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经意间你才会来到我身边吗?像蒲公英或萤火虫,是乱入寒区的温带生物,无意击碎我梦魇,恰好重拾我少年。我清醒着却一无所有,眩晕后美好竟不期而至,我殚精竭虑害怕失去,原来得到才愁肠百结,总得试图改变,我问大地,它默不作声,我问你,你一举手化作了山,无须多言,已是姿态万千。

士兵离不开战场,也难免不接触病房。不费一兵一卒,才勉强够得上一场几近完美的仗,可打仗本身就难谈完美,徐开路他们这场仗,顶多算赢,与美无关,赢得胜利之后旁人所能领略到的场面才能与美相连。

徐开路还没醒来,药水不间断地注入他的身体,医疗仪器发出各种“怪叫”。电视里播放着北岩市AEWE亚洲论坛开幕的实时盛况,那里布置得很漂亮,外场彩旗招展、花团锦簇,与昆仑哨的景观大相径庭,明显两极分化。场内高端气派、富丽堂皇,主席台上中方领导意气风发地致开幕词,台下是各国达官显贵,频繁的闪光灯中,他们容颜焕发、西装考究、举止体面。他们丝毫不会知道,就在不久前几百千米以外,有人捍卫了关卡尊严,而那些人也没有丝毫机会能体验此刻这里的光彩和荣耀,他们甚至得不到一个镜头,他们从来都是背对着精彩。

刘轩坤和张琛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两人苏醒的消息。这时,一组医务人员推着病床急匆匆地进了徐开路隔壁的病房,他俩看到病**躺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一个年轻的母亲身边没有别的亲人帮衬,吓得脸色铁青,哭得梨花带雨。这个人就是孙炜,那个孩子正是徐冬冬,从医生的言谈中可以得知,那孩子是发烧过度,发展成高热惊厥,问题虽然不大,对于医生来说解决这样的病也是小菜一碟,但当时病人的表现确实很吓人。孙炜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整个人都吓蒙了,无助的眼神让刘轩坤和张琛也感到心酸。她无从得知她的丈夫也正躺在隔壁的病房里,如果恰巧看见,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五雷轰顶,高兴的是终于不再一个人面对一切,难过的是却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按说刘轩坤当年见过孙炜,可是时隔几年,孙炜的样貌有了改变,他只是觉得面熟,根本想不起来是谁。

徐开路其实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他想不到和妻子孩子曾一墙之隔,他听到了孩子嘹亮的啼哭,那声音挠着他的心肝,像有股强大的磁力,吸引他睁开眼睛。等他终于完全苏醒,孙炜早带着徐冬冬回家了,旁边病**也空空****,李宇不知去向。

徐开路喊了两嗓子:“有人吗?没陪护吗?”门外无人应答,刘轩坤和张琛也没了踪影。

徐开路以为他又被遗忘了,是不受重视的伤病员,正心里郁闷着,此时,刘轩坤和张琛回来了,在门外对话。

张琛说:“你应该多看看这场面,净化一下浮躁的心灵,这孤儿寡母的,太可怜了,那位妈妈体虚得都走不动道了,要不是咱们搭把手,她连家也回不了。”

刘轩坤说:“所以在没有达到优质条件之前我不结婚,没能力养好,别提生孩子。”

张琛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又是在针对徐班长,他招你惹你了?在昆仑哨你还能达到什么优质条件?有足够的氧气,不天天胸闷气短就烧高香了。”

张琛怼完刘轩坤,又自言自语:“还别说,你真提醒我了,刚才那孩子长得多像徐班长啊,莫非……”

刘轩坤问:“瞎说什么!”

张琛为了验证自己的灵光,跑进隔壁病房看了床前的患者信息卡,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徐冬冬”。

张琛要惊呼,刘轩坤急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这要是让班长知道了,醒了也得再昏过去。”

张琛和刘轩坤不再聊天,推门进房间想要看看徐开路的情况,发现徐开路正侧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盯得他俩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说起话来支支吾吾。

徐开路并没有询问他们刚才干什么去了,似乎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说:“我又活过来了,不好吗?怎么跟新媳妇似的,扭扭捏捏的?”

刘轩坤和张琛异口同声:“真好真好。”

徐开路问:“李宇呢?转科了?”

