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们的常态是等待,比如等待制氧机工作了才能呼吸,等待寒冰融化了才敢对远方说一声爱。我以为雪垄早已与你们握手言和,日子像我曾更换的旗帜,随时被风撕扯,我随时还会让它升起来,所以当你们孤立无援,我即刻听到了召唤。积雪覆住荒墟,螺旋桨薄如蝉翼,阻碍不了我用飞翔的姿态想念你们,即便我坠跌,溅起的雪雾犹如花开,上冻的塑像和你们同在。

直升机起飞,在浩瀚的混沌天地中如同一只横冲乱撞的飞蛾,渺小而无章法,好像谁都可以轻易地挥上一下,踩上一脚,只不过飞蛾是扑向光亮,那里有它们虚构的家园,而徐开路他们却要暂时忘记梦想,前方或有国殇。

徐开路环顾四周,机舱里除了他和机长,还有一名飞行员、两名军医。军医和徐开路相对而坐,也在打量徐开路,他们之前乘机绕了几圈,想必暴风雪中飞行的滋味刻骨铭心,此时他们双手用力压着膝盖,不是力求坐姿标准,而是不压着腿就会哆嗦出动静来了。机舱里温度很低,而他们脑门上有汗液渗出来,两人眼神十分一致,希望从徐开路身上得到新的答案,然而,目前他们并没有燃起什么希望。面前的徐开路是个黑瘦的年轻人,除了眸子发亮,别的地方并不起眼,看起来也不像军事过硬的样子,动作中透着拘谨,应该是很少坐直升机,左瞅瞅右看看,满眼新奇。打没打过仗,能不能打仗,不会写在脸上。他们一定在质疑,虽然听说你在艰苦的昆仑哨待了挺多年,但再艰苦,也一直都是在地面上。这次可不一样,离地了,如果你知道上一次飞机颠簸的时候,我们忍不住喊了妈妈,还差点儿尿了裤子,你肯定没有心情在这里探索机舱内的布局设施等知识。

他们正忐忑着,强气流没有辜负他们的“惦记”,再次突然造访,猛烈地现身说法。飞机忽上忽下,转着圈打着滚儿,比过山车自由野蛮,还响起类似铝材断裂的咔吧声。军医发出阵阵惨叫,军医甲因为刚才太紧张频繁上厕所,回来时忘了系安全带,被无情地甩了出去,药箱震烂,各种药水药械稀里哗啦地洒出来,更可怕的是剪刀、镊子在极速的震**中犹如子弹,避闪不及很容易要命。军医甲像跳跳球般从这头弹到那头,从底部弹到顶部。突然不再做挣扎的动作,应该是撞到了要害部位晕了过去。

混乱中,徐开路努力稳住心神,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抓住他,不禁心急如焚。如果再这么弹下去军医甲等不到救别人,自己却先危险了,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在一个战壕,就是最亲密的战友。他果断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最快速度在手腕上打了个死结,这样可活动的半径更大了,但这像格斗场上的舍身技,玩得好一招撂倒,玩不好自身难保。徐开路没想那么多,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他懂得护住要害部位。而军医已没有意识,此时搏一搏可能救人一命,无动于衷只能眼看着他以身殉职,徐开路的性格是主动出击,他看不得战友坐以待毙。

解开安全带的他像一棵摇曳的水草,在肆虐的洪流中漂泊,脆弱不堪,他身子消瘦,满身的筋骨肉,撞在哪儿都能导致眼前金星直冒。军医甲又从舱尾弹了过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白大褂,可惜这白大褂不是为作战设计的,机身只抖动了一下,“刺啦”一声,白大褂的袖子被徐开路沿肩膀扯了下来。徐开路好不懊恼,他挥舞着手臂,又胡乱抓了几把,这次他抓到了军医甲的腰带。腰带如同救命稻草,徐开路只有一个信念,胳膊断了手也不能松开,凭着这股犟劲儿,他控制住了军医甲的移动距离,减小了幅度,军医甲再不会如大摆锤般四处胡抡。最后,徐开路利用机身的一个惯性把他摁住,给他绑上了空余的安全带。做完这套流程,飞机像是瞬间醒酒了,刚好得到控制。

军医乙为军医甲做了急救措施,军医甲苏醒之后,发现座位都换了位置,大呼神奇。军医乙讲述了来龙去脉后,他才看到被撞得鼻青脸肿的徐开路,感激涕零。

军医甲说:“何苦呢,不怕搭上自己啊!”

