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不能沿着高处的小道一直跑下来,用油灯照亮我们幸福的脸,就让我来为你点燃篝火,让它陪你跳跃,我维系住你的温暖,也就驱散了我的严寒,可你能在狼烟弹雨中飞奔,为何不能佑我在风和日丽中穿梭?幸好,我不会迷路,因为通往你那里的方向只有一个,可供吸氧的驿站只有一座,你那里空无一人,也不会鲜花遍野,但我学着你的样子,讲一个不曾有的传说,心中也有了楼桥夜雪,也有了铁马金戈,地当床天当被,也不算流离失所。

鞭炮在地面上跳跃乱窜,火光映射着众人的脸,山谷间皆是回声,令人期盼已久的公寓“挂牌仪式”终于到来,严峻和刘轩坤揭开了门框匾额上的红绸布,上书“士兵之家”四个大字。

严峻对徐开路说:“我去接孙炜过来。”

徐开路看着严峻硕大的眼袋说:“您已经做了太多了,我报答不完了,只有拼命做好分内的事才能心安片刻。我年轻耗得起,您五十多岁的人了,需要休息,我不会让孙炜上您的车。”

严峻说:“这是昆仑沿线最危险的季节,我不放心,你实在不愿意我送,我派人送!”

徐开路说:“也不行啊,不能为我个人破例了。哨位星星点点,如果都这样,全总队的驾驶员也不够用,我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了,也不能成为众矢之的不是?”

严峻无可奈何,最后出了一招儿,租辆民用车,既不占用兵力,也不会造成影响,徐开路妥协了。严峻千叮咛万嘱咐徐开路和刘轩坤要“精诚团结、荣辱与共”,然后回西宁了。

严峻刚走,徐开路就意识到了新的问题,因为被提上日程的孙炜母子来哨所事宜又面临搁浅的窘境。孙炜还好说,徐冬冬只是一个娇嫩的孩子,格尔木的气候已经让他小病频发,更别提海拔均在四千米以上的昆仑哨周边。来是能来,但对孩子的身体健康不利,且随时会有突发状况的可能,孩子但凡出点儿问题都将是天大的问题。他曾想过让孙炜一个人来,但孙炜果断拒绝了,让她放下还未断奶的徐冬冬一个人来,她难以接受。其实徐开路有些庆幸孙炜没有接受,因为他想念孩子的强烈程度不亚于想念孙炜。

张琛他们分析过一个命题,冒着生命危险只为见一次面?这在普通人看来是天方夜谭,简直哗众取宠,革命战争年代数以万计的家庭分崩离析,亲人流离失所,几年、十几年见不上面的比比皆是。不说远的说近的,无数打工人为了养家糊口背井离乡,导致出现不胜枚举的留守老人、留守儿童,他们也不是想见就见,他们尚且在承受,徐开路为何不能忍受?徐开路不会去解答这个问题,但只有战斗着的高原兵心里清楚,这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相聚,这是让人提心吊胆之后的告慰,是转身再次赴汤蹈火的动能,这甚至是或多或少做好了最后一次相见的准备,不知道何时能见、约定好来日相见、再见是不是真的可以再见,无可比拟,它们之间是递进关系,只会越发悲壮,而徐开路无疑是最后一种。

所有人都为公寓的建成而高兴,在为徐开路的鹊桥相会出主意,大家都忽视了躲在旁边一直没表态的刘轩坤。前期任务紧张,他没空分心,现在战备强度趋缓,他的“小心思、小聪明、小伎俩”似乎死灰复燃了。他一百个不赞成孙炜母子来哨所,他抛出了前期大家都已分析透彻的问题,列举了很多例子,只为浇灭徐开路的热情。这下可惹了众怒,兜头一盆冷水谁都会泼,只是他泼的不是冷水,倒像是开水,让大家平静了的心情重新沸腾。他的意见虽不无道理,可他选择的时机大错特错,活该被钉在耻辱架上。张琛作为徐开路的“关门弟子”再一次率先剑指刘轩坤,连平常几乎插不上嘴的刘松和王玉周也忍无可忍,纷纷加入“骂战”,附和着张琛对刘轩坤的指责,痛数刘轩坤的罪状,说他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喜欢居高临下看问题,甘当圣母婊,与群众唱反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见别人舒服自个儿就难受,年纪轻轻打得一手好太极,垒得一座深城府,不敢担当,没人情味,拿根鸡毛当令箭。士兵跟他谈感情,他讲规章制度、条令条例,士兵和他讲原则,他又打官腔,旁征博引,弄一堆偷换概念的例子瞒天过海,最终目的就是刷存在感,让人意识到他的权威,最终屈服于他,直至丧失斗志,远离风暴中心,他便扫清了障碍,独霸一方,当土皇帝,搞一言堂……