两人这才发现李宇确实是不见了,急忙跑出去寻找,留在病房的徐开路这才转过脸去泪如雨下。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也确信他们口中那对可怜的母子就是孙炜母子。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给孙炜打电话,孙炜照顾生病的徐冬冬已心力交瘁,不能让她知道丈夫也躺在病**,他现在承受的是一份煎熬,如果孙炜知道现状,她承受的却是两份痛楚。而且,徐开路认为现在最应该见到的是李宇,他亦师亦友,还是半个救命恩人,他们不会有太多相处的机会,他要当面向他说声“谢谢”。

然而,他再也没有见过李宇,李宇的去向成谜。不久,严峻带来消息,那些抛弃他们,独自逃命的人质在西南边境地域全部遇害了,因为他们身上有语音感应器,吉赛组织境外的余党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没留一个活口。十几个人的自然气候监测小组,目前只剩下李宇下落不明。

徐开路长吁短叹,惋惜不已,感慨这造化弄人的结果,那些死去的人质的选择也没有错,在死神面前逃命何错之有,可这背后隐藏的东西才值得深究。他想念李宇,他不明白李宇为什么不辞而别,他明明可以接受鲜花掌声以及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誉。

后来的某一天,徐开路终于得知李宇还活着,有情报人员在扎什伦布寺前的古树前见到了他,但他矢口否认自己叫李宇,他说他已经皈依了,披上了自改的袈裟,他只有法号,没有别的姓名,他终日磕着长头,行着大礼,嘴里念念有词,但他念的好像并不是经书。徐开路利用假期专程去看过他,他应该也看到了徐开路,但他面无表情,只是眼神多停留了几秒,随即对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徐开路知道他就是李宇,如假包换的李宇,但徐开路没有上前揭开他的面纱,也没再向任何人提起。有人问,他便说,只是长得像而已。从此,他和李宇的故事或是戛然而止,或是封存在记忆里,只在他们之间流传,历久弥新。

徐开路痊愈了,但昆仑卡点还没撤,他又接到了返回昆仑卡点的通知,吉赛组织的余党一日没有铲除,卡点的战备任务还不能取消。医院到出租屋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他却仍然没见到妻子孩子,不是不能见,是他没有勇气,也没做好准备,匆匆相见,不如不见,他认为吉赛组织蹦跶不了多久了,他们被歼灭之后,他才可以舒舒服服地喘口气。

昆仑哨卡点,帐篷已经撤收了,一百多号人又只剩下了他们七个人。

严峻说:“总队将战略重心转移,其余人员全部机动至西南边境,配合当地警方,主动防御、主动出击,卡点作用削弱,由一级战备降至二级战备,但战备等级的减弱不代表吉赛组织不会从此处反扑报复,你们仍要加倍小心。”

刘轩坤说:“吉赛组织树大根深,如果他们全线转移,或者改头换面进入潜伏期,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卡点还要设多久?”

严峻说:“有可能是几天,有可能是几个月。”

刘轩坤看了看徐开路,徐开路看似正在专心收拾被装,脸上波澜不惊,但刘轩坤明白一个人的麻木与内心屡次的汹涌崩塌有关。

严峻何尝不知道徐开路此时的状态,他不看徐开路,看看眼前的群山和天空也就知晓了一切,因为徐开路学会了高原的哲学,那就是和这里的事物保持一致。雄鹰又归来了,它那高远的飞翔,不是经常都在奋力扑棱翅膀,它从不过多啸叫,不代表它没有梦想或者细腻的念想。

徐开路整理好内务,没看严峻和刘轩坤,径直走出了门外,他看到国旗刚换上没几天,颜色有所脱落,还有些抽丝变形,那是过低的气温和凛冽的寒风导致的,像他现在的心情。什么都可以残缺不完整,什么都可以灰暗不鲜艳,唯独他的旗帜不可以。对于他来说,它不仅仅是一块红布。他不必去想它的内涵有多恢宏,他不必像诗人一样把它比作黄河或母亲,他也不像小学生一样看到它就要原地敬礼。这块布之于他,有着最实际的价值,甚至可以说实用,很多人会反驳他的现实,可他觉得实用才是第一要义。因为这一抹红让这片大地火热起来、奔腾起来、骄傲起来,他可以看到罕至的同胞激昂振奋,心怀不轨的异类望而生畏,更重要的是能让自己有坚持下去的力量。他解开绑在旗杆上的绳子,风一阵强过一阵,要是不抱住旗杆,根本站不稳,他要把旗子降下来,明天伴着第一缕亮光再把崭新的旗子升上去,降旗的过程比升起还要难,就像下山比上山难一样,上升要不断绷紧,而下降却是放松的过程,绳子松松垮垮飘来**去,等他降完旗发现浑身都湿透了,不知不觉流出的鼻涕已凝结成冰。

