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拉下防风眼镜,挡住最后一丝软弱和浩**的思念,只让我看到忙碌的人群,忘记战前的恐惧。他关上厚重的车门和瞭望口上的钢板,我细数他到底遗落什么,要去追逐什么,可车轮飞转,我只看到一位扬鞭策马的少年,冲向雄鹰掠过的天边,于是他唱支情歌也气吞霓虹,他已淹没在达坂的后面却仍高出霄汉。

发动机咆哮,五名士兵和汤峪分坐车厢两侧,他们并没有和普遍印象中执行任务的人一样正襟危坐,面部肌肉紧绷,而是各自检查着手中武器和携行物资,动作并不统一,也没有制式刻板的口令。汤峪不时拉开瞭望口,审视周边环境,狂风的呜咽透过密闭性极强的防弹窗传进大家耳朵,轮胎碾过碎石区,有石子溅起来,噼噼啪啪地打在车体上,像远处射来的子弹,不再具有杀伤力,但每一下都撞击人的心口,他们学会静如处子,除了眼神像枪口,能看出深邃和危机,再无表征预示他们或将面对一场致命对决。

汤峪做着最后的战斗部署,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如果这十三个人是敌人,他没有撤退的欲望,他要就地全歼。

汤峪说:“严副主任提出了参考意见,但他是政工干部,来总队的时间有限,还不了解我们的军事实力,我们要让他看看,高原兵在高原作战不比特战队员差,全歼敌人,有没有信心?”

徐开路带头喊:“有!”

距离万雄和则当交界处还有三公里,通信技师张弛启动无人机侦察器,目标区域一片平坦,视野开阔,一条干枯的河床蜿蜒伸向远方,并不具备优质的藏身条件。河沿边四辆皮卡车、三顶大号帐篷清晰地显示在监控终端上,但看不见一个人,可见他们也有侦察装置,行动小组的一举一动应该也在他们的视线中。

防暴车在距离目标区域三百米的地方停下来,一架车载机枪“破壳”而出;狙击手持反器材重型狙击枪找好了位置,如有任何风吹草动,随时可以击发;激光探测眼在搜寻可能存在的诡雷或陷阱,目前没有报警,说明防暴车到目标区域之间没有潜在危险。

汤峪用扩音器朝帐篷喊话:“请亮明身份,接受检查。”

喊了几遍,有人陆续磨磨蹭蹭地举着身份证从帐篷里走出来。张弛的无人机拉近,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自动拷贝进车载计算机,经比对这些人履历清白,不存疑点。汤峪暂时松了口气,命令狙击手原地不动,便于发挥距离优势,其他人员持枪随车跟进,徐开路拉下防风眼镜和伪装面具,和三名士兵呈突击队形迈着战术步伐接近目标。瞄准具里的视角总带着些许悲壮,让徐开路的肾上腺素又加快分泌,此时他能听到身边兄弟沉重的喘息,能看到面前所有活动的物体,哪怕是一只穿山甲翘了翘尾巴,他也一清二楚。他的手指与扳机完美融合,从大脑到手指,从预压到射击,他确信快如闪电,此时他没有任何杂念,也不能有。他的耳朵里装不下一声呼唤,只有指令,他无时无刻不外溢的深厚情感也全被冰冷的目标所牵扯压制。他听很多人说过,他是个矛盾综合体,最温柔也最铁血,最卑微也最高贵,最冷漠也最热烈,他可以是邻家大哥,转身就成远方来客,他可以是慈悲大叔,换个马甲便是“嗜血狂徒”。他每天都完成着双面人的角色转换,也在解读着攻防兼备的奥秘。张琛曾问他:“长此以往,这算不算一种分裂?”他一点儿也不享受这多重的身份,但他知道要想做好一件喜欢的事情,就要去忍受很多件不喜欢的事情,所有的分歧岔路,最终都会并线。谁也看不到他的面孔,包括他自己,但他知道如此努力最终会得到怎样的面孔,会保持怎样的表情。

