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们曾各怀心事,即刻还会分崩离析,但告别时,哪怕假装,也要不疾不徐。然而,我以为是抵不住时光,却没料到是抵不住刀光,命运也被压进枪膛,我俯卧在你背上,像生长了新的脊梁,以勇者姿态,解释这看似意外实则注定的相依。以后我会像一江水,所过之处,都有我对你说的话语,比如,这世间怎会有了然无痕迹,当然也不会有一直纠葛的结局。

深夜的破败工厂像一座中古时期的城堡,暗黑中蕴藏着不堪往事,昭示着无尽将来,映衬着年轻的营区,士兵们的阳气和青春中和不了这里的颓乱和鬼魅。徐开路是一个闯入此地的外来物种,浑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他踽踽独行,明知这是巨大溶洞,深邃漩涡,仍要投身其间,哪怕葬身于此,他也可以欣慰,为国家,太恢宏,他要用战士的底牌,为徐冬冬抑或者为自己蹚平一条路。他想,这条路,一程也好,往前一厘米也罢,都是对曾经昆仑品格庄严的敬礼。

徐开路下到一层,刚才被他打晕和束缚住的敌人不见了,估计被转移了,他并不急躁,他料想敌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潜入,肯定也有所忌惮,只要不轻易暴露,敌人没那么快发现他,他拿到更翔实的证据后则马上找漏洞溜走,实在不行再突围。从刚才放哨的三个家伙的反应能力中,确信他们搞研究、摆弄科技设备多过体格训练,单个战斗能力在自己之下,只要把他们分散开来,不造成合围,脱身概率很大。

徐开路走过楼梯转角,发现楼道处又是一个伪装过的假墙,推开假墙,楼梯果然还在往下延伸,他继续下行,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足足走了两分钟,眼前出现一排闪着红蓝灯光的控制面板,挨个查看,发现是超高功率的新风系统、温湿度调节设备、兵器室才会广泛应用的防火防爆防尘装置,这一套总成下来少说要几百万,花这么大代价,徐开路推断这里面的布设将超出想象。挡在他面前的是一扇高级密码门,要打开这样的门,除了炸药和电脑解码天才,别无他法,徐开路从墙角里闪出来,横穿大厅,经过长长的走廊寻找可能存在的入口。

徐开路自觉体态轻盈,感觉良好。突然,刚才还黑漆漆的走廊内,一排大灯唰唰地亮起来,令此处三百六十度都亮如白昼,晃得徐开路睁不开眼睛。徐开路心里“咯噔”一下,几秒钟后,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线,前后看了看,只有他自己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能听到急促的呼吸,走廊尽头钢化玻璃门上映出他孤零零的身影,不知道是深秋的露水,还是汗湿面庞,惊觉中他看不清自己模糊的脸,就像他不知道现在是该挪动脚步,还是等待围猎。一如他的预见,从进入工厂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就在余文次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没有注意到楼上的监控显示屏其实是摆设,画面几乎是固定不变的,而地下才是真正的控制中枢。

走廊墙壁上的扬声器里传来余文次的声音:“有种,我这地方看起来破烂不堪,可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我是情报人员,但我既然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入驻这里,就不怕个别自作聪明的人袭扰。为什么?自信!你不是想看我的核心区吗?是我请你进来,还是你主动进来,地下室的大门敞开了,余某人恭候你的大驾。”

徐开路退回楼梯拐角处往下看了看,果然有金碧辉煌的光透出来。徐开路思忖片刻,拔腿就往大厅外跑,快出大厅时,自动门“哐当”一声闭合了,徐开路奔跑中把迷彩服包住脑袋,用身体撞了上去,“哗啦”一声,玻璃门碎成小颗粒,他倒在门口,滚下台阶,顾不得疼,爬起来再跑。突然一张超大号的捕捉网从天台发射下来,把徐开路困在网中,越挣扎越紧,他掏出匕首割开网格,刚出来,鸡冠头朝他的脖子开了一枪,幸好,这只是一支麻动物的麻醉枪,徐开路翻了翻白眼扑倒在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被绑在石柱上,偌大的地下洞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强光照射中,他知道至少有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们的视角中,他是一只被圈养的猴子。