徐开路说:“你是这次行动的主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风风火火地去干什么呢?就为回娘家吗?”

由此,两人再打量徐开路的眼神已是尊崇仰慕。

飞机继续有惊无险地飞行了十几分钟,机长预估到达了昆仑哨上空,可是从舷窗望出去,依然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丝其他的色彩,难觅昆仑哨的影子。徐开路第一次俯瞰曾经的阵地、魂牵梦萦的家园,却是这样的景象,他痴痴地盯着空白的窗外哑然失笑,也许这和大部分人的人生一样,回望来路模糊一片,映入眼帘的哪有什么惊世骇俗,更多时候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空无一物,那些自认为壮怀激烈的往事,不过是云层之上、舷窗外面飞速流淌的水滴,始终抵不过新的洗礼。

这时机长通报,直升机因为刚才的强气流,螺旋桨受损,如果十分钟之内找不到降落点,必须马上返航,不然再遇意外,极易造成二次受损,局面不可挽回。机长血红的双眼望向徐开路,徐开路没有火眼金睛,脑袋上也没有雷达天线,他怎么知道哪里可以降落,但海口已经夸出去了,现在尴尬不已,越是担心战友的安危,越是理不出头绪,他拼命搜寻关于昆仑哨的印记,他祈祷昆仑哨感知他的回归,就像母亲会第一时间知道肚子里有了生命,这条生命的心脏每一下跳动,母亲都会与之同频共振。

徐开路脸贴在舷窗上,小脸变作童年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寻找父母的身影,只要有他们的蛛丝马迹,顷刻就能踏实,可现实是他很少能等来他们早归,他看到的只是絮窝的母鸡和狂风大雨砸弯的石榴枝,他看到的还有昏黄的烛光和坑坑洼洼的柏油小路。就像现在,这片大地和他想象的场景已截然不同,它露出狰狞的面孔,诵读着惹人悲哀的魔咒,要把他驱赶到尘世,干扰他对青春的怀念,对兄弟的留恋。

机长在凝视,军医在催促,徐开路心烦意乱,恨不能现在索降下去近距离看个究竟。时间飞逝,雪还在下,落在直升机上冻成了冰凌,飞机引擎发生异响,而底下的云也不再一成不变,更换了形状,像徐开路的心情,一会儿信心百倍,一会儿一团乱麻。机长已经明确徐开路百无一用,下定决心马上要返航了,突然,徐开路发出一声高呼:“是那儿,就是那里!两点钟方向三百米处!”

所有人顺着他所说的地点望去,举目眺望,半晌后一无所获,以为他是眼花了,想看看他还怎么演。

徐开路笃定地说:“相信我!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那里有割舍不下的人,我怎么会认错。”

别人当然看不见,他们从不知道昆仑哨制高点的旗帜会在一两小时内被撕裂成布条,并褪去色彩,飘摇着像枯黄的灯盏。他们当然看不见,那根纤细的旗杆就是这里的定海神针,可以划破天际,直达高原兵的眼底。他们看见了,因为徐开路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拿出索降绳,让机长之前的猜想一语中的,即使无法降落,他跳也要跳下去。除非疯子,没有人会在山梁纵横、沟壑遍布的昆仑山间随意下机。