防暴车以时速十几迈的速度往前开进,车轮每碾过一寸土地,危险就随之增加一分。徐开路已能够看清可疑分子的五官,他们看上去不像暴徒,倒像普通人,和那些背包客、旅行者一样,没有杀气,残存梦想。徐开路能判断得出来,他不是天生有这样的能力。本来大多数人认为城市中人潮拥挤,能看到更多人,见识更多事,时间久了也许人人都练就了火眼金睛。实则不然,那并不是对人群的敏锐,而是麻木,只是更善于闪躲和抵触罢了。因为街上的人没有明显特征,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少有人会刻意引人注目。昆仑哨前的道路则不同,这里经过的人少之又少,但每来一个都会引起徐开路的高度注意,不仅观察人家的表面,甚至想要理清他们的脉络和纹理,他们的动作是放大的,情感是加码的,久而久之,徐开路的目光也好像自带显微镜了。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无限拉近,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一景,徐开路可能会花一天甚至几天来研究他们的精神来源,搜肠刮肚寻找脑海中与之相像的人。因此,逐渐变成了“人类学家、民俗专家、心理咨询师”。

现在这些人怯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看衣着、看动作、看意识,不论哪一点都在告诉徐开路,他们至少不是累犯,亦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领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上披着老式军大衣,一条白色的脖套已沾满油泥,黢黑发亮,此时被他戴在头上还护住耳朵,让脑袋像一个烤焦的红薯,满脸参差不齐、各奔西东的胡子,没有让他更成熟霸气,而更显潦倒。身份证上显示他的名字叫胡栋,他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敢“胡动”,投降的姿势倒是十分标准,他都这副样子了,身后的伙伴更是有样学样,完全失去了士兵到来前吆五喝六的神气,有的嘴巴上还沾着羊肉渣,有的烟屁股已经烧到了手也不敢扔,直到烫得龇牙咧嘴,手一松落在蓬乱的头发里,不一会儿就冒起了烟。

汤峪问:“干什么的?”

胡栋说:“我们是自然环境监测协会的,从北岩经过川藏线上的高原,已经一个多月了,来考察调研冬季青藏连接线的气候变化。”

汤峪说:“有这个协会吗?”

胡栋说:“今年刚成立的新组织,您尽管查。”

胡栋还拿出他们的工作日志,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专业性论据和参数,为取得信任,还指引汤峪查看他们的技术设备,看得出他们的确很专业。

防暴车内驾驶员很快查询到这的确是个新登记在案的民间团体,向汤峪说明了情况。

汤峪说:“因特殊情况,此处严禁逗留,请于一小时内离开,你们是往拉萨方向,还是回北岩,回北岩的话我们护送你们过卡点。”

胡栋踌躇良久说:“我们不能走。”

汤峪说:“无条件服从,这是国家任务!”

胡栋说:“我们不能走。”

汤峪说:“我不会给你时间自我反省,我只警告一次,再不离开,后果自负。”

汤峪说话的同时,防暴手已准备好三十八毫米口径的防暴枪,易拉罐大小的爆震弹和催泪瓦斯随即装填完毕。胡栋等人哪里见过此等物件,不知道它们的效能有限,只是看起来和迫击炮差不了多少,担心这一“炮”下去连头发丝都不一定能剩下,顿时陷入恐慌。尤其是胡栋身旁叫李宇的小个子面色蜡黄,双腿筛糠,喉结频繁蠕动,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不时向旁边一顶最大的帐篷处努嘴。

徐开路对汤峪说:“不对,肯定有问题,你看他们的神态。”

汤峪说:“怕了,指定是怕了。”

徐开路说:“怕是一定的,但委屈就不对了,歹徒会委屈吗?”

汤峪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委屈了?这时候别察言观色了,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必须离开。”

徐开路说:“我怀疑他们被劫持了。”

汤峪说:“劫匪呢?你见过劫持人质,劫匪却不在场的案例吗?”

徐开路说:“我估计他们被遥控了,要吸取上次墨镜炸弹的教训,说不定他们身上又有了别的新鲜玩意儿,只是我们还无法分辨出来。”

汤峪说:“战场上没有估计,不要给我打这种马虎眼。”

随后他命令:“防暴手准备射击,我们戴上防毒面具,准备强制驱离!”

这时胡栋情绪激动起来说:“不要过来!”

汤峪并不理会,径直往前走,胡栋喊:“不要过来啊!”

汤峪喊:“射击!”

