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要丢下我

“我不想回去。我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你。你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一会儿给我很多希望,一会儿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以沫

接下来的冬去春来,对闭塞视听的以沫来说,既无失落,也无期待,就那样倏忽间流转而过了。

盛春再来时,她偶尔也会像去年那样凭栏眺望,只是一切都是不咸不淡的,花开得不咸不淡,她活得不咸不淡,她身旁的人也亦然。

那天以后,辜徐行和陶陶并未如她所想般在一起,江宁也没有从陶陶身边淡出,一切照旧,他们还是保持着那种微妙的三角关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以沫是看不懂他们了,她也不想看。

2003年3月,辜振捷的调令下来,他先一步去北京军区就职。

徐曼则留在聿城,一面陪辜徐行迎接高考,一面准备举家迁去北京的事宜。

家里的东西分批次地在往北京运送,贵重值钱的已先一步送走,而那些不值钱的零碎自然是能丢就丢。

等到四月里的时候,该搬走的都已经搬走了,甚至连辜徐行收藏的所有航模都送去了北京,只有以沫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

哪里又会有人关心她的东西重不重要呢?

一种苦涩的不安从以沫心底滋生出来,她有一种预感,也许有什么格局就要被打破了。

随着她的不安日益以增,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2003年5月,随着首例SARS病患被报道,一场肆虐全球的“非典”气势汹汹地袭来。

那段时间,整个一中里都弥漫着84消毒水的味道,课桌上、垃圾桶里到处可见非典预防知识传单。学生们都人心惶惶的,无心学习,有些胆子小的学生甚至要求家长向学校请长假。

然而,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的高三学生,他们既要抵抗高考临近的压力,又要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来的病魔前忐忑度日。

生活和出行的巨大不便波及到了每个人,由于北京是重灾区,徐曼不得不停下搬家工作,并且日夜担心在北京的辜振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那年的高考来得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灰头土脸。

6月7日那天,一中给全校学生放了三天假,一来是给高三考生腾出考场,二来是避免不必要的喧嚣吵闹。

6月8日早晨,以沫醒得非常早。

她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默然起身,穿好校服,戴上口罩出了门。

以沫到一中时,四面人山人海。

一中的大门紧闭着,只留下一条一人宽的过道。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在过道外排起长龙,接受体温测量。

虽然学校不允许家长接送考生,但是一中的铁栏杆外还是挤满了家长。

以沫挤在人群里,双眼淡静地看着排队的高三学生。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约是想做个见证,因为这场高考落幕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很可能就要和她分道扬镳了。

江宁是他们中来得最早的,没人来送他,他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了,摘下头盔那一瞬,以沫看见他的右脸红肿了一大片。他表情阴郁地走到队伍最前面,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师和医生,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去。

陶陶是第二个到的,她从自家的车上下来,戴了一个骷髅头口罩,打扮得像欧美大片里的XX女侠。她明显没有把高考看在眼里,即便在这一刻,她也只想着好玩。

辜家的车逼近八点半才到,辜徐行下车后,徐曼摇下车窗,热切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回了一句话,随着最后一拨人进了大门。

以沫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满心的思潮剧烈地涌动着。

就在这时,他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直直地往人群中看去,没有片刻迟疑,就对上了她的眼睛。他隔空久久凝视着她,末了,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稳步朝大楼里走去。

6月9日,高考最后一门考完,一中敞开了封闭的大门。

压抑了一整年的毕业生不约而同地站在走廊上,将课本、试卷撕碎了往楼下丢。

整个校园里到处飘飞着雪白的纸屑,像是一场六月飞雪。

校方破天荒没人来管,因为管也管不住。

高三各班级的最后一个班会是有关毕业晚会的,校方要求全高三年级的同学于晚上七点准时到大礼堂参加毕业晚会。学校文艺部早已安排特长生准备好了部分歌舞节目,要求其余师生踊跃去文艺部报名,准备晚上的演出。