机长命令飞行员再压低高度,在徐开路指定的方位尝试了几下没有降落成功,隧道旁的哨位前倒是可以降落,但距离兵舍太远,要让人把两个病号从兵舍抬到那里,恶劣天气中那是不负责任的尝试。所以徐开路有先见之明,飞机还真得空中悬停,采用索降的办法。

徐开路背上攀登包,扣好“8”字环,站在舱门前,机长尝试了几次没能把门打开,门被冻得结结实实。徐开路还没发言,机长自信地搞来一壶开水浇了上去,不浇还好,这下冻得更结实了。无奈,机长只好取来撞门器,虽然心疼,但为了救人只能对爱机展开“摧残”。机舱门终于被打开,霎时子弹般的雪粒配合推土机一样势不可挡的寒风袭击了他们,直接把他们甩到了舱壁上。徐开路忍受着这一切,像拉纤的纤夫低头弓腰向前推进,到门口时,机长拽住他说:“到地面还有几十米的距离,你这样下去会被拖死的。”

徐开路没有理会,果断跳了下去,风中的他左摇右**,一会儿像一根上下翻飞的牧羊鞭,一会儿像一面千疮百孔的风筝。有几个瞬间他感觉自己要死去了,可他看见刘轩坤带着两个列兵站在没过膝盖的大雪中,双手罩住嘴巴,在呼喊“班长”,那声音喊破了,淹没在疾风呼啸和发动机轰鸣中,但徐开路选择性地收进了耳朵。

刘轩坤裹着已经雪白的棉大衣,笨重得像南极企鹅,他向上仰望,四处都有所谓的出口,而他们眼里只有这一线生机,徐开路无比明白,是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在那个位置站成这个姿势,他看不到刘轩坤的眼睛,但他感知得到他流露的渴望。

刘轩坤喊累了,他觉得徐开路此刻是飞沙走石中的沙石,是天崩地裂中的天地,煞白中只有他一处黑色,在孤独地拼搏,把刘轩坤晃得头晕眼花、热泪直流。

徐开路没有战胜过昆仑哨的天气,只是昆仑哨的天气也有慈悲的时候,他是在风力稍稍减弱的时候趁机快速下降到地面,摔进雪窝里,刘轩坤要背他起来,他呵斥:“背我干什么,赶快把刘松和王玉周挂到绳子上去。”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屋里竟躺着三个人,张琛也倒下了。

刘轩坤一脸无奈地说:“本来是两个,张琛是救他们两个上来的时候用力过猛,扭伤了本就脆弱的老腰。”

有人肯定会觉得奇怪,这就是新一代战士的身体素质吗?这种水平能打仗?徐开路不觉得奇怪,昆仑哨待久的人,都会缺一些微量元素,身体会有不同程度的劳损。他们的腰是被山谷终年阴冷的风吹弯的,他们的肌肉是被高原常年稀薄的空气抽干的,但就是这样一群人丰满了这里的山川,艳丽了这里的岁月。徐开路感动之余,陷入两难,机长下了死命令,五分钟之内三人必须挂在绳子上,只有三个名额,多一个也不行,原因有二,一是时间有限,二是这架小飞机燃油载重都承受不了了。

张琛说:“班长,我不去了,我这是老毛病,养两天就好了。”

徐开路说:“老毛病才不会养两天就好,这是我们高原兵最常挂在嘴边的谎言。”

徐开路不容分说,把攀登包里的两套攀登装备分别穿在刘松和王玉周身上,最后把自己身上的装备也卸下来给了张琛。张琛本能地拒绝,但徐开路用了蛮力像捆猪一样,张琛不再反抗,他太知道徐开路的脾气了,再多说一句,轻则引来催人泪下的心灵鸡汤,重则直接上手,太犯不上了。

徐开路和刘轩坤并排站着向飞机里的人敬礼,绳索缓缓地向舱门回收,三人依次被机长和军医接进舱门。

军医已对三人展开前期体格检查,机长向徐开路和刘轩坤回礼,他的飞行眼镜中倒映着昆仑哨的萧瑟,也倒映着高原兵的雄壮。他对飞机里的人说:“这个地方很远,但也很近,近是因为它是和平年代的第一线,是随时会流血牺牲的战场,不然你看他们为何个顶个的铁骨铮铮。我从他们略显笨拙的动作但毫不胆怯的精神中发现,他们守护着高原,但他们本身也是高原啊。”

飞机打了一个旋子消失在波诡云谲的天空里,这片荒凉之地重新陷入孤寂,两人这才彼此相视,哑然失笑。

刘轩坤说:“回来了?”

