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画师”的局
“大爷,这是哪家快递的包裹?您大概什么时候收到的?”卢克问。
“哪家都不是,两个小孩儿给我的。”
“小孩儿?”
“没错。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众人瞠目结舌。卢克马上吩咐刘依守根据文创基地门口监控去找那孩子,然后和左汉一起把画卷起来,准备拿到队里仔细研究,这儿毕竟不是讨论案情的地方。
回到警局的时候,天还亮着。卢克迫不及待取出卷轴,拿到张雷的办公室里,三下五除二挪开了长桌上的瓶瓶罐罐,将血画展开。
“咱们的书画专家,”卢克转向左汉,疲惫的双眼因为勉强的假笑而挤出无数道鱼尾纹,“现在轮到你发光发热了。”
左汉早就开始打量这幅画,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是《万壑松风图》,原图长什么样,之前已经给你们看过了。在分析‘大画师’的临摹作品之前,我先简单讲讲原作吧。”
卢克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李妤非很机灵地把早已买好的《万壑松风图》原大复制品找出,并排放在“大画师”的作品边。
“《万壑松风图》是宋代画家李唐所作,和郭熙《早春图》、范宽《溪山行旅图》并称宋画三大精品。李唐是一位爱国主义画家,又生活在朝廷羸弱屈辱的年代,可想而知,他有多热血就有多郁闷。这张画作于宣和六年,也就是1124年,当初已经是北宋历史上最屈辱悲壮的岁月了,本来以爹自居的朝廷,反过来要做北方敌人的孙子。就在这幅画完成三年后,靖康之难发生,北宋灭亡。”
“等等,”李妤非道,“不是讲画吗,怎么都上成历史课了?”
“又着急了,学学你们卢队长。”左汉笑道,“考考各位,北宋朝廷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李妤非道。
“这是整个国家的特点,我问的是朝廷。”
“皇帝都多才多艺,不务正业?”张雷半开玩笑,但他觉得这个玩笑和本案非常相关,毕竟宋徽宗本人也是著名画家。
“这是一个特点,但更深层的特征是文人在朝廷里的地位被空前抬高。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宋朝文人就一直碾压武将,我们都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当初宋朝的GDP占全世界的60%到80%,但一个国家再富庶,没有强大的国防依然很危险。北宋声色犬马,过一天是一天,文官治国,而文人普遍有点小资情调,不少人还软骨头。这样一来,在边防上自然步步退让,以求安生。”
其实卢克也想让左汉快速进入正题,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着急只会迎来左汉的嘲讽。
“那我进入正题。”左汉仿佛会读心术,“刚才说过,李唐是一位爱国文人,他对当时的乌烟瘴气是十二分不满的。《万壑松风图》里最重要的意象就是青松,而青松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代表坚毅、高洁、坚贞不移,可以象征军人、革命英雄等等。比如我的偶像陈毅元帅就有一首诗曰:‘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你们想想,李唐在这幅画里一口气画了那么多松树,他想说明什么?他怒其不争,希望宋朝的文官们都能挺直腰杆去抗击外辱啊!你们再看这山石,之前的《富春山居图》和《早春图》,画家采用的皴法都是相对柔软的长线条,而这张里面,几乎都是短而刚劲的刮铁皴、马牙皴。笔法不同,用意不同。李唐既没有欣赏富春山的逸兴,也没有研究早春美景的雅致,他要表达一种坚贞的态度、咬定青山的力度。所以你看他在画山,其实他在寄托自己的爱国精神,这幅画早就超越自然界的形态了。”
卢克终于嚼出点味儿来,忍不住点头:“所以,‘大画师’选《万壑松风图》来临摹,是想表达对胡求之这个文人中的败类的厌恶和痛恨?”