徐开路几番制止,可他们根本不怕刘轩坤,他们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个略显白净的小尉官是目前昆仑哨的最高长官,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教条机器。但徐开路是受教育多年的老兵,他不认为兄弟们是在给他出气,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完全是他的责任,是他没有让大家意识到上下级关系的重要性,这不是好现象,如果把这种习惯带到战场上,关键时刻内讧,是会丢命的。

徐开路大喝一声:“停!”

所有人被这一嗓子震住了,只是看着怒火中烧的徐开路,唯有刘轩坤把头扭向一边,他没有在责骂声中败下阵来,反而大义凛然地望向远山。张琛不认为他这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这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但徐开路似乎看出了他倔强的来由,他带的兵,他认准一条底线,一个人再变,也终究逃不脱他十八九岁时的本真,那时的喜怒哀乐,那时的视野角度,已显露雏形。他曾隐忍或追求,他曾克制和努力,他愿意绽放盛开,便不会轻易在人格上垮塌,在色彩上灰暗。

徐开路说:“你们没资格给人贴标签,而且他没有伤害你们,即便他做得决绝,那也不是错,那是站在更高的立场,我都没意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他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为张琛等人开脱,同时在帮刘轩坤树立威信。

徐开路接着说:“既然刘排长有意见,他一定有理由,为什么不能静下来听他说完?”

刘轩坤傲娇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徐开路说:“你有,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告诉他们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当年可能不够优秀,但经过四年的磨炼,你已经成长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刘轩坤说:“不需要解释。”

徐开路说:“是,你永远不需要向我解释,他们是新的战友,他们不是外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家相处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你不主动敞开心扉的话,要等他们自己去理解你、接近你吗?有些事可以等,一辈子不嫌长,有些事不能等,一刻也觉得太晚,这是你应有的坦诚。”

刘轩坤听进去了,嘴唇动了动,似是在进行巨大的思想抗争,解释还是不解释?面对张琛的咄咄逼人和各位并不友善的目光,他的防线似乎有些松动,他对徐开路说:“我说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徐开路说:“你尽管说,即便说了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徐开路以为刘轩坤的话具有杀伤力,可能会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刘轩坤是这样说的:“我说了,你就说不定什么时候离开这儿了,你将不能痛快地做决定,还会留恋这里,谁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都轻易不愿改变。每一个平台都是好的,每一片天地都是清新的,但一个人可以玷污神圣,可以煞风景,我愿意当这个人。我直说,我就是想让你离开这儿,去氧气充足、空气湿润、有花有草、不掉头发牙齿、不皴手皴脸、和家人近一些的地方,那里的条件也许依然有不容乐观的种种,可至少是正常人的生活。”

徐开路呆住了,张琛等人的戾气一瞬间也不再那么尖锐。

刘轩坤接着说:“你多少次直面死亡,能撼动你的不再是艰险和磨难,而是情义。公寓建成了,亲情可以温暖你,我回归了,也不给你添堵,那样你会重新陷入死循环,你会觉得一切是最好的安排。我不想解释,把你先挤走再说,眼看快要实现了,战线拉得太长,半途总生事端,现在你又要把嫂子接过来,继续沉醉于这虚假的、魔幻的相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无所顾忌的爱与真正的自由呢?我替你难受,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刘轩坤摊开手的样子颇为悲壮,徐开路内心早已波澜起伏,整个人像被击中了,这些天来所有的不甘,全都烟消云散。张琛等人已被刘轩坤突然迸发的人格魅力羞得满地找牙,思想境界,高下立判。但张琛的老毛病不会马上改掉,怼人成瘾,停下也难,虽是强弩之末,但还要挣扎一下,以表明没有错得有违人伦,他说:“怎么解释功利心、权力欲,谁知道你有没有私心?”

