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仍在一〇九逆行,寻找着她,跨越山岭。多年以后,你却用一个转身,让别人跨越了黑暗,独自留下,掂量生命之轻之重,我如果是那堆乱石多好,与你对望每个星空。我想喊,旷野不能吐露我的心声,我要喊,山谷没有回答我的真诚,只好把那座城池的围墙拆净,不管你从哪个方向来,我们都热泪滚烫,高接远迎。

此时的昆仑哨一隅,天气却出奇的好,晴朗无风,雄鹰例行翱翔,阳光把石头晒得温热,虽和当下孙炜的位置只隔两个山坡,环境却十分迥异的两个极端,这是高原的常态。刘轩坤的地位也和这环境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与大家的对立面变成了忠肝义胆之士,是令张琛等人敬佩爱戴的好排长,彼此间的相处也改观了许多。张琛竟主动给刘轩坤装饭夹菜、上烟上茶了,手段之露骨、殷勤之程度,比刘松和王玉周要到位得多,这让他俩看张琛的眼神有了一丝戏谑意味,虽然他们理解那句老话,刺头兵是一块璞玉,一旦被挖掘打磨,关键时刻最当打。

一道隔阂消散,哨所立马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大家的心情和这景象一样,略感美妙。但此时徐开路却面带焦急,对于妻儿上哨所的难度,他百爪挠心,所以一整天一口饭也没吃,来回踱步。兵舍前的高倍望远镜头快被他的眼眶磨掉了漆,脚下的石板被他的战靴踩得锃亮。

大家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搅得徐开路更心神不宁。他们打心眼里祈祷嫂子侄子能有好运气,希望昆仑哨有史以来第一个家庭的相聚,要足够成功,足够精彩。

前行之路,危机四伏,但好在他们即将看到终点的标志物。

柳大哥说:“翻过最后一个达坂就能看到昆仑一号哨兵舍前的国旗了。”

距离目的地确实不远了,顺利的话再有半小时,他们一定能停在兵舍下面的搓板路上。最后一个达坂,也是最高最险的,一侧是土质松软的山壁,一侧是万丈深渊,车子龟速爬升到海拔大约四千六百米的时候,徐冬冬吐奶了,看样子非常难受,但这孩子这么小就懂得忍受,竟然憋着不哭。孙炜拍着他的背,自己胃里也翻江倒海,呕吐感强烈。柳大哥怕孙炜吐在车上,闻着那股味坐车更难受,于是停下车,把徐冬冬放在车后座上,将孙炜搀了出来。这里是制高点,风更猛烈,孙炜稀里哗啦一阵子吐,快把胆汁吐出来了,秽物飘洒得到处都是。

柳大哥怜惜地说:“徐开路祖坟上冒青烟了,摊上你这样的媳妇儿,你们这是经得住考验的婚姻,以后有个小打小闹,想想这一段经历,什么都会释然吧,我羡慕你们!”

孙炜喘得厉害,抹一下嘴巴强颜欢笑,她知道柳大哥也并不舒服,却还在鼓励她,这是一个退伍老兵的素养,哪怕脱了军装很多年,仍然是刻在骨子里的素养,这素养永远应该被温柔以待,应该被报以最灿烂的笑脸。

略感舒服了一些,孙炜回到车上。柳大哥重新打火,连打好几次都没成功,有些许的不淡定了,但遮遮掩掩地说:“肯定没事,车子有年头了,小毛小病太经常,我闭着眼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说是如此,可柳大哥打开引擎盖踅摸了半天也没发现问题在哪儿,之前胸脯拍得越响,现在越是心虚。风在咆哮,能见度变低,柳大哥盯着氤氲中密密麻麻的部件和线路,时间一长,眼睛花了,他上下左右看看,想缓解缓解,一抬头,帽子上的细沙哗啦啦地流下去,还有新的微粒掉在他的身上脸上,他寻找来源,这一找不要紧,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现山壁上有薄雾一样的尘埃被风吹下来,把他们笼罩其间,更降低了可视范围,他瞬间后悔把车停在这个险要并且没有退路的位置。