“文人中的败类可以简称斯文败类。”左汉不忘损卢克一嘴,“我不清楚‘大画师’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胡求之,还是在作案过程中查出胡求之的恶行后临时起意杀他——毕竟《万壑松风图》是从最开始便选好要画的——不过卢队长的观点,我非常赞同,想必‘大画师’也觉得把这幅画套在胡求之头上再适合不过。”
《万壑松风图》,宋·李唐,纵188.7cm,横139.8cm)
众人点头。
“其实有人认为《万壑松风图》画的是春天,但我不这么认为。‘大画师’能把它安排在‘夏’的部分,想必也不这么认为。这张画里高山大壑,顶天立地,松林深远,密密层层,泉水丰沛,云雾缭绕。能画出这种大气象,画家心里想的,一定是万物蓬勃盛极的夏天。”
“那‘大画师’这张怎么都没体现出那种蓬勃的感觉啊?你看这松树画的,蔫头耷脑、稀稀疏疏的,跟之前两幅血画比起来,实在有失水准啊!”李妤非这一席话,立即将众人的视线从原作复制品转向“大画师”的血画。
“这段时间你还真没白学,都会看画了。”左汉挪了两步,靠近“大画师”版的《万壑松风图》,“你说对了一半。这幅画确实把松树画得蔫头耷脑软绵绵,但这可不是他有失水准,而是刻意为之。其实本案中,‘大画师’确实没有充足的时间作画。从胡求之被掳走到我们看到画,不过大半天时间。再减掉他杀人、处理尸体、制作视频等时间,那就更少。但《富春山居图》的案子已经说明,即便是潦草地临摹,‘大画师’也有本事抓住原作的精髓,用最简单的笔法把原作意临出来。这幅血画里,山石部分虽然画得简单,可那种巍峨坚硬的质感已经表现得很好了。相比之下,象征文人的松树,却和原作的意味如此大相径庭,可见是‘大画师’意有所指,‘匠心独运’。”
卢克觉得这个一点都不好笑。
“来说说和整个案情相关的吧。”左汉跪到地上,指向画面最上方大山峰左侧的一座小山峰,“看见没,在这座山上,他用极小的字写着‘夏山如怒’,这里也是李唐原作落款的地方。宋代画家都习惯将落款隐藏在画面中,而不是去占用画面空白处。直到后来的朝代审美发生变化,我们才见到那么多在画面上方空白处题款的作品。另外,这座小山峰边上的另一座小山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枚血指印,我想这八成就是大画师砍下来的胡求之右手食指的指印。可见‘大画师’作案真的很有系统性,个人风格也很明显,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大作品。”
“他已经画了这么多张了,你就不能看出这是谁的风格吗?不是说字如其人吗?余东市有没有哪位画家的笔法与这些画中的任何一幅类似的?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我说过,‘大画师’画什么就像什么,他极善于模仿他人,更善于隐藏自己!为今之计,与其看笔迹,倒不如再回到你们的刑侦手段,看看能否查出些什么。”
话音方落,刘依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带回了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知道‘大画师’怎么把包裹成功递给门卫大爷的吗?”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气喘,“他戴着个雷欧·奥特曼的面具,乍一看就像是某个商家在做活动。有俩小男孩刚从附近的幼儿园放学,在一棵大树下等爸妈来接。这时‘大画师’拿着个变形金刚走近他们,说他手里有俩小包裹,他们一人拿一个,看谁先冲到文创基地的门卫大爷那儿把自己的包裹递给大爷,就把那个变形金刚送给谁。结果这俩倒霉孩子,一个拿着血画,一个拿着胡求之的……那啥,就争先恐后地朝着门卫大爷狂奔而去。等他们回过头来找奥特曼的时候,奥特曼在树下留了俩变形金刚,刚好一人一个,皆大欢喜。”
众人听罢,又想笑又想哭,只觉泪中带笑,笑里含泪。不用想,“大画师”既然能切断警方通过快递公司查他的路径,自然不会给他们通过监控找到自己的机会。卢克例行公事地交代郭涛去查监控,然后继续琢磨案情。
约莫7点半,丁书俊从法医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透明塑料袋,里边是一张A4纸:“又发现一首诗,和之前的类似,拿去看吧。”
左汉早知得来这么一出,但还是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哎,我说,我建议今年年底你们可以给‘大画师’出本诗集,然后排练个诗朗诵,这样年会就不愁没节目啦!”
