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的女儿

她看《海的女儿》时还在忖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是什么滋味,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尝到了。她泫然望着他们三人的形影不离,暗想,也许化成泡沫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那个暑假最后的半个月里,以沫终日早出晚归,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

江宁几次寻她不见,只得打消让她做陪衬的念头。

好在,经过这么久的接触,陶陶已经对江宁生出了新的认识,偶尔也肯接受他的单独约会了。

相对于以沫的乖巧温顺,陶陶则桀骜难驯得多。虽然每次都是江宁主动约陶陶出去,但是到了最后,主动权都落去了陶陶手里。陶陶的性格是一点也不能安静的,什么逛游乐园、看电影这种约会老三样统统被她枪毙,她不是拽着江宁去网吧和一群社会青年联机打CS、星际争霸,就是故意戴顶鸭舌帽装男生,和江宁蹲在马路边喝啤酒,顺便点评路过女生的长腿。

虽然现在的她和江宁初见时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但江宁非但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嫌弃之心,反倒更加爱慕她。这种脱离他构想的、张狂叛逆的青春,刚好迎合了他内心的需要。

一天晚上,他们两在网吧玩CS玩到近十二点才回去,走到大门附近时,陶陶忽然提议:“别走正门,翻墙吧。”

明明是没事儿找抽的建议,江宁居然没有异议,跟着她翻墙。结果俩人刚翻进大院,就被巡逻兵发现。他们玩了命似的逃窜,最后钻进一个废弃防空洞里才躲过一劫。

俩人喘了半天气,这才对视一笑。

慢慢的,一股尴尬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江宁有些不自然地掏出打火机,“啪”的打开,点燃一支烟,一边默默地抽,一边机械地玩着打火机。黢黑的防空洞里,传出倏明倏暗的火光。

好一会儿,陶陶说:“给我一支烟。”

“你会这个?”江宁把烟递给她。

陶陶接过烟,在指间转了一下,在火光中露出顽皮的笑:“我第一支烟。”

多年以后,江宁还是会反复看《罗马假日》里赫本吸烟那一幕来回忆此刻的心动。

江宁红着脸将打火机递给她。

陶陶推开他的打火机,凑上前,将叼在嘴里的烟凑在他唇边点燃。

她深深将一口烟吸进胸腔,勾起一丝笑,轻轻抽掉江宁的烟,凑近他的唇作势欲吻。

江宁僵直着身体,羞怯地闭上双眼,就在双唇快要触上的瞬间,陶陶忽然朝他脸上喷出一口烟气,放声大笑起来。

“我才不要把初吻给你呢。”一瞬间,陶陶又恢复了小女生似的扭捏。

说罢,她抛下江宁,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那年九月,辜徐行他们升入高三,以沫也进了初三。

报道那天,高三组传出要分文理科的消息。在此之前,聿城所在的省份一直都是考大综合,不知怎么的,上面忽然下达指示,从2002年起,高中分文理科参加高考。

消息一传出,高三的学生们顿时怨声载道,尤其是大部分花了无数精力,将文理科成绩兼顾得很平衡,却各科都不拔尖的学生。

以沫听到消息后,忙跑去江宁班上问情况,却见江宁、陶陶、辜徐行三个毫无压力地凑在桌前打扑克牌。

“分科?爱分分呗!学哪科不是上大学?”江宁漫不经心地说,“话说,陶陶,你是读文科吗?”

陶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会去读文科?谁不知道只有读不下去理科的书呆子才会学文科?谁不知道文科简直是反社会和反生产力的存在?”

江宁冒了一滴冷汗:“太夸张了吧?你这是歧视。”

陶陶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就是看不上文科生。爱杀爱剐,悉听尊便。”

以沫听了,微微蹙了下眉。

陶陶打出一张牌后,像想起什么,好笑地指着以沫:“不对啊,你们俩比她大五岁,怎么才比她高三届?”

江宁满不在乎地笑了下:“因为某人读书早,某人留过级,还有某人本来应该在哈佛读大一了……炸弹!输的洗牌!”