结果到了晚上,很多考的不尽如意的学生根本没有来参加毕业晚会,倒是其他年级、其他学校的人来的比较多,理由只有一个——主持人是闻名遐迩的陶陶。

以沫也参加了那天的毕业晚会。

那天的晚会准备得极其粗糙,大礼堂的前排坐满了学生老师,晚到的人便七七八八围在后面,吃零食的吃零食,喝酒的喝酒、谈恋爱的谈恋爱,干什么的都有。

以沫和江宁、徐行到的时候,已经在调灯光、音响了。化着大浓妆,一袭红礼服的陶陶忙着试音,根本无暇顾及旁人。人群后面,好几撮外校男孩拼命朝陶陶吹口哨。

江宁从礼堂后排拖了一张课桌出来,又搬出三张废弃椅子。以沫配合地拿出纸巾,细细地擦拭起来。江宁环顾四周一圈,跟他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江宁前脚刚走,陶陶就从幕布后转了出来,快步走到辜徐行面前,拽着他就走:“男主持人感冒了,来不了了,赶紧帮我救场子。”

辜徐行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她风风火火地拽去了后台。

等江宁抱着一大堆零食啤酒回来时,晚会已经在钢琴声里开幕了。

弹钢琴的是高三年级的艺术生,身材细瘦,长相甜美,后面这群边缘人哪里顾得上欣赏节目,纷纷议论着那位钢琴女的生平八卦。所以,传到以沫耳朵里的全是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那低微的钢琴声,倒真像飘在遥远的海上。

钢琴演奏完毕,聚光灯亮起,陶陶携着穿一身白色西装礼服的辜徐行出场。

雷鸣般的掌声落下,一阵更喧哗的嗡鸣声传来:夸辜徐行帅的,夸陶陶好看的,贬低陶陶的,说他们金童玉女的,说他们穿得像结婚礼服的,不一而足。

以沫静静看着台上的辜徐行,那么俗气的礼服穿在他的身上,居然也很熨帖优雅,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沉稳。

以沫恍然看着灯光下着正装的他,生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陌生感。她晃了晃头,努力回忆他穿校服,穿休闲装的样子,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他天生就是该着正装,站在聚光灯下的。

这样的他,真的很完美,台上的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天生一对。

她看得出神,江宁忽然将一罐啤酒递给她:“喝吧,心里痛快点。”

以沫看着那罐酒,听从了心底叛逆、放纵的声音,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寡淡苦涩,却没有白酒那种攻击性,她皱了皱眉,借着刚才那股气势,又灌了一大口。

江宁漫不经心地撕开一罐酒的拉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爽快的时候。”

以沫不知不觉地喝了整整一罐酒下去,一股热热的躁动在身体里升腾起来,她忽然特别想找个人说话,又想躲着一个人哭,那些被她压抑多日的情绪蠢蠢欲动。

她疑心自己醉了,可是她的脑子反倒比平日更加清醒,一些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在这股呼之欲出的情绪里都想通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兴许在酒精的刺激下,另外一个自己被激活了?

她红着脸又去拿另外一罐,小口小口地抿着。

台上轮番上演着水平参差的节目,以沫晕晕地看着,她觉得没刚才那么难受了,因为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身体变得很软,连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里又还有计较什么的力气?

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牵挂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是想着,她又去抓面前的酒,一口一口的往下吞。

江宁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使劲辨听身边的声音,灌入耳朵里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她轻轻趴倒在桌上,朦胧睡去时,依稀听见一个啤酒罐掉在地上的声音——“啪”。

以沫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她吓得蘧然坐直身体,茫然向四周望去,见自己还在那个大礼堂里,不禁有种黄粱一梦的虚幻感。

她头晕脑胀地往旁边看去,江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此时,晚会已经快落幕了,台下的人癫狂了般朝台上的主持人起哄:“我们要对唱!对唱、对唱!”

台上的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对唱,对唱!”

陶陶看着下面群情激昂的观众,咬唇想了想,凑过去跟辜徐行说了几句耳语。见他点头答应,陶陶转过头来对着观众说:“那我们就唱一首《铁血丹心》吧!”

下面的人静了静,纷纷叫了起来:“我们要情歌对唱!”