“年会节目我已经想好了,叫‘暴打外聘专家’。”卢克说罢也不理会左汉,扭头问丁书俊,“这次在哪儿发现的?”
“胡求之的胃里。”
“没创意。”左汉一边咕哝着,一边展开A4纸。这回“大画师”还是用苏东坡的字体写,不难看出,有些字简直和《寒食帖》的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经过简单断句,左汉轻声读道:
夏天如一只着火的飞鸟
从她的心头穿过
那火焰在她青春的身体里盛开
燃尽她血管下的不甘和污浊
她的身体如一只着火的飞鸟
从夏天的心头穿过
我看见漫山愤怒生长的碧绿的烈焰
那是迎接杀戮者的壮丽烟火
“真是一首好诗。”左汉称赞着,也不得不坦承,“我确实没法从这里面读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大画师’无非又走了一波形式主义——还是A4纸,还是苏东坡,还是现代诗。”
“感觉左老师的业务能力急剧下降。”卢克皱眉,“根据前两起案子的经验,‘大画师’习惯在现代诗里说明杀人原因。而从前半段的最后两行来看,我认为‘大画师’这次杀胡求之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参与盗画,而是因为傅小娟的死!”
“有理,有理。”左汉又将诗读了一遍。
卢克对左汉这两天的状态无语。看来这个外聘专家还是靠不住,不能有了左汉,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反而自己没了主见。
他拿出余东市地图,吸在办公室的白板上。
余东的道路规划,采用环形放射式路网,一共有四条环线。他用红色马克笔标出三起案子中血画的发现地:位于市中心小金湖湖心岛的省博物馆、位于东二环的奋进大厦,以及位于南二环的时代文创产业基地。好巧不巧,若是把这三个地方连在一起,恰好是个等腰直角三角形。
“你们说,这个三角形的区域,会不会就是‘大画师’的心理安全区?”卢克用红笔将那个三角形区域围了起来。
“什么心理安全区?”左汉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想到了,这概念他爸曾经说过。
“心理安全区是犯罪心理学概念。其实很简单,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理安全区——你的家、学校、公司、常去的购物商场,也就是所有你熟悉,因而让你感到轻松自在的地方。罪犯也有自己的心理安全区,毕竟杀人并非拍死只蚊子,罪犯往往会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区域下手,大部分连续作案的凶手更是如此,这种选择往往是下意识的。”李妤非刚从象牙塔里出来,不免卖弄她的所学,“以一个人熟悉的地点为圆心,扩大到五百至一千米,这就是一个心理安全区。当然,这也要看交通工具。如果你是步行,那么心理安全区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范围;但如果是骑自行车,就可以扩大到三公里;如果是开车,就可以扩大到五至十公里,甚至更远。”
“按照这个思路,”卢克接着李妤非的话道,“‘大画师’经常出没的地点可能在东部偏南,这里刚好是我市文化产业的聚集地,不仅有不少美术院校,还有大量画廊、书画工作室、文玩字画市场等,非常符合‘大画师’的身份特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大概是目前少有的向“大画师”主动出击的分析了。
“我认为你这个分析有问题。”左汉不合时宜地泼冷水,“你这三个点,标的是‘大画师’摆血画的地点,而不是他杀人的第一现场,我想如果他要寻找安全感,应该在这个三角形范围内杀人才对。可现在唯一确定的第一现场都到南三环外了,前两起案子的第一现场虽不确定,但监控告诉我们,‘大画师’的行动范围甚至包括郊区,可见心理安全区理论根本不适用于本案。退一步说,你们觉得像‘大画师’这个级别的凶手,他还需要什么心理安全区吗?选在这三个人员密集的地点摆画,他不是寻找安全感,他是寻开心!”