余文次的声音再次传来:“本来,一个小战士没有资格与我面对面对话,没想到你是一个不安分爱管闲事的小战士,有时候不安分可以出类拔萃,更多时候不安分却会导致你像一只落单的羔羊,要接受饿狼的吞噬。”

徐开路暗想,你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刚才徐开路在捕捉网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输入了智能手环的密码,如果网速还算可以,这会儿几个G的资料应该发送完成了。

伴随着余文次一串瘆人的阴笑,有人把一个物件丢到徐开路面前,打眼一瞧,正是他的智能手环,屏幕还亮着,进度条却停滞不前了。徐开路一直的救命稻草、精神寄托,此刻像一支卡壳的步枪,在两军对垒的时候突然失灵,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余文次说:“这个手环在你眼中是高科技,在我们的领域,比安卓机的作用强不了太多,破坏它对不起你对它的珍视,让它陷入目前静止的状态也只是我们团队里的小年轻在练手而已。”

徐开路一阵心塞,他从余文次的口气中听出来了,他对基地的信息防线嗤之以鼻,对基地人员的能力不屑一顾。这不是一位普通谍战人员对于团级训练单位的态度,一般的间谍从不与对手发生正面冲突,更别提挑衅了。被华主任、徐开路那么一折腾早如惊弓之鸟了,可余文次稳如泰山,他到底是自负还是自信,徐开路意识到问题也许更严重。

余文次似乎看出了徐开路的心思,他主动说:“我是一个得了绝症的人,要么没证据抓我,要么抓到一个死去的我。所以,谁也别费力气,你们在我身上什么也得不到,而我在你身上却能开拓出一片汪洋。”其实正如徐开路所料,余文次还有上线,他的上线织起一张大网,改换思路,剑走偏锋,实施“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既然大机关周围防间保密措施水泼不进、固若金汤,那么教导队或训练基地等大部队要么建在山里,要么建在远郊,利于隐蔽。他们的计划触目惊心,监视对象基本快要覆盖全国了,这项运动的开展保守估计有几年的时间了。西宁训练基地是新修建搬迁的,所以他们也及时调整了监视监听计划,针对西宁训练基地的先进性,专门派来了余文次,这个间谍组织难道只是监听监视吗?花费大量精力和金钱,只是为了把密级不高的情报传回他们的总部?保卫部门通过以往的经验给徐开路等人上过课,如果战争一旦打响,他们是第一批拥有摧毁对手“老巢”能力的人,至于利用什么手段,当然五花八门。

徐开路听了余文次的话,恨得牙根发痒,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拥有强大的能量,如果没有足够的意志,在这样的人面前都只能算陪衬或跳梁小丑。余文次首先表明了立场,目的正是瓦解徐开路的意志,让他一步步跟上自己的思路。但徐开路说:“一个被俘的人,选择妥协,那么他已称不上真正的战士,我没忘我为什么而来,是为了尊严,如果背离初衷,我宁可把尊严埋在战地。”

余文次的手下可不像他一样爱讲道理,不由分说把徐开路暴揍一顿,渣滓洞里用过什么酷刑,他们全会。徐开路招架不住,昏死过去,被注射强心针催醒,他灵魂在游离,神情恍惚。

余文次露出怜惜的表情,故作深情地说:“我是中国人,从小受的教育是热爱国家,热爱军队,所以我对这个国家满怀深情,我也不会祸害中国士兵,士兵只是工具,工具哪有错,我针对的是拿工具的人。这是我的工作,拿人钱财,为人卖命,原则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有孰好孰坏。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用更文雅的方式解决问题。”

徐开路虚弱地说:“乍一听很有道理,其实如果做任何事只谈表层不谈情感都是不行的,你爹娘没拿过你一分钱,是不是也可以不认你这个顽皮的儿子?!”

余文次的脸色不好看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么别怪我鲁莽了。”

徐开路说:“杀了我或者向基地投降。”

余文次说:“等会儿也许你会做出第三种选择。你有个漂亮性感的妻子,曾经还是很红的网络主播,跟了你之后不仅不红了,还黑得发紫,喝凉水都塞牙,噩梦不断,再没有改观,我看那条残腿要坏死了,听说前不久还从楼梯上摔下来一回,差点儿一命呜呼,有这事儿吧?”

