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迎着冰雪降临的小孩,旧时你藏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如今我重又听到你的笑,才明白胜利与关切同在,你问我何时归来,我却还匍匐在冻土上,弹袋摩擦出的新路是连接你我的纽带,我挨过晨曦,挺过暮霭,伤痕累累地站起来,那时希望你懂,这世界有一处家园就要多一个勇者,燃起一盏心灯才能消灭一片深海。

天寒地冻,不远处的经幡和眼前的帐篷被凛冽的大风刮得噼啪作响,一只雄鹰匆匆飞过昆仑哨上空,像以前一样没留下任何信号,一条野犬看了看多出来的几顶帐篷和防暴运兵车,刺溜蹿进了它从不敢涉足的隧道里。弹射出来的阻车器分毫不差地重新归位了,防御工事上统统覆盖了沙漠迷彩布,连环雷区俯瞰下去明显与周边土色不同,但平视难以察觉。哨兵戴着面罩,棉帽上的绒毛已僵直,他偶尔看一下执勤台上的监控终端,不时确认一下步枪保险到底是开是关。周遭安宁平稳,却又危机四伏,气氛别样浓重。

各制高点帐篷里大家普遍蔫头耷脑,情绪一点儿也不高涨,有的看着照片发呆,有的操持着写了撕撕了写的家书,有的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爱举不举的哑铃,他们嘴唇上是要掉不掉的死皮,脸上的高原红已经蔓延到脖子,一换衣服就能看出来身子与脑袋像巧克力与奶油的组合,分外扎眼。

徐开路他们在帐篷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刘松和王玉周在帐篷里憋得实在烦闷,偷偷跑出来躲在坑洼处抽烟。刘松抽得比较快,嘬剩最后一口时,他怕浪费,加了点儿吸力,突然眼睛一黑,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栽倒在地。王玉周抱出一个氧气瓶子对准刘松鼻孔插进去,近半小时刘松才缓过阳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谢王玉周,而是总结出一条结论:在昆仑哨,抽烟只抽头三口,轻吸快吐慢悠走,烟屁切勿随地扔,氧气瓶子莫离手。别的王玉周都同意,对“烟屁切勿随地扔”这一条不甚理解,毕竟在他心目中刘松随地大小便也不是一次了,刘松解释说:“当然不能乱扔,破坏环境不说,万一像我刚才那样脸着地,正好砸在烟头上,非得烫出疤瘌来,葬送了我的盛世美颜,人神共愤。”王玉周十分佩服刘松的才华,他感谢刘松的存在,他说:“要不是你这个活宝,长期的一级战备我早就疯了,我听说有的边远哨所把狗带上去,狗都疯了,我太理解狗了。”刘松问:“为啥?”王玉周说:“因为狗遇不到你这么有趣的人,遇到了也听不懂你说话。”刘松很满意王玉周的夸奖,但又感觉有些别扭,至于哪里别扭,他们都来不及想。

帐篷内,张琛因为刘轩坤没有更换这周的卫生值日表,导致他已经清理了半个月的厕所,找刘轩坤理论。又是徐开路出来打圆场,避免了刘轩坤让张琛写检查、张琛越级向中队长反映情况的问题再发生。

刘轩坤自从知道要维持这种战备现状至少一年后,对徐开路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徐开路尊敬有加,徐开路也摸不清里面的门道。刘轩坤不说,谁也不知道。徐开路也不问,他认为他们的关系没有结论才是最好的。

马上就要到北岩市AEWE亚洲论坛召开的日子了,他们从战备开始直到今天确实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其间发生过十几次类似于黄板牙之流的人刺探袭扰,都未形成规模。每次昆仑卡点动用的人员实力和装备实力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双方亮出撒手锏的时刻好像就要来临。

徐开路说:“快三百天了,再这么下去,会出问题的。”

刘轩坤说:“最先出问题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任务开始前你下山了,又播上种了,现在你家我侄子或者侄女快要出生了,嫂子最难的时候你又没在身边,你竟然绷得住,一句也不提,憋久了不出问题才怪!”