毕业离校,意味着花季雨季的结束,他们的起哄,其实是对美好爱情求而不得的憧憬。

陶陶和辜徐行对视了一眼,他们对台下同学的要求,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谅。他们关了话筒,商量了一阵。末了,陶陶打开话筒:“那就《相思风雨中》吧。不过有个要求,大家一起伴舞吧。”

她的话音刚落,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怀旧的前奏应声响起,一束暖色调的柔光落在两人自然牵起的手上。

像有一把匕首骤然捅进心口,以沫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

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

分飞各天涯他朝可会相逢

萧萧风声凄厉暴雨中

……

啊……寄相思风雨中

啊……寄痴心风雨中。”

原本凄艳的歌词,被他们唱来,竟是那般缱绻婉转。

那把刺进心里的匕首狠厉地搅动着,以沫死死抓住桌角,直抓得指节发白。

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歌,却长得叫人难耐。

以沫看着眼前双双对对起舞的人群,又看看洞开的后门,脸色煞白地朝那里走去。

在台上唱歌的辜徐行一早就发现了以沫的异状,一首歌唱完,他匆匆谢幕,来不及脱掉礼服就往外跑。

偌大的校园里,四处亮着明晃晃的灯。

他往校门口追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一个柔柔弱弱的白色身影在往多媒体大楼里走。

他隔着人群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全然不察,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他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却没有叫住她,默默尾随她往天台上走去。

夏日的天台被四面刺槐的浓荫遮住,斑驳的月影、灯影落在灰白的地面上。

她缓缓爬上他素日读书的台阶,站在一盏路灯下,扶着铁栏杆眺望远方。她的站姿笔直,瘦削的背影看着很柔弱,却不娇怯。

温热的夜风将撩动着她的长发,在她的衣襟、裙角出鼓胀,让人生出点错觉,只要她这样纵身一跃,就会凭虚御风而去。

这个联想让辜徐行惊了一下,他快步上前,叫了一声“以沫”。

以沫应声回过头来,淡淡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一片反射出月光的湖泽。但是她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又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嗅到她身上的酒气,轻轻蹙了下眉,试图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她冷冷地说。

“你醉了。跟我回去。”他不容反抗地下命令。

以沫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我不回去!你凭什么管我?”

一句话吼完,她脱力地跌坐在台阶上,自以为很大声地说:“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让我往东,我就一定要往东?我一点要不想回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我就要提醒自己是个可怜虫,是个被人用同情心、内疚感圈养起来的阿猫阿狗。”

她使劲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是脚底下绵绵软软的,怎么都站不稳,耳边,像有一群烦人的蜜蜂在飞舞,她用力挥了挥,喃喃地说:“我不想回去。我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你。你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一会儿给我很多希望,一会儿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抓住她挥动的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跟我走。”

她摇摇晃晃地推他,瞪着他说:“其实我特别讨厌你,比江宁哥还讨厌你。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认识你。不过现在好了,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慢慢的,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苍白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孤独无助的表情,空洞迷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悲伤:“再也看不到了……”

像有什么在心口蛰了一下,辜徐行深吸了口气,忽然低头朝她唇上吻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自己的思绪都震乱了。

他怔怔松开她,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她。她依然那样哀哀地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脸上、唇上还是本能地透出了一层迷人的嫣粉。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揽过她的腰身,一股温热从传递到他掌心,那团温热沿着他的手心烧进心里,他觉得身体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含住她濡湿柔软的双唇。他呼吸之间充斥着她的气息,他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一刻,他不想寻找理智,他贴着她的唇,脉脉辗转,继而试探性地探出舌尖,抵开她的唇齿搅动起来。

以沫圆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她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拿勺子喂她吃果冻,那果冻滑溜溜的,却一点儿也不甜。可是那种感觉又不像是在吃果冻,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抱紧面前的人,努力含住那颗滑动的果冻,使劲吸了几下,想往下咽。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回抱住她,紧贴着她的身体,越吻越深。他的手沿着她的背部曲线一路往下,触上她后背光裸的肌肤,那里的每一寸曲线都透着神秘的**。他微颤着咬住她的唇,灼热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去。

