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唯独你没有逃向所谓的自由,留在混沌中看硝烟四起,计时器上的数字每跳动一下,生命的里程碑就平移数里,可你不认为这结局昭然若揭,这世事就该惊天动地或者平淡无奇。幸好,他掸掉飞雪冲破迷雾找到新的制高点,又能实现新的托举,所以当唯一的你走出冻土,在玛尼堆前一遍遍卧倒又爬起来,你说你重复默念的不是经书,你行的是最火热的大礼。

计时器“狂吠”不止,扰人心绪,比炸弹本身还要令人生厌。

徐开路乐观地想,如果炸弹拆除了,先要把这个恼人的东西碎尸万段,以后再也不碰与这玩意儿相关的物件,包括电子表之类走字的统统不行,因为这让他体会到绝望的焦躁。他还在享受这虚无的快感,很快被现实拽了回来,他隔着八十千米似乎都听到了远处隆隆的枪声和震颤,仔细一点儿,还分辨出步枪弹、手枪弹、枪榴弹、爆震弹、穿甲弹和大口径反器材狙击弹的区别,这些声音曾出现在“锋刃”国际狙击手射击竞赛、“长城”城市反恐战法国际研究会、“巅峰”特勤分队比武的现场,徐开路在训练基地轮训的时候仔细观摩过很多遍这些项目的视频资料,有段时间连做梦都是这些声音,现在这些声音传入耳畔,他坚定了长年累月验证的道理,所有事物都如梦似幻,又确切存在,虚构即真实,预演即发生,没有什么事不会来临。

此时,李宇已经把徐开路的智能手环仔细研究了很久。毕竟它和人们见过的匹配手机的手环是两码事,大小不一,系统不一,界面不一。而且徐开路这个软件也不让碰,那个程序也不让进,李宇点开总部作战平台通联系统,李宇让徐开路输入密码,徐开路说:“把头转过去,不要看。”他深入骨髓的保密意识让李宇无可奈何。

密码验证成功,却没信号传输,连接不上。

徐开路说:“能连上我还用你吗?你抓紧走吧。”

李宇不理会徐开路,返回车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准备用数据线接入手环,徐开路惊呼:“别别别,这是军用网络,接入互联网,等于让绝密机密裸奔,你别开玩笑,这要是插进去,比引爆几枚炸弹严重得多!”一席话把李宇吓了一跳,放弃了草率的行为。

不接互联网没有办法找到卫星信号,不能导入编码数据对接总部信道,如果靠手动编写,难于上青天,李宇眉头拧成麻花,哀怨地看着徐开路。

徐开路说:“我知道你想干大事,但咱们家现在就这条件,接受现实吧。”

徐开路以为李宇望洋兴叹之后只能妥协,没想到李宇是条汉子,他说:“别以为军人有的意志我就没有,我要是当兵,不比你差!”

徐开路说:“我不是激你的火,如果靠嘴能赢,很多江湖骗子早就是道德楷模了。”

李宇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开路一眼,把徐开路搀进帐篷,埋头敲起了电脑键盘,徐开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认为他能成功,唯一让他受用的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计时器的声音,一串串代码天书一般出现在屏幕上。

五分钟、十分钟可以接受,时间一长,李宇的手指开始僵硬,脸也麻木了,眼睛也花了,呼吸逐渐迟滞沉重,眼珠凸起。看到此景,徐开路忙拿出压缩氧气给他,但很快消耗个精光,李宇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他的眼皮时开时合,手速越来越慢,直至时断时续。

徐开路勒令他停下,可李宇如入无人之境,精力集中在一个个冰冷的代码上。炸弹是十分精密智能的设计,虽不带水平仪等装置,但万不可随意做动作,极大概率会触发控制中枢报警,运行自启动模式,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李宇自虐,却丝毫不能介入。开始还试图用嘴实施攻心,可李宇的自我角色定位非常清楚,他坚定的目光中透着的是阳光,是正能量,攻心的目的是劝降,和他赋予自己的光环毫不匹配,绝不兼容。

终于,敲完最后一个代码,李宇做了一个夸张的收尾动作,刚想长舒一口气,忽然一头栽在地上,动静全无。徐开路看得心惊肉跳,力度适中地把他抱在怀里,急切地喊他的名字,几分钟后李宇苏醒。说了一段话,让刚要庆祝的徐开路再坠深渊。他告诉徐开路:“编好的代码能不能奏效,还要导入手环,因为你的保密规定,全部要手动输入,这个过程比在电脑上还要慢,因为手环的操作界面还不如巴掌大,夸张点儿说像大米上刻字,是你们狙击手擅长的技能,我是赶鸭子上架。”