徐开路说:“回来了!”

刘轩坤说:“说来就来,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

徐开路说:“巴不得呢。”

两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笑得旁若无人,爽朗至极。

刘轩坤说得对,极端天气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这趟飞机是为了救命而来,不会冒险再来一趟专门接徐开路回去,徐开路想走,只能等天气好转以后坐雪地车到中队,再从中队想办法到格尔木。不过从徐开路的状态来看,也并没有着急走的意思,轻车熟路地从老地方取出国旗,把那面破烂不堪的旗子换下来,仿佛离别的这些天只是简短休了个假而已,这里还是他的家。

徐开路走进兵舍,从厨房操作间里走出来一个列兵,刚才也参与了搬运伤员,徐开路没顾上看一眼,现在一端详,是个生面孔,看上去十七八岁。他朝徐开路走来,也自然地喊着“班长”,他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挂面,挂面上卧了两个荷包蛋,一刹那,徐开路似乎看到当年他刚到哨所时,也是有人这样迎接他,当时他也只有十八岁。岁月轮回,昆仑哨一天还在,这里的习惯会一直延续。徐开路感慨着,那些想要通过改变地点、环境、遭遇陶冶情操的人,其实到最后都会发现,感染人不需要太多的新意,如果学会经常地换一个角度,年复一年重新来过的事物里面才饱含着唾手可得的逻辑。

恶劣的天气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段滞留的时间里,徐开路上哨、做饭、清障、巡逻,以前在哨所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看不出来他已是个过客。他想,抛开孙炜、徐冬冬和陈昆仑需要照顾不谈,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实是除了他没变,一切都在变。

刘轩坤告诉他,等天气好转了,有两件大事要发生,一件是他的任职命令早下达了,要到中队去任副中队长了,很快会有新排长来接任,也会有新战士来顶替张琛、刘松和王玉周;另一件事是他恋爱了,对象是康桦。

徐开路脱口而出:“康桦?”

刘轩坤说:“就是那个销声匿迹好几年,和陈钰一样漂亮的业余演出队队员,我优秀的大学同学。听说我毕业后还会被分配到深山,无情地拒绝我的女孩康桦,她现在还在继续她热爱的文艺事业,突然有一天打电话向我告白了,她也很坦率,她离异了,我是她吃的一口回头草。”

徐开路说:“怎么说话呢?两件都是天大的好事,恭喜恭喜!”

刘轩坤说:“晋升不足为奇,可你就不替我参谋参谋这种出尔反尔的女生到底还能不能要?”

徐开路说:“昆仑哨的人能有对象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了,何况,你心里早有答案。人会成长,成长不是悟透了情的真谛,不是看懂了现实的残酷,成长是接受,是传承,不管完不完美,千百年来人类如此轮回,未有改变,不是吗?”

