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湖不乏误解,难免常被中伤,你并不饮恨,老茧般地麻木。真正的考验只会重重来袭,不只是重重一击,你警觉,如同惊醒的孩子,没有蜷缩在黑暗里,第一时间触摸的是窗棂,看到的是来路。虚虚实实的谍影中,大多数的流泪,是无助之后,终于穿越了藩篱与迷雾。

“人挪活”放在很多人身上并不适用,至少徐开路觉得,调离昆仑哨这步棋改变了旧格局,迎来了新混沌。

刚刚履新即革职查办,贬为“庶民”。徐开路一夜之间从教员成了学员,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战士,摸爬在一群十八九岁的小战士中间,很不协调。即便他无所谓,一群小战士也颇为尴尬。

华主任让徐开路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继续回到原来的岗位,如果实在想不明白,基地有很多后勤岗位归他挑选,当时陈爱山就是自己挑的,还一下挑了两个。

徐开路不知道到底应该反省什么,是反省不专心考核却去关心妻子的死活,还是反省临走之前没有先拦一拦那几头冲向领导的母猪?

夜晚,徐开路安排好还在住院的孙炜,到陈爱山家接回徐冬冬,好不容易把徐冬冬哄睡了,脑子里翻腾起来。在昆仑哨尚且能感受到责任、使命等恢宏的东西,在这里他还不如陈爱山养的那窝猪招人待见,他看不到未来,找不到坚持的意义,看似终日忙碌却并没发挥多少作用,如果有,也只是衬托别人、烘托气氛的作用,为什么还要继续待下去?他心乱如麻,披衣出门,漫无目的地爬上了家属院的后山。

山坡与城市隔着一条河,却是两个世界,基地一侧没有得到开发,只剩下留守老人和儿童的萧瑟村庄,还有一处已经停产的破败厂房,厂房和基地操场一墙之隔,里面的大烟囱据说好几年没见冒烟了,而对岸星空浩**,万家灯火,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从漆黑一隅望向光耀的人间天堂,若不是看到黎明的喜悦,则便是无法摆脱束缚的悲伤,总显心酸。徐开路裹了裹大衣,插在口袋里的手摸到一块硬糖,他不知道这块糖是徐冬冬偷偷塞给他的,连乳臭未干的孩子都看出了他的窘迫,想给他一些甜头,他剥开包装纸含在嘴里,却甜得发苦,就像看久了的霓虹,在眼眶中不再是原始的形状和颜色。

徐开路遥望着,一盏盏灯火渐次熄灭着,而孙炜所在医院楼顶的LED发光字还很刺眼,这导致孙炜苍白的笑脸在他眼前飘来**去。守着她,他难过,不守着她,也难以心安,他觉得她愈宽容,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愈响亮,她愈轻声细语,他内心的喧嚣愈沸腾不止。明天是孙炜出院的日子,他在想如何给孙炜一个惊喜,他把手插进另一个口袋,掏出手机,手机银行APP余额页面上寒酸的数字,让他再咬牙也不敢清空孙炜某宝商城琳琅满目的购物车,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叹口气准备离开,失意的人眼里不配有风景,散心是得意的人才热衷干的事,还是抓紧回家,万一徐冬冬醒了找不到他,定会哭闹不止。

徐开路刚转过身,发现一贯空无一人的破败工厂内突然有亮光传出来,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徐开路看了看表,快凌晨一点了,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这里?是工厂的接盘者,还是进贼了?徐开路满腹狐疑,停下来仔细观察。从车里出来五六个人,从其他几个人毕恭毕敬的态度中能看出来,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应该是头儿。这几个人打着手电围着厂房转了两圈,进了工厂主楼,顶楼一间房间的灯光亮了起来,他们拉起窗帘,徐开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好像在架设什么机器。半夜装什么机器?他还想继续观察,突然手机响了,是陈爱山打来的:“徐冬冬哭得整个楼道的人都被吵醒了。你去哪儿了?快回来!”虽然徐开路满脑子问号,但不得不飞奔回家哄孩子了。