徐开路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刘轩坤说:“你大意了,现在打进哨所的每一个电话都是有监听的,寄进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没有隐私可言的。”

徐开路说:“不要声张,扰乱军心。”

刘轩坤说:“还用我扰乱吗?哪有这么漫长的临时性任务,哪有这么恐怖的封闭式管理?电影里演的那些一到一线就全是亢奋的桥段,为什么不叫故事,因为假的才叫桥段嘛。”

徐开路说:“牢骚可以发,发完能好点儿。”

刘轩坤说:“你不发,我替你发。我知道这时候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一千米,你还每天强颜欢笑,跟着我们穷乐和,我心疼你。”

徐开路被刘轩坤弄伤感了,还不忘安慰他:“快了,AEWE论坛马上要召开了,吉赛组织这周不来,下周肯定冒头,打完这仗,爱谁谁,老子拜拜了。”

刘轩坤说:“这可是你说的。”

徐开路恨恨地说:“谁劝也不好使。”

刘轩坤看见徐开路撩开门帘走出去,走向一个巨大的沙丘,那里没有人,且是监控死角,他经常可以在那里找到所谓的片刻宁静。他淹没在黄昏里,土黄色的沙漠迷彩麻痹了刘轩坤的视觉神经,却让他的恻隐之心更敏感。徐开路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和当年刚见他时的样子相去甚远,别人到这个岁数是发福,他却小了两圈。刘轩坤忍不住鼻子一酸,但随即提醒自己,不能再表现出要和他相依为命的渴望,反面形象还要扮演下去,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他尖酸刻薄、自以为是。

徐开路擤了擤鼻涕,用袄袖子蹭蹭,笨拙地坐下来倚靠在沙丘上,就这一套动作也耗费了不少氧气,嘴里、鼻孔里的热气一缕一缕地往外飘散,他的脸更红了,但他像村头的庄稼汉一样惬意,如果这里有太阳,他想他可以歪在这一整天。他把手从大衣领口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半天,摸出一沓照片,原来是他儿子徐冬冬的照片,他给儿子取名叫徐冬冬,在“轩、涵、哲、睿……”烂大街的年代,他反其道而行之,给儿子取了这么个怀旧的名字,不知是因预产期在冬季,还是因他生命中对寒冷最刻骨铭心,总之他觉得寓意接地气一些的名字将来日子好过,像“开路”这样的名字,一听就是劳碌命,一辈子不得闲。

徐开路从第一张照片开始看,他每天都把照片按照时间轴整理一遍,最上面的是一张彩超照,那是徐冬冬还只有拇指大小时的模样,第二张已有些成形了,第三张能看出面部轮廓了。徐开路咧开嘴笑,笑得满脸老痂凑到一起,他情不自禁地表扬:“这小子,打娘胎里就帅。”最底下是一封新到还未拆开的信,徐开路摩挲来摩挲去不急于打开,愧疚担忧、兴奋紧张交织在一起,拆信好像拆弹。他不敢直接撕,用唾沫浸湿最上沿,一点一点地抠开,抽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胎毛未褪去的徐冬冬,含着奶嘴还皱着眉头,表达了对世界的第一次不满,也许是对徐开路的不满。总之徐开路像得了帕金森病的手已无法稳当地放在徐冬冬的脸上,不小心照片落在了地上,露出了背面的一行娟秀的小字,一看就是孙炜的笔迹,上面写着:爸爸保卫国家,什么时候回来保卫我们?

徐开路伸手去拾照片,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手背上。

孙炜断定他看了一定会难过,还特意写了信,信中无非是宽慰开解的话,但徐开路越看越难受,他把痛因全归结到吉赛组织身上,他甚至迫切希望这些亡命徒早点儿来到,正好撞在他枪口上,决一死战的时刻也是痛快的时刻,便可以更快结束这蹉跎的日子。他站起身来,把照片信件重新揣进怀里,离开他的“安乐窝”,西边的天际竟破天荒地隐现一道晚霞。虽稍纵即逝,无人察觉,但徐开路感受得到,因为正如他满眼的血丝,正如他奔涌的鲜血,火红了通往阵地的路。

远在格尔木的孙炜现在是另外一番模样,她乌黑发亮的秀发已黯淡无光,用一根皮筋随便捆在后脑勺上,说不上难看,也与雅观无缘,及脚踝的羽绒服套在身上,像披了一床棉被。她第一次当妈妈已手忙脚乱了,没有帮手,换尿布哄睡、洗衣做饭一肩挑,这些还能承受,更大的问题是她奶水不畅,饿得孩子哇哇大哭。网上联系到一位催奶师王大姐,五大三粗的王大姐折腾半天也没起作用,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孙炜,目前最直接的办法是让你男人使出吃奶的劲嘬几下,马上就能通。

孙炜说:“这是你最直接的办法?你早告诉我,我早直接把你请出去了,光听就气死个人,你看看我这十平方米的小屋哪里藏得住男人?”