徐开路看了看计时器,再看看面色苍白的李宇,他认为李宇再干下去,不一定能成功,但一定会衰竭而死。而李宇之所以强调这些困难,不是想放弃,是在强调他的勇敢。于是,他又投入紧张的工作,这次是照单复制,虽然慢,但好在不用耗费心血。

历经蹉跎,极尽所能,总算全部录入完毕,李宇精疲力竭,他希望看到连接成功的画面,可手环屏幕一亮一暗,闪动了几下后,黑屏了。李宇瘫在地上,痛苦不已。付出所有难道换回来的不过是一场空?徐开路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过分失落,因为他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他只是为这个第一次见面就用命来打招呼的好兄弟没有得到回报而感到不公。他想质问所有,他要反对一切,当他继续思考如何让李宇离开,或者在保证炸弹平稳的情况下远离李宇时,奇迹发生了。智能手环里竟有“刺刺啦啦”的语音传出来,虚弱的李宇忽地坐起来,抓过手环,塞在耳朵边,听到了生命之音。

两人难抑激动,因为那是来自总部作战中心的声音。作战中心火速调来了全北岩部队最专业的拆弹专家,个个有成功拆弹百次以上的经验,真正的神仙打架。他们镇定自若、各司其职,通过手环传回的炸弹资料,分析拆解方案,编写智能程序。

二人在空**的毫无阻隔的世界里,不能行走,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和条件也难拥有,不能一直保持喜悦,更没有机会释放愤怒,只能从帐篷口望出去,看那一缕灰蒙的光线照亮自己的脸,成为他们活着的唯一见证者。他们与之分享操碎了的心,扯不完的淡,诉不完的相思。可越是这样越孤独,越渴望哪怕有一声呼唤。他们还不知道在这悲凉的对面,是作战中心数以百计的人上紧发条,紧锣密鼓,他们看不见徐开路和这名勇敢的人质,但他们对于这样的人有统一的称谓,值得他们为之奔忙不息。偌大的会议室里是各种测算、论证的声音,在一个灵魂归位的呐喊声中,他们的拆解程序制定完毕,成功发送到了智能手环端口。

徐开路哆哆嗦嗦地把手环连接线插入炸弹主板,指挥中心的众位专家都屏住了呼吸。然而,徐开路身上的计时器嘀嘀声却加剧了,数字跳动不停反快,还有余地的一小时变成连起身都来不及的十几秒,犹如疯狂的坠落,犹如凶猛的撕裂,数字从大到小,从分到秒,徐开路的眼圈红了,和持续升温的主板一样,一切都要到达临界点,他俩以为马上要追随胡栋而去,和他升华的方式一样,以灰飞烟灭的姿态。代表秒的数字也归零了,两人的表情像坐过山车时从最高处俯冲下来的那一刻一样,五官凌乱不堪……嘀嘀声消失了,主板开始降温了,智能手环熄灭了,四周万籁俱寂,一直摇晃的帐篷角也歇了,除了两人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淌,万物静止,炸弹像被驯服的野兽,此刻乖巧地躺在徐开路怀里。

作战中心的拆弹专家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映衬着徐开路和李宇单薄的激动。看到炸弹变成温柔的萌宠,李宇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要拥抱徐开路,张开怀抱凑过去,却一个踉跄再次倒在地上,鼻孔里有黑色的血流出来,他抹了一把,手上沾得全是。他笑了笑说:“我第一次发现血的颜色也如阳光般绚烂,谁说残阳如血,我看到了花开,嗅到了蔷薇。”徐开路也报之以笑,这笑发自肺腑,首先感动了自己。

徐开路说:“在这儿等我,卡点现在极度危险,战斗结束后,我一定回来接你。”

李宇说:“我可还是你的人质,当不在你的职权范围以内时我才能离开,你才算结束使命吧。卡点能有多危险,被劫持前我们还不是以为这里很安全,结果呢?你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才危险,你了解我们有多无助。”

徐开路说:“我们现在是超越了一般士兵与人质的关系,从你刚才的表现来看,你也是不在列的士兵,原谅我之前对你的轻视,其实谁都有可能当自己的超人。”

李宇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懂你的意思,不去给你们添乱了,你也不用回来接我,我当自己的超人。”

