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终究看到了野草和大树,它们一般夏发浅芽,秋落寒土,可这儿其实竟无夏秋,所以它们只是虚晃着,虽然那也是在向你招手;你看到了通往城市文明的公路,眼前也有了汹涌的人群,他们捧着哈达接近你,绝口不提你显而易见的衰老,然后匆匆去往别处。你站在大地中央,来时的脚印消失在日暮,你什么也不说,就像什么也留不住;可这不是你的愿景,依稀中为自己打一个响指,灯火亮了,那不是口号,那是昨夜赞歌,是今明绝美的重塑。

昆仑哨的秩序恢复到了战备之前,但容颜已改。新漆面是她匆忙涂抹的粉底,新房子是她刚披上的爆款风衣,新设备是她花大价钱做的全身SPA,她像一个风韵犹存的熟女,费尽心思粉饰满脸风霜,紧赶慢赶追时代步伐,偶尔也有粉嫩的少女梦。可当她向徐开路露出爽朗的笑,眼角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她的沧桑,不过没关系,不管她装扮与否,在徐开路眼里,她的样子还是最初相见时的纯真。她和孙炜一样,都是徐开路的心头肉,不同的是,前者似图腾,后者似骨血。徐开路面朝伟大的图腾度过了最艰难困苦的岁月,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可也到了离开她的时候。这次离开,不是取舍,没有选择。

孙炜能拄着拐杖独立行走的时候,徐开路接到了上级通知,由于他的客观情况,不适合再留在守护中队,更不适合一号哨执勤,他被调入训练基地担任战术教员,孙炜母子被批准随军。刘轩坤已经把他的行李送到了格尔木,两天后他的行李会出现在青海区域训练基地的收发室内。

徐开路不用再回昆仑哨了,连说一声“再见”也不必了,这也许是最简洁的告别,这和他内心的声势浩大一点儿也不匹配。他突然满脑子都是还没做的事,还没有到柳大哥出事的地方祭拜,还没有给刘轩坤讲讲哨所的怪脾气。如果不遵循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律,哨所是会莫名其妙地出事情的,还没有亲自宣读张琛的班长、刘松的副班长任职命令,还没有收获今冬的第一棵白菜,还没有落实今年的巡逻计划,还没有教两名列兵最新的战术动作……正没着没落的时候,昆仑哨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安逸的遗体找到了。

一支自然环境监测队伍在进行勘测作业时发现了埋在雪窠里完好如初的安逸,据说领队名叫李宇,他到昆仑哨送安逸时说他和昆仑哨有不解之缘,和哨所老班长徐开路有兄弟之情。

失踪的两个人在徐开路离开之后姗姗来迟,徐开路震惊之余只有感叹。他想,这可能也是昆仑哨的怪脾气之一,她也觉得我到了该走的时候,她在告诉我一个道理,死抓住昆仑哨不放,是站得高看得远,可这世界是折叠的,再高再远,看到的也只是一面,不再四处张望,关注身边和足下,也是人生丰沛的呈现。

刘轩坤等人好好招待了李宇,还给安逸和柳大哥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并录下了视频。在前往西宁的路上,徐开路看到了这几段视频。

视频中,李宇笑容灿烂,和大昭寺前磕着长头、假装不问世事的他判若两人。他对徐开路说:“想不到我还会出现在这里吧,当时逃避,是担心被吉赛组织余孽追杀,现在他们被全部剿灭,没有了这样的威胁,我也可以继续我的事业,来完成胡栋队长的遗愿,来寻访你们的精神足迹,来探索昆仑山的奥秘。我来了,你却走了,不过也好,军人本身就像候鸟,从南到北,一直在路上。希望你幸福,如果有机会,我们还要并肩战斗,请记住我这个不在编不在列的战友。”