刘轩坤想上前帮徐开路,却被一把推开了。严峻没有上前,因徐开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似乎明着告诉他,不管多大的官儿,在这个时刻都可以忽略不计。严峻心里也门清儿,解决不了实际困难的官儿,在群众心里没地位,他现在属于很没地位的那位,再上赶着“献殷勤”一定会自取其辱,被徐开路损上两句,下不来台,还不如避其锋芒。于是严峻沿着台阶往下走,他要做一个懂得羞愧的领导,要去履行他许下的诺言。

走到下面的搓板路,严峻回头望去,看到徐开路在向他敬礼。徐开路再不情愿,也有上下级观念,也有迎来送往的规矩。严峻没回礼,没回礼就代表两人之间的告别没有完成,他要给徐开路信心,也给自己一个去去就回的鞭策。他们之间隔着车窗,隔着上百米的海拔,严峻呼出一口热气,试图融化什么,然而,他透过缝隙看到徐开路把旗帜抱在胸前,仍在张望,他记得多少场景中都有此般的重演,妻子送夫君上战场、母亲为儿子披戎装……他不应扮演这其中那些仁慈的角色,可山只是山,家不只是家,能够坚硬的事物一定有最柔软的因素,就像他即将要在黑夜穿行,他要恢复最犀利的目光,当他归来,他要拥有传导暖流的能力。他想,那时我答应你,这冰天雪地也变世外桃源,这海市蜃楼也梦想成真,我说我一定答应你,连荒山野岭都在点头致意,我说我答应你,连流逝的云彩也凝结成霜,我透过冰花,看到你举起的右手就是旗帜,中和了这灰蒙蒙的色调,我心里拥有了一条奔腾而过的大河,到不了终点,但一定找得到源头,我眼前乍现洁白的飞鸽,看不出队形,但必然听得到哨音。

车子冒着白烟开走了,哨卡一刹那如昨,一切好像恍若隔世,这里要么喧嚣到神经错乱,要么沉寂如冰山死海。折腾好几个来回,有人差点儿送命,有人差点儿翻车,现在又回到原点,徐开路环视四周,他都蒙了,更别提他的兄弟,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平时最能言善辩的刘轩坤也不言语了,沉默笼罩着这里,这里令人难过。

还需徐开路来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他说:“别悲观,说不定明天吉赛组织就全完蛋了,到时,不用上哨,不用出操,不用听我絮叨,你们该休假休假,该相亲相亲,咱们也体验一把消费的快感,也浅尝辄止一下什么叫骄奢**逸……”徐开路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满满的幸福,好像现在就揽着孙炜,怀里抱着徐冬冬,手里还托着高脚杯。

刘轩坤说:“您自己信吗?吉赛组织在暗处,要掘地三尺的,您别宽慰我们了。”

张琛捅了一下刘轩坤,低声说:“他是宽慰我们吗?他是在宽慰自己,他能一次又一次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这是他最大的本事。”

张琛说得对,徐开路宽慰别人,也开导着自己,谁也分不清昆仑哨是他的避风港,还是他是昆仑哨的救世主,石头还有被水滴穿的时候,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石头,活着活着却变成了水。一不小心,大半年又过去了。

又到昆仑哨的秋天,百科上说青藏高原有一万种昆虫,它们有着五彩的颜色,会在无数个角落释放生命的能量,昭示着盎然生机,给高原冠以“生态”的美名,可徐开路连一种昆虫也没见过。他时常在想,也许它们就在最近一个达坂的背面,它们也在等待和寻找别的活物,当马上就要实现理想的时候,严冬又要来了,又要重新一次的周而复始。其实任何物种究其一生都在做这两件事,以为会有结果,其实等待和寻找本身才是结果,以为有始发站就一定会有终点站,不会知道那说的是生命的诞生和陨落,精神的构建只有过程。