李妤非被左汉的话雷得外焦里嫩。
“那可说不准。”卢克针锋相对,“从监控中看,‘大画师’行动敏捷,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绝不会超过四十岁。而我市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什么稀奇的命案,可见他很可能也是初次作案。无论心理素质多好,对一名新手来说,一个给他安全感的环境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关于你说的区域扩大问题也能解释。他不是至少有个淮海牌老年代步车嘛,胡求之案他甚至还有陈院长的汽车,所以范围扩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左汉还想说什么,但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那个红色的等边直角三角形在地图上太过醒目,像一个远古的符咒,令他两眼昏花,张口结舌。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大画师”写“画亦有风水存焉”起,左汉就坚信“大画师”的作案逻辑一定和中国画的哲学相关。但是一桩桩新的案件,一拨拨新的涉案人员,实在令他无力招架。他也居然很久没再往这个角度思考——这显然是一个重大失误。
“大画师”要画五幅血画,春夏秋冬,外加一个“长夏”,这对应的显然是风水中的五行。再进一步,五行对应的一定是五方——东南西北中。现在市中心发生一起,东二环发生一起,南二环发生一起,这还不够明显吗?对于“大画师”这种对手,一个“心理安全区”怎么可能解释得通?
可他一直没和卢克提这点,因为他自己也没准备好怎么说。这些零零散散的猜测,即便说出来,对案子的侦破又有何用?即便下一次真是在西二环某处发现血画,那又怎样?那时人都没了。
今天他的脑子着实不在状态,现在不是思考案情的时候。他作为外聘专家能熬到这个点,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他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知道一定很晚。一看表,过8点半了——似乎也不算太晚。但他决意拎包走人,今天实在经历了太多。
卢克看出左汉的疲惫,决定让他先别干了。他明白,“大画师”终于杀到了余东市书画圈,这一定让左汉不好受。“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打起精神来研究案子。”他说。
可是除了左汉这个“外人”,人民公仆们没一个挪动半步。
左汉心不在焉地给各位竖个大拇指,拿起包走人。
“喂,出来陪我喝酒。”左汉刚踏出公安局的门,便给曹槟打电话,“你再去通知连飞舟和崔勇,我通知苏涣。”
挂了电话,左汉又犹豫要不要拨苏涣的号码。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胡求之的死讯,但陈计白还是在警方的许可下,通知了和胡求之关系密切的几个学生,以便他们尽快更换导师,不致影响学业。胡求之是苏涣的导师,如此好色一人,时隔数年难得再次招了位男学生,想必对他是真心青睐,从他老带着苏涣参加各种活动便可见一斑。而苏涣好不容易成为胡求之这位全国著名画家的博士生,学业未半而导师没了,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大。
“喂,学长。”铃声响了好久,左汉才听到对方接起电话。
“左汉。”苏涣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显得非常疲惫。
“学长,想喝酒吗?”
“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在帮警方做事,第一时间知道的。”
苏涣闻言沉默半晌,道:“谢谢关心,左汉,还是你最懂体贴人。但我真有点儿累了,想自己待着静静。”
“学长,咱也好久没聚了,今天我也不好受,你就当来陪我喝吧。”
听左汉这么一说,苏涣反倒答应了。其实他也想喝点儿,然后对着小金湖咆哮。
夜里9点半不到,左汉、苏涣、曹槟、连飞舟、崔勇五人陆续抵达小金湖畔的渌水串吧。
除了左汉,其余四人全是美院学生。自己学校的招牌教授出了这事,谁都开心不起来。胡求之不仅刚刚遇害,还在之前身败名裂,更是让整个美院和书画圈跟着被网民唾骂。无论是从失去一位当代名家的角度,还是从自己跟着沾唾沫星子的角度,都足够让这群文艺青年浑身不爽。这烤串还没上,每人已经先干掉了一瓶青岛啤酒。
今夜的月亮圆得毫无瑕疵,仿佛一枚被宇宙之手点亮的围棋棋子。月亮穿行到哪里的云絮,那云絮就被照得明灿辉煌,一如盛宴的酒器上鬼斧神工的雕花。远处的天边透出一两颗星,在月光懒照的所在暧昧地眨着眼睛,那是大多数黑暗道路前方的一点光明,给人以希望,却总是黯淡得让人失望。
“学长节哀。”左汉打破沉默。
苏涣无奈苦笑,将一瓶新的青岛啤酒打开,对瓶吹了两口。
“我读本科时就很崇拜胡教授,毕竟在当代花鸟画家里,他的水平是数一数二的。我知道他那些臭毛病,也能理解。艺术家么,总会有些臭毛病。论好色,他远不如毕加索,更是没有凡·高的疯疯癫癫,既然我们能容忍毕加索和凡·高,何必对他如此苛刻?何况那些要考他研究生的女生本来就出于自愿,我一个外人,又能说什么呢?我真不是替他说话,只是这几年把这事想通了。要说他这好色的毛病,我其实也差点成了受害者。”