防暴手果断地连续扣动扳机,爆震弹和催泪瓦斯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爆炸,在空旷的高野,这声音格外突兀,金黄的光芒和乳白的云雾调和了灰色的天地。十三个人被笼罩在烟雾中,浓烈的气体让他们痛苦万分,本就缺乏的氧气此刻又被侵蚀,他们张开嘴,卷着舌头,面部狰狞可怕。皮肤上如同有千百只毒蚁、水蛭在撕咬钻磨,他们喉咙里发出悲鸣,口水眼泪不止,胸口、耳孔好像马上要炸裂,脑门、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好像绿巨人,他们已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如果前面是水,愿意马上扑进去,洗清“肮脏”的躯体,如果前面是崖,现在就要跳下去,抖落这残酷的纠缠,可是并没有,一无所有,这里是一望无际、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连近在咫尺的河沟也许用不了多久也要被风沙埋藏,所以无处逃离,亦无处安放。

狙击手、防暴手的第一轮任务结束,他们抵近而来,六人准备接近目标,把胡栋他们一个个架上车,先带回哨所再说。

胡栋的耳膜充斥着牛鬼蛇神嬉笑怒骂的声音,一个人真正神经错乱的时候不会意识悲喜,而此时胡栋是意外,他知道自己魔障了,却又不能控制。但他依然试图辨明靠近他的人,他好像极度不甘被人抓到,凭借仅剩的意识爬出浓烟的核心,向远离人群和苦海的地方挣扎,眼睛睁不开,跑不了两步就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直到踩到了河沿。然后并紧四肢,像只滑溜的海豹,利用惯性向河床滚去,这一滚,拉开了与抓捕他的汤峪和徐开路的距离。他微睁的双眼看到汤峪和徐开路居高临下向他跑来,他含混不清地喊:“该结束了!”

徐开路听了一怔,停住了脚步,而汤峪已经一跃而起飞奔之下,硬生生地砸在胡栋的身上后落在一旁。胡栋双腿胡乱地蹬踹着,汤峪气喘如牛,一时也近不了身,现场有了短暂的宁静。胡栋利用这个时机似乎面带微笑地掀开上衣,身上露出一排线路纵横交错的管状炸弹,汤峪一看大吃一惊,掉头往岸上跑,徐开路不退反进,前去接应汤峪,这时胡栋随手薅住几根线头潇洒地一拔,只听“轰隆”一声,徐开路和汤峪被冲击波顶出去好几米远,汤峪陷入昏迷,而徐开路还清醒,他感觉到脸上布满黏糊糊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

胡栋用超强的意志力驱使自己离开人群,选择自我了断。生而为人,最先怕的就是死啊,不管胡栋身后还有什么隐忧,他这一举动,就值得在场的人为他立起一座丰碑。徐开路站在河沿上,全程目睹刚才还鲜活的一个人连块骨头渣也没剩下,甚至连他躺过的碎石上也没有一丁点儿颜色,连血腥味也从刺激到微弱到无迹可寻,这比留下一具尸体还要拷问心灵,徐开路木然了,他曾历经生死,却没历经过这么玄幻的剧情。

这一声巨响,也让全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连刚才的烟雾也停止了流动,飘飞的尘土也被冻结了。徐开路率先反应过来,冲进烟雾中对人质喊:“谁身上还有炸弹,谁身上还有炸弹……”

小个子李宇哭着摇头,但仍没有说一句话。

徐开路刚要松口气,想起汤峪还在危险中,又朝汤峪跑去,他摸了摸汤峪的颈动脉,万幸还活着。他把汤峪背到防暴车上,让司机为他做急救措施,不敢耽搁一分一秒继续下车盘问人质。徐开路想让李宇开口说话,却比登天还难,李宇只是不停地点头又摇头,徐开路好像明白了什么,取出瓦斯清洗液,为李宇冲洗了眼睛,摘下手腕上的智能手环,递给李宇,李宇在手环上打出一行字:人质中的人质,炸弹中的炸弹。他把手环递给徐开路,然后看看胸前闪着红灯的一个吊坠,再盯着最大号的那顶帐篷不动了。