视频结尾处,刘轩坤也有一段发言,既是表态,也是祝福,他说:“人家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我们常年困顿一隅,偶尔回到闹市,却像井底之蛙,与社会格格不入。可我们知道我们是好男儿,因为他们所说的四方,就是我们站立的地方,或者说,因为有我们站在这里,他们才有了四方的概念,我们愿意成为这样的边界,或者像安逸、柳大哥一样,化作刻在边界上的碑文。班长,你要心安理得地走,不要留恋,牺牲的人,用肩背给我们垫出一条平坦之路,就是为了让我们走起来风生水起、义无反顾,将来你过得更好,我们才有奔头。当我们也为人夫为人父,不用经历你们这样的挫折,就能华丽转身,去拥抱新的生活,想想就很美好,这些不会太远……”

车厢里徐开路盯着屏幕泪如雨下,多种情愫汇聚一起,他的世界山河破碎。孙炜一言不发,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徐开路的头轻轻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强健的体魄,但只要她懂他,她就比任何人都有力量。她知道徐开路不需要安慰,需要的是面对;不需要分担忧伤,而是需要找到支点。在他梦回第二故乡之后,有人将他叫醒,有重新踏上征途的勇气。一旁的徐冬冬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也许在想,为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他这个孩子,说哭就能哭得一塌糊涂。

车窗外的地貌出现了变化,场景、色彩丰富起来,生命的气息充盈而温暖,徐开路的鼻子顿时湿润了许多,嘴唇上的死皮也不再干枯,他终于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无限馈赠。此刻,他还怀念着昆仑哨的一切,可他听了兄弟们的箴言,并未感到失落,因为他意识到身体里流淌着昆仑哨的鲜血,他相信能以昆仑哨传授给他的方式拥抱生活,只要他一如既往地肯干肯做,昆仑哨的痕迹就不会消散。

快到训练基地时,孙炜却打起了退堂鼓,她知道三年前出走昆仑哨的副班长陈爱山就在这里,更尴尬的是陈爱山的爱人陈钰也住在这里的家属院。她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当年她虽然没有对她构成任何威胁,而且还间接促进了她与徐开路关系的进展,但自己就是不想见她。孙炜清楚原因,如果她没有腿伤,依然貌美如花,站在徐开路身边妖娆尽显,她才不在乎见不见陈钰。可现在她这副样子,按照陈钰的性格,肯定是会奚落几句的,被奚落,孙炜习惯了,可她不允许徐开路受一点儿委屈,他曾那么骄傲,如雪莲般纯洁,不能因为她受到鄙视。

徐开路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必须要去,且不说你还是那么美,现实中哪有那么多金童玉女,那是人们的向往而已。老话说的是,好汉无好妻,美女配野兽。我们挺起胸脯,我们就是例外。只要你有信心,你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好,咱们不跟谁比,就跟自己比,那样我们就可以做到别人说好话时我们点头致意,别人说坏话时也一笑而过。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怕谁啊。”

孙炜说:“我是怕你不自在。”

徐开路说:“除非当年我对她有过想法,不然怎么会呢?”

徐开路的回答,孙炜很满意。她是个脱俗的女人,可她首先是个女人,女人自然挡不住**裸的忠心。

车子进了西宁市区,已经远离人间烟火太久的徐开路,看什么都舒服。垃圾车臭味熏天,他认为这是市井味。远处的烟囱汩汩地冒着烟,让一大片区域灰蒙蒙的,他也觉得亲切。这是北方的颜色,是当年资源型城市的典型特征,哪里有烟囱哪里就有厂子,谁家有人在厂子里上班,平时人前走路都要抖三抖。冒烟不止的工厂效益才好,颜色越灰的地方越富有。交通堵塞了,喇叭声此起彼伏,路边的面片店、烤饼铺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徐冬冬焦躁不安,皱起了眉头。徐开路不觉得这有多糟心,和缺氧比起来,这已然算人间仙境了。他甚至还想多堵一会儿,训练基地的地址在郊区,他不想太快回到犄角旮旯里。

越是这样想,路程好像越短,还没记住任何一条街道的名字,他们已远远地看见了基地大门。徐开路连忙整理了着装,换上了常服,戴好了大檐帽,检查了好几遍风纪扣,当年谈恋爱也没见他穿得如此板正,孙炜也被他弄得紧张了。