徐开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宇径直朝皮卡车走去,拉开车门,请徐开路进去,说:“你叫徐开路,今天我为你开路。”

徐开路坐进汽车,嘱咐道:“一定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准去。”

李宇并不作答,“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向徐开路挥手,挥了半天发现汽车原地不动,才知道,车停的时间太久,被冰雪冻住,启动不了了。徐开路跳下车,和李宇推车,车动了起来,越来越快。

李宇说:“赶快上车挂挡,剩下的交给我。”

徐开路听到卡点方向枪声渐歇,以为战斗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再不回去就结束了,生了半天火,吃不上热乎饭,可不是好现象。他跳进驾驶室,留下李宇一个人在车后咬牙推车,他俩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人质助士兵脱离困境。

徐开路挂了两次挡,但消声器里只是冒出几股黑烟,发动机像破锣般哐当几下,车轮在马路上留下焦黑的轮胎印,却没有启动的迹象,李宇感到喉咙里像着了火一般,眼睛模糊,心脏要炸裂,他双手撑着车厢盖板,两腿灌了铅般做着机械运动,弱小的身躯依靠惯性和皮卡车粘连在一起,给人不是螳臂当车也是蚂蚁搬家的即视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好像被风鼓动着,又像被心中的号子控制着,有一刻他在想,发动机不响,推也要把你推向终点,他的信念山一般伟岸。徐开路无法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的影子,他似乎知道徐开路的关切,偶尔抬抬头让徐开路知道他还活着,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徐开路看到李宇的神情,知道再这么下去,李宇必然会窒息而亡。他不能为了满足强烈的战斗欲望而置眼前的生命安危于不顾,那样即便推波助澜了战斗的胜利,也谈不上人性的圆满,胜之不武,境界全无。他想现在就从车里跳下来,但这样一来,李宇前面的挣扎就前功尽弃了,他泪水滂沱地挂了最后一次挡,如果不成功就果断跳车了。事物本身往往和人一样,百般讨好的时候不灵,马上要被放弃的时候再犯贱似的发出一点儿呻吟,磨人的车也是如此。车在最后关头启动了,徐开路欣喜若狂,他怕灭车,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猛蹿了一下。车后的李宇失去依附摔倒在了地面上,滚了几滚,脸皮搓掉大半,下巴磕出了血,一条胳膊像折断的树干呈现出不合逻辑的角度铺陈在他身旁,看来是脱臼了,他蜷缩在公路的正中央,远远看起来还不如一团牦牛粪饱满,干瘪得让人难过。但他知道徐开路肯定在望着他,为了不让他再折返回来,他努力地昂起头,控制面部表情不至于太过狰狞,并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撑着地面,比之前撑汽车后斗还要用力,他想用身体语言告诉徐开路,他精力充沛、生龙活虎。

多年以来,徐开路都是用身体语言和昆仑山对话,最懂身体语言的莫过于他,李宇瞒不过他,他知道这也许是李宇身体上最后的狂欢,如果他短时间内回不来,李宇命不久矣。他点了几下刹车,发现刹车失灵了,车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猛砸了几下方向盘,发出阵阵低吼,似乎能化成强烈动能。

皮卡车向卡点方向飞驰,而李宇无声地俯卧在地上,风沙和薄雪骤然飞起一层轻拂过他的上空,像舞台上的干冰,烘托着这个小个子的大豪情,他耳畔响起的不是交响乐而是信天游,粗犷张扬,直扎人心,让徐开路好像感受到了他的魔力,血脉贲张。

离卡点还有五千米左右,徐开路能够接收到指挥所的无线电波,卡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正清点被歼灭的敌人人数。徐开路一边失落一边释然,这时他发现远处歪歪斜斜驶来一辆车,再近一些能确认那不是制式车辆,倒和他的车是一个型号,徐开路断定这是条漏网之鱼。徐开路连忙向指挥所报告,指挥所果然还没有掌握到这个情况,指示徐开路见机行事,敌人已经红了眼,玩命逃窜,困兽之斗的威力不可小觑,这时硬挡硬拦绝非明智之举。徐开路嘴上答应,心里并不买账,这可是最后一点儿荤腥,他要是再捞不着,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李宇,如若放敌人过去,他们中途肯定会遇到已无行动能力的李宇。是他们用炸弹劫持了李宇等人,知道这些人的方位和基本情况,他们转移卡点注意力失败,还被打得抱头鼠窜,看到李宇肯定气不打一处来,到时连车也不用停,车窗内随手甩出一枪就能要了李宇的命。想到此,徐开路倒吸一口凉气,他握紧方向盘,死盯住那辆车,把油门踏板踩到底,径直撞向他们。徐开路隐约看到,车里至少有三四个人,个个全副武装,在受过专业训练且具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对手面前,所谓的战术战法都是浮云。