徐开路感觉血管里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余文次接着说:“不用你肯定什么,我只是想说,她摔过一次,摔第二次也在情理之中,为什么会再摔呢?归根结底罪魁祸首不是我,是你!因为你怀疑我们,不自量力查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所有人质疑精神有问题,徐冬冬也因此被小伙伴殴打,你无法替他出头,一时他想不开半夜离家出走,孙炜出门找,不小心踩空了……你的妻子和儿子都将自然消失,与谁都无关,这个故事很普通,但很好用,华主任也不会太快怀疑到我们头上,等他想到是我们,我们的任务也结束了。”余文次为自己能设计出这样的假案扬扬得意。

徐开路还抱着一线希望,从他闯入工厂,时间早超一小时了,他祈祷陈爱山会把孙炜母子平安转移。

徐开路离开后,陈爱山在楼道里站了许久,他接连摇头,表达对徐开路的不满,他从破旧楼梯的小窗户里望出去,乌云遮住月亮,但他仍然能看清窗子的轮廓,不会因为天气变化而丧失对常规的认知。就像不管当下生活多么狗血,岁月依旧流转,幸福快乐虽少,但幸福快乐的模样未曾改变过,幸福快乐的位置始终没变过,斗转星移、历尽千帆之后总会找得到,为什么徐开路不懂这个道理呢?他也不认为工厂里还有什么玄机,质疑徐开路是之前在昆仑哨当模范典型当走火入魔了,无法忍受太落魄的日子,徐开路进入工厂不会有新发现,也不会有大危险。他还考虑要不要向华主任汇报,如果到时候徐开路被余文次告到基地,查出来他知情不报,也会有连带责任的。但随后他否定了自己,那样他们的情谊就彻底完了,大不了和他一块挨处分。转移家属就免了吧,腿伤未愈的妇女、精神受挫的儿童,经不起折腾的。

想到此,陈爱山转身进屋,躺在沙发上准备一觉到天亮,可莫名心神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自主地看表,看了一遍又一遍。数字每跳动一下,他的心便揪紧一些,徐开路的脸和昆仑哨的严肃刻板一样加快速度萦绕在他的眼前。昆仑哨上,他在重重打击之下,接近精神崩溃的时候也不会信口开河,现在虽然被忽视,但日子明显好过了,他没有理由葬送来之不易的安宁,谁不愿意媳妇孩子热炕头呢。徐开路临走时的眼神,还是一贯的诚恳,像当年和他交流西红柿种植一样,希望满怀;像当年隧道之上和破坏分子较量时一样,正义凛然;像他出走昆仑哨时又想挽留又要祝福欢送的复杂情绪一样,百感交集。这不会是演的吧,他没有把握怎么会明眸如炬?陈爱山倏地坐起来,披衣开门。

陈钰听到响动,冲出门说:“帮忙要量力而行,我们和他们家的情况不一样,我是有污点的人,我无法面对你、面对孩子了,明天就走了,你万一有事,昆仑怎么办?”

陈爱山说:“他没有嘱咐过我什么,这是唯一一次,我要去。”

陈钰说:“看来我走是对的,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还谈什么分量,早没分量了……”

陈爱山欲言又止,他知道陈钰哭了,这也许是她最后的眼泪,关于分别,关于粉身碎骨的情感。陈爱山待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终究义无反顾地出门了,陈钰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不一会儿,孙炜母子从楼下上来了,陈钰问:“陈爱山呢?”

孙炜说:“他说想在我家一个人静静。”

陈钰说:“狗日的,老娘明天要走了,他还在逃避,我要好好和他理论理论。”说完就出门了。

孙炜说:“别下去,万一有危险……”

陈钰说:“能有什么危险,有危险也是陈爱山要危险了。”