第二天,徐开路把孙炜接回家安顿好,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上了山坡,挑选了隐蔽的位置朝里张望,今天奇怪了,没有一辆车一个人,顶楼的房间也没有亮灯。徐开路蹲守到半夜,一无所获。难道昨晚眼花了,见鬼了?徐开路没有探寻到答案,但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如果换作别人,这样的情况可能并不在意,毕竟这是工厂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破工厂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顶多是躲在里面赌博、吸粉,那也是警察的任务范畴。但徐开路并不这么认为,昆仑哨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营房周边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不能等闲视之,只要和营区关联上的事情都不可小觑。从此,他得空就跑到后山,时间一长还真有不一样的发现,这帮人并不是每天都来,隔三岔五但也算有规律,每次来的人各有不同,除了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尽管他每次是不一样的装扮,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徐开路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楚,刻在了脑子里,断然不会认错。

中年男人神情眉眼、行为举止似曾相识,徐开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这人和当年的郑康颇为接近,掐指一算,郑康应该也到了出狱的时间了,难道是他?再仔细分析,根本不可能,首先此人年纪看起来更轻,其次郑康的活动半径不会延伸到这里,再次他听到有人喊中年男人为余总。徐开路想,也难怪,干坏事的人戾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呈现在脸上,黑心者有相似的面貌不足为奇,他对这个人更感兴趣了,抑或者更无来由地痛恨起来。

徐开路加紧了监视频率,果然又有新发现,每逢基地有大项活动或者新学员来临,工厂里的人也必然到达,不仅顶楼房间人头攒动,通往楼顶的楼梯间里也会有人架起加装了伪装套具的摄影机或者高倍望远镜,别人看不出来,徐开路一眼识破。

徐开路惊呼:“难道是间谍?他们要窃取什么机密?”

想到此,徐开路更坐不住了,因为他所在的训练基地是全部队最新、最大的,也是执勤训练改革先行单位,有本部最尖端的武器装备库,人员、装备数量高度精准,且每年总队所有的新兵、特战精英、后勤学兵都会来这里集训,了解掌握了这里的基本情况,由此换算,可以对整个大部队的情况有底数。如果真的是间谍……徐开路倒吸一口凉气,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怀疑阶段,没有确凿证据,他没有执法权,不能潜入工厂近距离取证,无法贸然向上级汇报情况。到时候这些人万一拥有工厂的控制权,真是合法商人,华主任会怎么看他,战友会怎么看他,他不得而知,但肯定还不如破罐子破摔的滋味。徐开路在等待一个机会,他相信只要是伪装就总会露出马脚。

无疑,徐开路赌对了。不日,一场特战比武在基地举办,一整天现场的动静都很大,枪弹和烟雾交织出当代战场的璀璨奇观,方圆几千米弥漫着火药味和悲壮感。徐开路料想余总闻着味也得来,黄昏时分,完成出靶任务之后,他爬上了后山,这一看不要紧,当场下定决心马上汇报。这次余总没有等到半夜,看来已经进来一阵子了,厂内场面非比寻常,余总带了好几个专业技术人员,从他们手持的设备中可以看出,有地质勘探员、测量测绘员、无人机驾驶员,还有摄影摄像的,画图的,信号传输的,扛三脚架、扯电线、打下手的,足足十八个人,都戴着工帽,穿着工服,虽然是白天就来了,但他们挑选的角度刁钻,正好避开岗楼哨兵的视线,他们时不时地对着基地指手画脚,很明显是在研究现场地形地物,徐开路确信这些人百分之百是间谍。空口无凭,徐开路每次都留存了他们的活动影像,传入单兵智能手环,带回基地,给华主任过目。

华主任盯着影像资料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死死盯着徐开路几秒后,他没立即想解决方案,却率先提出了让人大跌眼镜的问题:什么时间去的?初衷和动机是什么?后山已经不属于基地管理范围,你去那里经过谁允许了?

徐开路说:“十万火急,你确定要先听我解释?”

华主任说:“不是我要听你解释,是我向上级汇报的时候,他们也会问,我要是答不上来,证明我不了解战士思想底数,很被动啊。”

徐开路听完,肺都气炸了,他无从痛恨这所谓的迎检意识,听起来没毛病,做起来也冠冕堂皇,但此刻他认为这就是最讨厌的官僚主义,最坑人的和平积弊。他强忍着怒火,把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华主任连连点头,后又连连摇头。

华主任说:“虽然他们确实疑点重重,但万一错了呢?你敢保证吗?”

徐开路说:“我敢,我相当敢、极其敢!”

华主任说:“我不敢,出兵要总队审批,这要是错了,我几年的努力都干不过这一次失误。”

徐开路说:“那怎么办?晾着?”