刘轩坤说:“这更不用解释,在政治待遇上虽说官兵平等,可我们跟你们的任职模式完全是两种类型,你们甚至可以说我是来这里镀金的,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的成长是阶梯式的,我们会去到中队、大队、支队、总队,还有可能到总部,到军委也不是没可能,我们会在升迁中经历无数任班长,而你们只会在原地熬走一茬茬儿排长。我用争吗?有什么好抢的呢?你们干得越好,论功行赏时越不可能少了我那份儿。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得力干将撵走,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我深深地认为,他是我的兄长、恩师,看过我蹒跚学步的样子,等我健步如飞了,是时候为他想想了吧。”

张琛等人哑口无言,徐开路紧紧地拥抱了刘轩坤,刘轩坤的悲情土崩瓦解,扮演反面角色比本身就是反面角色难得多,天大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作横飞的眼泪。不仅仅是他,在无尽的孤独、纷至沓来的辛酸中徐开路没有哭泣,伤痛不会令豪杰哭泣,心结打开时才会。

徐开路没有表态,因为即便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可那也是战备结束之后的事情,眼下还是要解决孙炜母子来哨所的事,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前他只是被人需要,如今随着孩子的诞生,转瞬间他的需要也许更为强烈了。

孙炜带徐冬冬上高原的纠结,被一件小事就打破了,让她下定决心非去不可。一天,趁着徐冬冬睡得香甜,加之外面气温太低,孙炜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匆匆出门取快递。等她回来时,刚要开门就听到“扑通”一声。徐冬冬滚下了床,随即大哭起来,孙炜把菜往地上一扔,手忙脚乱地往里跑,进门却发现徐冬冬不哭了,昂起头看到了床头柜上徐开路的军装照,正咧着嘴冲他笑,他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嘴里咿呀有声,朝床头柜爬去,顽强的样子很有小男子汉的风采。孙炜停下脚步,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只见徐冬冬一寸一寸挨到了床头柜旁,抓起了照片,咯咯笑出了声,摩挲了半天后叫了一声“爸爸”,清晰无比。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而且竟然说的是一面也还没见到的“爸爸”。孙炜听得颇为心酸,醋意很大,数落起徐冬冬来:“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从板砖大小养成这么大,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煎熬,还得了产后抑郁,要不是想到我死了你实在没人管,好几次真想跳楼了,每天教你叫妈妈你不叫,惜字如金的,到头来还不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爸爸,我找谁说理去……”

孙炜说着说着情绪越发低落,徐冬冬原本只是用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她,听了一会儿好像听懂了似的,竟也眼泪汪汪起来。这么一来,孙炜再也怨不起来了,感觉话说得有些不顾大局了,孩子第一句说的啥,和爸妈谁对他的爱更多一些有什么关系呢,这是血缘和基因的糅合,冥冥之中也许是他在帮她做决定。

孙炜问:“你想去吗?”

徐冬冬哪里会回答。

孙炜说:“既然要去,你就要像个爷们儿,给我顶住咯,我们是去探亲的,不是添乱的,也让所有叔叔看看,咱们家的男丁个顶个的强。”

徐冬冬的眼神不再无辜,还闪过一丝狡黠,孙炜认为那是他的回答,是他在和无限未知的世界对话。

孙炜决定明天就动身,越晚,通往昆仑哨的道路越险,趁着初秋,第一场雪还未来临,路也许还好走些。

孙炜花了大价钱租了一辆面包车,带足了衣物、药品和氧气。戏剧性的是司机正是徐开路被召回时半天找不到车,恰巧遇到的柳大哥。

柳大哥给孙炜怀里的徐冬冬“相面”,不停挠头说:“怎么越看这小家伙儿越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孙炜爽朗一笑:“您能在哪儿见过?他可是名副其实的新人,活动半径不超过三千米,除非我们是邻居。”

