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思索那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何来魅力,让我梦回连营频频回首,可能是羊肠小道和天边的兄弟,所以我在没有温度的境遇中捡拾温柔。遥望昆仑拐角折射的微光,我看到活着的模样,原来是沿着我们跌倒的战地行走,所以多年以来你的栖息之处是春天的起点,我告老还乡的位置在可可西里的尽头,当你的英雄儿女逼近虎口,我播撒的种子一夜之间向上生长,找到了命运的出口。

洞穴进深难以估计,徐开路一边跑一边惊得毛骨悚然,这么浩大的工程竟然在基地成员眼皮子底下竣工了,还让人毫无察觉。徐开路不敢细想,他沿着隧道一路奔跑,感觉比之前跑过的所有五千米都要残酷,以往他的方向只在终点,而现在陈爱山所在的地方才是目的地,能不能活着回来,哪怕和陈爱山堆在一起都可以。

可就连这小小的愿望也几乎成为奢望。徐开路手持一支没有子弹的枪,冲进洞穴最深处,看到洞穴中央有一个磨盘大的石柱,石柱最顶上镶嵌着一块巨型玻璃橱柜,和博物馆展厅中陈列镇馆之宝的橱柜相仿,但这个柜子高过头顶,上沿和洞穴顶严丝合缝,毫无间隙,而且里面收藏的可不是古董文物,而是闪着黑光的合成炸弹。虽在地下,但徐开路的方向感极强,他几乎能够断定这上方就是基地弹药库,不得不说,余文次团队的技术手段确实高超。徐开路无暇惊讶,他竭力寻找最后一名敌人,这个现在把成千上万人命脉控制在手里的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符合应届大学生的所有气质,他躲在一把类似航空座椅的后面,一边抖一边哭一边晃着手里的起爆器。

徐开路肝颤不已,看到小伙子的面容,又突感希望犹在,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他带过的大学生新兵差不了几岁,如果他和那些兵一样还保有纯真、拥有梦想,那么就还可以争取争取。

徐开路把空枪也放下了,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考虑后果,大好年华,我们完全还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小伙子看到徐开路的诚意,精神上有些缓和,说:“我一毕业就被发展进来了,余总给我非常丰厚的报酬,让我不必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接受现实残酷的洗礼,所以你有你的马克思主义,我被迫要有余总的信仰,不用劝我了,我虽然怕死,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背叛可耻。”

徐开路说:“靠牺牲群众得来的信仰,还算得上信仰吗?要无辜同胞陪葬你的信仰,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背叛吗?”

小伙子说:“干情报工作的不想出头和留名,当然也就不会以惯常的思路解读道德和法则。今天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们一起灭亡。”

徐开路说:“你还年轻,路还长,十年寒窗只为金钱,不耻苟且,还来不及审视周边,来不及恋爱、结婚、生子,怎么知道当下的三观和信仰能够诠释你的一生,知道什么是正义,但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定义它,就这样换来个灰飞烟灭,狭隘吗?我们历来对幡然醒悟者宽容坦诚,只要你放下手里的起爆器,我们护送你出去,保证你的安全。”

小伙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会被斩立决吗?”

徐开路真挚地说:“你有学识,有才能,还有底线,你明明可以成为功臣。”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话,他尊重人才,羡慕学富五车的人,他经常在想,从事了一个经常为别人错误埋单的职业,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有张安静的书桌。可至少目前来看,事与愿违,付出了青春,疏远了亲情,难为了爱情,却看到大量学子学成之后并没有对得起他的守望。现在这个小伙子就是例子,他痛心着,想要挽回,哪怕挽回一个人,也是对当初愿景和流逝年华的祭奠。

小伙子看了看徐开路的发际线,还以为是个多大的官儿,有了可供发泄埋怨的对象:“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没有立功表现,是俘虏,肯定要牢底坐穿,失去自由,还不如死。”

徐开路把手枪塞给小伙子,神秘地说:“你和他们早有矛盾,趁此机会反水吧。”

小伙子迟疑了几秒,接过了枪,他拥有技术人员特有的羞涩,拿枪的姿势颇为业余,徐开路分析这个人的角色在组织内部像工地上的泥瓦匠,负责垒砖,不负责掌线,拿的是辛苦钱,不参与谋划决策。

小伙子说:“我只想凭自身所学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想到有一天我却成了手握屠刀的人,难道我所学的专业,注定要以死人为代价?”