以沫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撞上辜徐行的眼神,她心一慌,连忙告辞,匆匆走了。

上了初三后,以沫很不幸地被江宁言中,她被新增的几何和二次函数打趴下了。

第一次模考时,她拿了有史以来第一个78分。饶是她其他科目分数都高,还是被这一门拖出了班级前三。

这并非她人生中第一个滑铁卢,可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恐惧感朝她袭去。她坐在椅子上扪心自问,如果她连自己的成绩都无法掌控,她还有什么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没希望改变命运,又凭什么奢望和辜徐行并肩而立的未来?

痛定思痛后,她对自己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魔鬼式训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做两个小时题后再去上学,晚上继续熬夜做题。她固然没有学数学的天赋,但是天道酬勤,即便不求十耕十收,十耕一收也是好的。

这样打仗似的高强度学习,把以沫折磨十分疲惫。但是,只要一想到那种失去未来的恐惧,她就会强打精神逼迫自己埋首书案,在一堆堆演算纸之间奋斗。

通过半个月的苦学,她渐渐摸到了二次函数的边。攻克难题的所带来的兴奋,就像是触到幸福的兴奋。在这种成就感的刺激下,她迷上了函数,她别出心裁地把题库书上的函数题全剪下来,做成一本袖珍册子随身带着,走路时心算,坐车时心算,连吃饭的时候也会不停心算。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函数的迷恋,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移情。相对于她对辜徐行那可望不可即的禁忌之爱,她对函数的爱起码是可以通过努力,通过自虐似的付出得到回报的。何况,这两者间还有着奇妙的联系——学好函数等于光明的未来等于有朝一日能与他对等而立。

相较于以沫的辛苦,进入高三的其他三人则显得压力全无。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选了理科,因为减少了学习的科目,他们反倒过得比高二时更轻松。

期末中考时,不负以沫的努力,她以数学满分的好成绩重新杀回年级第一的宝座。

只是这一次,她觉得,这个宝座越来越难坐了。

高三那边,江宁的成绩自不必说,徘徊在倒数线上。奇怪的是,陶陶和辜徐行的成绩也未见多好,不温不火地浮在十几二十名附近。

如此一来,以沫不禁对高中学习望而生畏:连他们那样的全才都只能考十几二十名,那她以后岂非更加落魄?她不知道,有一类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将自己的实力藏得很深。

国庆节,学校结结实实地放了几天假。

陶陶嚷着要去丽江旅行,却因那边连日下雨作罢。

十一假的第一天,大院的电影院循例开了,整天免费放一些红色怀旧影片,跟电影频道似的。军区里组织士兵观摩了几次后,电影院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去了。

江宁逮着这个机会,总是约其他三人去电影院里聊天。

对江宁这种电影发烧友来说,坐在大银幕聊天这种只有张艺谋才能有的待遇,是最奢侈的放松。

以沫本来以学习为理由推拒,却被江宁直斥“迂腐”“书呆子”“木头”。以沫知道在这种事情上逆了江宁大少爷的意,准会被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好去了。

这天晚上,他们四个又去看电影。

大抵是最后一天的缘故,放映人员播了一部英语原声片。这样一来,连原本坐着的三四个人都走了。

陶陶好奇地说了一句:“什么状况啊?连字幕都没有,玩儿谁呢?”

“我好像听到德普的声儿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大片儿!”

以沫瞄了眼银幕,是一部风格诡异的哥特式动画片,画面阴郁,人物造型也古怪奇特,完全不同于她喜欢的迪士尼。她仔细听了下台词,只有个别几个单词能听懂。

她侧头看了眼他们,他们似乎都没有听力障碍,都认真看了起来。

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以沫也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好在该片的画风很空灵奇诡,光看画面也是一种享受。看着看着,以沫就看出了故事脉络,脑子里的函数题便被浪漫唯美的故事压了下去。

随着剧情的发展,以沫听见身边传来压抑的呼气声。

她眼角轻轻扫了过去,见陶陶咬着唇,紧紧憋着气,努力地将眼泪往回憋。

以沫收回眼神,暗想,不知道刚才电影里的新郎对新娘说了什么誓言,竟然让陶陶这样感动?