柳大哥说:“不对,小家伙儿眉宇之间全是英气,这股劲头似曾相识。”

孙炜说:“您可真会夸人。”

柳大哥说:“我可不是奉承,咱们萍水相逢,没那必要。”

孙炜说:“嗐,您当然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偏远的地方,即使多加钱,也没人愿意接的单,您愿意去,说明您与众不同。”

柳大哥说:“我不单为了挣钱,我曾经也是昆仑山守护者,跟这条线路有感情。听说你是去哨所探亲,没二话,我这也等于是给战友送福利了,呵呵。对了,你是去哪个哨所,这沿线的哨所我知道的不下十个!”

孙炜说:“昆仑山隧道一号哨所。”

柳大哥猛地回过头来问:“几号?”

孙炜说:“一号。”

柳大哥说:“神了,我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也送过一个军人回一号哨,他是被紧急召回,却找不到顺风车,凑巧遇到了我……”柳大哥说着又端详了一下徐冬冬说,“我没猜错的话,他是这小家伙的……”

孙炜说:“你没问他姓什么?”

柳大哥说:“好像姓徐,名字还挺奇怪,叫开道,还是开什么来着?”

孙炜说:“开路。”

柳大哥拔高了调门说:“对对对,叫开路,开得一条好道路,有缘之人,有缘之事,看来我这一辈子与军人军属割舍不开了。”

孙炜也十分激动,认为这是好兆头,天注定让一个有着从军经历的老军车司机送他们到幸福的目的地。柳大哥的面包车虽然破旧不堪、四处漏风、叮当作响,一扇门几乎要掉下来,还在关键部位绑了铁丝,但孙炜心里还是有了足够的安全感。

柳大哥说:“情怀我们都有,但不得不提醒一句,越往前海拔越高,孩子的器官发育都没成熟,扛不扛得住可不好说,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问题,以我这小车的速度,可来不及啊。一定要把困难想在前头。”

孙炜说:“我问过开路,他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向组织汇报过,如果有那种情况第一时间应该会有直升机出动。”

柳大哥啧啧称赞:“那当我没说,现在条件真是优越了,后勤保障跟上节奏了,我们那个时候别说直升机,除了解放卡车,连我这样的小破车都找不到几辆。”

于是,他们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别看车不怎么样,但柳大哥的驾驶技术好,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墩儿、哪里有个急转弯,他如数家珍。导航覆盖不了这里的道路,但柳大哥的脑子比导航还精准。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孙炜之前所有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路上有三五成群的羚羊、骆驼、牦牛悠闲地散步,有长鬃野马跟着车奔跑,马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像是在为他们壮行护航。大片的湿地、青稞和雅丹地貌美不胜收,高原展现出了最旷美的一面,为他们的出行喝彩。徐冬冬穿着孙炜为他订制的幼儿版军大衣,头戴雷锋帽,活脱脱一名童子军,这可能是孙炜嫁接并转移思念之举。徐冬冬好奇地领略着造物的多姿,这次远行对他来说才有着最独特的体验。他从睁眼看世界,便和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家里没有太多的风景和玩具。要么在逼仄的环境里和孙炜相依为命,要么走进神奇广袤的大自然,过早地见识天地的博大浩瀚,可以说过着两个极端的生活。孙炜紧紧地抱着徐冬冬,因为空气逐渐稀薄,天地越发混沌,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无力和渺小。曾经作为探险者和旅行者,那时她天不怕地不怕,唯恐旅途不够跌宕,不能激发粉丝的猎奇心理,现在稍微的颠簸,她的心情就像过山车,这可能就是一个初为人母的心性吧。随着海拔的升高,美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遍野荒芜。在爬坡的路段,柳大哥用上了“地板油”,消声器里冒出青烟,车厢在抖动,发出嗡嗡声,像飞机爬升时的啸叫,让人耳膜充血,头晕脑涨。前方是两座没入云端的高山,让车厢里的光线都黯淡了下来,气氛压抑得可怕。柳大哥看了看海拔表,数字在快速跳动。徐冬冬此时也没有了刚开始看到新鲜事物皆伸手蹬腿的欢实劲儿,现在好像电量不足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偶尔还发出两声低沉的呻吟。孙炜的状态也不怎么好,头仰在椅背上,眉头紧锁。