徐开路说:“刚来新单位,他们一定会组织欢迎仪式什么的,咱以后拖家带口在这里生活,第一印象要留好。”

孙炜觉得他说得在理,连连点头,把拐杖用新纱布缠了,把徐冬冬的鼻涕擦干净,只等着用最好的精神面貌接受夹道欢迎。

车子停在了门口,驾驶员把人放下后一溜烟开走了,徐开路搀着孙炜,抱着徐冬冬,背上还挂着孙炜住院时用的锅碗瓢盆,虽然收拾了半天,可一看还是像从前线刚下来。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欢迎队伍,更别提什么仪式,空****的大门处除了一个哨兵警惕地看着他们,还有一个黑黢黢的家伙在自卫哨里面探头探脑,徐开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陈爱山。

徐开路心里稍微得到一丝安慰,有兄弟在,就不孤单。

不过他还是嘀咕:“基地没接到通知吗?我明明听到驾驶员给基地主任报告过了,他们要是不知道,陈爱山怎么知道的?”

陈爱山看见了徐开路,一路小跑过来,接过徐冬冬和徐开路背上的东西,带着徐开路往家属院走。一路上,他像打开了话匣子,诉说这几年来的相思之苦,见到他们多激动,并展望了未来,表示以后一个大院过日子,大家可以有照应,云云。只是,一句也没提他和陈钰的事。陈爱山是个有次序的人,他不提一定有他的道理,徐开路也不好问他的家事。

陈爱山把徐开路带到了分配给他的公寓,这是一套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躲在新楼的后面,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板状楼,楼前的空地上,大白天有肥硕的老鼠在遛弯,它竟不怕人,还停下来看了看徐开路,宣示了一下主权;楼道黑漆漆的,二楼有一间有水淌到楼道里来,弄得到处湿漉漉的;三楼一户人家正在吵架,声音尽收耳底,可见隔音效果之差;而四楼两口子更夸张,还没到晚饭时间,已没羞没臊地亲热上了,发出令人脸红耳热的声音,孙炜捂住了徐冬冬的耳朵。

陈爱山有些尴尬:“咱们是符合家属随军队伍中级别最底的,只能享受这个标准,凑合着住,我在你楼上,情况差不多。”

打开门,徐开路闻到一股消毒水和腐烂发霉的味道,再看屋里的陈设,桌椅床柜一目了然,看起来基地保障部门负责人遵循的是极简主义,这布置比当时孙炜的出租屋还要寒酸。不过徐开路知足,至少有个不花钱还能长落脚的地方,还是个两室,稍微归置归置,很容易像个家。他只觉得对不住孙炜,本以为从格尔木到了省会城市,能提升一下生活质量,没想到只是换了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徐开路讨好地看着孙炜。

孙炜说:“只要能每天看到你,就是天大的进步,我没其他意见。”

于是,徐开路一家算是匆匆忙忙地住下了。

他们不来迎接,徐开路要主动前去报到。陈爱山带着他到基地领导办公室转了一圈之后,徐开路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没有谁特别热情,看见他就像看见一个表现不怎么好的士兵,他们眼里没有温暖,更没有喜悦。一个个哼哼哈哈地打着官腔,纷纷交代他到了基地要遵守基地的纪律。尤其是基地华主任,说话没有一丁点儿人味,不停嘱咐徐开路要尽快融入集体,不要仗着劳苦功高,耍老兵油子做派,要领会领导意图,揣摩领导心意,对待工作积极主动,这里不像哨所,眼里要有活儿,手脚要勤快。总之两条,听话,干事。

听了华主任这话,徐开路有些不悦,感觉他们对哨所的人有误解,觉得哨所的人不勤快、不听话、不干事似的,在哨所躺着就是奉献,好像他们真的天天躺在那里。

徐开路发牢骚:“‘领会领导意图,揣摩领导心意’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官方术语,时不时挂在嘴边上,这难道不是一句很没水平的化石语言吗?什么样的领导连指示也指示不清楚,需要让下属去领会、揣摩?懒政的标准当成要求下级的标准,也是没谁了。”

陈爱山满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看到徐开路疑惑的表情,终于没忍住:“其实……其实他们不是对你有意见,造成现在这个局面跟我脱不了干系。”

徐开路问:“有你什么事儿?”