徐开路带着疑惑,伸手触摸那个吊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分析明白这是一个最新款的语音感应器。只要有人说话,不管是莫尔斯密码,还是难懂的方言,这东西都能准确地传导到另一头的终端。他在去年的特种作战装备展上见过这种东西的概念版,没想到吉赛组织已经用上了,比他们的速度还快。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任何一件装备设备要率先配备特战队还有可能,要量化普及列装部队需要时间,也需要反复的论证,而犯罪分子完全不需要这么麻烦,能用又敢用且用在别人身上还不怕失败,所以捞偏门比走正道要快。徐开路又检查了一遍“吊坠”是否可以摘除,但整个长度刚好限制住了,不得不骂一句:“日了狗了。”

徐开路转而轻手轻脚地靠近帐篷,悄悄掀开一角准备看看里面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不看不要紧,一看让徐开路大吃一惊,帐篷里竟然绑着四个女人,而且她们身上都绑着集成电路定时炸弹,且只有一个报时器,时间显示仅剩下两小时。徐开路之前参加特种作战集训的时候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相当于定时炸弹中的诡雷,只有一个报时器意味着四枚的导火线是一根,如若爆炸也是同时的,或者相差不过几微秒,更为关键的是这样的炸弹还有一个刁钻之处,必须穿戴在人体上,没有人体热能的辐射,即使剪对了线路,几秒钟之内也会爆炸。

他们为什么在这个位置吸引卡点火力?既然是定时炸弹,吉赛组织还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帮助人质解决危机?胡栋等人为什么在这明显都是死的境地里还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徐开路和四个战友经过细致的求证,初步分析出了来龙去脉,断定这是吉赛组织的一个障眼法,在这里施障,是经过周密计算的,太近了没有布置空间,太远了不便于遥控。这个距离从卡点行车至此,一小时足够到达。胡栋他们之所以还抱着一线希望,认为吉赛组织也许还会回来,也是基于时间上的考虑。严峻没有派更多的人员过来,这决策太正确了。徐开路惊呼:“卡点全体人员的注意力已经全被他们吸引到这里,刚才他们趁乱绕到外围一至五千米的沙漠路段,便可越过万雄和则当交界线,也许此时很快就要直逼卡点了。”说罢,启动智能手环,发现信号已被干扰,这更证明吉赛组织就在卡点与事发现场中间,不然信号干扰仪不起作用。

四个人分别跑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调整智能手环参数,从A信道一直调整到H信道,挨个试了一番后,终于在H信道成功发送了预警信息,刚刚发送完毕,信号随即又消失了。

徐开路说:“你们送汤支队长回去。”

狙击手说:“你呢?”

徐开路说:“我留下来拆弹。”

防暴手说:“你根本不会拆弹,你不是排爆手,汤支队长当年才是优秀的排爆手,可是他……”

突击手说:“我们留下来一起解决问题。”

徐开路说:“一要保住汤支队长的命,二要反向再驰援卡点,你们是每组的精锐,回去能发挥作用。”

众人沉默,徐开路连续发出几遍指令,四个人似乎失聪了,纹丝不动,持枪行着注目礼。

徐开路说:“在联系指挥所有困难的情况下,现场军龄最长的是我,我有指挥权,请执行命令!”

四人不得不向后转,但脖子还扭向徐开路的方向,不单他们,帐篷外的十二名男人质也把目光聚焦到徐开路身上,他是救世主,他是活菩萨。

徐开路一边吼着:“走!走!走!没时间了!”一边指挥小个子李宇把男人质分散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带。

李宇这时候敢说话了,虽然带着吉赛组织的语音感应器,但一句话不说也不正常,他含泪说:“您……您也该走,胡栋队长给我们做出了榜样,遇到大事,我们也应该有足够的勇气,不是只有军人可以逆行,我们也不扮演隔岸观火的角色。”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多虚空缥缈,就有多少活下去的渴望,他怯懦,他恐惧,但他不退却,用最的姿态干着他认为最威风八面的事情。

徐开路说:“勇气可嘉,但你不能代表其他人质的想法。”

所有男人质齐答:“能!”

徐开路说:“能也没用,我是来解救人质的,没听说过让人质自行了断的道理。”

李宇说:“没有人质,就不需要解救什么了。”

徐开路说:“你们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就会永远活生生地刻进我的眼里,我的脑子里,既成事实,不需要再发表任何言论,明白吗?”