以沫本能地绷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淋下,他骤然清醒了过来。他收回手,羞愧地将她裹进怀里,席地坐下。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一颗心狂乱地跳着。他屏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体里的燥热才渐渐退去。

夏天的夜燠热难当,半梦半醒的以沫只觉胸口像有火在烧。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着些画面,时而是毕业晚会,时而是爸爸终纵身跳进火海,时而是自己站在人去楼空的辜家院子里,时而又是陶陶和辜徐行结婚的场面,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她蹙着眉,轻轻说了句:“哥哥,别丢下我。”

朦胧间,一只手从她眼角抚过,又轻轻落去她头顶:“不会的。”

那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骨,抚她的脸颊,落在她的唇上:“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无论世界怎么变,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以沫醒来时,看见窗户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觉得有些不对。意识到外面已经是中午了,她忙掀开毯子,翻身坐了起来。

刚一坐起来,她的脑仁子晃着痛了下,她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昨天的事情,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喝酒了。继而,她又想起陶陶和辜徐行主持毕业晚会的事情,再往后的事情,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她飞快地起床,下楼。

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响动,眼角斜了下,不冷不热地说:“哟,醒了。”

以沫有些不自在地点了下头,闪身进洗手间洗漱。

王嫂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直到以沫都收拾妥当,才把饭菜摆了上来。

以沫坐等她们都开动,才犹疑地端起碗筷,看了眼外面:“不等哥哥了吗?”

“阿迟早走了。”

以沫“哦”了一声,不解地问:“他去哪里了?”

“跟陶陶出国旅游了。陶陶大清早就来了,说国内到处闹非典,不如一起去搞个什么间隔年旅行……现在的小年轻做事情都风风火火的,好像出国就跟去隔壁串门一样。”

以沫顿了顿,忍不住又问:“这么快?不等高考放榜吗?”

“他们哪用得着在乎这个?”

以沫还欲开口,慢条斯理吃着饭的徐曼低声咳了下,示意她安静吃饭。

饭毕,以沫找到江宁家,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跟他们一起旅行去了。她刚走到他们家门口,就听见门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以沫惊了一下,愣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该敲门。

里面传来江宁的咆哮声:“你们爱离不离!都别拿我撒气!”

以沫吓得倒退了一步,刚准备溜走,门“砰”的打开了,一身怒气的江宁红着眼冲了出来,见以沫在外面,不禁一愣。

他的脸上、手臂上都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以沫下意识往屋子里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皮箱被撞翻在地上,地上丢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江宁的爸爸颓丧地半跪在地上,像是一尊绝望的雕像。

江宁有些迁怒地瞪了眼以沫,快步冲下楼去。

等到以沫追到楼道口时,他已经骑着摩托轰然往外面驶去。

收假后的第二天,聿城下了场小雨,因为没有带伞,以沫和许荔跑到车站时,被夜雨淋了个半湿透。

惯于淋雨的以沫并没把它当回事,回家冲完澡,吹干头发就睡了。不料第二天起来,她的头脑就开始发晕,嗓子也痒得难受。

吃早餐时,她刚把一勺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放进口中,冷不防就咳了出来。她连忙撕了张纸巾,掩住嘴连连咳了几下。等到气息平定下来,她拿起勺子准备接着喝粥,就见那边的徐曼忽然放下了勺子,夺过一张纸巾掩住口鼻,面色警惕地盯着她:“你感冒了?”

王嫂也有些紧张地放下了碗,关切地朝她看去。

以沫刚准备开口解释,浑身忽然打了个激灵,瞠目看着徐曼:她不会以为自己得非典了吧?

“王嫂,你赶紧摸摸她的额头,看发烧了没。”

王嫂应了一声,探手触她的额头,有点担忧地说:“有点发烫。”

“你快去拿体温计来,把口罩也拿两个来!”

徐曼死死掩住口鼻,嫌恶地说:“这大热的天,你怎么会感冒?”