边境一线不断传来好消息,吉赛组织的余党频繁暴露,屡次败北,逐渐式微,全歼指日可待。但等待如漫长的黑夜,偶尔的光亮也不足以让徐开路等人保持清醒,他们争吵、撕扯、哭泣,甚至疯狂、神经质、梦呓,直至怨恨、迷茫、无言。好在严峻没有食言,他在消失了许久之后,又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施工队和建材,还有满满一卡车崭新的家具家电。

严峻满脸歉意地说:“我来晚了。”

他这么说没想过能得到回应,他预想中接二连三的白眼和滔滔不绝的意见要求,统统没有来,他反而感受到春潮般的情绪在涌动。最需要克制的徐开路最过激,他瞪圆眼睛、伸长脖子像饥渴的小鹿,在奋力够院墙外的果子,尽管一颗也还没吃到,但他发现了哪怕一丁点儿食粮,就确信不会被饿死,他的表情可以用可怜来形容,却不会有人承认,不敢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

严峻许诺徐开路要建士兵公寓的时候,徐开路正处于休克状态,并不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其他人虽都记得,但没有一个人再向他提起过,他们明白在这里提公寓就是提团聚。于高原,这个词重若千钧,无人担得起,大家心照不宣,能不提就不提。

严峻“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拿到批文,经费一开始是够的,但随着大家的关注,建设标准越来越高,批下来的钱就捉襟见肘了。严峻一个外来干部在本地没有人脉和资源,正一筹莫展,也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很快有一大笔捐款打入了单位账户,捐赠人一栏写的是“在高原永生”,后来查实这个人是刘彩。严峻坚持要退回这笔钱,刘彩死活不要,她也不要锦旗,还拒收感谢信,她说:“这是我今年以来起早贪黑赚的血汗钱,还完贷款,剩下的本来想留给孙子,但现在我的孙子看不见爸爸,他接受不到完整的教育,要钱有什么用呢?我完全是出于私心,为了我的家,这不算做好事,所以受不起表彰。”

严峻对于刘彩的举动感慨万千,他理解了徐开路为什么有异于常人的担当,思维逻辑、行为准则可以在部队培养,但真诚和敏感是骨子里带来的,徐开路的真诚和敏感来源于刘彩无疑。

严峻马不停蹄地来到昆仑哨,亲自监督昆仑哨士兵公寓的修建,一〇九全线都在修士兵公寓,而严峻唯独铆在了这里,他承认他是偏袒了,高原兵不分优劣,情感上不能厚此薄彼,但严峻也在寻找自己前来高原的根源,找来找去找到了昆仑哨和徐开路,他认为他待在这里看着公寓的变化和徐开路情感的变化,无可厚非。

徐开路不关心严峻想什么,他在,聊胜于无;他不在,事情该怎么推进还是怎么推进。他只关心那两间公寓,公寓只用了一周多的时间就落成了,看上去比他们的兵舍还要小不少,仅供一户人家住宿,可在他眼里,这是一艘航母,是一架最先进的运输机,从没有哪一个哨所能拥有什么配套设施,从没有哪一个高原兵可以在执勤站岗之余还能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厮守之幸。这像梦,虚幻得犹如一戳就破的泡影,但它又真实地发生了,这代表着一个时代,将载入高原哨所的史册。

昆仑哨前,一年难遇一次的艳阳挂上天空,风力减缓,飞沙落地,雄鹰翱翔,好像连大自然都在刻意为士兵公寓的落成营造氛围。

外面的世界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摩天大楼拔地而起,跨海大桥日建数里,各种新鲜事物说来就来,老旧东西说去就去。故乡和远方,没有什么不能轻易改变似的,众生面对江河变迁,早已习以为常,可在徐开路面前,两间小屋像沧海桑田,像斗转星移,哪怕一丝丝小小的改变,便大过地大过天,颠覆着他们的认知,看上去是土人,没见过世面,可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仅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瑰宝。他们像过年一样,围着公寓绕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张琛喘着粗气说:“我能不能给我一入伍就分手的前女友打个电话,让她也来住两天,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跟我复合!”

徐开路说:“批准,打!”