刘轩坤本没想告诉徐开路他个人的感情生活,尤其是提到康桦,怕他想到刚刚牺牲的陈钰,才办完白事就提红事,不是常规操作。但昆仑哨的节奏要么漫长,要么飞速,眼看天气越来越好,出山的概率增大,分别的日期临近,他觉得有必要毫无保留地分享给班长,毕竟再见面不知何时,毕竟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再不分享就没什么事情可分享了。

没想到这两件事没有一件在徐开路心中泛起波澜,这让刘轩坤有些意外,直到他发现他在谈这些事的时候,徐开路一直盯着兵舍窗外那座士兵公寓在看,他似乎明白,他还在为这座有着特殊历史价值的士兵公寓没有派上用场而遗憾着。

刘轩坤心说,娶谁他不关心,他是关心我在哪里娶啊。

刘轩坤说:“我要在这里办婚礼,就在这座公寓里,你当年想住没住成,今天兄弟替你启封。”

徐开路头唰地抬起来:“康桦本来对你再分配回高原就耿耿于怀,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康桦也不会同意的,依照她的性格,一定盼望着你早点儿调离,回去好好过日子。我看这婚还是要回老家风风光光地办,在这儿办算怎么回事!”

刘轩坤赌气地说:“那我不结了。”

徐开路用力拍了一下刘轩坤的帽檐:“你说不结就不结了,咱们高原兵搞对象容易吗?”

刘轩坤说:“班长,我开玩笑的。这你就不懂了,在这里办婚礼好处太大了,康桦不是当初不接受高原兵吗?结了就理解了吗?我要表明态度,条件如此,虽然马上要晋升了,但仍然离不开昆仑一线,既然选择结婚,就要接受我的选择,如果不接受,我们都还有余地,别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抱怨来诋毁去的,这叫丑话说在前头。”

一席话让徐开路对刘轩坤刮目相看,心说,这孩子确实有文化,说得好听,还让我参谋,明明比我还有老主意,让我参谋个六啊。

刘轩坤说干就干,天气好转通信恢复后,趁徐开路还没走,他立即给康桦打了电话。

康桦说:“考验我吗?你还是不了解我,尤其是不了解经历过一场婚姻的我,我确实不够高尚,有很大私心,但当初我是因为你的去向而分手吗?我是因为你不果断,不清楚要什么,没有能力把控我们的未来,就像我的上一场婚姻,我以为他虽也青涩,但至少可以厮守,可惜我错了,没有根基的厮守问题更多。而现在,你目标明确,不管在哪儿都顶天立地,这是婚姻中女人对男人最大的期许,所以我怎能不接受你的考验!”

过了几天,康桦自己带着嫁衣,奔赴而来,婚礼“隆重”举办。

徐开路一个人扮演了兄长、厨长、证婚人、主持人等诸多角色,必要时还客串了娘家人,搬运康桦带来的“嫁妆”,说是嫁妆,其实全是给战友们改善伙食的东西。

昆仑哨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新娘子,徐开路站在士兵公寓前,满面红光地发表讲话,献出了不少硬词儿,他说:“昆仑哨喜事临门,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士兵公寓也由此开启了它的新纪元,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士兵,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成家,在这里走向更加光辉灿烂的明天。”

他的发言首先把自己感动了,他像个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的大家长,有种功德圆满、功成身退的欣慰和满足。

婚礼之后,刘轩坤和康桦没有着急入洞房,一对新人第一件事竟是到坟前祭拜了陈钰。康桦哭得痛不欲生,她抚摸着陈钰的碑文说:“我们从昆仑哨离开,发誓再也不要回来了,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们却在这里相见了,你成了英雄,我当不了英雄,但我会成为英雄的妻子。以后,我们都是昆仑哨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来看你,和你分享我的进步,你在那边也要骄傲起来,像在演出队的时候一样,唱响你最拿手的歌,那歌是情歌,也是战歌……”

夜晚,刘轩坤和康桦入了“洞房”,那间士兵公寓终于行使了它本该行使的义务。一个列兵在上哨,一个列兵在准备上哨,想来闹洞房也没机会,徐开路是“大伯哥”的角色,不适合闹洞房。他想,这洞房花烛夜,说不冷清也不清冷,这是世界上最放心的圆房,同样花团锦簇,同样温度炙热。