一念转过,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以沫就为自己在陶陶面前露出无知一面而脸红。

陶陶的没有立刻回答,以沫以为她没听到,暗暗出了口气。这时,她低低说:“With this hand,I will lift your sorrows.Your cup will never empty,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I will light your way in darkness.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她的语速很慢,发音很清晰,以沫却也只勉强抓住后半段几个关键词,她发挥联想拼凑了一番,估计大意是“用蜡烛照亮你的黑暗,用这枚戒指,请求你嫁给我”。

她咀嚼了下这段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正自出神间,身边的辜徐行忽然开口:“刚才他说的是:执子之手,承汝之忧。愿为甜酿,盈汝之杯。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

以沫懵然“哦”了一声,等她慢半拍把全句吃透时,那句“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如一道闪电般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些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夜里,是谁用光明驱逐了她的黑暗?又是谁执着她的手,分担了她的全部忧伤?

一股暖流从以沫心底涌出,呼啸着流向四肢百骸,五味杂陈的酸涩甜蜜自心里侵上鼻根,她微微吸了口气,她想,人世间最美好的誓言,也就不过如此吧?

以沫走出电影院时,心底涌动着一种求仁得仁的幸福感:她找到了他也爱她的明证。

她一路上掩不住地微笑,眼神里流光溢彩。虽然她始终静默,但是这种快乐很快还是波及到了身边的人。

江宁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乐呵什么呢?”

以沫飞了一个“我不告诉你”的眼神,笑得弯了眼角。

江宁从未想过一个素淡如百合的女孩居然也可以露出那么夺目的笑颜。他失神地看着她软软的笑,心神不知不觉地晃了一下。

那天晚上,以沫揣着她的小欢喜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地傻笑。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她一点也不想睡,只恨不得翻身而起,随便拉上一个陌生人诉说,她有太多欢喜,太多憧憬,太多忐忑,太多患得患失想要表达,她一点也驾驭不了脑中野马奔腾般的狂热思绪。

她忽然忆起曾经读过的一阕词: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喜欢一个人的煎熬与羞怯,也莫过如是了。

直到东方既白,以沫才在极度幸福中浅浅地睡去,在醒与未醒的间隙,她暗暗祷告:让这一刻的幸福停留吧。

然而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那些很美好的事情,往往如花开花落般,盛开有时,寂灭有时。

一个周天的下午,以沫从数学补习班放学回来,刚进院子就见王嫂蹲在厨房门口清理一大堆乡下收来的干菜。

以沫见有那么多等着清理,忙放下课本,蹲着帮她一起整理。

王嫂笑看了她一眼,窝心地说:“这长豆角要折几道,用细线绑着才好看。”

两个人正收拾着,就见陶陶满脸笑容地跑了进来,她看也没看以沫,直接跟客厅里的徐曼打了个招呼:“阿姨,好久没看到你了,想死你了!”

以沫埋头做事,暗暗羡慕她怎么时刻都这么有活力,再普通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带着热情和劲道。

徐曼一见她,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身了:“陶陶啊,阿姨可不也想你!快过来和阿姨说会儿话。”

陶陶乖顺地挨着她坐下,陪她说了会儿话。

徐曼也很识趣,没久耽误她,爱怜地拍着她的手说:“我不拉着你啰唆了,赶紧上去找阿迟去吧。”

陶陶笑着“嗯”了一声,“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辜徐行坐在窗前的大书桌前看书,十月里下了好几天雨,难得这日阳光明媚。

他看了会儿人物传记,将椅子滑退到窗边,懒懒地靠后仰躺,享受落在脸上的初秋暖阳。

出了会儿神,他想,这么好的阳光,某个家伙肯定待不住,八成会来烦他。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门上果然传来剥啄声以及一个故作温柔的女声:“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辜徐行暗觉好笑,故意把书盖在脸上,就是不理她,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快点开开……”陶陶的耐烦心瞬间用完,原形毕露地咆哮,“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

辜徐行轻笑出声,快步上前把门打开。

陶陶进门瞟了眼窗边的皮椅:“大爷您可真会享受。”

“你来得正好。”辜徐行笑吟吟地说,“我刚刚还想找人帮我一起扫扫灰。”

说着,他打开储物室的大门:“进来。”

陶陶挥了挥眼前鼻尖的飞灰,尾随着他进去,好奇地问:“什么?呀!航模!”