柳大哥又紧锣密鼓地把车里车外排查了两遍,电瓶、机油、火花塞、空气滤芯、打火装置,似乎一切完好,可小车偏偏没有动静,他这些年积累的经验和方法全用上了,统统无效。这时刚才的薄尘已演变成浓雾,不时有黑色的土块从上面掉落下来,有的砸在车顶上,有的滚在公路上,有的还滚下悬崖,听声音便让人心惊肉跳。

柳大哥说:“这地方土质太软,有过几次滑坡,但那都是以前了,后来交通部队对这片区域进行了加固,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年限了,实在不行,要徒步了。”柳大哥指着已经破败的铁丝网还有剥落了水泥防护墙的崖壁,建议孙炜和他暂时离开汽车。

孙炜不是一无所知,她知道离开汽车意味着什么,虽然坐车可能半小时就到,但徒步则不然了。他们有可能遇到狼群,还会因为带不齐物资,导致缺氧缺水缺热量,主要还是顾忌徐冬冬,他坐车尚能维持清醒,这要是背在身上、抱在怀里被一通折磨,极易睡觉,一睡觉必感冒。

孙炜正犹豫,徐冬冬也许是迷糊了,又奶声奶气地喊了两声“爸爸”,孙炜看到他粉嘟嘟的脸此时都像紫茄子了,但依然想奋力睁开双眼。这整条路上除了朝圣的藏民会在路上生老病死,应该再也找不出这么小的孩子了吧,徐冬冬虽然出生在格尔木,但论身体构造、基因血脉,还是高滩县的种儿,能有这样的状态太不容易,他还没有选择的能力,可他已经学会了在必须妥协的情况下保持抗争的精神,孙炜抱紧小小的他,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但她像是读懂了自己,也读懂了徐冬冬的心愿。

孙炜用背带把徐冬冬捆在怀里,准备从深渊一侧的车门出来。柳大哥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她一只脚迈了下来,放心了不少,回过头去扣引擎盖。

“哐当”一声引擎盖扣紧了,山体滑坡也结合这个声音一瞬间发生了。大量土堆、石块正对着面包车,像泥石流般从十几米的山壁上飞泻而下,速度之快像溃坝后的洪水,山体要运动,风也会呼喊,可这只会加剧山的狂躁,它像一个醉酒的蹩脚摇滚歌手,以为噪声也是旋律,给个话筒杆子就可以抓住并忘乎所以地摇头摆尾。它的毛孔和细胞都在扩张,那是它物理上的坍塌,精神上的傲慢,这也是它的待客之道,它要让人们见识什么才是高原的性格。柳大哥和孙炜熟知它的脾气,给予了足够敬畏,但它却无须挑选对象,它随时可以不高兴,在它的眼里,这活动的生物,统称为人。人最会信息传播,它针对的是人,所有人很快就会知道,那些曾叫嚣要征服高原、征服大山的人更会知道,它一直观望,不代表它始终都无所谓,它只会在某个时刻敲打一下用词不当的自负者:即使你们成功登顶了我、越过了我,那也不叫征服,长久的伴随才会征服,路过之人在我眼里不如一粒沙子。