李宇思忖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令人大跌眼镜的话:“立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面对人质的疑问,徐开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对,你就按照你想的那样来定义我。”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李宇准备好的台词无处施展,放也是空枪,只好闭嘴。

看到四名战友已经上了防暴车,徐开路把垂在胸前的防毒面具摘下来放进战术背包里,褪下伪装面具,把枪斜挎在背后,方便更敏锐地感知危机四伏的环境以及嘀嗒作响的炸弹。

刚从伪装面具后面露出的脸,一秒之前还冒着热气,瞬间像干涸的河床,龟裂成密集的或圆形或块状的荒凉之土。他看起来像条冰冷的毒蛇,没有任何形象可言,敏锐地分析研判可能存在的险情,确信没有其他状况后,向帐篷走去。

北风又刮了起来,尘土淹没了疾驰而去的防暴车,也淹没了他。车厢里四位兄弟头挨着头挤在车后面唯一的瞭望口上看着他,作为专业的战斗员,他们十分清楚一个并不是排爆专业的人凭借对于高精度炸弹的一知半解,几乎不可能完成拆除工作。

狙击手红着眼圈说:“他没打算活着回来了。”

突击手说:“不,我们拼命,他才可能有命,他把命押在了我们身上。”

防暴手说:“就算知道我们是最终赢家,谁又不怕呢?这里多孤独,多冷啊。”

狙击手开解自己说:“他怕,他比谁都怕,但他说他是最老的兵,他没有选择。我看他倒霉就倒霉在这个‘老’上。”

突击手说:“别说丧气话,真为徐班长着想,就尽全力吧,免得战斗结束了也是整天做噩梦。”

即使轻装上阵,没有了伪装,徐开路的脸也是大众脸,棱角不分明,五官不出众,肤色不亮眼。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不是让人看一眼就能留下印象的人。他和防暴车里的士兵一样,如果不是这次任务把他推向旋涡中心,他们和这大漠里的沙砾无异。即使他们心里时常生长着葱郁的绿洲,也时常认为自身能够独当一面,担起这巍巍昆仑的重任,并对那些难得的荣誉惜之如金,但大部分时间他们更脆弱、更感性,也更自闭。就像现在,等徐开路真正冲向迷雾,消失在瞭望口中,铁骨铮铮的汉子们无助了,还在昏迷的汤峪手指动了几下,一行浊泪渗出眼角;防暴手想要掏烟,摸索了半天却忘记到底要干什么,手悬在半空中,抓哪儿都不对;突击手想要把眼泪洒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哗哗地滴在铁板上来不及回避;狙击手最能忍耐,他虽然和徐开路同属一个中队,但没有共事过,所以他认为不应该像他们三个一样婆婆妈妈,毕竟执行了这么多次任务,哪一次不是如此,可他离开瞭望口坐回座位上,才发现从来不离手的狙击枪落在了地上,其实他在心里向徐开路敬着礼,他想,徐开路唯一没有说的字是“爱”,唯一不敢提的词是“忠诚”,他总以为这些东西说了就不灵了,可是大家都想知道,他独自走出去那么远,会不会难过,他只能用灼热的皮肤去升温那刺骨的冷,是孤独的最高境界了。

他晃了一下脑袋说:“都别看了,准备战斗吧,这战斗和功勋无关,我们要给彼此一个未来!”

防暴车开到了极速,车厢各处发出“嗡嗡”的声音,震得人浑身肌肉直颤悠。四十分钟后,他们发现了外围路段果然有多条新鲜车辙汇聚到一〇九公路上。又过了十分钟,防暴车上的热成像和声呐已经能感应到前面的车队,所有队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一年来他们首次距离吉赛组织这么近,大战就在眼前。

另一边,徐开路走进了帐篷,他采取的办法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四枚炸弹全绑在了自己身上,解放出了四名女性。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全身已湿透,头上的汗水沿着钢盔边沿下雨般淌下来。炸弹感应器感应到人体热能,不会爆炸,但时间还剩下一个半小时。

徐开路的目光离开计时器,看到帐篷外围满了人,领头的是小个子李宇。

徐开路不敢大声说话,怕把炸弹的怪脾气激出来,他轻声说:“我让你们离得远远的,过来干吗?带上你们的人赶快走,越远越好。开车走,不是有车吗?”