严峻说:“现在就打,用我的车载卫星电话打。”

张琛兴奋到手抖,卫星电话在他手里像一块板砖,让他的架势看上去气势汹汹,这架势像是谁阻挡他打这个电话他就会用这块板砖反击。结果也很应景,电话没响两下就打通了,笨嘴笨舌的张琛用前所未有的流利语言把昆仑哨修建了士兵公寓的事描述了一遍。他说,他待的地方不再是一座孤岛,从此与社会通联,与所思所爱的人有了桥梁,希望与她重修旧好,就在这座士兵公寓里重温旧梦,说不定还能诞生意外的惊喜。岂料,对方听完,毫不留情地说:“开什么玩笑?你有病吧!”

张琛还想再解释,对方已挂断了。

徐开路说:“接着打啊,一定要让她信。”

但张琛放下电话,强忍着笑说:“想不到吧,其实我都觉得我有病,我哪有什么前女友,刚才这个电话是我母校女生宿舍的公用座机,这会儿宿管大妈肯定不在,是学妹接的。我太高兴了,高兴必须和人分享,我从小就知道分享的快乐,不知道该向谁报喜可不行,我料到肯定会有女生接起来,不管谁接,我都分享出去了,给谁拜年不是拜啊。”

张琛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蹲下去拍地,笑得面色绯红,全然不顾别人用愤恨的目光看着他,要不是这个恶作剧还算有情调,他们早动手了。张琛笑着笑着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了,站起来的时候,看看大家个个神色严肃,他的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苦,他尴尬地摸摸鼻子、挤挤眼睛,然后转过身去,眼泪唰地掉下来。

本来就没有拥有过,此时他却如刚刚失去,并永远失去。

张琛说:“确实不好笑,别人顶多没有女朋友,我是连女朋友都没有过,不可同日而语,极不光彩,还有脸闹笑话?”

徐开路不意外他的反常举动,上前拍拍十分沮丧的张琛,意味深长地说:“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多少人名义上有,其实没有,你则相反,你不仅有,而且你的那个她必定独具慧眼,情感充沛,还美得不可方物。就像我们昆仑的雪,就像我们头顶的云,最纯良,最无瑕,所有人都羡慕,但可遇不可求,她在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等着你……”

张琛听得很入神,仿佛他的女神正如徐开路描述的那样,在转角处等着他,正像昆仑山丰富的万千昆虫,始终都在,只是还未和他们相见。

等张琛的情绪稳定了,严峻催促说:“他们的事你先别操心了,目前来看最希望率先用上公寓的人,是你!”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不敢太快下手,怔了一会儿说:“二级战备也是战备,家眷能来吗?”

严峻说:“让你们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战备也不合常规,你们也没说三道四的,给你们行个方便怎么就不行了,以前丈夫在一线打仗,妻子在后方送给养,参加妇救会,前辈们都可以,我们有什么不可以,不能与那帮只认条条框框的人学,要灵活变通,先要有人味,才能有战位!”听严峻这么说,徐开路脸乐开了花,嘴咧成了瓢。

严峻很满意徐开路的反应,接着说:“打电话,张琛那是插曲,你这才是正题,现在就打!”

徐开路抓过电话,不像张琛表演得那么激动,但也有些把持不住,电话在他手里像刚烤好的红薯,很烫但又想马上下嘴。

大家都期待不已,想听听这牛郎织女要见面第一句会说什么,徐开路也不矫情,顾不得什么方便不方便,也想让他们见识一下他秀恩爱的本领,用实际行动打破别人对于他们在感情方面是榆木疙瘩的固有印象。于是,在昆仑一隅,又出现这么一道风景线,脚下是万丈深渊,远处是皑皑白雪,身边是打着旋涡的风,一圈人淌着鼻涕,跺着脚,却是在围观一个人打电话。

电话第一遍没通,第二遍倒是通了,传来一个幽远的声音,徐开路一听就是孙炜,他自报家门后,不像张琛那样,张琛毕竟是演,演的话多多少少在心里打过腹稿,而他完全是临场发挥,效果可想而知,激动到语无伦次。

张琛等人急得恨不能抢过电话替他说,但徐开路终究还是说完了,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他们相信对面的孙炜肯定也没听懂。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半晌之后,传来恸哭,那何止是思念,那何止是梦圆。这哭声,让刚欢乐起来的老爷们儿溃败得一塌糊涂。伤感过后即是希望,他们都期待着孙炜的到来,这次来她不用再搭帐篷了,这里将是她的半个家,即使可能待的时间有所限制,但那也是昆仑哨长足的进步。

夜晚,他们都失眠了,他们幸福着徐开路的幸福,他的今天也是他们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