华主任说:“开会,不开会的行动都是冒失的。”

徐开路心说,等开完会人都撤干净了,我怎么遇到这么个主任?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华主任吹着水杯里的茶叶末子往会议室踱去。

会上,不出意外,有人不就事论事,论人,强调徐开路状态不好,家庭事业双落魄,这时候无法做出有效判断,还是再观望一段时间较为保险。不少人附和了此人的提议,还搬出了他之前的几次失误“案例”,认为他耐不住寂寞,还想东山再起,翻身心切,思来想去只能以此博人眼球。工厂内可能有问题,但一定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保不齐就是个传销组织。

两小时之后,会开完了,幸好大多数人是清醒、中肯的,会议决定利用一个排的兵力突击检查工厂,徐开路前方开路,华主任亲自带队。

华主任对徐开路说:“徐班长,虽然你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今天咱撇开不谈,只谈任务,因为信任,所以我们要去执行这项任务,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出了问题,主要责任可是在你,我也要负连带责任。”

徐开路心说,好像抓间谍是为我抓的,出名挂号时,是你华主任带的队,拉胯冒泡了,便是我谎报军情,横竖你都不吃亏,这格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的主任。但徐开路没有抱怨,他想,只要对防间保密工作有利,能出兵扫清威胁,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无所谓。于是,在徐开路描述了厂区结构和人员部署后,华主任带着战士们趁着夜色浩浩****地向工厂进发了。徐开路认为,一定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无法销毁证据,这事就准成了。

接近工厂大门口的时候,侦察员确实察觉到了不同,以前这里凋零破败,而今天处处有改观,门楼上挂了红灯笼,左右两侧摆了石狮子,主楼前罗马柱上贴了鲜红的对联,空地上裂缝的水泥地面也被重新修缮,但这是化工厂,不做相关业务,只整理环境卫生,值得起疑。

徐开路用撞门器撞开大门,两名“放哨”的嫌疑人一声未吭被拿下,士兵们麻利地包围了主楼,徐开路指引华主任率先冲上顶楼那间神秘办公室。办公室很大,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装修得很气派,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和大部分企业家的办公场所别无二致,但超大号的红木老板桌后面,摆着一墙密密麻麻的监视器和几个三脚架,架子上有奇形怪状的器材,且方向全对着基地的方向,华主任也瞬间认为这些人没干什么好事,立刻打起了百倍精神。他数了数,十八个人一个没跑,全在里面。

华主任扫了一眼墙上的营业执照,法定代表人是余文次,正是面前的一号人物余总。他厉声质问余文次,与此同时徐开路挨个打开他们的监听监控设备,搜集证据。

余文次从按摩椅上站起来,镇定自若:“哟,我们的好邻居,人民尊崇的子弟兵,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我初来贵宝地,早想去走访慰问你们,搞搞联谊联欢,还没抽出空,您抢先一步上门了,十分被动,很是内疚。快快落座!”

他的手下要搬椅子给华主任,被战士一把摁下,拿枪指住脑袋,华主任说:“少来这套,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余文次显然没有因为华主任的态度而掉链子,仍然笑声爽朗,说:“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不是怀疑我们是间谍啊,要当境外走狗,搜集情报,搞破坏活动?”

华主任没想到余文次如此直白,还没缓过神来,余文次说:“也难怪,我们这阵仗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但你们一定误会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买卖人,据前期有关部门勘测,工厂地底下蕴含着丰富的锡矿和锰矿,我们是来做开发的,我们拥有探矿权和采矿权。”说着,余文次甩出一整套证明材料。华主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破绽,只能寄希望于徐开路,徐开路快把监听监控和拍摄设备查看完毕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基地的画面,这让他越来越慌张。

陆续有其他小组的侦察员进来报告,里里外外都检查了,无异常情况。

华主任心虚地问徐开路:“你有什么发现?”

余文次见缝插针地说:“他不可能有什么发现,我研究生读的是法律,间谍罪百分之百再无出头之日。这年头谁没有家国情怀,小学生看见国旗都立正敬礼,何况我!”

华主任示意他闭嘴,渴望甚至带些祈求地等待徐开路的好消息,然而徐开路沮丧地摇了摇头,华主任脸色越来越青。

只剩下最后一台摄像机了,徐开路刚打开开关,调到主界面,华主任激愤地号了一嗓子:“撤!”