“什么?”连飞舟惊道,“学长,你……你,他……该不会还对男的……”
苏涣笑着摇摇头道:“你想哪儿去了。本科期间,虽然我也能算同届里的佼佼者,但和现在比起来还是差得远。胡教授的风流账太多,等着做他弟子的女生能组成一个连,我又不够优秀,所以能有我什么事儿?当时我知道他只想收女生,但还是不甘心。我拼了命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努力和诚意,让他知道尽管我还不行,但我是同龄人中画得最好的,我有无限的潜力,日后能成为他的骄傲。后来他终于答应给我一年时间等待和准备,也作为我的考察期。然而好巧不巧,就在我大四那年,他打算收的一个女生嫁了位上市公司老总,有钱了,也不想画了,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补了这个空,不用再等一年了。”
“我晕,还有这档子事!”曹槟忿忿道,“学长,你画这么好,胡教授居然还要把你排在那些女生后面,真是天理难容!”
“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或者公不公平就看你从什么角度看这件事。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比她们画得好,还比她们努力百倍,我当然最有资格成为胡教授的弟子。但从那些女生的角度,她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把自己的身体和节操都拿出来交换,我那一点努力又怎么比得上这种牺牲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胡求之太不是人!”左汉恨恨地将绿色的啤酒瓶蹾在桌上。
连飞舟急忙用手肘推了推左汉,示意他别在苏涣面前乱说。左汉自知失言,当即闭嘴。
“没事的。我太容易因为艺术家的造诣而容忍他们的毛病,这自然是有问题的。”
“学长,别说你一个人,我们整个圈子不都一直容忍着胡的好色吗?”连飞舟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看法,“胡教授早年丧妻后就一直没有再娶,所以他首先不存在对不起家人的问题。那些女生呢,知道胡教授好这口,这胡教授还没开口呢,她们就自愿像付钱一样把自己的身体送到他跟前,换得他录取名单上的一个位置。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除了道德上有问题,谁还能说什么?他没偷没抢,没杀人没放火,法律也拿他没辙。要不是这次逼死了傅小娟,我也不会对他们的私生活置喙!”
是啊,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若非强奸和逼死人,胡求之的所作所为还真是不少圈子的普遍现象,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众人陷入沉默。
“连飞舟,你们山水专业也有几个教授干过这事儿吧?”见许久没人言语,左汉道。
“当然,但绝大多数教授都是很正派的。即便确实潜过女生的那一小撮教授,也就收过两到三个这样的女生,绝不像胡求之这般肆无忌惮。而且,那几位教授还真是负责到底,不仅对人家倾囊相授,还到处给她们找门路。比起胡求之,那可是良心多了。”
左汉,还有一直不发话的崔勇,都对此无法理解,他们只认定这些男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不少人证明过,人的创造力和性欲是有关系的。”苏涣似乎要很严肃而学术地讨论这个问题,“弗洛伊德认为,创造力源于性欲及习得的社会规范的深层冲突,因为内在欲望无法尽情释放,性能量被转化为可以接受的形式:艺术梦幻及作品。他还认为,艺术家是一个让自己的情色愿望、非分愿望在幻想世界自由驰骋的人,然而他也有办法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那就是用独特的天赋将幻想寄托在某种现实事物上,制成艺术品。人们珍视这种艺术品,因为它反映了现实。”
“这是西方艺术家的价值观和哲学,但东方,尤其是中国古代艺术家,还是深受孔孟之道影响,在欲望方面非常隐忍克制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成就伟大的艺术。”崔勇的观点和他不同。
“是,但地球越来越小了,时代也不同了。中国艺术家接触了西方艺术思想和艺术品,西方不少艺术家、哲学家也试图了解东方神秘主义。价值观的分野已经开始模糊了。”连飞舟道。
“既然胡求之是国画家,那我就说东方艺术。我不认为做东方艺术的人,他们的艺术成就和性欲成正相关。”崔勇继续,今晚这个闷葫芦的话突然变得特别多,“相反,东方艺术更注重对人的欲望的控制。伟大的东方艺术作品,大都是在心平气和,甚至禁欲的情况下诞生的。在中国艺术史中,社会道德标准要大于艺术标准,人伦要大于艺术伦理,违背人伦、孔孟之道者,绝不会被艺术史承认。你看秦桧、蔡京,哪一个写得不好?可是有人认吗?”