只见十几平米大的储物室里,放着四排大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航模。

陶陶双眼放光,表情震撼,犹如掉进“琅嬛玉洞”的段誉。

她的目光缓缓从各个航模上流过,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蓝白机身的航模上,她双眼瞬间亮得发贼。她按捺住心跳,眼睛转了几下,故作淡定地绕着架子走了一圈,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说:“我终于逮着一个当年跟我抢限量涡喷机的浑蛋了!小辜啊——你说吧,咱俩是翻脸成仇呢,还是你拿几个弥补下我曾经破碎过无数次的心灵?”

“想都不要想。”

辜徐行警惕地说,大有一副引狼入室的后悔感。他此生只有玩航模、收集航模这一个不务正业的爱好,童年时,他曾迷航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把所有钱都花在买航模上,甚至不惜装乖巧哄爷爷从国外给他带。入小学后,徐曼怕他玩物丧志,就再也不准他玩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收集航模的癖好一点儿都没变。

陶陶哪里管他什么态度,直接将魔爪伸向刚才那架模型。见辜徐行一脸紧张,她坏笑了一下:“别怕,我就摸摸……这么轻便还能飞的F16老机子,可真少见。就算在当年,这一套下来,起码也要一两万块吧?小辜,别的我不要了,就单送我这个吧。你不知道,当年为了这个机子,我曾发生过一段很悲惨的故事……”

“停……你出去。”辜徐行一手把她往外推,一手去拿那台机子。

陶陶立刻掩了怀,把那台一米长的机子死死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眼巴巴地说:“要不,我花钱买。”

辜徐行推开储藏室的门,站在门口,用绝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出去。”

陶陶拖着长长的鼻音,撒娇似的“嗯”了一声:“小辜,求求你了,卖给我吧!你放在这里,又不见你飞,这完全是占着茅……这完全是明珠暗投吧。这样吧,你借我玩一下好不好。”

“不好。出去,慢行不送。”

陶陶万分痛苦地低下头,就是不撒手。赖了好久皮,她缓缓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和你换。”

辜徐行有些好笑:“你拿什么换?”

“我让你吻我一下。怎么样?”

辜徐行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顿时愣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泛出一丝尴尬的红晕:“你胡说什么呀!”

陶陶放下那个航模,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灼灼地说:“你吻过女孩子吗?”

辜徐行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别闹。”

陶陶步步逼近,一双大眼睛微微含起一点妩媚:“你难道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辜徐行敛了心神,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低斥:“陶陶,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难道这不是女生问男生要东西的原始手段吗?日本女孩子都这样干的!”陶陶强忍着笑,缓缓贴上前,压低声音说,“正常男人,像你这么大的,很少有不幻想女孩子的身体的吧?”

辜徐行微蹙了眉,伸手去推她,她双手拽住他的手臂,踮着脚往他唇边凑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柔平静的女声:“哥哥。”

两人都愣住了,回头往门外看去,只见以沫表情淡淡地站在门外。

“徐阿姨说,让你们下楼吃水果。”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以沫!”

辜徐行追出去几步,黯然停在原地。

陶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还在撒娇:“你就答应送给我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来缠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我是真的真的特别想要。”

失神地默了好一会儿,辜徐行倦倦地说:“你拿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先不下去了。”

陶陶欢天喜地地抱起那架航模,快步越过他身边,末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回头盯着他说:“小辜,我忽然觉得,不如以后我就嫁给你吧。这样,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辜徐行轻叹了口气,摁了摁额角:“真的,别闹了……”

陶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太可惜了……”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还未等他回应,她踮起脚,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了顿,她飞快往门外跑去:“不要跟任何人说哦!”

“飞咯……飞咯……”陶陶双手举着那架航模,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梯,跟客厅里的三人打个招呼,“阿姨,我不吃了,我出去玩了!”