徐开路说:“别急,我想……”

华主任说:“对,你想想回去怎么在大会上做检查。”

一行人马“仓皇”而去,后方传来余文次戏谑的声音:“别那么失落,请放心,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会向警备纠察投诉你们的,不留下喝杯乌龙茶了吗?”

华主任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快走到工厂门口了,突然有“砰砰”的声音传来,震耳欲聋,他以为被偷袭了,边卧倒边组织人员隐蔽,回头一看是余文次放起了烟花,烟火一排排冲向天际,也刺痛双眼。徐开路想,这还不如真正被偷袭体面。那不是绚丽的五彩斑斓,像是一颗颗能溅起血雾的子弹。对于敢打硬仗的指战员来说,这种形式的羞辱,比刺刀扎心还要难受,他们宁愿成为枯草被碾压而过,也不愿堂堂七尺站立着却如同倒下。

余文次在朝华主任挥手:“别怕,明天新厂正式整修,我们驱一驱煞气,图个吉利。”还没等队伍走远,一丝阴鸷上脸,对手下说:“一群山里的蚂蚱,会蹦跶,却没脑子。”

每一声巨响,都不偏不倚地撞击着徐开路的自尊心,多年来在昆仑哨构建的胸腹城池岌岌可危,可以诋毁他落伍,他本就许久不在大众行列,可以奚落他对于军事理论的理解,可以嘲笑他的生活习惯,他包容异见、宽恕狭隘,但怀疑他对待敌人的敏感度,他不能接受,无法释然。

徐开路坚信,他想要的证据在最后一台摄影机里,他从余文次的眼睛中读得出来,还有更大的阴谋藏在工厂里,可是全员撤退是命令,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十八个人的矛头全对准了他,他知道蛮干不可行,只能从长计议。

回来后,徐开路满脑子是余文次诡异的眼神,但周围人的感受却是他的不着调,尤其是几个对他的提议曾持反对意见的骨干,当时的论断得到验证,别提多高兴了,为了渲染个人的英明,添油加醋对徐开路展开讨伐。徐开路不以为然,他懂此时的人性,并不是他们有多坏,而是他们要露脸,有些人正是这样的思路,踩着别人才能出类拔萃,别人的错误才能印证个人的聪明才智。他就此次任务的失利做了“沉痛”检讨之后销声匿迹,隐身于这个面貌崭新气象却老旧的集体,所有人都认为他泯然众人矣,就连陈爱山也不再轻易和他交流,陈爱山了解徐开路,他的心结只能自己去开解。

年轻的有代沟,年长的是权威,年幼的还懵懂,友人在别处,敌人在近前,曾以为越长大越通透,混来混去全混成了死胡同,曾以为这些年走过的路是在铺垫布局,凡事即将妥帖,一夜之间才明白有时候孜孜不倦地开掘,有可能是挖了一道不窄不浅的鸿沟。徐开路举目四望,才发现这个年纪终于要切身体会一把什么叫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少年时候的孤独可以言说,中年的沉沦需要掩盖。徐开路在浴室里,用冰凉刺骨的洗澡水冲刷掉了他轻易不流的伤心泪。

回到公寓,孙炜在做康复训练,她试图丢掉拐杖,无依托行走,连续几番未成功,摔得鼻青脸肿,伏在地上哭泣,徐开路的开门声,让她猛然警觉,瞬间收声,这有违生理惯例,可她硬生生地做到了。

徐开路看见火红的棉袄下孙炜单薄的身躯,那件棉袄映入他的眼帘,和血丝的颜色一样,他抱起孙炜说:“哭出来吧,哭完了重新来过。”

孙炜说:“我做不到。”

徐开路说:“你是我妻子,徐开路的妻子有什么做不到,战斗英模的妻子有什么做不到?我以前总以为下山来很多事会不适应,现在怎么样?还不是易如反掌、手拿把掐,在昆仑哨完全没有的体验,我发现在艰苦的地方锤炼几年还是很有必要的,现在面对这些鸡零狗碎的小问题,解决起来那叫一个顺畅,那叫一个通透,那叫一个妥帖,前段时间总队来的中将当场夸我有思想、有内涵,为哥们儿骄傲吧……”

孙炜听着徐开路眉飞色舞的讲述,心里乐开了花,忘记了哭。这时,徐冬冬却从门外鬼哭狼嚎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义愤填膺的陈昆仑。