最后一盏灯火熄灭了,徐开路幸福地背着手在兵舍前踱步,他想,明天要走了,容许我再一次为梦想淬火。他想象着昆仑哨将来的红火,他的愿望是昆仑哨要再扩大规模,最好有一个建制排的规模,那样会有更浓厚的氛围。最好多几个像刘轩坤这样的干部,多几个高级军士编制,多几个考学成功的战士,那样昆仑哨就拥有了更多的荣誉,让全军乃至全国都知道昆仑哨的存在。他们的精神可以影响更多的年轻人,让年轻人在吃苦的年纪选择高原,磨炼意志品质,成为强军大计的末梢神经,然后如同新鲜活力的血液注入四面八方,这是千秋万代的伟业。徐开路越想越振奋,此刻他也自负起来,他想,我是个人才啊,万一这个排给我带,我肯定带得呱呱叫。然后转念一想,谁爱带谁带吧,总之我给自己封了一个“名誉哨长”。

第二天,哨所前来了两辆雪地车,一辆是送新排长、补缺战士并接刘轩坤到中队走马上任的,另一辆是送徐开路回格尔木的。看似一个方向,实则千差万别,三种人,三种人生。

徐开路回望昆仑哨,百感交集,因为新排长一来,昆仑哨一个老人儿也没有了,假如有一天真的还能再回来,这里的人也只是礼节性地接待一下吧,那时真成了客人。他觉得有必要交代一番,让新排长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昆仑哨的哨史,了解昆仑哨的脾气秉性,了解书本材料上没写的部分。

徐开路对新排长说:“昆仑哨地理位置很高,但它的身段很低,不会店大欺客,永远一副爽直的面孔示人,所以从容淡定地和它相处,它不会难为人。再说这里的人,任何一个单位,哪怕再小,也有江湖,但在昆仑哨,只要带兵人不搞虚头巴脑的那一套,他们身上最纯真的部分就会展露无遗,你的领头雁的作用可想而知。对昆仑哨好点,像到家一样,对士兵好点,他们才是昆仑哨的根系,昆仑哨能够巍然于此,全靠他们吸吮养分。”

刘轩坤一边点头,一边跃跃欲试,他有更多的话要说,新老更替,也是传经送宝的最佳时机,过了这个时间,即使两人再有来往,关系也会微妙起来,再不会掏心窝子传授经验了,刘轩坤想利用好这个节点。

可惜,新排长不耐烦了,没给刘轩坤这个机会,接着徐开路的话茬说:“首先感谢您这套理论,将来有可能用得上,但近期来不及揣摩发挥了,昆仑哨很快就要撤勤了,我可能是这里的最后一任排长,我的主要职责是清点物资装备,搞好封存移交。”

平地一声响,空天起惊雷。徐开路原以为连年来的颠沛流离,终于等来了安定的局面。安息的人安息着,奋斗的人奋斗着,昆仑哨开启新航程,迈上快车道,从此山高水阔,无可阻挡,从此高枕无忧,只候花开。昨天他还沾沾自喜,规划美好蓝图,岂料今天就等来这么个消息,瞬间凉意从头到脚。

徐开路说:“你再说一遍?”

新排长说:“再说十遍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势所趋。”

徐开路说:“就这么没了?”

新排长说:“怪我多嘴,中队长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管住嘴,这下可好了。”新排长懊恼不已,接着说,“你不能出卖我,中队长万一知道我一来就给捅漏了,没有好果子吃了。我刚毕业没多久,政治生涯才开始。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这比割肉还疼,可是……”

刘轩坤当然也承受不起,听到这个消息,让他联想到,多年媳妇熬成了婆,一天福分没享就驾鹤西去的悲哀。就像刚娶的新媳妇康桦,如果手还没牵就跟别人跑了,想想就揪心。

刘轩坤说:“花了钱,搭上了命,浪费了时间,刚刚过上好日子没两天,说撤就撤了?”

新排长乞求说:“求你们放过我吧,你们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不好啊?”