既然玩不过,只能死拼,技术上受制约,行动上要发散,于是徐开路疯狂地向目标车辆撞去,车尾部掀起黑烟,营造了一线平推、排山倒海之势,车的宽度也随之发散了一样。发动机转数达到上限,轰鸣声刺激着徐开路的耳膜,像出征的号角。敌人一开始不认为这辆车有杀伤力,要么是经过而已,要么是慌不择路的人质,但越看越不对劲,这车不按交规,远远地就从对向车道开到他们车道上来,且行驶路线笔直,不应是司机醉驾或缺氧,排除这两种情况,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那就是神经错乱了,视生命如草芥是他们的专长,不应遇到对手。

敌头目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用步枪瞄准了来车的驾驶位,一梭子子弹全招呼了出去,徐开路把身体隐藏下来,手却没离开方向盘,往右猛打了一下方向,车子滑向本侧车道,子弹停了,他重新把车子拉回去,开着被打碎了前挡风玻璃的汽车继续撞来。玻璃一掉,敌人看清了车厢里穿迷彩服、戴防弹头盔的徐开路,瞬间紧张起来,敌头目不知道车内除了徐开路还有没有别的士兵,哇哇叫着,意思是让司机避开这个拦路虎,但不管敌人司机如何左冲右突,对面的徐开路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黏上了他们。

车间距仅剩无几,敌头目确认车内只有徐开路一个人,顿时由胆战心惊变为斗志昂扬,命令后排座椅上的两名手下一起向来车开火。火力强劲,一排排的子弹闪着火光,把徐开路的车打成筛子。弹片划破了徐开路的眉骨,他瞬间成了血人,血流进左眼影响了他的视线,他一手握枪,一手掌握方向,无暇擦拭,只能挤着左眼像是一直在瞄准,始终在击发,但他知道此时再精准的枪法于这稍纵即逝的相遇中也无法击毙四个敌人。而最厉害的武器,不是枪,是愤怒的他自己和他喷着火焰的座驾,这和所有的斗争一样,不怕对方留一手,只怕对方全不顾,这不叫飞蛾扑火,是亮出所有底牌后的信马由缰,没有人不怵。

敌头目看不到徐开路的影子,以为他已经中弹身亡,准备避开来车逃之夭夭,突然,徐开路从方向盘下面露出血淋淋的头颅,敌头目眼球里是澎湃的火焰和徐开路凶猛的目光,他惊得战栗,伸手去干预司机的方向盘,可为时已晚。

一声巨响后,没有了人声嘈杂,两辆款式一样的车矫揉造作在一起,毁灭也万般一样。现场充斥着汽油味,只一个火星,熊熊烈火没有酝酿就爆发出来,烧得肆无忌惮、忘乎所以,风为火梳理着发型,雪为火加重着颜色,烟雾扶摇直上,成为这片天空的孤云,像极了徐开路的身世,以及他一路表现出的姿态。刘轩坤、张琛、刘松、王玉周跑进指挥所刚好看到了这影像,纷纷哇哇大哭起来,顾不得铁汉的人设。

张琛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发现哭得最凶的是刘轩坤,再也压不住心火,要冲上去给刘轩坤一通拳打脚踢,被刘松和王玉周拉住。

张琛骂:“你倔!你拧!班长争着去送死的时候,你怎么没犟过他?你最能言善辩,你最讲政治,你的能耐呢?这时候了你哭什么?”

刘松说:“这不能怪他,这怎么能怪他?”

张琛听不进去,这时候即使所有人都有错,他也只觉得谁给班长添过堵,谁才是罪不可赦的,他一边为徐开路难受,一边发泄长久以来对刘轩坤的积怨。

而伶牙俐齿的刘轩坤、思辨能力超群的刘轩坤,不再做任何解释,只顾着哭,哭得撕心裂肺。

张琛说:“真会演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徐班长情同手足,其实几小时前他还极尽挤对挖苦之能事。虚情假意、人面兽心!”