连飞舟发现自己还真是想和这闷骚的家伙好好辩论一番,道:“现在已经全球化时代了,不是那个抱朴守拙、裹小脚的时代了,美学在变、在发展,现当代画家受到西方绘画哲学影响是不争的事实,包括胡求之教授。世界上无数艺术家文学家都有一大笔风流账,为什么胡求之不能算作他们中的一员?毕加索说艺术绝不贞洁,纯情之人不该接触艺术,没有做好足够准备的人也不该接触艺术。他一辈子那些风流账我就不用多说了吧?音乐家李斯特也是个浪子,从伯爵夫人到公主,到天真年轻的崇拜者,他谁都能勾搭。门德尔松都说他时而像个大**棍,时而像个翩翩君子。文学家也是啊,中有曹操、杜牧、郁达夫,外有拜伦、雨果、海明威,这一个个的,谁不是欲望强盛?我就认为,你对他们的伟大作品有多认可,就应该对他们的欲望有多宽容。”
是啊,艺术的道德标准,到底是什么?这恐怕不是他们几个还在上学的年轻人能回答的问题。
崔勇还要开口,刚刚还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连飞舟却突然捂起肚子道:“哎,不行不行,肚子突然又疼了,我得去方便一下。”他边说边起身,一溜烟儿朝串吧室内厕所奔去。
“逃兵,包,有本事别走!”崔勇对着远去的连飞舟的屁股骂骂咧咧。
“肯定是啤酒太冰了。”曹槟道,“肠胃不好,老毛病了,就这样还敢跟风喝冰镇的。”
“这家伙,一个人住,也不好好照顾自己。”左汉摇摇头。
“他,一个刚毕业就去开工作室的,恐怕眼里只有钞票了,哪懂得照顾自己?其实他在山水画上这么有天赋,如果坚持下去,能否画史留名不说,但肯定能一辈子做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他现在为了挣钱,开个工作室天天画行画,给各种老板做定制的风水图,也太不求上进了,你说是不是自毁前程?”崔勇评价道,“问题是,他们家比谁都不缺钱,至于这么贪吗?”
苏涣忙道:“算了算了,连飞舟不比咱们笨,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中把讨论对象从胡求之转向了连飞舟,情绪也逐渐摆脱了伤感或愤怒。
连飞舟小跑着回来,一身轻松,仿佛刚刚卸掉了沉重的装备。可他屁股还没坐稳,居然又拿起酒瓶就要吹。
“喂喂喂,你够了没有,逞什么能!”曹槟一把夺过他的酒瓶,“你脾虚,肠胃那么差,烤串和海鲜都要尽量少吃,更不该喝冰啤酒了。怎么,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你给老子滚,又不是我媳妇儿,管那么多干嘛。”连飞舟又把酒夺回来,“今天好不容易出来喝,必须尽兴!”
曹槟立马又给他夺过去,但不说话,只是猫头鹰似的瞪着他。
“连飞舟,你别喝了,我给你叫瓶王老吉。”左汉推了推连飞舟的肩膀。
左汉发话,连飞舟倒是顺从得很。可谁知曹槟又道:“王老吉也不行,他肠胃本来已经受凉了,还喝这种寒凉之物,不是雪上加霜嘛。”
连飞舟正要对着曹槟发作,左汉却饶有兴致道:“曹槟,你似乎很懂中医这些门门道道啊,没事还研究养生?”