徐开路说:“生而为人,连自己都会质疑,当然也会质疑一切,我也质疑过军人身份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为什么和理想相去甚远,后来我明白这是一个不谈理想的时代,但理想无错,知识和专业也无错,我们应该质疑那些企图蒙蔽我们双眼的人,以及许以升职加薪的背后,值得玩味的东西。你我都在藩篱中央,可我建造的藩篱是防止恶狼,而你的藩篱是一叶障目的困境。”

小伙子说:“阵营不同,这些不足以说服对手,我折服是因为你的举动,还有你言谈中兄长的味道,你双手也沾满了血,但我看不到你眼睛里有戾气。对比余总,他几乎没有动过粗,但盯着你看,就有让人汗毛倒竖的能力,有人说这叫气场,我觉得这气场,只会让事情走向极端。今天,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做选择吧,如果结局不令人满意,那也是该承受的后果。”

小伙子放下手里的起爆器,攥紧手里的枪向徐开路走来,他依然紧张,但不激动、不癫狂、不焦躁,他似乎把宝都押在了徐开路身上,徐开路是他选择重生的唯一见证者。徐开路也惊喜不已,他赌对了,太多刚刚走出象牙塔的青年讲世事沧桑,唯独很少提到他们最应该保有的纯粹。徐开路张开双臂,表示坦**的欢迎,眼睛里跃动喜悦的光芒。

徐开路的手马上要触碰到小伙子的肩膀,正对着门口的小伙子目光从徐开路的耳梢投向门口,喉结跳了一下,吞咽了一大口唾沫,露出惊恐的表情,徐开路突感侧后方一股冷风,下意识地将小伙子扑倒在地,一发子弹擦着徐开路的肩膀飞了过去,倒地后徐开路看清了这个人面目全非,浑身是血,仅剩的一只眼睛火红,他竟然是余文次。当时陈爱山只是扎伤了他的眼睛,没有伤到他的脑干,他还活着,且比之前狰狞凶猛。他紧接着连开数枪,徐开路抱着小伙子翻滚,子弹像冰雹砸在水上,密集弹跳着。洞内空间狭小,没有遮蔽物,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徐开路一把没抓稳,两人分开了,余文次举枪瞄准了小伙子,他第一个想灭口的竟不是徐开路,扣下扳机,却没响,应该是没子弹了,随即向腰间拿第二把枪。徐开路抓住这个空当扑上去和余文次扭打在一起,斯文儒雅的余文次这时像换了一个人,垂死挣扎的时候会有突破极限的力量,徐开路一时间处于下风。

余文次拔枪成功,抵住了徐开路的脑门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去死吧,哈哈哈!”与此同时,小伙子竟也聚集其神奇的力量,一脚蹬翻了余文次,枪击偏了,擦破了徐开路的头皮,震得徐开路暂时晕了过去。陷入疯魔的余文次躺在地上仰起头向徐开路开出第二枪,三米内朝静止的人开枪,绝无失手的可能。可他又失算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小伙子伏在徐开路身上,替他挡下了子弹。余文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徐开路进到洞穴尾部还不超五分钟,这五分钟手下就被策反了。小伙子可以愤怒于余文次对他无情的射杀,可断然没有理由保护曾经的敌人,余文次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实**裸地给他上了一课。他以为他控制着一个团队,多年的情报生涯练就洞察人性的功力,本身活在暗处,所以明面上的东西他看得通透,背地里那点儿小九九同样明察秋毫,但濒死时刻他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奥秘只能后来者研究,那些正在经历着的、快速发生的故事,当事人没有给出结论的能力。

小伙子奄奄一息,对半梦半醒的徐开路说:“你活得值,一个人把沙漠变成了原野,我经历不了这样的满足和正义,请你一定代我继续流浪。”

余文次推开小伙子,再朝徐开路开枪,却卡壳了,这时洞外人声响动,余文次推测,基地的人已经把这里包围了,必须马上引爆炸弹。他边退弹重新上膛,边摸索起爆器,徐开路晕头转向地抱住他,两人展开新一轮较量。