陈爱山说:“当时我刚来,他们对我是寄予厚望的,可后来……”

徐开路问:“说下去啊。”

陈爱山说:“后来我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几乎成了笑料。所以,他们恨屋及乌,把你也捎带上了,以为昆仑哨下来的,都烂泥扶不上墙,是我连累了你……”

徐开路说:“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一定有难处。不管你混成什么样,你都是我们优秀的副班长!”

陈爱山还没说来龙去脉,徐开路便知道了大体框架,他心诚地安慰陈爱山,陈爱山便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当年出走已经让他有了心结,现在是时候坦诚一些了。他和盘托出,他这一诉苦,让徐开路哀叹连连。

原来陈爱山到基地后,刚开始表现确实可圈可点,和陈钰也过了一段相对甜蜜的安稳日子。陈爱山安心教学,陈钰退伍后凭着曾在文工团的工作经历,在西宁歌舞团找了一份差事,经常参加演出,偶尔还能接拍个影视剧什么的,虽然是十八线配角,但也满足了她的触电梦。她事业上风生水起,导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太多。有了孩子后,情况稍微好转,但也没持续多久,陈钰经常把孩子一扔,去追求影视梦。演艺圈的浮华,让陈钰逐渐嫌弃陈爱山微薄的工资和简陋的生活环境。终有一天和歌舞团负责演出统筹的副团长勾搭上了,被陈爱山撞破之后,陈爱山的暴脾气哪里忍得了,大闹歌舞团,打伤副团长。本来他可以告副团长破坏军婚,这下可好,被人抓住把柄,反参一本,背了个降衔处分。虽然事后副团长也付出了应有代价,但他和陈钰也彻底走到尽头,为了孩子,陈钰离婚未离家,两人竟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陈爱山心里窝囊,无心工作,教学也频频出差错,教员当不成了,被下放到后勤班伺候二亩菜地和几头肥猪。地被他种得草比菜都高,猪也养得比狗还瘦。华主任三天两头找他谈心,但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听之任之,时间一长基本等于放弃他了。

陈爱山说:“原以为当年离开昆仑哨是解脱,现在看来是南辕北辙,在昆仑哨取得的荣誉,在这里消耗干净了。当年我们远离尘世,不受沾染,现在这些鸡零狗碎都还了回来。”

徐开路说:“不能后悔,就算目前境遇不好,这也是必由之路,你应该庆幸种种不如意在一个阶段全部袭来,而不是散落于你人生的每个角落。”

陈爱山说:“你是在说你自己吗?你没来时,我是最狼狈的,看到你以后才意识到,是不是昆仑哨给我们下了魔咒,不然怎么都过成了这鸟样子!”

徐开路说:“这都是暂时的。”

陈爱山说:“当年你也是这么哄我们的,你是班长,要当主心骨,要照顾大家的情绪。现在咱们谁也管不着谁,能不能实在点儿?”

徐开路说:“生活还能再怎么恶心我们?取经也该到西天了。”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家属院大门,一个邋里邋遢的孩子蹲在墙边上玩沙子,看上去也就三四岁,听到这边有动静,扭头看了一眼,丢下小铁锹,转身就走。

陈爱山说:“陈昆仑,回来!”他不叫还好,这个被唤作陈昆仑的孩子拔腿就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

陈爱山说:“这孩子,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但这不怪他,是我没教育好,也不会教育,没起太多好作用。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炮手,放一炮就走,哪管一地的狼藉,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怪陈钰,我谁都怪不了。”

徐开路问:“这是你的孩子?他叫陈昆仑?”