柳大哥很有经验地说:“不要睡觉,现在海拔在持续攀升,十分钟后过了前面的首山达坂,就好多了,坚持一会儿。”

孙炜说:“我感觉很不好,更别提孩子了。”

柳大哥说:“既然已经到了半途,咬咬牙就冲过去了。妹子,别怕,只要我没事,你们就没事。”

孙炜说:“您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柳大哥说:“我不是告诉你了,我也当过兵,我知道当兵的最需要什么,我也知道当兵的亲人最需要什么。”

孙炜说:“当兵的多了,都会像您一样,拥有一个一生都不会改变的执念吗?”

一句话,柳大哥陷入沉默,黑黢黢的脸和越来越近的山谷形成呼应,他本来一只扶着挡把的手也搭在了方向盘上,身体锁紧,不再看后视镜。孙炜看得出他紧张了,也懂得谈话中对方表现出的这种身体语言,要么是在隐藏什么,要么是鼓起勇气释放什么的预兆。几分钟后,柳大哥说了一段答非所问的话:

从军是我的一段经历,和人生某一个光彩阶段的经历一样,值得骄傲与怀念。这种经历可以改变我们的生命态度,养成更积极向上的行为习惯,让我们面对劫难的时候不至于无知和愚钝,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前行的光亮,落魄孤独的时候也能剑有所指、惦念有物、回忆有路。我怀念从军经历,可这是一个宏观的概念。其实,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段经历中的情感,让我的情感达到顶峰的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生死战友。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的婚约到了。因为那场自卫反击战实施轮战制度,随时可能抽到我所在的部队,我们全封闭了,这一封就是大半年。我不能去娶她,她只好到部队来嫁我,团长特批我开车去接。在归队的路上她高反严重,上吐下泻,进营区就患了重感冒,并恶化成肺水肿。那时医疗条件极其有限,交通也极为不便,还没到格尔木医院,在路上已经脏器衰竭,眼看着就不行了,我一急,操作失误,车子掉下悬崖,化为乌有。我从驾驶室里甩了出来,挂在了凸起的石头上,被赶来的战友救起来……痛失我爱,连遗体也不能保全。我承受不住打击,没两天就疯了,在西宁精神病院住了一年,有了好转,办了病退。但一回到家,他们并没有给予理解,用各种揣测的答案非议,面对各方声音,我的精神再次恍惚,搅得一家人鸡犬不宁。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和未婚妻一并留在了这里,我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一回来我的状态出奇的好,因为我感觉只要还在这条路上,我们就还牵着手,没有分开过。我想一定有人疑惑,这么重情的人,为什么不随她一起去?为了亲人的亲人活着,这是感情的延续,我要挣钱赡养她的父母,如果我也一拍屁股走了,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

柳大哥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此时,孙炜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柳大哥听不到孙炜的回应,以为她对他有过精神病史害怕了。

柳大哥说:“快二十年了,我早已经痊愈了,我每天几乎都安全地在这条线上奔波,一个满身都是责任和希望的人,不会再轻易犯迷糊了。”

孙炜说:“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心疼,无以言表地疼。”

柳大哥说:“我说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好受些,你可以对自己的境遇更乐观。”

孙炜说:“谢谢你的现身说法,可我……可我乐观不了。”徐冬冬此时呼吸变得非常急促了,孙炜从伤感变为了恐惧。

柳大哥急忙从副驾驶取出氧气袋和葡萄糖等补剂给孙炜。孙炜强撑着给小脸憋得通红的徐冬冬插上氧气管,氧气管在鼻孔里不舒服,徐冬冬不配合,用手扒拉掉了,三番五次,急得孙炜满头大汗。看着前面黑压压的山谷,孙炜对她之前的侥幸心理感到惆怅。柳大哥说:“别怕,只要他别睡着就没事,他这是坐车太久无聊了。他平常对什么最感兴趣,赶快吸引他的注意力,赶快!”