此时,工厂被团团包围,华主任带人冲了进来,十几条枪指向余文次,但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无从下枪。

可惜起爆器还是控制在了余文次手里,他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开关,徐开路立即不再纠缠,往门口跑去,所有人也转身往外跑。只听“轰隆”一声,顿时天塌地陷、尘土滚滚,洞顶全被掀开,弹药库的地面承受不住强度这么大的轰炸,坍塌下来。

徐开路等人被冲击波撞出去好十几米远,他趴在地上等待着更大的爆炸,他断定要牺牲了,目光聚焦在地道的进口处。那里有他的兄弟陈爱山,他耳朵里充斥着华主任的吆喝,脑海里浮现的是这些年来的碎片影像,他的感动和悲伤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临死他看到了最美的焰火,最后定格在他眼前的还是最单薄、最突兀的昆仑哨。

刘轩坤站在国旗杆下,看着国旗飘舞的频率突然有了变化,头顶的孤鹰突然发出无比凄厉的嘶鸣,张琛和刘松在空地上训练刺杀操,也被天空中骤然密布的氤氲惊呆了,忘记了喊口令做动作。

高滩县的刘彩正在教徒弟切菜,星级大厨水准的她,突然切到手指,一抽手还碰到了旁边的碗架,一排白瓷碗盘,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捂着胸口说:“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老徐牺牲的时候。”

基地家属院里,黑暗中孙炜抱着徐冬冬和陈昆仑瑟瑟发抖,他们都听到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楼摇晃了一下,灯在摆动,斑驳的墙壁上有白石灰掉落下来,像此刻孙炜的心情,她不惊慌,但她的心在悸动,头顶像挨了一闷棍般,嗡嗡作响,天地间的声音消散了又积聚在她的耳畔,她想现在就去寻找自己的丈夫,哪怕看到的是伤痕累累的他,可怀抱里两个孩子,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徐冬冬和陈昆仑几乎同时问:“爸爸呢?”

孙炜说:“你们的爸爸站在最高的地方,水淹不着,火烧不到,他们和昆仑山一样屹立不倒。”

两个孩子点头又摇头。

徐冬冬缩着脖子说:“最高的地方也最冷啊。”

陈昆仑说:“你骗人,最高的地方种不了菜、养不了猪。”

孙炜强努微笑,但眼里的泪藏不住了。

第一声爆炸之后,摇摇欲坠的洞内,所有人被尘土掩埋,随即是长久的寂静,没有光亮,却也没有哀鸿遍野。徐开路想,难道已在死亡的路上?这条路混沌一片,眼花耳鸣而已,不会痛苦,尖嘴獠牙的恶鬼也没来,一点儿也不可怕。但一想到这段时间这条路上会很拥挤,甚至还有可能碰到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不禁号啕大哭,不能成为拯救人类的英雄,也不应该沦为灾难的帮凶。无法阻止、无力阻止以及不想阻止导致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他认为“我尽力了”之类的话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当迷雾散去,空气不再稀薄,周边的人像破土的春笋,纷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才意识到还活着。弹药库没有被引爆,他爬起来,向爆炸中心望,余文次已尸骨无存,洞内一切设施也悉数损毁,他看到塌掉的弹药库之上没有任何东西,弹药早已被转移,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很想知道华主任是什么时候开化的,提前做了这么英明的部署,但他现在没心思和华主任等人对话,径直跑向陈爱山,陈爱山脸色蜡黄,和新鲜的黄土融为一色,他也没有精力和徐开路进行情感上的共鸣,他又一次“喧宾夺主”,成为这次光荣使命中的黑马,让人唏嘘不已。

医务人员把陈爱山抬走,华主任握住徐开路的手,向疲惫到眼神呆滞的他敬一个**气回肠的军礼,红着脸做自我检讨。徐开路像是没看见,他没有工夫配合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受到伤害的人。