张琛痛骂完刘轩坤,又开始责备自己,朝脸上甩了好几巴掌,手指印清晰可见。

张琛目光呆滞地蹲在地上哽咽着说:“这一刻我又成了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胖子,质疑一切,自卑而活。我的标杆倒塌了,大树枯萎了,我是沙漠里走失的骆驼,面前再没有脚印,我是滂沱大雨中的流浪儿,没有谁再愿意为我提供庇护之所。我曾以为这哨所值得我倾其所有,其实是这里的人让我心悦诚服。从此,你们又可以取笑我了,因为最关键的时刻我顶不上,最珍贵的东西我也一定拿不下……”

严峻就站在他们身后,句句听得仔细,他也痛得厉害,且丝毫不比眼前的士兵轻,他知道一名老班长之于朝夕相处的兄弟的意义。这时候他应该安慰他们,为他们重新寻找思想的丰碑、精神的图腾和战斗的掩体,可此时他怎能说得出柔软的话,徐开路是他回到高原的动因之一,他不仅是他的小兄弟,还记载着他至关重要的军旅抉择,谁又来安慰他呢?所以他一张口便号了出来:“可以悲痛,但为什么要绝望,就像不在高原,你们也总会看见湛蓝的天。没有一个士兵是为了牺牲而存在,可是当一切来临,我们不能替他鏖战,也要朝着他的方向呐喊啊,而不是哭泣,不是颓败,就算那是最后一团火焰,也是胜利的火焰!”

说这些话,不知是严峻用尽了力气,还是他也在强迫自己相信,他喘得厉害,转身捂住了胸口,胸脯起起伏伏。

而正如他所说,就算那是最后一团火焰,这个“就算”预示着福音也许会传来。有人看到从两簇火焰的正中弹出一个“物体”,这“物体”像烤煳的土豆或地瓜,骨碌碌地滚到旁边的小沙丘上。他们拉伸了无人侦察器的视角和焦距,看清了那是个人,但看不清他的脸,身上也黑乎乎的,没有明显特征,他频率极快地往身上扒拉沙土和残雪,应该是在给滚烫的身体降温。

在场的人无不惊呼,严峻和苏清几乎是同时下的命令,大批人马朝现场赶去,一路上刘轩坤和张琛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这个幸存者是徐开路,他们将给予他最高的礼遇,如果是吉赛组织的人,那对不起,他会成为最后的众矢之的。

结果很和谐,无还手之力的暴徒也不配让士兵再去痛击,那个翻滚的“土豆”是徐开路。徐开路的沙漠迷彩服、防割手套和凯夫拉头盔都发挥了很好的防火作用,火苗不能渗透进他的身体,当火势渐旺,他还用战术背心遮住了脸,只是后脖颈被烤焦了,起初他能闻到肉煳味,后来一氧化碳密集,氧气几乎耗尽,嗅觉失灵,眼睛难以全睁开,嘴巴合不拢。

徐开路蜷卧在沙丘的一边,刚才的起火和爆炸他在其间,现在置身外围,那景象仍然填满他微睁的眼,他不觉得那充满恐惧,甚至那是绚烂的烟火,为活着的人庆生,为死去的人祭奠。而他所有的担忧,应该像面前逐渐显露的汽车框架,散落成一地残骸和灰烬;他所有的幸福,应该像远处驶来的车队,越来越近,带着炙热的温度和耀眼的光辉。

他想,我维护了前方卡点的完胜与后方那位兄弟的安全,无憾了。他感觉到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幅度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像交响乐奏起了**部分,他的血流翻滚紊乱,他只想这么躺着,一直这么躺着也挺好,但他突然想起了李宇还在那里等着。他必须打破这劫后余生的懒惰,一般人走出舒适区是去寻求突破,而他却是去找回原点,他挣扎了几下要站起来,却发现纹丝未动,因为他精神犹在,但刚才猛烈的撞击和逃生行为以及长时间得不到能量补充,令他元气大伤。

恍惚中,徐开路感到有一群人在喊他的名字或职务,以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种声音同时响起,就像他曾经幻想的场景那样,唱一首最喜欢的歌,有无数人为他和声。

卫勤兵率先跑来,为他做简单的救治,灌了一大瓶葡萄糖,还插上了氧气管,可他的脉搏已经不太明显了。卫勤兵取出了心脏起搏器,一下一下地摁在他的胸膛上,他在震颤之间欲生欲死。

这间隙,刘轩坤说:“班长,我再也不耍小聪明了,我还是你当年的兵,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想。”