以沫也有些急了,连连摆手解释:“阿姨,您先别担心,昨天放学时下了雨,我被淋了,可能是有点感冒。”

“你起开,离我远点。”徐曼抓着椅子扶手,抓过王嫂手里的口罩戴上,“王嫂,你也戴上,赶紧给她测一下。”

王嫂知道她的脾气,一贯的小题大做,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戴上口罩,把电子体温计放进以沫耳朵里一测:“哎呀,是真有点低烧。”

“那怎么办?”徐曼“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会不会是非典?”

“您先别急,不会那么巧。”

“怎么就不会那么巧了?咱们聿城已经有三十几例了!非典多容易传染啊,这孩子整天东游西**的,怎么就不会是得非典了?”

“东游西**”四个字听在以沫耳朵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愤懑。她咬住唇,低下头去,不再辩解。

“要不我们带她去医院验验血吧。”

“谁带她去?医院现在是SARS病毒传播的高危地方,谁敢带她去?你去吗?万一你被传染了,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情怎么办?”

以沫有些心冷地说:“阿姨,我先去上学,中午的时候自己去医院做个血检。”

徐曼反应激烈地说:“你这个孩子还有没有心了?你现在时非典疑似病人,怎么还能出去?万一感染了别人怎么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只是普通感冒,这个时候传染了别人,不是给人家增加压力吗?”

她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理,以沫只好噤声:“那我请假,等会儿自己去医院。”

“在家也不行!这两个月暑假,我都在家里待着,你万一是非典,我们怎么办?”

王嫂有些看不过意了,赔笑反问了一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看要怎么办?”

徐曼想了想说:“现在去医院血检不合适,不管是不是非典,被留下观察都是很危险的。这样吧……你一会儿带她去城北,让她自己去那里住。你帮她请一个星期假,观察观察情况再说。”

王嫂想了想,问:“要不给北京打个电话,问问首长的意思?”

“你糊涂了?我们老辜现在哪里还有时间管这个?你这不是给他添乱吗?”徐曼说完,指着以沫,“快去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跟王嫂去城北。”

以沫静静看着徐曼的眼睛,已经冷透的心,一点点碎裂开去。

回到房间,她面色平静地将所有课本和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收拾好。临下楼前,她站在楼梯口,久久环顾四周。

王嫂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怎么这么重?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住几天就回来了。”

以沫鼻尖一酸,勉强笑着回道:“嗳。没事的。”

车开到城北时,入目便是黄土矮坡和坑坑洼洼的宅基,放眼看去,满目榛荒。

徐曼就职的某部队信息工程大学就坐落在这荒郊野外,作为该校教授,徐曼名下有一套两室一厅的职工住房。那房子简单装修过,她从来不去住,只作为偶尔午休的场所。

以沫进屋时,一股淡淡的湿气传入鼻端。她站在空旷的屋中心,暗想,此时此刻的她,多像是被流放了。

王嫂又奔波了大半天,为她置办了各种瓜果食材、感冒药,这才放心回大院。临走前,王嫂说:“我一回去就要围着她转,很难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身体,一有情况就给家里打电话。你徐阿姨是在更年期,脾气有点坏,但心是好的。你别多想,感冒一好就赶快回大院。”

以沫乖巧地点头,目送王嫂出门后,以沫靠着门合上了眼睛,心里慢慢浮出几个大字:再也回不去了。

以沫在屋里走了一圈,一应家电都很齐全,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如王嫂所言,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以沫待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每天平静地自学复习。她很享受久违的安静和自由,在这个屋子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她可以在睡不着的时候把卧室灯打开。她不需要担心有人说她浪费电,更不需要担心有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挑剔着她的言行。

她的感冒,在第三天就已经痊愈了,但是她一直拖着没有回大院,也没有回学校。

第四天、第五天她还活在一片虚妄的其乐融融里,等到第六天、第七天时,那种强撑的坚强还是自行破裂了——没人接她回去。她被遗弃了。

人都有预见悲伤结局的能力,以为自己打够了预防针,到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其实等到结局真正到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比想象中的还要痛。