陈爱山点了点头,他也许已经忘记为什么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可徐开路看到他的目光中有数不尽的回忆,或者说他本以为越走越远,对儿子名字的含义越来越模糊,可其实这才是他最质朴的怀念,每一次回眸都是寻常的一瞥。想要未来平淡对待或者直接忽略,才需要一个仪式感的环节来稀释那不值一提的惭愧,而陈爱山不需要,这是他纪念过去的方式,也是他在意未来的方式。所以徐开路很欣慰,陈爱山才不是什么逃兵,铆钉不必嘲笑木榫,死结无须妒忌活结。

这座西宁近郊的部队家属院里,栽满了高耸的大叶杨,鲜黄的叶子在大道两边摇曳着,这是比“碧绿”还亮眼的色彩,阳光从它们的舞姿里变换着形态,妖娆的影子追随着徐开路的脚步,感官上的愉悦随之而来。这里海拔虽也有一千多米,但这是适合人类居住的高度,这样的高度让文人骚客不再疮痍满目、满腔悲壮,能吟出“叠嶂雨馀泉眼出,澄潭风静钓丝垂”等无关痛痒的诗句了。在昆仑哨绝无这种经验,徐开路感到惬意,他突觉那些过去的痛都不在话下了,他可以选择性地忘记,他可以像电影散场时一样,做那个不看结尾字幕率先离开的观众,吃烤鸡、炸串、麻辣烫,断然不再提剧情半句的人,这样的人狠不狠,只有哭得稀里哗啦的观众知道。

傍晚,徐开路不让孙炜下厨,亲手张罗了一桌子饭菜。在谁下哨谁是炊事员的昆仑哨,加之可能也继承了刘彩的美食基因,徐开路无师自通,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今天第一次在家派上了用场。孙炜插不上手,拄着拐杖在一旁看得也起劲,徐开路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她说,这是一顿承前启后的饭,她要连吃三碗。饭菜齐了,徐开路不着急开饭,把陈爱山和陈昆仑请到了家里来。孙炜有些不高兴,刚想一家人单独聚聚,又把外人招来了,不过她的丈夫她最清楚,他不仅心怀国,心怀家,还心怀别人的家。

军营超市不卖酒,徐开路跑出去三千米买了一瓶青稞酒,两杯酒下肚,他和陈爱山面红耳赤了。

徐开路抱过陈昆仑,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红包,硬塞到陈昆仑手里说:“小子,不为别的,你叫陈昆仑,你是昆仑哨的种,看见你,我和你爸就浑身充满力量。”

陈爱山说不能要,本来不想要的陈昆仑一把抢了过去揣进了怀里,把跟爹唱反调这件事贯彻到底。

徐开路说:“你这倔驴脾气我喜欢,但是爷们儿告诉你,你爸现在什么样子我不管,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功臣,非常优秀,将来你会懂他……”

孙炜抱着徐冬冬说:“你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这些,有意思没?”

陈昆仑发话了:“功臣?我爸就是个种菜的。”

陈爱山看到儿子的不屑不敬并不激恼,但气不顺,很快就喝多了,发了酒疯。巧合的是陈钰不知在哪儿听说父子俩在徐开路家的消息,找上门来,脸色非常难看,连个招呼也不打抱起孩子就走,和陈爱山再次发生冲突。好好的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孙炜还说连吃三碗,结果连一口都没吃上,饭菜全被陈钰掀翻在地上。孩子的哭声、陈爱山的醉骂声、陈钰的尖叫声,把大门口的哨兵都吵来了,还搬来了华主任。华主任看到地上的酒瓶子,当场鼻子气歪了:“好啊好,你们两员大将算是凑齐了,看来基地不够你们霍霍的了,刚来就整这么大动静,再过两天房顶都要被你俩给拆了!”华主任拂袖而去,第二天给了一人一个警告处分。

的确,徐开路乐观得太早了。

过了好几天,华主任气消了,正式安排徐开路当战术教员。带兵训练,每个老兵都有不少心得,对于打过几场硬仗、具备实战经验的徐开路来说自然更不算什么难事。战术和射击不同,击发快不快、打得准不准就能分出射手的三六九等。而什么是好战术?能利用好地形地物,精准地躲避袭击并构成袭击,就是好的战术,哪怕一场战斗下来只用了一个姿势,没有新奇特,只要完成任务就是胜利,一招鲜和招招会分不出孰优孰劣。这是徐开路第一课给学员们讲的理论,但学员们并不买账。几个训练尖子首先表示不服,抛出一个致命的问题:“战术考核,考动作就单纯考动作,考官才不管你能不能拿下目标。”