“我的天,我出身中医世家好吗?我爷爷就是老中医,祖上也几代行医,直到我爸才断了。”
“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没告诉过我啊?”
“你又没病,我无缘无故说这干啥?”说着曹槟转向一旁的连飞舟,“不像某些人,表面装得很爷们儿,每次肚子疼求人的时候就是个包。”
左汉费了好大劲才压制住连飞舟杀人灭口的冲动,继续问曹槟道:“那他得怎么调理?我帮着监督监督。万一以后真出什么问题,老板们找谁去买风水画啊?”
“好,那我就简单讲讲。脾胃为后天之本,主运化,生气血。现代人工作紧张压力大,十个里面有九个脾胃不好。像连老板这种下场,纯粹是自己作的。”曹槟说起养生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众人仿佛来到《养生堂》节目现场,“脾胃靠养,药物为辅。只要保证每日三餐按时吃,每顿八分饱,不吃辛辣的,刺激的,坚硬的,不吃过热、过凉、过甜、过咸的,减少对脾胃的刺激,慢慢就好了。”
“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你不如叫我死了算了!”连飞舟发现,这样下来他只能喝白水,而且不能太烫,更不能太冷,最好精确到和他体温一样的那种。
“其实还有个方法,你可以去做艾灸。”像所有让别人烦的人一样,曹槟并没有发现自己很烦,“做艾灸也有个时间讲究,你最好在早上9点到11点做。首先,早晨人体与自然界的阳气逐渐转旺,在正午时分达到顶点,这期间做艾灸能够顺应天时。其次,巳时脾经当令,因此在9点到11点之间进行艾灸,对治疗脾胃又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社会上都流行三伏天做艾灸。道理是相同的,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阳气的顶点,这时候做艾灸能够很快逼出体内寒邪,达到所谓‘冬病夏治’的奇效。尤其是对于你这种脾虚的人,心、脾主夏,在即将到来的夏天做艾灸,可以给你以后省下不少麻烦。”
这“心、脾主夏”让左汉登时一个激灵。我怎么早没想到!
“曹槟你等一下,中医也讲五行对不对?我今天脑子有点迷糊,你清清楚楚给我解释一下!”左汉串也没心思撸,酒也没兴趣喝了,拉长了耳朵等着曹槟开讲。
“当然,”曹槟笑道,“《千字文》都背过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夏天是万物疯狂生长的季节,万物如此,人体也如此。人体五脏对应四时,具体来说,肝主春、心脾主夏、肺主秋、肾主冬。夏季对应两个脏器,是因为古人还有‘长夏’一说,也就是农历六月。《素问·藏气法时论》曰,‘脾主长夏’。一年之中,这段时间最为潮湿,大气压偏低,由脾所主。所以三伏天里千补万补,补脾最佳。”
左汉几乎没有把后半段听进去,各种案件细节在他脑子里叠加。他之前隐隐约约想到本案与五行的关系,但一直没有深究。其实五行不仅是简单的金木水火土。在中医中,它还对应肺肝肾心脾。在方位上,它对应西东北南中。在时间上,它对应秋春冬夏长夏。它还对应佛家五戒……
于是许多问题昭然若揭——他明白了为什么“大画师”要烧死胡求之,为什么那首他看不出信息的诗里写道“夏天……从她的心头穿过;她……从夏天的心头穿过”。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以及“大画师”的设计。
虽然左汉的突然离席让几位文青莫名其妙,但剩余四人还是继续没心没肺地吃着腰子。
左汉冲进警局的时候,刑侦支队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李妤非给所有人准备了方便面和咖啡,使这里弥漫着一股中西混合的味道。这一幕让左汉莫名动容。他的眼里有片刻的湿润,鼻尖有片刻的酸涩,但很快恢复如常。
“卢克,你们停一下,我有重大发现!”