第八天晚上,她一个人抱膝在灯光里。郊区的夜阒寂得吓人,好像整个黢黑的世界里,只有笼着她的这么一小团光。她直观地觉得自己漂泊在一片海上,不明前路,也不知道自己将何时覆灭,前所未有的凄惶。

那是她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她默默背上书包,像往常那样去了学校。

除了许荔,没人留意到她消失了八天,也没有人关心她在那八天里经历了什么。像她那样一个人,即便消失了,人们也只会当她从未出现过。

她以前会为这点而自哀,但是现在,她不会了。

以沫期考完的第三天,辜家派了司机来接她回去。

她默默收拾了东西,一言不发地跟司机回去了。

王嫂见了她,表情有些尴尬内疚,她将以沫拉去一旁解释了很多,以沫善解人意地表示她都能理解。末了,她问:“是哥哥还是伯伯要回来了?”

王嫂愣了下,说辜振捷后天回来。

以沫点了点头,若非他们要回来,徐曼又怎么肯把她接回来?

见气氛有些尴尬,王嫂连忙跟她说了些新闻:

因非典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北京已经解禁了。等辜徐行过几天回来,全家就一起搬去北京。末了,王嫂又欢欣地补充,辜徐行和陶陶都考上了清华。

以沫微微笑了下,波澜不惊地问:“那江宁哥呢?”

乍然听到“江宁”这个名字,王嫂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以沫想起高考那天江宁脸上的红肿,有些不放心,放下东西就准备往外走。

王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要去找江宁?”

以沫点点头。

王嫂表情怪异的说:“别去了。”

“怎么了?”以沫的声音扬了下。

“他们已经不住在大院里了。”

“为什么啊?”以沫有些诧异,同时,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向她笼去。

“他爸爸已经转业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以沫一时难以接受。她想过彼此的分离,但是没想到分离来得这么快。

“是转业去了外地吗?”

“那倒没有,还是在聿城,听说他爸爸转业后在城建局当领导。”

“哦……”以沫松了口气,只要还在聿城,那就不算远,“那他家是不是搬去城建局了?我去上那儿找他。”

“哎!”王嫂拽她的手紧了紧,“这孩子!说了别去就别去。”

以沫一下子急了:“王嫂,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江宁哥出什么事了?”

王嫂心知是瞒不过去了,犹豫了好久才说:“不是他,是他家里出事了。前几天,他妈妈跟一个深圳富商私奔了,这事儿在军区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他那个妈妈可真狠,他爸爸这边刚一转业,她就大张旗鼓地拎着箱子私奔,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他爸爸一路哭着求她留下,走到大门那儿都给她跪下了,她愣是连头都没回一下。他爸爸回家后,当场就想不开跳楼了。好在人没死,但是一条腿断了。你辜伯伯也是为这个事情,才这么急着往回赶的。”

王嫂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忽然觉得很累,就像身陷泥沼,苦于无法自救时,还有什么拖着她往下坠。

那天夜里,以沫用家里的座机断断续续给江宁打了很多个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始终没有开。次日,不知如何是好的以沫又接着打电话,耳边依旧是那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等到下午四点的时候,以沫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换了衣服准备上城建局碰碰运气,不料人刚出门,客厅的电话就响了。

王嫂从厨房出来接起电话,吃惊地叫住以沫:“以沫,找你的。”

以沫直觉是江宁找她,着紧跑上去,捧着电话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边默了很久,才传来江宁喑哑疲惫的声音:“你来大院门口接一下我,他们不让我进。”

军区大院一向管理森严,不管你曾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对这里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有自由进入的资格。就算哪天你想再回来看看,也要由熟人接引,在指定的时间里探视。

以沫有些不是滋味地挂了电话,她的一无所有,哪里又比得过江宁的失去一切?