李宇说:“我妄言了,如果做到这样是为了立功,就没有什么事不是功利的了。”

徐开路说:“快走吧,往拉萨方向,去往能洗涤灵魂的那片净土,离开这充满是非的昆仑一脉。”

李宇指指胸前的语音感应器说:“我们不能扔下你不管,其次这个要是不拆掉,他们知道我们跑了,会提前遥控引爆你身上的炸弹,而且戴着它,走到哪里就能把危险带到哪里。”

徐开路示意李宇他们靠过来。于是,现场出现了神奇的一幕,身上绑着炸弹的人为一群没有炸弹的人破解感应器锁。穿戴式的感应器是混合材料制成的,比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拦阻索韧劲还要足,除非用大型机床,不然根本剪不断,只有破解了锁上的动态密码,才可以安全解开。可这里没有信息尖兵,徐开路前几年连办公软件都不能熟练掌握,更别提科技含量这么高的新型设备了。他取出智能手环调出界面,翻了半天破解软件,不知道从何下手。

徐开路遗憾地说:“这个智能手环配发到我手里还不长,我还未开发出它百分之一的功能,前期我甚至认为这玩意儿和手机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语音通话。”

众人听闻,失望透顶,有几个已经不耐烦了,其中一个胖子悄悄拉过李宇说:“我们的女同胞已经脱困了,现在没有炸弹威胁,这语音感应器拆不了就先不拆了吧,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吧,谁知道他们能不能赢,别一会儿那帮人又回来了,到时候都得死。”

另一个瘦子也附和道:“本来我们就是来公出的,却遭这一劫,该受的罪也受了,没有对不起谁了,剩下的交给这个当兵的吧,这是他的工作,况且是他提出来让我们走的。”

此言一出,李宇勃然大怒:“说的是人话?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被你俩占全了。”

两人并没有羞愧之色,回击道:“你不走,我们走。”

李宇说:“语音识别器没有拆除,你们永远在坏人眼皮子底下。我们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面对,才是最好的选择。”李宇指指徐开路。

胖子说:“跟着他?他从最安全的人变成最危险的人了。”

李宇说:“那都是暂时的,我们是一个集体,不能那么自私。”

瘦子说:“胡栋不自私,所以他最先挂了。我现在就退出协会,我是普通老百姓了,还考察个腿考察,还认你是这个会长作甚,我清楚我是被解救的人质就行了,战场上没有了人质,皆大欢喜的事儿啊,要走的人拦是拦不住的,我要走了!”

胖子接茬说:“胆大的可以留下,要命的快点儿跟上。”

李宇认为胖子、瘦子另说,其他人普遍是有文化、有素质的人,尤其是被徐开路解救的四个女人,报不报恩先不谈,干这一行的除了博士就是硕士,更应该有做人的底线,没想到她们四个跑得最快,除了李宇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犹豫,他们呼呼啦啦地冲向了不远处的皮卡车,三五分钟之后便一溜烟地消失在徐开路和李宇的视野里,空空如也。他们跑得心安理得,跑得忘乎所以,跑得酣畅淋漓,跑得心无旁骛,跑得如饥似渴,要说他们唯一剩下的良心,是没有把车全开走,还留下了一辆,也许他们认为这样是给李宇留下一线生机,等他幡然醒悟。

李宇看得目瞪口呆,徐开路却欣慰又略带调侃地说:“这些人实乃可塑之才,应该当兵,非常听指挥。”

李宇说:“不管按军营里的规矩论还是按任何组织论,我是他们的长官,他们却听你的,妥妥的叛徒!我该高兴吗?”