徐曼诧异地叫住了她:“那是阿迟送给你的?”

“嗯!”陶陶不解地眨巴了下眼睛,“就是他送的呀。”

徐曼喜笑颜开地说了句:“这太稀罕了!这些是阿迟的**,你手上那个,是他最喜欢的!他怎么可能答应送人呢?”

陶陶狡黠地笑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给我了。阿姨,我走了,拜拜!”

徐曼望着她的背影乐呵了好一会儿才说:“真是一对儿!”

王嫂看了眼以沫,她垂着眼帘,默默吃着一只梨,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末了,徐曼长长松了口气,像是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放下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多年来,我最怕一件事,就是阿迟交错女朋友,但是现在啊,我可是放心了。”

王嫂笑着说:“我只听说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辜家高门大户的,您怎么反倒愁起他找女朋友来了?”

“你这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我们家看着风光,可是只有老爷子和老辜这两代人兢兢业业,根基是稳不了的。阿迟进军界是没戏了,他又不喜欢政治,只能随着他的爱好往商界走,可是,如果家族里没有政军界的人协从,他的事业很难走到巅峰。他靠爷爷和爸爸又能靠多少年?所以必须要找个贤内助!”徐曼娓娓说着,“陶陶他们家不但和我们门当户对,而且她的志向是从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这孩子性格好,模样好,和我们家阿迟感情基础也好。他们俩越早结婚,越早开枝散叶,我就……”

“阿姨,我吃好了,你们慢聊。”

以沫放下手里的果核,快步往楼上走去。

回到房间,她掩上门,重重靠在墙壁上,脸色一点点灰白下去。

她木木地站着,觉得身体哪里都冷,她僵僵地绷着身子,努力控制着开始颤抖的肩膀。耳边有个声音急促地安抚着她:不能哭。

她死死睁大眼睛,好像那样眼睛就会因过于胀痛无法流出泪来。可是她竟错了,仿似有千万根利刺在扎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在堵也堵不住的眼泪里不停地摇晃。

她凄然想,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误解,也是,她爱他,可是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桩桩件件地回忆起那些她误认为他也爱她的事情,或许,那些事情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证明他是个体贴入微的称职哥哥。

她满以为这样想着能让自己舒服点,可是越这样想,一股锥心蚀骨的痛楚几乎将她整个人摧毁。她想放声痛哭,可是这栋屋子里没有她发出异响的一席之地。这里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这天下的一切也都是别人的,现在,连他都是别人的了。

她双手用力捂着口鼻,将一切痛苦、不甘、绝望、恐惧都压在胸口,压得她软软地朝地上滑去。

一夜之间,以沫学会了微笑着沉默。因为,如果总是微笑,别人就不会发现她难受,自然也不会生出哪怕一丝丝担心记挂来。

她以前觉得这种沉默很虚伪,可是如果真实的底色是那么残忍,那么披上浓墨重彩的伪装,至少是对别人的仁慈。

也许是她伪装得太好,竟真没有人发现她无时无刻都在痛,连吸进一口气都是痛的。不久前,她看《海的女儿》时还在忖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是什么滋味,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尝到了。她泫然望着他们三人的形影不离,暗想,也许化成泡沫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他们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决定关上心门,却要在最后关头留下一道缝隙,然后透过那缝隙看他们亲密无间。她觉得自己贱透了,但她无法停止这种自虐似的行为,她还是爱看他的笑容,爱听他的声音,因为曾经拥有,所以她知道那是怎样的美好。

也或许,她还有最后一丝妄想和不甘吧?