看到新排长的表情,徐开路于心不忍,虽然心在滴血,但强迫自己要振作,他推刘轩坤上车,刘轩坤毕竟年轻气盛,十分抗拒。

刘轩坤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为什么早不提拔晚不提拔,这个时候支开我,好不费吹灰之力阉割这里,任意处置这里,我就不走了,看谁敢动昆仑哨一砖一瓦。”

徐开路说:“瞧瞧你那副样子,想当山大王?我也想留住昆仑哨,可任性有用吗?跟我走,别在这儿给新人添堵。”

刘轩坤无奈地跟着徐开路上了车,一步三回头。

新排长还在担忧地喊:“要冷静,千万别搞事情啊……”

徐开路朝他挥手,也在朝昆仑哨挥手,他给新排长一个强努的笑脸,让他大可不必担心,宣泄情绪时也牢记不能妨碍到别人是一种美德;他也要给昆仑哨一个阳光的笑脸。当年他哭丧着脸来的,现在要意气风发地走,他相信,这才是最匹配昆仑哨的致意。

昆仑哨渐行渐远,刚才还故作潇洒的徐开路内心翻江倒海,痛苦之至,失落感在体内蔓延。他思索见了中队长到底应该怎么质问他,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就找严峻求求情。突然想起连严峻也退休了,后无倚靠,前无寄托,再无捷径可走,也该独自面对一切了。

远远地,刘轩坤看到中队长带着战士在门口敲锣打鼓迎接,刘轩坤感觉这是讽刺,别人因为功绩突出而提拔,而他是把家败光了无处可去之后,中队被迫收留他的,一脸家道中落后无法接受现实而气急败坏的样子。

刘轩坤对徐开路说:“天大的事,连意见都没有征求,我们的民主权利呢?谁替我们表决的?您虽然不再是昆仑哨的人,但身为昆仑哨的元老,有资格跟他们理论理论,昆仑哨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虽是螳臂当车,但还能怎么办呢?”刘轩坤热烈地看着徐开路,徐开路不忍心泼冷水,他比谁都更想挽回,也比谁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叫嚣只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对昆仑哨的遗憾。

中队会议室里,刘轩坤和徐开路锐利地扫视着支部成员,支部成员有的盯着水杯里漂浮的茶叶梗,有的在笔记本上搞起了素描,有的摆弄着笔帽,都不敢和他们对视,坐姿拘谨,表情紧张,气氛尴尬。

一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良久之后中队长硬着头皮引入了正题:“纸包不住火,早知道也好,我开门见山了,军改大幕拉起,裁军二十万,不光裁减机关员额,也要裁减一些地位作用弱化的小、散、远、直单位,我们昆仑一号哨名列其中。原以为早把你们支走了,工作好开展一些,感情上好接受一些,没想到改革不等人,上级要求必须尽快上报改革进展,一天也不能拖,所以……”

刘轩坤打断了中队长的发言:“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们职能作用弱化了?没来过一个工作组调查研讨论证过,怎么得出的结论?”

中队长语重心长地说:“昆仑隧道周边有四个哨位,随着信息化程度的提升飞跃,单靠哨兵肉眼掌握执勤情况的时代越来越远了,一号哨所处的位置不是边境,不用靠设立哨位宣示主权,而且那里虽然配备了基础生活设施,但条件依然恶劣,新时期我们有了智能执勤系统、三级监控终端和全覆盖式的卫星信道,完全可以收拢人员,整合哨位,把有限资源利用到极致,能节约经费,保证兵力效能。即使保留下来的三号哨和四号哨,未来也不会由固定人员值守,三个月是轮换执勤的最高时限,这样既确保了执勤质量,又保证了人员身体健康,这是人性化的进步,我们要看到改革的积极意义,而不是守着一亩三分地,掰着手指头算个人那本陈年老账了。”

刘轩坤说:“你说的都对,但没回答我的问题,裁撤意见肯定是自己人提出来的,总队不可能直接出结果。我在一号哨这么久,没见有一个工作组来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就想知道是谁在满嘴跑火车。”