徐开路问徐冬冬怎么了,徐冬冬哪里说得明白,只顾着抽噎。陈昆仑年长两岁,表达能力跟得上,他告诉徐开路:“徐冬冬刚刚被一单元的两个小子追得满小区跑,边追边扔石子、啐口水,要不是我拦着,有可能被推进化粪池了。”徐开路心说,这不是谋杀嘛,什么仇什么怨?陈昆仑随他妈,有表演天赋,原版模仿,原话复述。“那两个小子说了,冬冬爸爸是孬种,会吹牛,没有的事能说得天花乱坠,家属院不欢迎你们,以后看见冬冬一次打一次。”

徐开路蹲下来摸了摸徐冬冬头上鹅蛋大小的肿块,心在抽缩。孙炜一瘸一拐地扑上来抱住徐冬冬,再也不想控制,一大一小哭得撕心裂肺,陈昆仑一看这气氛,鼻子一酸也哭上了。徐开路呆在原地,脑子乱成一团,他在等待孙炜的责骂,他在思考怎么解释,是强调自己的无能,还是抱怨新环境的残酷,可是等来等去,孙炜没有对他说只言片语,他决定不再等了,扭头往门外走。

孙炜叫住他:“你去哪儿?”

徐开路说:“把那两个家伙找出来,当面给冬冬道歉,不然我要打人了,重点打家长,不是狗日的们嘴碎,孩子们知道个啥?”

孙炜说:“没人要求你用这种方式体现关爱,如果你真的要堵他们的嘴,请找回你原来的状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更好,去做你应该做的。”

徐开路被徐冬冬的哭声搅得心慌气短,懊恼地说:“我应该做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对。”

孙炜说:“这是你对事态的认定吗?你是见过大场面的士兵,我相信你可以应付,如果真的再无兴趣,大不了再熬一熬,咱们到期尽快离开这里。”

孙炜字字珠玑,徐开路再次被感染,似乎孙炜脸上的泪也散发着强大的能量,她总是抛出疑问,并给出建议。心碎的时候也理智的女人,最让男人欲罢不能。她连眉梢间都涌动着美丽的清高,他怎么好意思倒行逆施或者涂抹不合时宜的色调。

半晌,徐开路说:“你不会放弃健步如飞的信念,也不会放弃我,这是你的执着,而我的执着是给每一个敌人盖棺论定,我们把这些坚持的理由称之为希望,这个坎要是迈不过去,以后的坎会越来越大,我必须给自己一个说法,这甚至与我的军人身份无关,这代表意志。”

孙炜给徐冬冬的肿块搽了药膏,拉着徐开路的手说:“从来不是我给你温暖,是你心里有阳光。听了你的话,我的腿不疼了,心也不疼了,我是个沐浴着晨曦的人,你大胆去执行任务,不管我有多害怕,我也会闪闪发亮的,那样你会看得见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回家的路。那时候可能你伤痕累累,我来不及怜惜,我要唱起欢快的歌谣,我会被胜利冲昏头脑。”

徐开路说:“足够了。”

孙炜说:“什么足够了?”

徐开路说:“一切都足够了。”

徐开路吻了孙炜,全然没有注意停止哭泣的徐冬冬一直注视着他们。

徐冬冬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知道他们乱说,你最厉害,你没输过。”

徐开路和孙炜寻找哪里传来的声音,看到是徐冬冬,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又惊又喜,不懂为什么三岁的孩子突然能说得这么流利、深刻。

徐开路当时泪湿眼眶,一把搂过徐冬冬,他无声地许诺着,生活让他习惯了在执行一件事之前保持沉默,不是害怕失败了打脸,而是如此才能存贮最初始奔腾的气血。

当晚,徐开路看着孙炜母子睡着了,悄悄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他在昆仑哨穿破了的迷彩服,重新套在身上,把一支匕首、一把手电别进腰里,悄悄出门了。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孙炜始终在背后注视着他,窗外的亮色笼罩他的周身,像徐开路眼神里的光芒,像昆仑山顶高悬的明月,孙炜看得清楚,也记得清楚,她知道徐开路要去干什么,她也知道不阻止是为什么,命运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磨难,可是在这磨难之中,他们的根系越缠越紧,这是另一种获得。

徐开路出门后先来到陈爱山家门口,敲开了他的门。

徐开路说:“一小时之内我没回来,把孙炜母子接到你家来;明早我还没回来,让他们回高滩。”

陈爱山接过来问:“你想干什么?”