滑坡带来一股力道,要把柳大哥往悬崖里推,雷锋帽率先被气流吹掉了,他来不及喊叫,第一反应便朝孙炜扑去,利用惯性把孙炜驱离,孙炜仰躺着摔出去时,顺手解开了背带的索扣,把徐冬冬往更远的地方抛出去,徐冬冬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圆鼓鼓的皮球骨碌碌滚出去五六米,正好躲开塌方核心,边缘失去威力的土壤分布在他的身上,像盖上了一层被子,他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不止。而柳大哥正好位于塌方中间,他甚至没有挣扎,双臂也没有挥舞,他想抱住什么,想抓住什么,可惜哪里都松松垮垮,哪里都不可依附,拥抱是他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后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像里程碑,到处都有,但这条路上的却有呼吸,有血肉。同时,孙炜所处的位置虽不如柳大哥危险,但还是被辐射到,为了救儿子,她耽误了再挪动一下的时机,双腿被一块大石头压住,她能听到肌肉骨骼被碾碎的咯嘣咯嘣声,她能看到自己的腿呈不规则形状陈列在那里,她发出凄厉的尖叫,等稍微清醒一些,接受了腿已经骨折的事实,再扫一眼面前的场景,血呼呼地往脑门上涌,面包车已不见了,被土堆石块埋得严严实实,柳大哥的帽子还安静地躺在她的残腿旁,悬崖边上还有一片白茫茫的鹅绒,那一定是从柳大哥割破的羽绒服里漏出来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神话中那些上天入地的好角色,有的化作白烟,有的遁地潜行,有的腾云驾雾,有的瞬间转移,而柳大哥也许和他们一样,去参加诸神迷醉的蟠桃宴,去搭建不问世事的桃花源,在那里和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不期而遇、双宿双栖。

有一小片鹅绒飘过孙炜的眼前,她伸手抓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和徐冬冬的哭声混在一起,向这片土地索要柳大哥的印记,祈求可否再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那时她也会和柳大哥遇见,但她不会再来昆仑哨,她会和柳大哥说很多很多动听的话,讲很多很多猎奇的故事,唯独不包括昆仑山的一切。

然而,时光倒流,以上帝视角可以看到柳大哥的状态,他四肢张开,摆成“大”字,看不出那是坠落还是浮沉,似是拥抱所有,又像接受所有拥抱,总之,再不设防了。他花白的头发向上方的公路直立,脸上的肌肤却松弛没有褶皱,他眯着眼,那是如大将般运筹帷幄的自信,不同的是大将掌控的是战局,而他于无声处弄清了生命的走向。这条路上一走很多年,今天才看到终点,他没有给孙炜母子留下只言片语,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到达目的地。他像一个坐在石墩上的留守老人,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从他的家门口风风火火地出走,一些思绪已然浮上额头,他除了祝福他们,就只有向自己告白,告白沧桑,告白往事,而后告白世界。他嘴巴一下没动,却唱了最深情的挽歌。

在这个地带,别说深渊,就算一道小沟小坎,摔倒了也经常有人爬不起来,柳大哥的离开已不可逆转,要抬起头看看活着的人了。徐冬冬还在哭,氧气匮乏,他的哭声听起来时断时续,令人担忧,孙炜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徐冬冬没有回应。

孙炜心急如焚,不只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激励徐冬冬:“你动一动,让妈妈看看,你平时那么好动,该动的时候怎么不动了?爸爸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你,你就这个样子,合适吗?”

徐冬冬不动,孙炜想要把腿从石头底下拖出来,可下半身都没有知觉,使不上力气,血从石头底下流出来,逐渐汇聚成一个血洼,常识告诉她,再不止血,很快她就会干涸,野狼或者老鹰会循着味道而来,啃光她的肉,啄掉她的眼睛,徐冬冬的肉更嫩更香,说不定会先朝他下嘴,孙炜细思极恐,浑身战栗。

徐冬冬没有回应,从持续大哭变成时断时续地哭两声,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孙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喊起了徐开路的名字,她明知道徐开路听不见,但这个程序一定要走,因为她要把呼唤留下,不管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徐开路的耳朵听不见,内心一定感应得到。那样当他们灵魂对话的时候,他便不会埋怨她的不辞而别。临死,她还在追求这段情感的完美。

她想,我只是表达对你的思念,实际上我还在克制,我们之间从没有用如胶似漆来诠释过,腻歪永远不能形容美丽的情感。多年来,你在山顶,我在山腰或者山下,遥遥相望也不可惜,只要精神的脚步是一致的,我们便没有相互抛弃,那样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