大半个月不见,江宁瘦了很多,他穿着件宽松的烟灰色T恤,头发凌乱。以沫定定看着他的双眼,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木然冷淡。

以沫领他进了大院后,他就撇下她,僵硬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像被一股力量狠狠压住了一般,满身落魄颓唐。以沫蹙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厉害。

一路上有不少人看见了他,都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像是要从他脸上寻找那桩家庭伦理新闻的后续。

他无视那些目光,拖着步子一路前行,走到他家以前住的地方停下。

以沫顺着他的视线往三楼看去,那里的窗户洞开着,一扇窗支棱在微风里,透着种下世气。

楼下的水泥地上,隐约还有干涸的血迹。想必那就是他爸爸跳楼的现场。

江宁站了很久,举步朝南边走去。

以沫随着他默然前行,直到走进那片暌违已久的荒地。

当江宁再次打开那扇木门时,以沫的心境已不同上次的心酸,而是有了一种洞悉世事浮沉的慨然。

地下的萋萋绿草在他们脚下发出窸窣的响声,江宁一路走到那个废弃水塔下,沿着锈蚀的铁皮梯子往上爬。

以沫没有丝毫犹豫,也随着他爬上了水塔。两人并肩坐在那水塔的边缘,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过了很久,江宁嘶声说:“我们都是被圈子抛弃的人,抛弃你懂吗?”

以沫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她记得这是江宁跟她在这里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怎的,以沫的眼圈骤然红了,她轻轻颔首:“懂了。”

这回,她是真的懂了。

江宁从衣兜里翻出一盒烟,取一支点燃:“很奇怪,有时候,你越怕什么,什么就来得越快。”

说完这句话,他望着天边的云霞开始沉默。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身边七零八落地丢了很多支烟蒂。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沫抓住他点烟的手:“别抽了。”

江宁侧脸看定她,咧嘴笑了一下:“怎么?你心疼我?你喜欢我?”

他的笑容充满了讽刺,他的眼神阴翳得叫人心寒,如此陌生的他让以沫很害怕,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江宁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忽然将她按倒在地上,贴着她的脸问:“你不是一直很爱他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关心起我来了。哦……我知道了,是他不要你了,所以你就想起我来了。”

以沫羞怒交加,使劲挣扎着:“江宁哥,你乱说什么呀?你快放开我!”

江宁死死按着她,一手轻轻钳起她的下巴:“你难道不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挣扎的?”

以沫顿时停止反抗,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江宁缓缓松开她的下巴:“你爱他,陶陶也爱他,世人都爱他,连老天爷都他妈偏爱他!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么不公平?他已经拥有一切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陶陶?”

以沫又是害怕又是难过,眼睁睁看着他,不敢说话。

提到“陶陶”二字,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泌出,沿着他白得青苍的脸滑落,滴在以沫脸上,冰冰凉凉的。

以沫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卸下满心的防备,期期艾艾地安慰他:“哥哥……没有抢走陶陶,他们只是好朋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他们都一起旅游这么久了,还可能只是好朋友吗?我要多傻,才会这么以为?”江宁圆睁着眼睛,含泪质问,“就算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未来呢?他们都考上了清华,以后朝夕相对,迟早要在一起!我呢?我只考上聿城大学!你说说,我现在还能凭什么和陶陶站在一起?”

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袭上以沫心头,她哽咽了一下,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江宁松开她,重重地躺倒在地上。绝望、痛苦狂暴地在他身体里翻滚,他用手背挡住酸疼难耐的眼睛,额角爆出骇人的青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很久,眼泪一滴滴从他指缝里落下。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他心中重重一动,起身一把抱住她的腰,大声恸哭起来:“你告诉我,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吗?我那么爱他们,可是他们一丁点爱都不肯给我?他们一个个说走就走,说跳楼就跳楼,说利用我就利用我,好像我的心一点也不会痛!”

以沫轻轻搂着着他,腰被他勒得发痛,无数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着。天际,暮云瞬息千里地变换着,在迎面射来的夕阳微光里,她缓缓垂下幽黑的长睫,洒下一片浓重的悲悯。

他的眼睛不再像刚才那样呆滞无光,幽邃得像一个长焦镜头,她努力朝里面张望,却怎么也看不透镜头后的世界。

从那一刻开始,以沫再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