不管徐开路会不会原谅他,华主任都把徐开路当作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徐开路,他想过,他不仅会死,死后也会被“鞭尸”、被唾弃。但在这之前,他是把徐开路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徐开路潜入工厂的当天晚上,他同样心神不宁,陈爱山给他发过短信,建议他关注一下徐开路,除了陈爱山还有对徐开路有意见的人也不忘在这时落井下石,认为这人最近精神不正常,还是再关上几天紧闭比较合适……针对这些,华主任沉不住气了。他忽然有个更恶毒的打算,直接把这个家伙调走,一了百了。最好再让他回与世无争的昆仑哨,只有那里适合他,在那里他只要不把天捅漏了,就没有岔子可出了,即使把天捅漏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片天也是孤独的天。思来想去,这是正道,说干就干,华主任在这方面雷厉风行,当晚就给人力资源部打电话,从危害基地蒸蒸日上的建设、扰乱基地严明井然的秩序、破坏团结奋进的风气等高度痛数徐开路不听招呼、不服从管理、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种种“罪状”。言辞激烈,让人力资源部王处长产生共鸣,感觉徐开路实属败类,组织当初真是看走了眼,恨不能立刻一把火烧了他的军籍。但王处长做人事工作许多年,深知人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问题,错综复杂,关系盘根错节,处理一个人简单,但这个人往往是表象,深层次的东西才需剖析到位。

王处长老到地说:“老华,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你有所不知,这个徐开路和政治工作部严副主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调走他很简单,但忽略了严副主任的感受,多有不周,还是提前给他打个招呼较为妥帖。”

华主任说:“严副主任?不是快退休了吗?”

王处长说:“退休怎么了?谁还没几个心腹?可不能干人没走茶就凉的事啊。”

华主任说:“退休是好事,这样我打起电话来更理直气壮,以前还没有直接呛领导的勇气,今天我非得跟他说道说道关系兵严重影响部队建设的问题。”

于是,华主任拿出替天行道的气势,稍加组织语言后,拨通了严峻的电话,把徐开路调入基地后的糟糕表现经过适当艺术加工,咬牙切齿地向严峻参了一本。

严峻陷入沉默,华主任分析一定是伤了领导自尊,下不来台了,正为自己不畏强权,敢于与不良现象做斗争的高贵品格而感动。突然,严峻暴跳如雷,痛骂不止,在一连串的不雅词汇之中,也夹杂着重要信息。华主任竖着耳朵听明白了,严峻让他马上转移弹药库库存物资,务必保证徐开路及家属的安全,一刻也不得耽误。严峻第一时间想到犯罪分子针对的是弹药库,那是训练基地最要害的部位。

严峻说:“防间保密工作才是真正的宁可错查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种事必须要鸡蛋里挑骨头,你作为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兵,送上门来的案子不深究细查,却首先质疑同志的觉悟……”但关键时刻,严峻也考虑到自己快要退休了,说话力度不够了,强调说,“你即刻行动,我现在就向首长汇报,耽误了大事,我枪毙了你。”

严峻的站位明显高出华主任不止一头,让他无从反驳也不敢反驳,放下电话虽感不悦,但必须马上执行命令。华主任心说,弹药库里的物资堆积如山,这到时候工厂里根本查不出什么情况,不会有所谓的爆炸,我看你严峻怎么收场。他下令所有在位人员紧急搬运物资,因是周末,徐开路和陈爱山都住在家属院,没有参加这项任务,直到这个时候,华主任还没发现徐开路已深陷虎穴,当他带人冲入徐开路家看到陈钰受伤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已经对严峻的推断佩服不已了,悔不当初起来。

严峻骂完华主任之后没有罢休,他太了解徐开路了,了解高原兵的真诚执拗,绝不会无中生有。凭借多年经验,事情绝非华主任说的那么浅显,严峻直接越级汇报,面见司令员。司令员和他率专业防间侦察员直奔工厂,侦察员潜入工厂,第一时间传回的报告是工厂具备间谍藏匿的所有条件,内部发生打斗,有人员伤亡。一石激起千层浪,上下一盘棋,高度集中统一的体制在这时候发挥功效。司令员即刻致电总部作战指挥中心,顷刻间,全部队同时响应,统一行动,重点排查各基地周边的可疑目标。这一查,查出了惊天大案,举国哗然。