徐开路一阵赛过一阵地心慌,他看着搓板路尽头的垭口,望眼欲穿,孙炜出发前,他们打过卫星电话,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早该到了。他拨了好几遍不可能打通的手机,仍心存侥幸,他希望孙炜会突然接起来告诉他,因为交通管制、司机临时有事、破车抛锚、不想瞎折腾……根本没有上山来,全都是玩笑,全都是臆想。可惜,这些都不可能了,因为徐开路已经嗅到了他们的味道,那是家人的味道。

刘轩坤说:“这季节公路上没雪,不要紧的。”

徐开路说:“我是担心他们的身体,孙炜还能扛,徐冬冬……”

刘轩坤说:“再等五分钟,不,再等十分钟!”

刘轩坤话音未落,两只老鹰发出犀利的啸叫,向垭口方向飞去,徐开路大惊失色:“一秒钟也不能等!”

刘轩坤说:“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怎么找?”

徐开路直接给汤支队长打电话,请求可否协调直升机。汤峪说,直升机起飞需要严格的审批手续,手续做完之前也不要干瞪眼,他让徐开路把装甲车先开出来,抓住救人的黄金三十分钟。

徐开路说:“那是战备车辆。”

汤峪说:“战备是为了保护人民,军属首先是人民,保护她就是保护人民。尽管出动,有问题我担着。”

政委苏清对汤峪刮目相看,以前汤峪遇事可是站位很高、上纲上线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这次动用装甲车竟然连嗝都没打一个,苏清认为这和他上次死里逃生有关,重伤痊愈之后,他的外在更硬,心肠反而更软了。

为了亲人动用战备车辆不符合原则,但徐开路巴不得汤峪这么说,和救人比讲原则,太荒唐。他想,亲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最大限度地去救,还能指望拯救谁?如果能,一定是伪命题。

装甲车碾碎掩体,破土而出,沙尘飞扬四射,冲击大家眼球,徐开路驾驶铁马,在群山环绕、沟壑丛生的高原小路上冲出了方程式赛道的气魄。他没走寻常路线,左冲右突,在起伏不定间如浪遏飞舟,但他还嫌不够快,因为他只见过孤鹰,若不是有特殊气味,从来没有两只鹰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争先恐后地朝一个方向飞去,这是天空给他的信号。

徐冬冬不动也不哭了,孙炜也流干了眼泪,她深信儿子还没死,她认为他一定是饿了,需要吃奶,吃了奶就会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她的嗓子哑透了,声音穿透不了稀薄的氧气,她的孩子听不到。她想死前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必须要和儿子躺在一起,她不用再喊,只需要行动。

孙炜自言自语着:“孩子,我得抱着你,你爸爸看到我们的时候,才不会认为我没照顾好你。就算谁也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也没关系,我要让你知道。”

孙炜发挥最大活动半径,挑选到一块具有锋利齿牙的石头,咬着牙在腿上剐蹭起来,她想用石头把腿“锯”断,爬过去给徐冬冬喂最后一顿奶。石头每摩擦一下,痛感就直接传到脑仁里一次,“锯”到后来,她想,这是对麻木的身体最好的刺激,也许这样还能多活一会儿。每“锯”一下,她就能听到徐冬冬轻微的呢喃,模糊的眼睛像重新对了一次白、调了一次焦,嗅觉也更灵敏,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奶香味。可是,这时候她知道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她想,和世界做了断容易,难的是和自己告别。