徐开路说:“别问了。”

陈爱山说:“有没有拿我当兄弟?”

徐开路说:“那必然的。”

陈爱山说:“胡说,从我不和你商量就出走昆仑哨那天起,你就不把我当兄弟了。”

徐开路说:“我今天能来找你,就说明一切。人活一世,谁都有难言之隐,谁都有选择的权利,今天,也请给我一次机会。”

陈爱山说:“给你什么机会?不就是孩子受欺负了吗?不就是有人说你吗?我了很久了,我只是一个养猪种菜的,陈昆仑都接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二人相视良久,各自内心风起云涌。

徐开路说:“可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昆仑哨,哨位上那盏灯从来没有熄灭过。”

陈爱山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开路说:“在昆仑哨,咱俩共事时间最长,彼此了解,谁也不要骗谁,你没你说的那么不堪,你只是遇到了我,现在想想我挺对不住你,你走是有道理的,我处处压你一头,你从不妒忌,甘当我的助手,我一门心思争先进,不顾你的感受,在新兵面前不给你留面子,还挖你的西红柿秧苗,你经常攒一肚子气,可战斗来临,还是义无反顾地为我打掩护。我们在狂风呼啸的山崖间接连几天不间断巡逻,在冰凉刺骨的深夜里给铁轨铲雪,在保卫运送战备物资的火车顺利通行的隧道外浴血奋战,哪一次不是在玩命啊?这样的感情,怎么可能不是好兄弟。今天,我们要进行一次昆仑之下的战斗,你还是我的队友,你的任务是替我稳固后方,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支援,你听明白了?”

陈爱山说:“不要煽情,我早忘了。”

徐开路不再言语,不等陈爱山别的答复,噔噔噔地下楼了。

陈爱山说:“你别耍赖,我什么都没答应,我是个逃避的人,不然当初我不会走!”

陈爱山没有等来徐开路的回应,他站在黑暗里,身子探出楼梯扶手,在向下的缝隙中,看到声控灯随着徐开路的脚步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好像那是他们十七八岁时看到的人生前景,能伴着自己的努力越发光明。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也许明白,他们的前景如同徐开路此刻步入的深夜,灯的分布一直都是稀薄的,他们要蹚过的湍急河流,没有哪一刻会减少或者减缓。

陈爱山一回头,陈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幽怨地看着他。

陈爱山说:“这家伙魔障了,我不能陪他犯傻,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陈钰说:“这两天我想通了,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还是走吧,这里也不是搞文艺的沃土,我要回北京,那边我都联系好了,明天就走,昆仑只有你一个爸爸陪伴他了,这个时候你做什么事之前都要考虑清楚。”

陈爱山说:“这么突然?不走行不行?”

陈钰说:“不走我们永远只能维持现状,可能当时分手还住在一起本身就是错误,早些离开,说不定早些能知道生活给予了我们什么,带走了什么,我们最终需要的是什么。”

陈钰进了卧室,陈爱山于沙发上和衣而卧,头顶的挂钟发出“嗒嗒”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摁了相机快门,把徐开路、陈钰定格在他脑海里的画面重新洗印一遍。军队、河山、命运、家庭、情感……冲撞着他思维的边界。

徐开路上了后山坡,一番观察潜听,明确了摄像头的位置,来到一个视觉死角处,居高临下看见围墙上有高压电网,一只老鼠爬上墙头,触碰到了电网,只一下,便“刺啦”一声,火花四溅,顿时化成黑灰。徐开路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从山坡上直接俯冲下来,掉进围墙内的一堆沙子上。他穿梭于一堆堆的建筑材料中,看到一楼大厅里有三个人围着火炉在喝酒,火炉上坐着热气腾腾的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阵阵香气钻进徐开路的鼻子里,徐开路这才想起来一天没有进食了。再看他们美滋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顺手抄起一个镐把,从旁边的窗户里进了大厅左侧的配电间,关闭了一楼的开关,不全关是徐开路想得周到,因为顶楼办公室的监控屏如果全部黑屏,势必打草惊蛇,而只有一楼出故障的话,则没那么明显。灯火通明的大厅突然暗下来,三个人正疑惑,徐开路冲了上来朝最近的两个人各一镐把,速度极快,另外一人还没看清楚,那两人便倒在地上,他反应过来刚想喊叫,徐开路的匕首指在了他的喉管上。