而事件中心的徐开路刚才还以为,这是他今生打过的最没有价值的战斗,损亲折友还一无所获,无从想象,其实他的行为必将被载入史册。

徐开路从洞内出来,重获新生的感觉竟是沉重的,密集的闪光灯对准了他一个人,这让他很不适应,昆仑哨没有闪光灯,也没有这么多误解。昆仑哨不会只记住一个人,所有为之付出的人都会被无言地刻在昆仑隧道的枕木、岩壁乃至冰雪上。而不像现在,论功行赏的意味远远大于任务本身,且那些面对镜头最活跃、最热烈的人往往是出力最少的,真正直面死亡的人接受了强烈的感官刺激,短期内绝不会喜欢表达。不过徐开路不关心这些,他的眼睛像个精密的过滤器,远远地看到了严峻,严峻隐没于一大群前来亮相邀功的人当中,单薄苍老,但那一抹欣慰的笑容光辉夺目,他向徐开路竖了竖大拇指,人流如织,这个赞许的动作唯独带着光亮。有那么一瞬间,徐开路感觉那是父亲站在那里。像小时候放学后久违的爸爸突然出现在校门口,不问成绩,单纯来接他回家,他不觉得做出多大功勋之后,刻意营造出的欣喜激动场面多有仪式感,多能感染人,而是经受了磨难之后的自然对视才动人心魄。

一眨眼,徐开路发现严峻消失在人潮中。徐开路还没有向他敬礼,他乘坐一辆闪着警灯的越野车迎着汹涌而至的各种车辆,逆行远去,车流给他让开一条通道,又迅速闭合。这个场景就像他们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相遇相知,不知什么时候分别再见,若即若离,又血浓于水。

华主任悄悄对徐开路说:“马上要退休的人了,还成就了这一伟大壮举,无憾了。”

徐开路说:“退休?”

华主任说:“是啊,他达到了本衔级的最高服役年限,这几天就要回京了,你们这关系,会不知道?”

徐开路心说,我们哪有什么关系,见面的次数都有限,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几口人、住哪里、多大年纪,我们的关系只是官和兵在业务之余可以像朋友一样对话,这是官兵一致理论的复苏,是市场经济时代阶级意识上的进步,怎么到你们嘴里味道全变了呢?

徐开路冲向汽车开走的方向,留下一脸愕然的华主任,他不知道是他的感官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这些年的为人处世都出现了偏差,突然看不明白这个世界了。他所理解的方式模式在徐开路身上一样也没行得通,错与对、高与低、畅通还是阻隔,徐开路都不在乎。他只关心自己,相信判断,这是自私、目空一切还是未卜先知呢?

华主任苦笑一声:“是啊,我怎么能琢磨透徐开路,徐开路只有一个。”

徐开路边跑边拨打严峻的手机,可手机也从这一场战斗中度劫而来,屏幕碎成了蜘蛛网。徐开路扔掉手机试图追上那辆在车流中跑不了多快的汽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就像十八岁那年奋不顾身地追逐梦想,直到发现梦想中不单单有春华秋实,更多时候是奉献和告别。越野车的尾灯如同两颗流星,从天边到心海,驱散他所有的梦魇。他想,是时候告诉自己,严峻的离开,也好,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如果对某一个人形成依赖,那不是大环境的进步,是制度中温暖的缺失。以后,会好的。

严峻发现了徐开路,他没有停下来,他其实是一个被昆仑哨和高原兵感动的人,他确实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未尽事宜没办,但时间不允许了。他想,我倒成了最先离开的人,嘱咐的姿态是智者、施舍者抑或高人的姿态,我一个再也做不了贡献的人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呢?他再次被徐开路的行为震撼,徐开路又成长了,有足够的能力应对接下来的挑战了,他所要做的唯有祝福。所以他看到徐开路的身影,降下了车窗,昆仑哨和徐开路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相信这个味道会伴随他以后的生活,让他和拥有赤子之心的小伙子一样,没有官场的虚假繁荣也不会失落空虚,而是内心不断涌现出丰富的昆仑盛景和感人肺腑的兵营往事。他会摇着蒲扇,在种满瓜果李桃的小院里,向子孙后代重述这些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豪迈。