张琛说:“虽然哨所通了水电,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栽树、养花、修路、种各种各样的菜,有红辣椒、黄辣椒、青辣椒,白菜、菠菜、芹菜,还有你最喜欢的西红柿……我们还要养鸡鸭猪羊,把哨所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虽然难度有些大,但没难度的事怎么配成为目标,这是你说的。”

严峻和苏清拨拉开哭哭啼啼的他们,看到徐开路的样子,一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苏清说:“开路,之前你跟我提了好几次的建议,我批准了!咱们说干就干,就在哨所旁建一座士兵小公寓,以后孙炜想来就来,不用每次见面都像特务接头。”苏清说完看向严峻,因为这是他自作的主张,还没有向严峻提,就做了承诺。这是徐开路最大的心愿,如果这能触动昏迷不醒的徐开路,他顾不了请示汇报那一套了。

严峻没有驳他的面子,用力点头附和说:“不仅一号哨所要建,铁路沿线和一〇九国道沿线的哨所都要建,这是你的功劳,你一定要看到全线建成竣工的场景,我会为你戴上大红花,披上红绶带,我们共同庆祝那属于高原兵的盛事。我知道做成这件事也不容易,但我保证,至少我会竭尽所能。”

刘松说:“班长,一切都结束了,马上就能回家了,你那虎头虎脑的大儿子,你最想的就是他吧,他一定会叫爸爸了,估计都快会走了,他蹒跚着向你走过来,你担不担心他摔倒?”

不知道是不是刘松这句话起了关键作用,徐开路的手指动了动,发出一声悠远的呻吟,嘴里冒出一串白烟,像是来自灵魂深处。随即,奇迹发生了,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拒绝众人的搀扶,茫然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李宇所处的方向。

他对严峻说:“给我……给我一辆车,我答应他,会回去接他,他最相信我。”

严峻说:“你开什么玩笑,你只剩下一口气了。”

徐开路不理会严峻,踉踉跄跄地朝最近的一辆车走去,刚走了两步,左脚绊右脚,又摔倒了。

严峻架起他来说:“我派人去接他,派很多人去接他。”严峻使了眼色,刘轩坤、张琛、刘松和王玉周飞速钻进汽车,其他人也纷纷上了车,四五辆车都打着了火。

徐开路说:“可我的承诺呢?没有他,炸弹早爆炸了,谁是谁的人质,谁救了谁的命呢?求你们带上我,我要亲自把他接回来。”严峻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惺惺相惜,看到了真诚,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他在曾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战友眼中也看到过同样的眼神。

严峻没法对徐开路屡次有令不行表示不满,这不是徇私,他相信司令员在场,也没有理由去拒绝徐开路带着温度的恳求。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强制驳回,那是无能的表现,那和平时他们宣扬的忠诚担当完全相悖。已经有过太多表征让严峻察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出头,不再热血,不懂振臂一呼,也不会身先士卒,这与某些管理者一次次的粗暴冷漠有直接关系,他深谙根源,他不能再沦为同类。

严峻说:“是为你的身体考虑,直升机马上就要到了,你要去格尔木医院接受治疗。”

徐开路不作答,有气无力地推开严峻的手,继续走向汽车,他想让人看到他还能行,但他强打着精神的样子和酩酊大醉的人无异,不管多努力,都走不出一条直线。他的动作很滑稽,但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弱小的人稍微表现得成熟些就会让人惊喜,强大的人但凡有一点儿脆弱都会被轻而易举地发现并延展,所以包括严峻在内,他们制止着徐开路,潜意识中又希望他的脚步更扎实,他能达成心愿。

后来,徐开路是挂着氧气瓶、打着点滴、躺在车后座上前往李宇所在地的。徐开路从汽车里看到了李宇的样子,他浑身上下沾满了霜雪,应该是久久没有挪动过,风依旧刮来新的雪雾,继续从他身上掠过,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刘轩坤等人把他背到车里,他的头已经没有一点儿支撑力,张琛赶紧扶住,免得徐开路难过,可徐开路全看见了,这一刻,他比在火里烤还要煎熬。

两人被双双送到了格尔木医院,进了同一间急诊室,医生对他们采取的抢救措施是一样的,连姿势和节奏也保持着惊人的相似,令谁也想不到的是在他们的身边还有别的相似。

世人一般都认为某个刻骨铭心的时刻,只有自己和目之所及的人在承受,却不愿相信,这世界上每一段场景,都在别的地方同时发生着,这不是预谋和巧合,是早已注定好的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