听孙炜这么说王大姐不高兴了,挖苦道:“长得不错,眼神不好,别人当小三,要么上位,要么来财,你可倒好,孩子都生了,还住贫民窟,一看就是两样全没落着,没手段还当小三,活该你受罪。”

王大姐骂完孙炜不说,还狮子大开口地要钱,露出了泼妇嘴脸。

孙炜说:“你活儿没干成要什么钱?”

王大姐说:“和做你们这行的是一个道理,服务不好也服务了呀,这账怎么能赖呢?不吉利的。”

孙炜一听这王大姐变本加厉人身攻击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满屋子凌乱的东西说:“除了孤儿寡母你不能动,别的随便你拿。另外,要不是怕吓着孩子,我一棍子杵烂你的嘴,技术不行,嘴还没个把门儿的,你让我怎么尊重你!”孙炜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徐开路送她的警棍,别人送媳妇儿珠宝钻戒,徐开路送了她防身器械,当时她就觉得徐开路务实,这玩意儿对她来说是刚需,一直塞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并没怕什么,只是对这次物尽其用心满意足。王大姐见此时的孙炜一只胳膊抱着孩子,一只胳膊伸展开来,棍头指着她的鼻尖,本来就不小的眼珠子一瞪起来更霸气外露,颇有女侠风采,王大姐瞬间忌惮了,摸不清这对母子到底是何来路,嘴里骂着“神经病”夺门而逃。

王大姐前脚刚走,孙炜的奶水滋滋外溢了,她欣喜若狂,心说,还要感谢王大姐给她这憋屈的日子添了些波澜。徐冬冬“气急败坏”地吃起来,她强忍着痛,大汗淋漓。虽然徐开路临走的时候把工资卡交给了她,生活暂不成问题,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她似乎也感受到大战前的紧张,担心徐开路的安危,这时候他反倒希望徐开路不要那么耿直,遇事从不会迂回的毛病可以改一改。

徐冬冬吃饱睡着,屋里异常安静,只有孩子的呼吸。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今年来的一幕幕,为不耽误刘彩“东山再起”,她骗刘彩说请了保姆,其实为了省钱,一人挺着大肚子购置一大堆婴儿用品。一人产检,一人面对吃不下的饭,甚至一人上手术台,她也想吃酸的、辣的、甜的,想在身体瑟瑟发抖、嘴唇发青的时候有一口热乎乎的鸡汤,也想在分娩的时候有人唱歌、跳舞、念诗,只是她强迫自己不要有太多需求,要用这种清苦匹配徐开路的孤独,用这种痛唤醒他们容易麻木的生活,刺激对于未来欢聚的美好的渴望。徐冬冬人小鬼大,刚生下来只哭了几声,躺在妈妈身边忽闪着眼睛不再闹腾了,他似乎对一切都不新奇,在肚子里就习惯和妈妈一起以沉默面对寂寞。

电子挂钟分针一圈圈地转着,孙炜脑袋有些发热,处于半梦半醒状态,隐约听到有人敲门,孙炜选择不信,快递员都不会再敲门了,房租交了,也没点外卖,谁会来关心我们呢?肯定是邻居家。

严峻带着司机拎着几大包营养品站在门外,敲了半天,没有回应,打电话也无法接通,严峻喊了几声:“孙炜!孙炜!”

邻居一位父亲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经过孙炜的门口,孩子看到严峻和司机穿着军装,好奇地问父亲:“这是谁啊?”

父亲冲严峻和司机微笑后,带孩子上楼,严峻听到父子俩继续在对话,父亲说:“徐冬冬的妈妈告诉过我,徐冬冬的爸爸是军人,这两个人中有一位应该是他爸爸。”

孩子说:“徐冬冬不是没爸爸吗?”

父亲连忙捂住孩子的嘴说:“别瞎说!”

他们的话,严峻和司机听得真切,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再次呼喊孙炜的名字。这样的呼唤曾无数次出现在孙炜的梦里,却没有一次成真,她每次都回应,却发现只是假象,这次她选择不再上当。

严峻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嘭”的一声,徐冬冬竟然没哭,正昂着脑袋盯着他们,而孙炜微眯着双眼,没做任何动作。严峻看到孙炜的样子,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孙炜没回答,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烫得厉害,他连忙找来额温枪一测,四十摄氏度。

严峻大吃一惊:“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去医院?我要是不来,你娘俩儿……”严峻说不下去了,他知道怪遍天下人也怪不到孙炜头上。

严峻给孙炜裹上被子,抱起来往车上送,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体重却低于平均水平,他抱着轻飘飘的孙炜不费一点儿劲,她发烧滚烫,他却如同抱着一块寒冰,鼻子一酸,连说“对不起”。