严峻功德圆满了,徐开路还喘着粗气奔跑在他的车辙之上,在上了一个山坡之后,实在没有力气了,停下来躺在地上,热泪盈眶,他在城市的浮华与身后灯光璀璨的战场之间暂时喘口气。这多年以来难得的清净,让他留恋这新鲜的美好,他稍显慵懒地想,这里应该成为一道分水岭,我不再青春,也需要蛰伏。可现实似乎总是套牢他,从没放弃对他的撕扯,即使他远离昆仑哨,昆仑哨也像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说不清在哪个时节,召唤他的归来。

陈爱山幸存了,陈钰却陨落了,三棱刺伤了她的心脏,伤口缝合难度极大,她流光了最后一滴血,体内又输入了基地战士所有的AB型血之后合上眼的。她勇斗歹徒而死,是整起事件起至关重要作用的人之一,上级追授她为革命烈士。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为她这个人存在争议,不应被评为烈士。但在难以估量的巨大胜利面前,这样的人显然如同跳梁小丑,发出的声音臭不可闻,很快被淹没在如潮的追思中。也许陈钰自知有愧,担心走后会给陈爱山留下不好的影响,临终前,她提了要求,她不想回家,要葬在高原。她说:“这里是世界的净土,这里可以涤**灵魂,可以洗脱罪恶。”

陈爱山说:“你的灵魂不需要再涤**,你何罪之有?你纯净得让我心碎了,感情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谁又能比我更清楚呢,管他们说什么!”

陈爱山没有等来陈钰的回答,他只剩下遵循陈钰的遗嘱的权利和义务。

对于陈钰的死,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徐开路和孙炜。

在陈钰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徐开路和孙炜哭得死去活来,人群散尽,一家三口还在陈钰的骨灰盒前长跪不起。

孙炜始终喃喃的只有一句话:“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啊……”

徐开路一言不发,看到陈昆仑哭着找妈妈的时候,泪如决堤,他不敢看陈爱山的眼睛,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孩子。

反倒是陈爱山既是在劝他们又更像是在劝自己,但劝到最后,他崩溃了:“她的离世,让更多的人活了下来,她死得光荣,我不遗憾……只是……只是,我真的好想她,我真的还没和她过够啊!”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天地呜咽。

为了弥补,孙炜认陈昆仑为干儿子,她代替陈钰倾尽所有给予陈昆仑足够的爱,徐冬冬虽然小,却似乎深谙这里面的道理,对这个哥哥也表现出超越年纪的爱戴。两人一起练擒敌拳,一起到靶场捡弹壳,一起摆平隔壁院孩子们的“入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对于军事的热爱好像与生俱来,至于他们的人生走向,谁能说得清楚他们将来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佳话。这是后话。

过了一段时间,收拾妥当,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徐开路申请和陈爱山一起到离昆仑哨很近的大柴旦烈士陵园安放陈钰的骨灰。他们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到达格尔木境内,无数次梦回这片土地,这次终于回来了,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不禁感慨万千。昆仑隧道守护中队的人来了不少,他们用最高礼节接待昆仑哨曾经的主人,这是悲壮的回归,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徐开路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没有发现刘轩坤等人的影子,一号哨的成员一个也没来,徐开路难免失落,陈爱山亦然。

安放仪式结束时,中队长为打消疑虑,告诉徐开路:“最想看到你们的当然非刘轩坤他们莫属,你们是什么感情不用我们多说,不是他们不想来,内地还是秋季,可这里一周前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通往昆仑哨的路上冻冰封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说到这里,徐开路还不以为然,他太了解昆仑哨了,大雪封山是常规操作。

徐开路说:“现在上面有水、有电、有氧气、有菜窖,比以前要好多了。”

中队长说:“问题就出在这个菜窖上,没有这个菜窖还……”

中队长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住:“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跟你没有关系!”