孙炜要拉她,这时徐冬冬哭闹不止,孙炜专心哄起了孩子。陈钰噔噔噔地下楼了。

余文次所说的第三个选择是徐开路和他合作,他的筹码是挟持孙炜,以此让徐开路把机要室内的装备库构造图搞来,那个图中不仅有他们单位的装备库构造,还有兄弟单位的。余文次告诉徐开路:“不仅你们基地被我们布控了,目前所有训练基地周边或多或少都有我们的人,谁先制造了爆炸事件,信号将在一天内传遍我们所有据点,到时候可不仅仅是这一个区域天翻地覆,那将是你们部队有史以来最大强度、最大范围的灾难。”现在余文次处于其他基地外围的同伙,虽然也把地下通道打到了装备库下方,但他们的技术能力还无法弄清楚弹药的具体位置。摸清弹药存放点需要大量时间,他们不像余文次的团队如此顺利,装备库的底部层层设防,如果找不准位置,又抱着侥幸心理争抢功绩,引爆不了装备库,还提前暴露了,则全盘计划泡汤,浩大投入打水漂。

余文次说:“如果你能把图搞来,我们就能一步到位,你会成为我们的英雄,我们会成为我们战线上的头号英雄,历史会铭记我们。”

徐开路惊得瞠目结舌,竭力稳定情绪后说:“要分清楚志士和傀儡的区别,你们永远当不成英雄,你们这么做改变不了任何既定方针,虽然部分部队会因此遭受重创,但根本不会消亡,更不会改变初衷,甚至只会加快武力落实计划的速度。”

余文次说:“重创足矣,这是引子,重创的背后一定有更宏大的布局会得到延展。”

徐开路说:“想法很好,不可能实现。”

余文次说:“我之所以敢把这些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是因为你会成为我们很好的合作者,换一个角度说,你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你这次冒着大风险,独闯禁地,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你不来找我,上次之后我迟早也会找上你。”

徐开路陷入痛苦,刺眼的光照中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不是没想到过后果,最坏是牺牲,压根不认为他们可能影响局势,无数人的生命将受到威胁。虽然他坚信自己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拉下水,但他站在“岸边”,看到水中是炙热的岩浆,身后是大片的荒芜,他的孤独在被撕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果然,鸡冠头已带着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徐开路的家,六只大手伸向了**裹着被子的人,他们刚摸上去第一感觉就不对,这哪像女人,浑身硬邦邦的,他们掀开被子想看个究竟,这“生铁蛋子”一样的家伙却发威了,伸出一把匕首,一人一下子,鸡冠头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捅翻在地。**的人正是刚刚进来的陈爱山,孙炜母子前脚刚上楼,陈爱山从窗户里就看到有三个人鬼鬼祟祟地上来了,他立即躺到**,伪装成孙炜,打他们个出其不意。但追求速度,匕首所扎的部位便无法保持精准,鸡冠头很快恢复行动力,亮出手中的三棱刺,和迎面而来的陈爱山搏斗成一团,他虽然也受过训练,但不是陈爱山的对手,三两下又被打晕在地,另外两个人扑上来纠缠,陈爱山稍显吃力了,几个回合后勉强制服,喘息之际,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鸡冠头眼里冒火,满带杀气,瞅准时机,三棱刺直刺他的后脊梁,眼看要中招,这时一个黑影从侧方突入,将陈爱山扑倒,三棱刺整个扎进了来者的后背。陈爱山趴在地上,来者筛糠般抖动,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不管走到哪儿都能辨别的体味,他也感受到了来者狂热的心跳和血液,他不敢相信那是陈钰,可那明明是陈钰。

其实,陈钰是下来和他理论的,她虽然当初挑战了世俗的束缚,但事后更加不能免俗,她要确认自己在婚姻里的价值,哪怕是一场失败的婚姻,依然有过价值。她要质问他为什么如此绝情,孙炜家没有异常,还赖在那里干什么,最后一夜哪怕不温存,也应该假装陪伴吧?她要质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爱没爱过和离不离婚没有直接关系,大可以分成两个课题。心里酝酿着满腔的怨念,可下来后她就听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推开虚掩的门一看,陈爱山正面临被刀刺的危险,只刹那间,她没有犹豫,果断成了陈爱山的垫背者。

陈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楼里的声控灯全响了。陈钰的背上露着一个长长的刀把,她趴在陈爱山的身上,手臂环过陈爱山的肩背,紧紧地抓住,生怕陈爱山脱离她可以控制的范围。她贴着陈爱山的耳朵,似是在呢喃,似是在说很久没有说过的情话。

陈爱山怀念这种感觉,但战斗没有打完,他拿开陈钰的手,握紧沾满陈钰鲜血的拳头,疯狂地向三人要害部位砸击,三人在疯了般的陈爱山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败象凄惨。呻吟中,鸡冠头看到窗外有时强时弱的光线在闪动,人声也从远处鼎沸起来,他认为他一定会被群殴致死,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陈爱山把陈钰扶到沙发上,跪在她面前说:“当个自私的人多好,一直潇洒下去多好,恨你也比自责好受啊,你让我继续恨你,你要活着!”