夜已深了,钻入死胡同的分析又过于沉闷。左汉这一句话,似乎给每个人心里开了一扇透气的窗。他们刚抬起头,只见左汉已奔到白板前,擦掉了之前的内容,开始写写画画。
他在画一个表格。
他一边画,一边说卢克的想法肯定错了。卢克他们凑过来,脸上的表情也在不解、怀疑、惊讶、思索间转换。
大概十分钟后,一个条理清晰的表格出现在众人面前:
看完这个表格,连卢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所谓的心理安全区理论了。
左汉撂下马克笔,拜托李妤非给他来杯咖啡,同时让众人先看一遍,尝试自己理解。等咖啡上来,他很快吞咽两口,便热情洋溢地解释起来。
“这个表格已经十分清晰,以各位的聪明才智,相信不用我细说也能看明白。但既然已经列出来,我也不妨啰唆几句。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这是‘大画师’留给我们的路线图。‘画亦有风水存焉’——这是‘大画师’留给我们的题眼。各位都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或许不相信风水学说,但既然本案嫌疑人‘大画师’相信并很可能在按照这个逻辑作案,那么我们为了破案,也很有必要顺着这个思路分析对方的犯罪行为。
“五行是风水里面的重要概念,而金木水火土五行又分别对应五方、五脏等等。其他信息已经很清晰了,只有一点我稍微解释一下:这个‘长夏’指的是农历六月份。因为一年只有四季,无法对应五行,所以中国古人就拎出了个‘长夏’的概念,也就是一年的正中间,最热、最潮湿的时节。
“目前已经发生三起案件,我们一个个来分析。如我之前介绍过的,《富春山居图》体现了四个季节的变换,‘大画师’将其作为整个案件的引子,对应衔接春夏和秋冬的长夏。其五行对应土,而梅莎莎的死法是土埋;其五方对应中,而血画和尸体的发现地是市中心的省博和滨湖公园;其五戒对应妄,即虚伪,而根据‘大画师’的视频问答和留下的诗,可见梅莎莎被惩罚的原因是虚伪。另外就是画上血指印的数量。这我也稍微解释一下。五行的提法最早见于《尚书·洪范》,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因此土所对应的数字是五。
“再看第二起案件。《早春图》对应春季,其五行对应木,而齐东民的死法是被木棍打死;其五方对应东,而血画和尸体的发现地是东二环的奋进大厦和风能研究中心;其五戒对应杀,而齐东民被惩罚的原因是身上背着多条人命;且《早春图》血画上,血指印的个数也是三。
“再看最新发生的胡求之案。《万壑松风图》对应夏季,其五行对应火,而胡求之的死法是被烧死;其五方对应南,而血画和尸体的发现地是南二环的时代文创产业基地和碧漾游泳馆;其五戒对应**,而胡求之被惩罚的原因是作风混乱并逼死了受害女生;且《万壑松风图》血画上血指印的个数,是二。
“以上分析说明,大画师已经做完的案件和五行各项元素完全吻合,因此这个表格的空白处也对‘大画师’接下来的作案逻辑提供了强烈暗示。
“假设‘大画师’继续作案,那么他一定会用金属制品杀死一个偷东西的人,画《鹊华秋色图》,在上面摁四个血指印,然后和尸体一起丢弃在西二环某处。如果到时候我们还没有抓住‘大画师’,那么在第五起案子中,他会找一个和酒有关的人作为目标,比如一个做了什么坏事的酒鬼,用和水相关的方式处死他/她,比如淹死,画一张带有一个血指印的《雪景寒林图》,然后把血画和尸体抛弃在北二环某处。
“另外,就作案时间来看,‘大画师’大约每隔一个月作案一起,已经发生的案件,杀人时间分别在4月30日、5月29日、6月28日,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关于接下来的两起案件,他计划中的作案时间很可能是7月27日和8月26日。
“这个由五行衍生出的表格,就是‘大画师’要做的局。”
办公室里经历了漫长的沉默。
卢克在咀嚼完所有信息后反应过来,禁不住鼓起掌来,接着所有警员都鼓起掌,甚至欢呼起来,沉闷了一夜的办公室像是被突然注入一剂强心针,迅速苏醒并且沸腾。空气里流淌着鲜活的物质,一个个疲倦的灵魂被各种新的可能性激发而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