这里就存在矛盾,全能型人才毕竟是少数,战术训练时间又非常有限,如果不能有侧重地训练,很可能导致招招会但招招烂。徐开路还是倡导各学员根据自身情况有针对性地加强某项或某几项动作,就像摔跤,把人摔倒有三千多种形式,可优秀的运动员肯定最精通一个或者几个撒手锏,绝不可能面面俱到。

徐开路坚持自己的教学理念,可惜,第一次考核,学员的成绩一塌糊涂,及格率惨不忍睹。基地宣传栏上设置有精英榜,很不幸,他们队上的是旁边的曝光栏。徐开路的威信初步受损,虽还没到怀疑人生的地步,但这个倒霉的机会很快来临了。

基地组织战术会操,会操完毕,大家正准备收拾小马扎退出现场,这时候华主任提议让各队教员也来一次展示,搞一个课间小比武,调动一下训练氛围。各队教员摩拳擦掌,徐开路提出异议,各教员擅长的专业不同,这么比不公平。华主任粗鲁地化解了这个难题:各个专业统统比一遍。

徐开路心想,这哪是课间小比武,明摆着是华山论剑,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盘道。怪不得他前一段时间发现很多教员在偷偷加码,单独搞课外加操,原来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将有这么一次明争暗斗。徐开路叫苦不迭,看到华主任居高临下的脸,马上明白了这场比武就是为了检验他而已,更直白一点儿说,是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事到如今,徐开路不害怕,心说,我好歹也是实战过的人,跟你们这些没真刀真枪干过的人比武,还是有优势的。

然而徐开路大错特错了,他不知道打过实战在求快求分的环境里吃不开,照样干不过各类竞赛中如鱼得水的“考核机器”,这些人秉承的是应试思路。就拿徐开路最懂行的战术科目来说,他认为滚进侦察的时候单纯求快是错误的,可考官从不管地桩线、蛇形刀刺网刮烂了谁的屁股,只认掐表成绩,所以徐开路连这个最拿手项也被人斩落马下,项项稳居倒数第一。那群生龙活虎的小子,个个展现出了惊人的“拿分”水准,仿佛就是为比武而生。他们比徐开路要更适应这里的气候、环境和节奏,徐开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不可能用剧烈的方式进行战斗,节奏快无异于自寻短见,所以下高原后,上面的运动准则时刻掣肘着自己,思维定式不可能说改就改,不换思想就换人,这是部队的老话,因此徐开路败得彻底。失败的连锁反应是他很快被打成陈爱山的同类,两个立过赫赫战功的人,却成为训练基地将士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身上疑点重重,没有英雄该有的特征,看上去还不如普通人体面,情商、智商、能力都有水分,是宣传部门错树的假典型,这种人目测放得了炮仗,打不了硬仗。

目前还是质疑阶段,也有智者觉得徐开路的发挥是被限制了,比武成绩不能代表全部,公开场合为他鸣不平。可人要出丑,全世界都会为他让路,跌面儿的机会再次来得当仁不让,徐开路的形象一落千丈,扳是扳不回来了,他认为他很快就得和陈爱山去种菜养猪了,可以哥俩好六六六,如胶似漆长相守了。陈爱山是两年后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而他“木秀于林”,只用三个月左右就达到被摧之的程度,这么说他“技高一筹”。