陈钰说:“你激动什么?我好歹曾经也是一个兵……我为了底线、为了准则、为了世俗、为了儿子……陈昆仑可以没有我这样的妈妈,但不能没有爸爸。”

陈爱山听得出来,她要表达唯独不是为了他,可他知道她怎么会不是为了他,他豆大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他攥住她冰凉的手,想用所有努力挽留她,想用所有温暖保存她快速流逝的体温,他眼神里流露着祈求。陈钰看到了他的眼睛,两人每天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好几年都没这样对望过了。陈钰又抽搐了一下,并带着变形的微笑,这微笑**气回肠。

陈爱山说:“你一定要挺住。”

陈钰说:“我还不能死,我要活下来,这件事之后是不是就不会有人记得我是个坏女人了?”

陈爱山说:“你从来不是坏女人,谁也没有资格评价你的好坏。”

陈钰说:“那你呢?”

陈爱山说:“我更没有,你在我们心中永远是我们刚认识时的形象,美若天仙,遥不可及!”

陈钰血红的眼睛里刹那水汪汪起来,她说:“别管我,快去救徐开路,他现在有危险。”

陈爱山在犹豫,陈钰手伸到背后,硬生生把三棱刺拔了出来,血喷涌而出,瞬间就濡湿了整个卧室,不一会儿一个饱满的人像被扎破的轮胎,明显干瘪了。

陈爱山哭喊:“你这是干什么?你刚才还说不想死!”

鸡冠头说:“三棱刺的伤几乎没法治。”

陈爱山看看缩成一团的鸡冠头,又判断了外面杂乱脚步的距离,再看陈钰,面色惨白,眼睛紧闭,没有了呼吸。陈爱山撕心裂肺地深吻了陈钰,把一床棉被盖在她身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边哭一边拉起鸡冠头往门外走。

鸡冠头说:“化悲痛为力量,太感人了。你要放我走吗?”

陈爱山说:“带我去找徐开路!”

鸡冠头说:“你不怕放虎归山?”

陈爱山一刀扎在鸡冠头的大腿上说:“再说话,下一刀扎的是舌头!”鸡冠头哀号一声,再不敢秀智商下限。

陈爱山把床单撕成布条浸了水,系在一起,抓着鸡冠头从后窗降到地上,消失在夜幕里。身后是他的爱人,面前是刀山火海,他把爱人包裹在心里,化作一个擎天的巨人,去拯救战友,抢夺他曾经丢失的阵地。

孙炜趁陈钰下楼找陈爱山“理论”的空当,跑下楼去找了哨兵,她怕两人控制不住情绪,搞出大动静,她身体不方便拉不了架。但当她和哨兵走进房间看到面前的场景时,已经来不及了。

孙炜抱着陈钰痛不欲生,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就血流成河,想不通陈爱山去了哪里,眼前两个昏死的陌生人又是谁。华主任带着人马浩浩****地挤进来,训练基地霎时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徐开路的脸上、身上也在淌血,余文次看了看表说:“你不答应也没关系,过一会儿我会把你和炸药安放在一起,让你和装备库一起化为灰烬,你的战友兄弟、爱人儿子都将化为泡影,这周边都将被夷为平地。我自知时日不多,无非是想临死前干得更漂亮一些,不仅为我们,也为了组织利益,你不想让我们打得漂亮,我会让你死得痛快,大不了让我其他地区的同人有枣没枣都搂上两杆子,总有歪打正着的例子,反正高层也没指望全部引爆,只是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有抱负的人越是将死的时候越追求完美,不知道此刻你是否有同感。”