11月11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陶陶搞了一个光棍节派对。

那两年,社会上开始流行过光棍节。这个看上去和校园学生完全不搭界的节日,渐渐还是波及到高三准毕业生那里。

从高三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在高考的巨大压力下,早恋反倒蔚然成风。他们有些人恋爱是为了缓解高考压力,有些人是为了互相鼓励,更多人是出于对现状的不满,期望用恋爱的方式挑战压迫。而那些没有恋爱的人,在周围风气的刺激下,会产生一种失衡感,这种失衡感非常需要一个宣泄渠道。

光棍节刚好成了他们恶搞发泄的渠道。

十号那天,陶陶提前包了一个KTV,强拉上江宁和徐行帮忙布置。

布置完场地,陶陶再三犹豫后,把徐行偷偷拉去一旁,说了一番悄悄话。

辜徐行听完,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说话。

陶陶见他不答应,急得快哭了:“除了你,这件事没人能帮我。江宁也不行,一来他不够分量和那个人争,二来,江宁自己就对我有想法,我不能有什么误会。你要是不帮我,那个人再这么缠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求你了!”

辜徐行凝神细思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未知可否。

陶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要求有点过分,破天荒地没有死缠烂打,愁眉苦脸地作罢了。

回去的路上,辜徐行低头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返身出去买了一束玫瑰花。

第二天,等以沫他们三个到歌厅时,发现陶陶请了很多人。

以沫大略地扫了一眼,有些是江宁他们班的熟面孔,有的是大院里的子弟,还有的像是社会青年。

陶陶见他们进门,下意识地去看辜徐行,见他手上只拿了一个长方形的原木盒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她勉强地朝他们笑了笑:“HI,来了?”

连以沫都觉察出了她语气里的落寞和生分。

这时,一个高高壮壮,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年轻男人走了上来,暧昧地贴着陶陶,朝辜徐行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辜徐行似乎也认识他,淡淡回了个礼。

陶陶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离那人远了点,对以沫他们介绍:“这是王仲伟少将家的公子王兴华,现在在武装部工作。”

王兴华笑着伸手搭陶陶的肩,暧昧地勾下头,在她耳边说:“用不着介绍,大院里的人,谁不认识谁啊?”

陶陶的眉蹙得更紧了,她缩了下肩膀,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咸猪手。

以沫瞟了眼王兴华,见他长相凶悍,不禁有些畏惧,忙垂下眼角。她以前也听说过这位王公子的大名,知道他骄纵跋扈,经常惹事,据说他有次和一个富二代争女孩,竟拖了一车军人上门吓唬那个富二代,吓得人家跑到军区大院里跪着向他请罪,这才了事。也不知道陶陶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王兴华拿眼觑了下陶陶,脸色沉了沉,又伸手去勾她的肩膀。

就在这时,辜徐行不动声色地牵起陶陶的手,将她拉离王兴华身边,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给你的。打开看看。”

其余的人纷纷起哄:“什么东西呀?陶陶,赶紧打开啊。”

陶陶纳罕地打开那个盒子,刚一打开,不觉惊喜地“呀”了一声,脸上随即浮上一丝感动。

那群人按捺不住好奇,全涌来上来,一见到盒子里的东西都叫了起来:“哇!真好看。”

其中一个女孩抢过那个木盒,惊叫着:“啊,要是有帅哥这样送玫瑰花给我,折寿十年都愿意!”

听见“玫瑰”二字,以沫心底冰凉一片,她黯然朝那个盒子里看去,只见三十几朵被冻在奶白色冰块里的鲜红玫瑰静静躺在一层碎冰上,雪白血红相互映衬,醒目得刺眼,也衬得沙发角落里放着的那一大捧玫瑰花异常俗艳廉价。

那群人兴奋之余,异口同声地指着陶陶和辜徐行,暧昧地说:“哦!我们知道了!”

陶陶羞涩地笑了一下,用撒娇的口吻说:“什么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像是为了撇清关系,她故意把那个盒子放在茶几上:“不就是玫瑰冰激凌嘛,你们谁都可以吃啊。”

刚才那个女孩听了,马上拿起一个放在嘴边逗她:“那我们就真的吃了?某人等会不要哭呀!吃了,吃了,真吃了哦!”

陶陶飞了她一个白眼:“爱吃不吃。”

说罢,她返身拉着辜徐行:“我们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从他们三人间擦身而过,屋里有几个青年吹着口哨起哄:“干什么啊?深情拥吻也不用背着人啊!当着我们面来吧,我们不介意被刺激!”