这事的起因在孙炜身上,西宁基地是今年全部队的单兵作战技战术改革试点单位,已经风风火火地搞了一年,总部工作组要来验收了。好几位副大军区级的领导来一个小小的团级单位检查工作,算得上年度盛事之一了,华主任每天紧张得身体机能都紊乱了,吃不好睡不香,提前半个月就演练排练上了,生怕哪里出纰漏。工作组到达的前一天晚上,他特意组织了迎检部署会,交代各大注意事项。临散会还不放心,把几个新来的和后进的同志留下来单独加强动员,其中少不了徐开路和陈爱山。陈爱山属于后进人员,徐开路占了“新来的”和“后进的”两个指标,算双料王,被华主任高度关注。华主任认为,检查时,陈爱山躲在菜地和猪圈的范围内,基本不会对检查造成影响,剩下一个最重点的人物只有徐开路。届时,他处在教员队伍中,因为黑得发亮,比较显眼,有很大概率会被抽问,可以直接和首长对话,他站在那里,要么发光出彩,要么能捅大娄子。

华主任忧心忡忡地说:“不是不信任你,你从昆仑哨来,没见过几次大场面,如果心里没底,请提前说,我现在还来得及早做打算;如有信心,请做好分内工作,要发扬如履薄冰、时不我待的精神,助力单位顺利通过检验。”

徐开路心说,第一句澄清什么,意味着中心思想是什么。“不是不信任”,也可以理解为,我一点儿也不看好你。这太看不起人了,小地方来的,活该被质疑?华主任越是这么区别对待,徐开路越不忿,决心要在这次活动中翻盘,所以他向华主任表了态。

华主任以为,徐开路就算不给他长脸,至少有老兵的操守,也不至于吓破他的胆,可事实上怕什么来什么。工作组如期而至,领导们不顾舟车劳顿,下车后即上训练场,认真查看改革成果,倾听基层意见。大家按照事先排演好的步骤展开,有条不紊。华主任胸前挂着指挥员的卡牌,像一位资深导演,纵览全局,运筹帷幄,他给每一名教员配了对讲机,熟练掌控调度,随时发出通报和警示,大家心照不宣,所有突发性情况处理得干净利落,一切看起来相当美好。

徐开路带领学员演示完新战术动作,一位中将看完频频颔首,面露喜悦之色,随后踱步到徐开路面前问道:“小伙子,你是怎么理解街巷战斗的?”

徐开路没有打过街巷战斗,但对此颇有研究:“报告首长,中国城市化进程尤其飞速,改变了现代战争的面貌,街巷地带的军事行动未来将成为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交战中会混杂大量平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遵守现场指挥部规定的交战规则,使用颠覆性的单兵作战技巧……”

徐开路滔滔不绝,首长正听得如痴如醉,这时,天似乎要塌下来了。徐开路肩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传出一个急切的声音:“徐开路,徐开路,收到请回答,我是陈爱山,孙炜从楼梯上滚下来了,伤情严重,可能要动手术,你必须要在,不然签不了字,我们现在在赶往总队医院的路上……”

听闻噩耗,徐开路愣了几秒,这几秒十分漫长,全场跟着屏住了呼吸,特别是指挥所里的华主任傻眼了。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更“骇人听闻”的场面发生了,距离中将不远的警戒圈外,竟有几头老母猪试图冲闯禁地,虽然被警戒人员拽着猪尾巴拖走了,但“追儿追儿”的声音,全场都听见了,警戒人员解决它们的滑稽样子,全场都看见了。影响面虽得到遏制,但在华主任看来,这是天大的事故,他此时的心情像拜堂时磕头磕错了老娘、拜完堂入错了洞房、入完洞房尿了床,他恨不能手撕徐开路。

万幸,中将是见过风浪的,没有追问什么,他离得最近,全程听得清楚,率先反应过来,一摆手说:“赶快去!救人要紧。”

徐开路顾不得客套,撒腿就跑,那速度可比之前比武的时候要快得多。

华主任暴跳如雷,拍着桌子骂作战参谋到底怎么回事,谁的信道串台了?作战参谋出去查了半天查清楚了。回来汇报,是陈爱山的儿子陈昆仑带着徐冬冬在楼下玩,徐冬冬不小心掉进了臭水沟,号啕大哭,孙炜听见了,拄着拐杖往楼下跑,腿脚不方便,一不小心摔倒了,从四楼一直骨碌到一楼,满身是伤,不省人事。不到四岁的陈昆仑急得跺脚,跑去菜地向爸爸通风报信。陈爱山回到家属院一看孙炜的伤势,断定要做手术,如此严重,家属必须在场,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家属院与训练场的连接处,生抢硬夺搞来一名警戒人员的对讲机,干脆全网寻找徐开路,毫不拖泥带水。