刘轩坤咄咄逼人,徐开路也感同身受,刘轩坤一语三关问到了点子上,既质疑了总队论据的可靠性,又摆出了上级关心昆仑哨不够的事实。那些所谓的检查组、工作组、调研组只爱去有曝光率、能露脸的单位,没有几个人愿意舟车劳顿来危机重重的昆仑哨,即便来也是作秀。第三层意思是如果裁撤建议是熟悉了解大家的人提出的,想想就后背发凉。

刘轩坤把矛头指向了个人,凡事一旦具体化,理想主义便消失了,革命浪漫主义情怀也没有了,针对的意味浓烈起来。中队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因为他不解释,有可能这个锅就要支部来背,第一手裁撤建议肯定和他通过气,没有他和指导员的签字,不合法、不合规。

中队长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这个人是谁,刘轩坤继续“煽动”大家情绪:“我知道命令已经下达,很难再有变数,但我如果不争取就对不起昆仑哨!昆仑哨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存在了也无动于衷!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不会对他怎么样,我就想问问凭什么。”刘轩坤话说了一半,他确实不能对这个所谓的“叛徒”做什么,但如果是下级,在他这里别想再得到重用,如果是上级,当然更要认清他假惺惺的嘴脸。

徐开路虽然没刘轩坤激愤,但也在等待中队长揭晓答案,他们总要找一个出口,来发泄昆仑哨被无情裁撤的忧伤。

中队长说:“为什么要追问?知道了这个人,会更难过吧。”

刘轩坤说:“是那个人应该难过,做梦也全是噩梦。”

中队长说:“可惜,你们不敢也不能再去质问他了,真正不用征求谁意见就有勇气放下它的人,是最明白、最在乎它的人吧。比如……比如,严峻副主任。”

徐开路和刘轩坤当场震惊,怎么可能是严峻?从头到尾他都是昆仑哨的建设者、开拓者和维护者。他帮助徐开路免于苛责,给予高原兵足够的信任支持,关心他们的成长。他主持送水送电工程,解决了困扰昆仑哨几十年的生活难题。他指挥战胜吉赛组织,筑牢昆仑哨防线,让这里从普通防御设施升格为能驾驭多类型战斗的阵地。他是昆仑哨的主人,可是他却在退休前几天,干了一件主管部门都避之不及的、吃力不讨好的事。

刘轩坤怔怔地说:“他是个多么矛盾的人啊。”

徐开路说:“他该多心痛啊!”

谜底揭晓,刘轩坤偃旗息鼓,六神无主地对徐开路说:“说说你的看法,别以为他是你的伯乐,就主观看待问题。”

徐开路眼角泛着泪光:“是的,就因为这个人是严峻,我没有看法了,不用再说服自己,听到这个名字,就是最好的解释。我们只是昆仑哨的孩子,而他虽然来的时间没我长,但一来就是以决策者的身份,决策意味着责任,在触及心肝肺的利益碰撞中,没有人人拍手称快的决策,都退休的人了,还选择冒险甚至背负骂名,图什么呢?多少年来,无数冲锋陷阵的人、彪炳史册的连队,逐渐消失在部队的构成中。我们的进步,一定程度上是在不断的演变中推动的。现在因为他的现身说法,我可以骄傲地说,包括我个人在内,留不下的,不代表不优秀,是车轮必定要碾过我们,才能早日到达时代的中转站。我们为部队新的版图上色,然后结束使命,去发现更适合我们的角色。一路寻找,是军人的宿命。这是他为我上的最后一课,如果他知道我已经懂了,一定很开心吧。”

徐开路再也抑制不住感情,背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看到几只雄鹰呼啸着离去了。徐开路似乎见过它们,因为它们飞行的航迹,勾勒出了昆仑哨的轮廓,它们是昆仑哨最后的邻居。在今天,也要奔赴新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