徐开路塞住了他的嘴巴,绑在配电间里。随即上了楼,顶楼那间神秘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徐开路把匕首从锁扣的地方伸进去,三两下撬开了,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里面的情景,忍不住兴奋。靠窗的位置,几台摄像机前都站着人,摄像机尾部闪着工作灯,证明摄像机处于开机状态,而摄像头的位置都正对着基地刚刚修建的兵器库。这个兵器库里储存着最新配发的20式武器族群,各型号的枪榴弹、破甲弹,包括还未解密的重型狙击枪和榴弹炮以及上百公斤TNT炸药,万一这个库室爆炸,方圆十千米的地方都受影响。看来这伙人具备专业知识,掌握小道消息,长久蓄谋,是要搞一票大的了。

徐开路环视了一遭,办公室内有七人,刚刚制服三人,还有八人没发现踪影,他推断剩下的人一定还有别的据点,里面的人短时间内也没有离开的迹象,并且还有换班的可能性,轻易拿不到证据。徐开路认为应该制造出点儿动静,把所有人都调动起来才有机会。到底如何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冥思苦想,突然记起傍晚离开这里时看到过墙角堆放的烟花,他重新下楼,把那箱烟花放在火炉旁边三五米远的位置,用编织袋上的棉线做了一条导火索,扔进了火炉里。然后噌噌上楼,刚躲进顶楼与楼顶的连接处,只听楼下大厅里传出爆炸声,火药味很快蹿了上来。办公室里的人一开始以为是其他同伙放的烟火,骂骂咧咧地探头出去看,可外面空地上压根没有一丝花火,这下让他们大惊失色。

余总头号马仔最典型的特征是留着鸡冠头,头型很傻,却不缺心眼,他最先察觉不对劲:“声音哪儿传来的?哪个傻缺在楼里点炮仗?有狗!”

鸡冠头冲出办公室,身后的人也无心“观景”,鱼贯而出。徐开路见缝插针进了办公室,把摄像机里的存储卡全取出来装进口袋,用智能手环拍下这里的情况,准备下楼寻找余文次的“寝宫”,他相信找到余文次才能找到更大破绽,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暴徒们很快会上来翻监控,只要一发现他进来了,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封锁现场,瓮中捉鳖。然而接下来他听到刚才楼下杂乱的声音消失了,鸡冠头也不再咋咋呼呼。

徐开路耐心等待着,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纳闷,难道这些人知道有高手进来,逃命去了?随即他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们这么大阵仗,偷偷摸摸排兵布阵一个多月了,绝不可能不明不白就此罢休,估计是到外面侦察去了。趁此时机,徐开路决定好好摸一摸大楼内的构造,打入余文次的核心区,掐住他的七寸。

徐开路也想过被抓住的后果,但他并不认为没有转机,他把刚才掌握的资料传入了智能手环,只需要输入密码,就能导进训练基地作战指挥中心的服务器。现在他的意见不被重视,可万一他牺牲了,情况便另当别论了,余文次等人也会好好掂量掂量的。

徐开路蹑手蹑脚到达三楼,扫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一面白墙上竟然有微弱的光线投射出来,这个部位没有门窗,怎么会有光线?徐开路轻轻敲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显然不同,他上下左右移动一番,墙面竟然晃动了,再用力便推开了,原来这是个隐藏式推拉门,他恍然大悟,这暗门,白天看不出来,晚上就露馅了。他顺势钻进去,用手电一照,墙面上贴满了战术地形图、要害部位示意图,甚至还有训练基地的兵力部署图,图上有各种颜色的标注。这都是机密内容,普通人根本无从获取,这更坐实了他们是间谍的推断。

“间谍”这个词语之于徐开路其实是陌生的,他没有接触过,也不认为军旅生涯内会和间谍有交集。虽然他定期接受防间保密教育,但除了谨言慎行,他认为别的保密手段无机会施展,毕竟间谍渗透的是掌握秘密的单位和拥有实权的个人,像这样远离敌斗争前沿、远离繁华闹市的地方,何况训练基地不是密级很高的单位,不掌握太多高科技的内容,间谍哪里愿意来,而且像他这样尴尬的身份,间谍也懒得看上一眼。可世事奇妙,在孤独的时间和季节,总有出其不意的故事发生,有时候是悲伤故事,有时候预示着美好未来,人们掌控不了,唯有无限接近,接近不把握,也是接近真相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