王兴华尴尬地站在原地,目光闪烁了几下,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明显有些挂不住。良久,他阴着脸去沙发角落拿起那捧玫瑰,狠狠地砸在茶几上,二话不说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几个女孩子惊魂未定地问:“什么状况啊?”

“明摆着的啊,刚才那男的在追陶陶,现在见到真命天子,知道没法儿比,自动让路了。”一个青年阴阳怪气地说。

等屋子里气氛安定了些,这群人的目光才落去门口泥胎木塑般的两人身上。

江宁吸了口气,平静地拍了拍以沫,带着她走到茶几前坐下。

见再无异状,那群人的兴趣点又被那盒玫瑰冰激凌吸引住了。

“哎,你们说能吃吗?”刚才那个女孩明显对这盒手工冰激凌挂了心,眼巴巴地看着问。

“能吧?陶陶不是叫咱吃了吗?再说,大冬天的,她哪里吃得完这么多?我先来一个。”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率先抓了一个丢进嘴里,表情丰富地嚼了半天,艰难地咽了下去:“白瞎这么好看,一点不好吃,冷得心都凉了,玫瑰花是苦的,嚼着还特渣。”

其他人见她喝了头汤,都不甘落伍地抓一个放进嘴里,结果再没人吃第二个。众人说笑了一阵,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斗酒的斗酒,玩得热火朝天。

而另一边的以沫和江宁,却犹如坐在一个寒冷的隔音玻璃罩里。

以沫附近坐着的两个女孩一边等着歌一边八卦:“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哪儿有那么快,我和我男朋友,有时候一亲能亲一个小时呢?”

“亲什么要亲那么久啊?”

“就是要那么久。”

在各种嘈杂的声音里,以沫伸手从盒子里拿了一块玫瑰冰激凌放进嘴里。

那味道如旁人所言,苦涩冰冷,难以下咽。她反复嚼着,终于咽下,又去取第二块。

她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着,表情麻木,动作机械。

江宁匪夷所思地看了她好几眼,直到那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盒子里剩下的冰激凌已经被她吃去了大半,她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江宁实在看不下眼,抓住她拿冰块的手:“别吃了!”

以沫面无表情地抽回手,继续抓着吃。

江宁冷冷盯着她,胸口大力起伏着。眼见她一颗颗拼命地塞着,他终于发了火,一把将那个盒子拂到地上:“我叫你别吃了!”

以沫没有理他,兀自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那几个捡起来,逐一放进嘴里。

江宁一把将她从地上揪起来,看着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强忍了好久才没破口大骂。

两人僵持了好久,江宁才疲惫地松开她。

以沫也不理他,直愣愣地往门外走去。

深秋的夜空很高,稀稀朗朗地缀着几颗星子。

以沫绷着脸看墨黑的夜空,干冷的夜风吹在身上,一刀刀割着她的皮肤。

她一步步向前走着,胃里的东西开始发胀,她的喉咙像有被什么死死卡着,小腹传来刀搅一般的剧痛。

“宁以沫,你站住!”

身后传来江宁冷厉的声音。

她顿了一下,咬着唇继续往前走。

江宁快步冲到她面前,将她死死按住。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好像所有内脏都紧缩成了一团。

她缓缓蹲下身,强忍着恶心,掩着嘴不让自己吐。

江宁借路灯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心骤然一缩,他五味杂陈地蹲下,抚着她的肩:“以沫,听话,把那些东西全吐了。”

以沫死死捂着嘴,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

“听话,吐了,不就是几朵花吗?不代表什么的。”

以沫发出幼兽挣扎般的“呜呜”声,却不是在哭。

江宁只得起身,一动不动地在她面前站着,眼神忧悒地垂注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沫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吃力地起身,失魂落魄般地朝前走去。

江宁一眼就看见她身后洇开了一大片血迹。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快步追上她,狠狠捏着她的肩膀,低声吼道:“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生理期,还吃那么多冰!你不知道后果吗?”

一滴眼泪“啪嗒”从她干涸的眼眶里落下,她是疯了,她就是想疯一次,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让她像这样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