李宇蹲在地上抱住了头,他和胡栋把队伍拉上高原,现在却只剩下了自己。重要的也许不是人数上的分崩离析,而是内心一贯的精神支柱的溃散。徐开路身上的计时器发出夺魂的声音,四枚炸弹绑在他身上,臃肿不便,绝非轻松,但他觉得徐开路比他幸福,此时徐开路是为了梦想远走他乡的游子,而他却是丢失了爱流离失所的孩子。

帐篷的边角随着风的旋律在起舞,杂乱的轮胎印证明着人们逃跑时的慌乱无序,旷野中虽有两个人,但他们各有各的苦楚,是两个孤独的个体。昆仑哨方向再次出现晚霞,也许那是枪弹催生的浮云,带着暴戾的气息,呈现出凄美的颜色。徐开路想,战斗一定打响了,能做的只有等待,命运和计时器上仅剩的一个多小时捆绑在一起,每消逝一秒,他的灵魂和血肉便剥离一分。这里空间虽大,他却哪里也不能去,尤其是有人类文明的地方,他甚至还挪了挪身体,离一〇九公路远一些距离,也许是担心爆炸会破坏这条天路,当英雄就当一个完美的英雄,虽然这样的英雄不存在,比如现在的他,他否认了战场上临死前满脑子都是战术、满脑子都是敌人的论断,他脑子和打仗再也无关,而是已经在给自己料理后事了,他希望他的遗书能得到履行,希望孙炜成为遗孀后能被越来越好的政策温柔以待,希望徐冬冬成长中能少受欺负。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他不认同,能称之为英雄的人往往也消化了儿子的勇敢,儿子能平安地度过这一生才是英雄最希望的结局,他还希望刘彩的饭店门口也能挂“光荣之家”的牌匾,最好是一比十比例放大的,那样也许饭店里能少来几个挑刺的无赖,能让刘彩少操些心,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安度晚年。

一分一秒都震颤人心,徐开路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抱着怀里的炸弹像抱着从没抱过的徐冬冬,一半是温柔一半是恐惧。不知何时天空悄悄飘下了雪,白茫茫的,软绵绵的,稀释了残酷。但徐开路突感胸中奏响了旋律,这旋律对抗着犀利的北风,他想,你们还会来吗?像那迟来但一定会来的太阳和星辰一样。我身上裹着胡天腊月的飞雪,不会寒冷,敌人定会终结,哪怕耗尽氧气,即便我看不见莽原也听不见呼吸。我会输,他们也不会赢。

徐开路用一千个理由证明这世界还有希望,但他不想让李宇跟着他一块迎接黑色黎明。他把上衣内兜处标记着姓名、血型、番号、地址、电话的部位撕开,露出一个橡皮大小的金属盒子,盒子小但足够容纳他常备着的“离别寄语”。徐开路把小盒子交给李宇,告诉他:“这东西装在士兵身上就像飞机上的黑匣子,飞机烂了,它也烂不了。可面对威力这么大的炸弹我不敢保证,就算它完好,这么小的东西,这么大的旷野,随便掉在哪里,风沙一掩很难寻找。”他还把刚才的消极想法也和盘托出,想以此震慑住李宇,希望他快点儿离开。他说:“我要当完美英雄,我牺牲了会被追记一等功,如果你也死了,估计常委会等研究落实抚恤政策的会议上要出现反对的声音……我认为不管什么情况下,哪怕是面对离去的人,只要是研究人的事,要想有个完美的结果,几乎为零,想法较多的人哪里都有,什么场合什么环境下都不缺。你之前问过我这么拼命是不是为了立功,现在可以毫不回避地告诉你了,谁不愿意立功呢,我也不例外,而且要立大功,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功,你不能成为我当完美英雄道路上的绊脚石,好吗?”

李宇不认为有人会妨碍徐开路立大功,如果他牺牲了,谁不让他立大功谁就是孙子,可他没空骂街,他接过了徐开路的小盒子,小盒子很晃眼,让李宇突然顿悟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盯上了徐开路腕部的智能手环。

李宇说:“让我瞧瞧!”

徐开路说:“你能瞧出啥名堂?”

李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书说:“我是这个协会的副会长,这是我的高级工程师资格证,我们搞监测的,平时经常和各种先进装备打交道,我不知道军用信息装备和我们的专业装备有什么区别,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开路接过他的证书,他没见过这样的证书,对上面体现的专业名称也一无所知,他只认得那个圆滚滚的大红印章不像萝卜刻的,那个防伪码也不像随便能打印出来的。他一脸质疑,李宇也一脸忐忑,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刚才还是人质和救人者的关系,这会儿已自然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不适合生存的地方,红旗照常升起,没有阶层、没有等级的地方,无人给他们任职授衔、加官晋爵,他们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是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