华主任听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把这个警戒人员,给我关他十五天禁闭,再下放到昆仑山去站岗,好好锻炼三个月!”去昆仑山算作下放,华主任不是不知道那里的艰苦,只是在他眼里艰苦中走出来的士兵,不代表在一些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能够有用,徐开路和陈爱山都是很好的例子,他俩差点儿毁了他的心血,甚至前程,现在想到他俩,他就咬牙切齿:“这两头倔驴,炸裂、崩烂、爆碎的存在!”

检查验收工作没有因为这段插曲而停滞,正常进行下去,结果还算圆满。中将嘱咐华主任在做好试点工作的同时,要关心士兵生活,不要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毕竟这是检查验收,不是战场,他相信战争来临,刚才那个战士不会临阵脱逃。

中将用了“临阵脱逃”这个词,华主任好好揣摩了首长的语气和神态,自认为首长一语双关,批评意味十足。于是,他没记住别的嘱托,只记住了这个万恶的成语。

孙炜老伤没好,又添新伤,这下又要在医院住些时日了。徐开路抚摸着孙炜苍白的脸,这曾是一张拥有倾城之颜的脸,当年他摸上去,满满的胶原蛋白,迸发着青春的气息,好像有一股强烈的吸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然而现在她的脸干瘪枯黄,印满了岁月的疮痍,他依然会凑上去亲吻她,可更多的是疼,疼到心悸。

孙炜睁开眼,一如既往的坚强,苦难让她对旁人看来的天灾也能泰然处之,她还有力气为徐开路祈祷,希望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处理,她还在担心徐冬冬没人照看,会饿瘦的,她还想挣扎着爬起来。

徐开路说:“早知道会更糟,当时我应该同意你的决定,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也许你不跟我,会好太多。”

孙炜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当时那也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们何必在每一次受到伤害的时候,率先想到和最珍惜的人剥离开来。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们回过头去看,真的会很感谢自己,没有做一些当时就知道可能会后悔的决定,会庆幸自己的坚持。”

徐开路从医院出来,准备请个临时保姆,被陈爱山否定了,他说:“你家什么条件,请得起保姆?徐冬冬交给我。”

徐开路说:“比我混得还苦,怎么帮我?”

陈爱山说:“我去找陈钰。”

徐开路说:“她搭理你吗?她看你的眼神,和看一只刚从粪尖上起飞的苍蝇差不多。”

陈爱山说:“每个人都有相对的底线,如果她太绝,根本不会再回来,连陈昆仑也不会管了,我相信让他帮忙带两天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陈爱山还是了解陈钰的,让她顺带着照看两天徐冬冬这事,竟然被他三言两语说通了,据说陈钰表现得还挺积极,她也看不得徐开路一家的遭遇。她都这样了还同情别人,通过这件事,徐开路对陈钰的看法有了改观,他似乎找到了她和陈爱山没有彻底分道扬镳的蛛丝马迹。他想,这人世间的情感状态、关系,哪有什么非黑即白,哪是动不动就了断或结合能解释清楚的。徐开路找过陈钰,问她和陈爱山是否有复合的可能。

陈钰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都这把年纪了,过了黄金时期,跟谁过不是过,但左思右想,男女在一起有了芥蒂,却还要假装合拍,没事的时候装蒜,有事的时候敷衍,挺累的。”

徐开路说:“女人还是傻一点儿好,太聪明了就不想行动了,做什么之前一考虑,觉得这事儿也挺无聊,那事儿也挺傻缺,不如维持现状舒服,那完了,晃晃****一辈子过去了。”

陈钰说:“谁来教育我,也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徐开路还在想陈钰这句话的意思,没想出个所以然,就接到了华主任让他回去接受处理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