徐开路十分担心孙炜母子和陈爱山的安危,心里打鼓,但他没工夫配合余文次的攻心计,而是在思考怎么逃离控制。昆仑法则告诉他,所有的焦虑都来源于无能,你们除非将我炸成粉末,不到最后一秒我决不能放弃求生和探索。我不怕牺牲,我怕牺牲了还被误认为曾想要妥协。所以徐开路的表情倔强,以此解释执行力最不需要解释。

徐开路掰开袖管上的扣子,露出微型锋刃,尝试着切割绑在手腕上的扎带,收效甚微,但好过坐以待毙。他透过直射的强光,隐约看到门口有两人看守,正对着他的桌子后方,余文次面前摆着手枪,身边站着一位手握枪把的贴身随从,随时准备射击。地下室东北角处有一个开口的洞穴,里面发出幽深的荧光,似乎有一股魔力,能让人预感它的深邃,徐开路猜测,正是这个洞穴挖到了弹药库的底部,他一个人阻止这场浩劫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他把扎带割开了,但并没有动作,他在寻找时机,虽然这个时机极其渺茫,渺茫得如同修补破裂的情感,渺茫得如同追赶消逝的波光。他听到万籁俱寂的氛围中,所有带着指针的物件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密闭的空间里,任何一个人轻微的动作,都像掀起一场惊天的风暴,吹得他的心脏晃晃悠悠。

余文次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终于显露焦躁,他给徐开路下了最后通牒。他说:“你现在翻进基地,以你的军事技能,拍到一张构造图应该浪费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各取所需,各奔前程,各自安好。”

见徐开路无动于衷,余文次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

然而,数完了徐开路还是稳坐钓鱼台,这让余文次怪罪自己的仁慈,对随从说:“接通鸡冠头,一大一小随意先解决一个,给这小子一些动力。”

随从刚准备摁下拨通键,门外有键入密码的声音,余文次看见监控里鸡冠头押着一个穿着女式大红袄的人,头上戴着连衣帽,看不清脸,走路一瘸一拐,疑虑为什么不是三个人带着孙炜母子回来,而只有鸡冠头和这个女人,他随即做出判断,应该在后面摆弄哭闹的孩子,还没跟上节奏。余文次摆手制止随从继续拨打视频电话,脸上掠过欣喜和渴望。

他说:“都振作起来吧,兄弟姐妹,谁愿意隔着屏幕看世界啊,谁又不想看一场不插电的戏剧呢。”

门打开了一条缝,余文次闭目养神,手下十分期待,纷纷认为他们煎熬的情报岁月即将告一段落了,马上可以收工回家过正常人的日子了,连徐开路也张大了嘴巴,他认得孙炜那件棉袄,火红的颜色如血色残阳,让他过目难忘,他挣脱束缚的手已按捺不住了,他在心里痛骂陈爱山不是东西,也在骂基地所有人都是呆子,三五个人闯入公寓,按照孙炜的脾气,一定不会悄无声息,可是他们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是什么武警家属院,还不如拥有好物业的居民小区。

门推开了半截,“孙炜”的脚迈进来的刹那,徐开路如释重负,因为这只四十几码的脚穿的竟然是双作训鞋,而且这只脚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这只脚中有山河日月,有高山达坂,徐开路顿时血液回流,世界重新友好起来,春暖花开的味道扑鼻而来。

门完全打开了,鸡冠头一前一后两个人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余文次笑得合不拢嘴,头摇尾巴晃地站起来迎接他的得力干将和丰厚猎物,一改往日道貌岸然的风格,像个饥饿许久,看到肉包子顾不上斯文,两眼冒绿光,上手就抓的落魄文人。他一边去掀“孙炜”的连衣帽,一边不忘调侃:“听说主播弟妹长得美,我兄弟艳福不浅,当哥的要领略一番,我这可不是****,这是一种审美冲动。”