孙炜的痛让她想起很多往事,她想到了曾经的青春和荣光,想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出走和流浪,想到了不明所以的激动和感怀,想到了自以为是的颓败和迷茫,想到了纷至沓来的生活琐碎和渐行渐远的朋友,想到了阳光、雨露和花朵等这个地方最稀缺的东西,已经都从她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了,她不遗憾,这是追随徐开路的负担,是维持婚姻的代价。说到代价,她还想到了那个不仅不用付出代价,还要享受生活的出租屋女房东,她每到月底都会开着玛莎拉蒂来收房租,很自然地露出名牌包、钻石戒指和手表,她身上的金银铜铁在孙炜面前叮当作响,孙炜对这些并不十分感冒,她也曾拥有,可看到女房东因为生活无忧而优雅美丽,还是忍不住羡慕。很多次女房东看孙炜娘俩儿不容易,主动要免孙炜的房租。

孙炜问过她:“既然是出租屋,为什么要免房租?”

女房东说:“当我做慈善,我可以做慈善,但做不到不留名。我有钱,可以不在乎钱,但需要让别人知道我不在乎钱,不然我混这么好图什么?别人的看法不重要吗?对失意的人不重要。我很得意,我有这个需求!”

女房东好几次还邀请孙炜去参加她的聚会,去认识她的朋友,都被孙炜婉言谢绝。

女房东的孩子有两个保姆伺候,她不能理解孙炜:“你比我还漂亮,思想却和我天差地别,我没觉得结婚生子之后生活有什么变化,如果让我用从容和快乐交换什么,我不接受,我为什么要嫁这样的男人?”

孙炜不生气,她只是阐述观点:“每个已婚人士都应该做好失去的准备,并对婚姻深有体会,那些已婚了还动不动呼朋引伴、酒池肉林的,大多数非奸即盗吧。”

女房东惊呼:“这个年纪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言论,迂腐啊。”

孙炜不解释,没有人不想过女房东那样的生活,只是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她这样的人,她只能通过这样的否定,给自己些许的自信。

如今孙炜躺在这里,又想起了女房东接过她的房租甩头而去的表情,苦笑了一声。打那之后女房东再也没亲自来过,她在孙炜这里找不到价值感。孙炜觉得有些对不起女房东,她需要认同、需要展现,为什么不配合她呢?来生她也要做女房东这样的人,但今世她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面对劫难,她不后悔,想到徐开路和徐冬冬,她内心宁静,所以她仍然没有放弃“锯”腿,面容痛苦,眼神淡定,她从没说过报答、珍惜徐开路的话,她想,这便是她温情的告白。

孙炜没有力气了,她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因为她的手已抬不起石头,她只想睡觉,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好像来到了繁华都市,车辆彼此让行,人们礼尚往来,孩子哭了有人哄,老人倒了有人扶,百姓不用为生活忧愁,都能和身边人和谐共处,老对少皆和颜悦色,夫和妻全情投意合……她能看到所有的美好,所以她认为她要死了。

装甲车劈波斩浪,由远及近,徐开路终于看到前面的滑坡惨状,远处直升机也飞来了,现场的氛围是大难之后的凶多吉少。瞬间,他忘了操作,刘轩坤连忙拉下制动器,装甲车甩了一下尾,停在废墟旁。

徐开路连滚带爬地爬上废墟,高喊孙炜的名字,无人应答,只有直升机在高空盘旋。他四下搜寻,满眼的碎石和泥土,哪有车和人的影子,他当时就想从原地跳下去,紧紧跟上,陪他们去另一个世界,被刘轩坤拉住,并指了指另一侧孙炜所处的位置说:“那是不是他们?!”

徐开路以为听错了,这时直升机上有人用扩音器在朝他喊话:“发现热能,人还活着,赶快展开营救。”

徐开路这才确认信息的准确性,欣喜若狂,急忙滑下去,看到脸色已经铁青的孙炜和俯卧在三米外的徐冬冬。这是他看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画面,比在烈火中炙烤还要焦心,比在炸弹边开花还要残酷。

飞机上有士兵索降下来,他们齐心协力掀掉了石头,看见了孙炜用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腿。见过太多血腥场面的士兵,也纷纷鼻子发酸。

徐开路哭着说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孙炜竟然还能露出凄凉脆弱的一笑,想要伸手触碰徐开路的脸,终究还是做不到。

孙炜虚弱地说:“柳大哥为了保护我们掉下悬崖,他是退伍军人,能评烈士吗?”