孙炜想了半天说:“他这么小,哪能看出有什么兴趣爱好,他……他每次看到爸爸的照片就能乐出声,电视里只要一唱歌,他就闹腾得很。”

柳大哥说:“照片不行,他都不睁眼,怎么看照片?听歌,什么歌?”

孙炜说:“什么歌都行。”

柳大哥说:“你倒是唱啊!”

孙炜说:“我……我唱不出来啊!车里没音响吗?”

柳大哥说:“有,但前年就不响了。我唱!但我只会军歌。巧了吧,上次开路兄弟坐我的车也非要跟我唱歌,歌竟然有这么多用处。”

于是,柳大哥扯开嗓子吼上了,吼的是上次和徐开路同样的歌,那歌声极糙,跟美不搭边,甚至都不在调上,但柳大哥管不了那么多,嗓子喊哑了,也不休不止,像个大功率的低音炮:战士责任重/呀嘿/军事要过硬/呼嘿/爱军习武创一流啊/建功立业在军营/嘿嘿……钢要炼/铁要打/宝剑要磨枪要擦/战士最爱演兵场/汗水浇开英雄花……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

徐冬冬像是被这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震惊了,忘了做干扰动作,孙炜顺利地把氧气管插进了他的鼻孔,得到氧气补充,面色恢复正常。孙炜瞬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歌,徐冬冬受用得了,说明徐开路军人的血脉和基因已经在他身体里流转,也在孙炜内心流传。这无人区有歌声,就有生命,就可以散发迷人魅力,可以传播爱,传播信念。

越过了首山达坂,海拔不再忽上忽下,徐冬冬对环境有些适应了,黑眼珠乌溜溜地重新焕发活力。孙炜让柳大哥别唱了,柳大哥这才敢停下,怕孙炜注意到他的不堪,一只手隐秘地抬起来,捂住左半边脑袋。因为吼叫,大脑缺氧时间长,钻心地疼。但柳大哥不露声色,这么多年,那些生活的重击他都扛住了,他相信现在他更扛得住。孙炜的精神和他当年的未婚妻如出一辙,都是在寻求灵魂栖息、情感归宿的路上心明眼亮、百折不挠。如果他的未婚妻还活着,他们一定也会有漂亮的孩子,可天意如此,竟让他用这样的方式,感受着他当年就应感受的美好。他想,我无福享受甜蜜人生,那就为别人做漂亮的嫁衣,当吃苦耐劳的摆渡人,就像军人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我也不仅仅是个司机,我要拓宽胸襟,可以透析别人,也能感动自己。他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对母子送达目的地,命运没成全过我,但我要坦然面对所受的伤痛,只为避免让别人重蹈我的覆辙。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苦楚的人生才有可能糅合更多芬芳。比如今天,比如现在,我们素昧平生,我是在拯救自己,你是为了崭新的生命,匆匆相遇,共赴征途。

孙炜很少见到柳大哥这样的人,足够坎坷的她有过大红大紫的高光时刻,在众星捧月的生活里,有难辨真假的夸赞,但当她准备退出纷扰,才见证了世态炎凉。曾过多享受被献媚的人,摔倒后越容易深刻解读人性的恶薄,这就像吃拿卡要的贪官失势后难再门庭若市,说到底是高估了自身魅力,也高估了人与人的微妙关系,总以为还有人会为其无条件两肋插刀,直到发现天真这事原来不分老幼,曾叱咤风云的人天真起来才更可怕。当有一天某个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搁在以前根本入不了他法眼的人,只需一个最真诚的举动,便可修补他因为误解人性而误解的现实。孙炜不把自己比作贪官,但她认为自己之前也是因贪婪才走了弯路,本质上无太多差异,若不是徐开路的出现,不敢保证会不会越走越远,所以这一刻她对柳大哥的感激也来势汹涌。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尚能如此,孙炜没有借口不坚强。达坂一个接着一个,沙暴一阵连着一阵,风力一级胜过一级,他们像历经劫难去顶礼膜拜的信徒,把这一路当作一生,把这一生浓缩进一路,也有抱怨牢骚,不乏哭泣懊恼,甚至失望愤慨,但目标犹在,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