听者有意,中队长越是含糊其词,徐开路越是追问,中队长无奈地竹筒倒豆子:“昆仑哨菜窖通风换气系统发生故障,刘松到菜窖里取菜,半天没上来,王玉周下去查看情况,也有去无回,张琛猜想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戴上氧气瓶和防毒面具钻了下去,把两个人拖了上来,救了他们一命,可他们在下面待的时间太长,身体出现严重不适,哨所连个卫生员也没有,更没有治疗脑缺氧引起的后遗症的药物,现在两人还下不了床,其余人员不敢再下菜窖,给养又成问题,现在整个哨所陷入瘫痪。汤峪支队长派医疗组乘坐雪地车前往救援,雪地车遇到小型雪崩竟也无力回天,困在了途中,至今下落不明。好在总队派出直升机搜寻,但风雪中,昆仑哨好像消失了,直升机绕了几圈也没有发现哨所的位置,不得不返航了,现在还停在中队营区里补充给养和燃料。”

徐开路问:“带我去,我知道直升机在哪里可以降落!”

中队长说:“用不着你。”

徐开路说:“我必须去!”

中队长说:“昆仑山只剩你一个英雄了吗?我怎么向上级汇报?噢,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咱们中队乃至大队、支队常年担负昆仑哨勤务,却没有一个人比徐开路更懂昆仑哨的,现在我搬救兵搬到他这里来了?”

徐开路跟中队长耍起了赖皮:“你这么汇报也行,我哪管这些,只管当好兵,只要还活着,我就是昆仑哨的兵,我符合条件去,谁也拦不住,不让我乘飞机,爬也要爬过去,不让我代表昆仑哨兵,作为群众代表我也要去。”

中队长说了句“你啊你”,只得带着徐开路乘雪地车前往中队营区。

陈爱山也要去,被徐开路制止了:“你身体还未痊愈,不适合上那么高,而且直升机载重有限,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你先回去,孙炜心理创伤太大,两个孩子怕是应付不过来。”

徐开路有理有据,不像中队长拒绝他时的似是而非、半推半就。陈爱山拗不过徐开路,只好如此,但他的心情不比徐开路轻松,他何尝不想给自己一个回馈昆仑哨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似乎从他离开昆仑哨那天起就不复存在了,他恋恋不舍。临别前,像个老妈子跟在徐开路身后唠叨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表情与哄不吃饭的孩子再吃一口一模一样。徐开路心里明白,陈爱山是怕他出意外,毕竟在内地,不找事几乎不会出事,但在昆仑山上有一个算一个,经常害怕的是闭上眼是否还会再醒来。陈爱山失去过战友,现在又失去了爱人,他不想再失去谁,有人说习惯成自然,只有失去会让人更在乎眼前的一切,就像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更爱财富,更喜欢囤积,这是事实,也是陈爱山当下的现状。可往往越珍惜越觉得不够,越有所顾忌到最后越能理解什么是无所顾忌。陈爱山开悟了这一点,他在和徐开路最后的挥手中露出微笑,表现的是祝福,不是惆怅。

前往中队的路海拔在两千米左右,已经让人很不舒适,大片的雪原映入眼帘,雪地车司机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崖,只能凭着经验开。天地间好像倒换了过来,大地银装素裹,而天空黑雾层层叠叠,冰冷的风穿透了徐开路的衣服,密集的雪渣直往他的脸上打、往脖子里钻。远处有更雄劲的风打着旋子、喊着号子奔腾而来,徐开路听着“呜呜”的声音,心说,这天气莫说是小小的直升机,坐上挪亚方舟心里也会打战吧。

他远远地看到了那架直升机,机组人员整装待发,晚来一步可能就赶不上了。机长一听说这里有一个昆仑哨的活导航,像看到了宝。把徐开路请上飞机,系紧安全带,穿上救生衣,一切安排妥当,他才说:“我们这趟行程虽然只有几十千米,但电子雷达无法定位,地图不起作用,全程强气流、浓雾、飓风,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现在下机还来得及。”机长说这话的时候,手摁在徐开路的肩膀上,生怕徐开路真被吓跑似的。

徐开路哭笑不得:“你们与被困人员素昧平生,仍然义无反顾,而我曾和他们朝夕相处,如果昆仑哨敢不接纳这架飞机,我用身躯来连通飞机与哨位的绳索。你放心!”

机长松开了手,他从徐开路的语气中听得出来,不管谁撤,他也会往上冲的,机长甚至有些后悔让他上来了,徐开路眼神中透着的豪气,让他担心如果飞机真无法降落,徐开路真的有勇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机长有理由认为,这风霜雪野一瞬间也没那么无边无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