帽子被掫开了,露出陈爱山砂纸一般的老脸,陈爱山认为初次见面要给人留下印象,刻意露出磕头碰到睾丸的表情,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激动,总之貌不惊人死不休。余文次只看了一眼,魂魄吓飞一半,没来得及喊,就被陈爱山一刀扎进眼窝,眼珠子爆出来一个,砸在一名看守的脸上,他摸了一把,圆滚滚的,像剥了壳的鹌鹑蛋,连忙丢掉,另一只手从腰里摸刀。陈爱山一个侧踢,隔着衣服把刀扎进了他的肋骨里,紧接着攻击第二名看守,密不透风,眼花缭乱。

与此同时,徐开路把袖口的微型刀片甩向余文次的贴身随从,刀片划过他端起来的手枪上沿,潜入他的喉管,让现场唯一一个拿枪的人没捞着开一枪。

鸡冠头自知对不起信任他的余文次,脱离陈爱山的控制之后变更俘虏的角色,向陈爱山扑去,徐开路眼观六路,哪能看不明白,抓起余文次桌上的手枪开了一枪,鸡冠头闷哼一声跌在余文次身上,和余文次面对面,与余文次仅剩的一只眼睛零距离对视。

地道内的八人察觉到外面的异常,留下一个人死死控制住起爆开关,其余人等抄起手枪往地道口跑来,徐开路和陈爱山分左右两边,找到掩体,和他们展开激烈枪战,四个敌人稍一露头就中弹呜呼了,剩下的三人龟缩在里面,不敢再往外冲。

战斗一时间陷入僵持,徐开路、陈爱山忧心忡忡,此时如果最里面的起爆控制员知道余文次已无指挥能力,会不会狗急跳墙,冒死摁下按钮?但他们一时无法突破敌人防线,贸然进入必死无疑,陈爱山频频看向徐开路,徐开路亮了亮弹匣,空空如也。

陈爱山思量几秒,把他的弹匣卸下来扔给了徐开路。徐开路表示不解。

陈爱山用暗语和徐开路对话:“我的枪里也只剩下三发子弹,要干掉他们必须每击必中,我做不到,你枪法准,你负责往这帮叛徒脑门上打,我去吸引敌人火力。”

徐开路说:“你拿什么吸引?你说吸引就吸引了?”

陈爱山不说话。

徐开路说:“我叫开路,开路是我的事。”他把手枪扔还给陈爱山。

陈爱山说:“你呀你,怪不得他们瞧不上你,你能干什么大事!”

徐开路说:“你一个种菜的,跟我抢什么头功!”

陈爱山说:“我是种菜的,可我再也不敢种西红柿了,生怕你再像当年一样拔了我的秧子,做成所谓的绿叶菜,巴结我的女人。今天我就昂扬一回,让我的女人看看,谁巴结她都没用,归根结底只有我配当她的爷们儿。”

徐开路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开路还没琢磨出味道,陈爱山又把枪扔了过来,根本不给徐开路制止的机会,冲出掩体,直奔洞口而去,看得徐开路心惊肉跳,只能下意识接过手枪瞄向了他的周边。徐开路不知道陈爱山的至爱陈钰已命在旦夕,濒临死亡,他憋着一股冲天怒气;徐开路终于明白,陈爱山所说的吸引敌人火力,是用肉身吸引,他散发着士兵的血气,无所畏惧地奔跑向前。敌人也没有想到这人像癫狂了般,舍生取义,他是一股泥石流,是一面承重墙,用倒塌陷落丰富自己的价值和生命,也夺取着罪恶的生存空间。三个敌人还在等待余文次的指令,却等来了鱼死网破的消息,似乎是不得已才把三支枪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考验徐开路的时候到了,他半秒钟内连开三枪击毙了三个敌人。但最后一个敌人稍晚被击中,便有了和徐开路同时扣动扳机的机会。他丧命之时子弹已出膛了,击中了陈爱山的胸口,虽然陈爱山来的时候穿了防弹衣,但五脏六腑依然遭受重创。他强忍剧痛,屹立不倒,要让徐开路有足够的勇气,等徐开路向洞内核心部位冲刺。这面胸膛此刻像一个广阔的屏障,罩住所有邪恶与幻想,像一个坚固巍然的堤坝,挡住呼啸的漩涡,虽然也有肉眼可见的漏洞,但那是给战友发起最后冲锋的理由。他缓缓地扭头回看,看到洞穴内也山花烂漫,隧道深处重新透出的荧光,像可供他重新辨别方向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