里,她一直以为男人向女人求婚,是带着准备一生被女人折腾的孤勇的。

然而,答应了辜徐行的求婚后,她的三观彻底颠覆了。因为有可能一生被折腾的那个人是她!

她从小到大都在领教他不动声色的控制欲,戴上他的戒指后,他这种控制欲便变本加厉起来——因为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又笨又小又可怜的,是片刻不能离开他的掌控的。

他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改造她,他喜欢她素颜不化妆,喜欢她长发扎马尾,喜欢她穿衬衣长裤。和别的男人不同,他特别乐意陪她逛街,在不断否定她的选择后,帮她选一些贵得要死却又土得掉渣的衣服。每当她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怨气从试衣间出来时,他的脸上居然都会露出果然不错的满意表情。

她无数次腹诽他来自火星的审美,有次,她试探性地做了个一次性卷发,结果引得辜大BOSS龙颜大怒,黑着脸一晚上没说话,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去了上海。

以沫只得重新吹回直发,拍下照片,眼泪汪汪地发了一条主题为“我知道错了”的彩信过去,他这才勉强消气,带了几件爱马仕新款女士衬衣回家。

自那以后,她不再妄想当面和他作对。但是暗地里,她越来越羡慕公司里染着指甲油,穿黑丝豹纹的前台小姐。这种渴望就像吃多了玉兰片后对红烧肉的渴望。

有段时间,辜徐行带公司高层团队去香港谈收购。以沫便反了天,跑去动物园批发了一大堆黑丝豹纹、蕾丝泡泡裙、波西米亚长裙。等到她穿去公司,果然在电梯里收到了别家公司IT男的搭讪。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早上,外罩黑色大衣,内搭白色蕾丝短裙、黑丝高跟鞋上班去的以沫,刚走进大楼,就见辜徐行带着一行人从VIP电梯里下来,她吓得连忙举起文件夹挡脸,往人群里钻。她默默祈求上天,他没有发现。结果忐忑工作了到下午,她还是被叫去了总裁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总裁休息室内,辜徐行抱着在心里默默饮泣的她,指着沙发上新带回来的N个纸袋,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不听话,我只好通过言传身教让你知道,还是这类衣服比较安全。”

以沫看着地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丝袜、蕾丝裙,彻底死了反抗圣意的心。

四月里的一天,以沫在电视上看3D版泰克尼克号上映的消息,广告打出了“和毕生所爱一起重温爱情经典”的宣传语。她央辜徐行带她去看,他自然欣然应允。

其实大学时,她曾跟室友在深夜时重温过一次该片,却没看全,是从泰坦尼克号进水后开始看起的。结尾处,下着大雨的纽约港,痛失杰克的露丝站在自由女神像前,黯然告诉登记人员她叫“露丝•唐森”时,她和那个室友禁不住哭得全身发抖。那一刻,她因命运摧折变得坚强冷硬的心,在伟大的爱情前融化。她也因此发誓,一定要去电影院完完整整地看一次该片。

两人驱车赶到电影院时,电影还未开始。以沫拽着他的袖子嚷着要吃冰激凌和爆米花,他一向不准她吃凉的,但又不忍逆她的心意,只好盯着她,让她先将冰含化了再咽下。以沫才懒得管那么多,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囫囵个吞下。

他的脸色果然又沉了下来,从她手里抢回勺子,打定主意不再让她吃。以沫眼巴巴地看着华麸碗里裹着的冰激凌球,只好伏低做小,双手抓着他的手腕不停地晃啊晃。

她吃准他其实根本分不清养女朋友和养女儿的区别,继含泪认错之外,又开发了一种新的对付他的武器——撒娇卖萌。

他果然是吃这一套的,慢悠悠地舀了一小勺冰激凌递去她嘴边:“含二十秒,我再给你下一口。”

等到电影开场,以沫才把那两只小小的冰激凌球吃完。她悲观地回味了下,格外沉痛地问:“哥哥,你下次什么时候出差……”

漆黑的电影院里,她像小猫般腻在他怀里。

暌违十余年,再在电影院里观看旧电影,他们二人都有些慨然,为一往无回的青春,也为倥偬迫促的时光。

两人紧握着手,投入地看着影片。剧情推进到杰克给露丝看人体画像,以沫心中一动,忽然领悟到当年辜徐行为什么要让她出去买椰汁了,她起身抬头往辜徐行脸上看去,伸手指了指他,目光里有些控诉娇嗔的意味。

他似乎全然未察觉她的异状,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大银幕。

以沫越想越不忿,刚准备点出他的小心思,他嘴角微微一翘,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朝她眼睛上覆了过来。

与此同时,电影院地传出了一阵议论声、暧昧的笑声。就这样,以沫再次错过了露丝的正面**。

以沫又好气又好笑地任他捂着她的眼睛,良久,她的心在一片黑暗和温热中静静沉了下来。她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的剪影从某种光明里跋涉而来,张望着这一刻,属于他们的幸福。

她轻轻拉下他的手,缓缓回头,定定望着他,他反握住她的手,爱怜地回望着她,在这无边缱绻里相视一笑。

那一刻,以沫有一种圆满的感觉。

电影里,杰克说,他一生最大的幸运是赢得了那张船票。而她一生最大的幸运则是花光前半生所有的运气,换得有生之年为他所爱。还有什么幸福堪比和青梅竹马的爱人,在这人事嚣沸的俗世里寂静相携,倾听年华如流水而逝,守望彼此的爱情长成一株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