徐开路望着茫茫深渊说:“能!能!能!”

说完,孙炜瞬间就昏过去了,徐开路一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徐冬冬,一手拖着孙炜的担架,这个男人此刻很是单薄甚至有些佝偻,但这却是很多中国军人的缩影。和阅兵场上的军人形象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闪光灯和琳琅满目的镜头,所以这一类中国军人的缩影少得可怜,他们的故事也少得可怜,人们总对那些美的事物津津乐道,殊不知是这些痛与隐忍撑起了那些华丽的外表。徐开路上了直升机,他心疼到快要窒息,还没忘嘱咐刘轩坤,派人寻找柳大哥,寻找一〇九之魂,等他回来,他一定给柳大哥磕三个响头。

直升机向上飞升,机舱内的医务人员正给孙炜母子展开急救。此时,边境前线传来大捷战报,吉赛组织被斩草除根,全部消灭,总队作战人员已在归建途中,昆仑哨和川藏线防卫卡点也一并取消二级战备。机组成员忍不住发出欢呼,猛然间看到徐开路悲伤的脸,欢呼戛然而止,他们意识到这样的庆贺未免让人揪心,这场接近一年半的持久行动,已经让这位体会最深的当事人伤痕累累、刻骨铭心,在他面前搞庆功活动,合理但不合情。他们悄悄坐下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徐开路说:“两码事,别管我,我也高兴!”说这话的时候,徐开路眼睛没有离开孙炜,他口中的“高兴”,震颤心灵。

直升机将要入云,大家才知道孙炜距离目的地有多近,徐开路看见了哨所的国旗、兵舍,尤其是那两间刚修好的公寓,颇为扎眼,明晃晃的玻璃和房顶红色琉璃瓦闪着喜庆的光芒。他无数次幻想过和孙炜在里面团聚的场景,可还是被现实捉弄了,现在看来着实滑稽,一直期盼着的,从不存在,本以为是承重梁的,却化为乌有。那句话说得真好,太久之后才得到想要的东西,它往往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徐冬冬被抢救了过来,他睁开水汪汪的眼睛看到了徐开路,每天都看爸爸的照片,但见到真人却不敢认了。

徐开路说:“我是爸爸,咱们通过电话,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但我感觉咱们爷俩儿聊得挺好,你不记得了吗?”

两人的初次相见没有徐开路想的那么美好,徐冬冬把头扭向一边,看到了还在昏迷的妈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徐开路手足无措,连安慰孩子该拍哪个部位也无从下手,他的表现连个新手父亲都不如。终于,他像谈恋爱时抓孙炜的手一般痛下决心抓住徐冬冬的小手说:“妈妈没有生命危险,她只是睡着了,你别哭,有我在。”

徐冬冬竟挣脱开他的手,倔强地拒绝他的关怀,这超越年纪的赌气,让徐开路心碎不已,这和拉情人的手被拒绝是两个概念。他憋屈在角落里,心疼加内疚,不一会儿情绪便失控了,泪水肆虐的样子和徐冬冬没什么区别。机组成员安慰他,徐冬冬一看这情况,效果已经达到了,再犟下去没多大必要了,叫了声“爸爸”。这一声,让徐开路的心房照进阳光,他把徐冬冬紧紧搂住,徐冬冬回报了他一个见面礼,撒了一泡酣畅淋漓的童子尿,全尿到了徐开路身上。徐开路很高兴,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得意,觉得礼轻情意重,他的老父亲角色这才正式开始。

不久,孙炜也苏醒了,双腿打着石膏、缠满纱布,尤其是她“锯”过的左腿,医生说这条腿肌腱、筋骨受伤严重,很难恢复如初,即使接受最先进的诊疗,也会落下后遗症,将成伴随终生的七级伤残,纵使康复锻炼做得好,可以直立行走,也需借助拐杖。后续也如大家想的那样,他们翻山越岭费尽气力久别重逢,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孙炜很在乎年纪轻轻就成了腿脚不便的人,不仅不能成为徐开路的贤内助,还成了他的累赘。她的性格决定她从不是谁的附属,她的独立与自主本就是骨子里的。她想,婚姻也应如此,但凡发现相处只剩下索取,不能给予,就像得知想追的对象有太多选择而放弃的人一样,宁可不要,也不凑热闹。

他们也重蹈了那些老桥段里的纯真或烂俗,孙炜接受不了致残的事实,一心求死,被徐开路感化。但为了不拖累徐开路,她想把孩子交给刘彩后悄悄地离开,还徐开路一片茂密的森林,当然这也不可能实现,徐开路既发扬精神,又采取非常规手段,甚至启动哨兵监控,善意“软禁”,挽留孙炜。他们也进行了孙炜认为的最后一次谈话,唯有这次谈话稍显标新立异,带些魔幻主义色彩,所以他们最终归宿即便与套路化的结果殊途同归,但也称得上独辟蹊径,而不仅仅是皆大欢喜那么简单粗暴,避免了倒人胃口。

孙炜试探性地问徐开路:“其实我们还不熟悉,相识多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我不在,你也一样适应,我也一样。你不在,我过得也很好,我不说,这也是我们的常态。”

徐开路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如果你是为了心安,那么你应该知道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与我再无瓜葛之后,我的处境和心态。那纸结婚证从来不只是法律条文,而是精神契约,可以不相见,怎能不可见。就像我们何止是夫妻,何止为了相聚。你是要给我自由吗?什么是自由呢?自由之人哪有发言权,像我们这种无比渴望自由的人,才会可怜巴巴地说着自由的坏话,又鬼鬼祟祟地想象着自由的胴体,像极了得不到就诋毁、得到就厌倦的渣男吧。但只要你知道了我的标准,就不会轻易定义我眼中的自由了。我不是不羡慕灯红酒绿,可高原已经把我身上浮夸的东西搜刮干净了,我发现我需要它们的时候已经过了年纪,我用十几年的时间不光履行职责,也想换取稳定的感情,到头来你怎么能让我这朴素的理想也落空。没有自由,我不会一无所有;没有你,我注定坠入牢笼。我爱你,就像我们的驻防誓言,宁可向前十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

孙炜说:“连表白也离不开你们所谓的誓言,你没救了。”

徐开路说:“和你在一起,我享受这种无药可救的感觉。”

孙炜说:“你主动起来的样子挺肉麻啊。”

徐开路说:“这是骂我藏着掖着,不够大大方方,爱和打仗不一样,不会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放心,以后都是我主动,我要告诉整个青藏高原,我离不开你。”

孙炜说:“不够!”

徐开路说:“怎么不够?”

孙炜说:“是全世界!”

徐开路知道孙炜的工作初步做通了,刘轩坤和张琛等人也纷纷发来“贺电”,声称要向他学习。

徐开路说:“语言的魅力毕竟有限,你们不能只看到我上嘴皮碰下嘴皮的胡侃,更要明白,轻易能说服的,一定是在背后有着不为所知的行为上的耕耘。感情岔路前,有人会把日子过成‘谁离不开谁’,然后一拍两散,有人则认准‘谁也离不开谁’,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当下,这样也许会遇错人,但绝不会错负缘分。说不上哪一种好,前者倒也洒脱,但只有自己才知道,贯彻断舍离越彻底的人,其实越害怕失去。”

虽然他们对徐开路的话还一知半解,但都清楚他又经受住了一次打击,这个说不上有什么灵气但十分懂得琢磨痛苦的人,再次悄然成长了,成长意味着生活又会翻开一个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