到医院挂了瓶,孙炜面色逐渐红润起来,看到徐冬冬在司机怀里,心里踏实了不少。

严峻说:“你……你受委屈了,我代表政治工作部党委来慰问你,我们不会忘记每一个为高原奉献的人,任务结束以后,我们为你申报十佳军嫂。”

孙炜突然激动起来,这些天她早就隐忍憋闷够了,凡事有极限,她想她到了极限,严峻来前,这些天心头的积怨已搂不住想爆发了,但向谁爆发呢?面前只有冰冷的墙,她在内心撕扯自己,撕扯天地,现在严峻来了,她知道这是她和徐开路的贵人,感激还来不及,但她控制不了,崩溃如决堤,水不会思考哪里该淹,哪里不该淹。

孙炜说:“我不关心什么十佳百佳的,只想知道孩子什么时候能看见爸爸。”

严峻说:“安顿好你,我就要赶往昆仑卡点,你不要担心,我们在意每一名战士的安危,紧要关头我和他们并肩作战,我相信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见你。”

孙炜说:“我想让他现在就回来。”

严峻说:“孙炜,你是有觉悟的人。”

孙炜说:“所以你们坑起有觉悟的人来心安理得,因为根本不用担心有觉悟的人会成为阻碍,有觉悟的人面对不公甚至不均总无二话,这样真的好吗?当时可能利于工作开展,可最终导致的是没觉悟的人好事占尽,长此以往,谁还犯傻啊。”

严峻说:“这话有些偏激了,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

孙炜说:“可这少数偏偏总让我赶上,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到他,徐冬冬更要见到他。”

严峻说:“他不能回来,那么多像他一样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谁都不能走。”

孙炜说:“土政策、土规定,于情于理于法你都应该让孩子见到爸爸!”

严峻竭力保持淡定,却发现面对孙炜的情绪,无法心平气和。他知道这时候要求孙炜冷静本身就是很没水准的套路,很多义正词严的人面对同样的境地往往还不如孙炜绷得住,但他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能被这个“女流之辈”扰乱了心绪,他是要到昆仑卡点做战前动员的,他要和他的名字一样,严肃冷峻,不能动恻隐之心。他指指司机,意思是让他把孩子放下,司机不知是没有领会,还是注意力在徐冬冬乌溜溜、泪汪汪的黑眼珠上,没有执行严峻的命令。

严峻说:“把孩子放下,走!”

司机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放在孙炜身边,跟着严峻出门了。

孙炜下床追出去,喊:“你算什么领导,和平年代有什么天大的任务,你们几十万人,就差徐开路一个吗?你给我回来,你回来……”

孙炜的声音整个医院的人都听到了,严峻不可能听不到,但他授意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孙炜的视野里。孙炜本来还不罢休,突然想起徐冬冬还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摸回来,看到徐冬冬挥舞着双手,像在打拍子,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母子连心,孙炜知道连徐冬冬也许在劝慰她,她安静下来,紧紧搂住徐冬冬,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们单薄瘦削。逆光中,被吞噬在昏暗的色调中,好像刚才的歇斯底里或者悲伤怨艾只是梦幻一场。

而车里,司机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眼严峻。严峻看向窗外,落日余晖跳跃在他的脸上,他镇静、从容,可司机一眼看出他在伪装,因为即便外面的色彩多么闪耀,他眼睛一下也没眨。

卡点指挥所帐篷里,温度计上显示着二十五摄氏度,集成式指挥台前人来人往,大屏幕上显示着各重要部位的实时画面。明天就是AEWE论坛召开的日子,严峻副主任、支队长汤峪、支队政委苏清头攒头讨论着设卡加强方案。

一名侦察员报告,有可疑目标出现在距离卡点八十千米处的万雄与则当交界,可见人员十三人,可见车辆皮卡四台,无人机截取画面显示,他们安营扎寨,活动半径不超一千米,已在原地二十四小时有余,除抽烟、喝酒、打牌外,未见任何动作。

汤峪说:“AEWE论坛即将召开,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些人,应该不是在搞什么野营活动吧。”

严峻说:“即便是民间活动,也要马上驱离。”

苏清说:“非常危险,要多派些人过去。”

严峻说:“不行,卡点的战备人员基数不能低于标准,一不符合规定,二要防止他们调虎离山。”

汤峪说:“我曾在特战排当过排爆手,我带几名素质突出的老同志,组成特战小队过去。”

严峻说:“一旦发现问题,随时撤离,切不可恋战。”

汤峪受领任务后,向各组发布通知,愿意去的可以主动请战,但每组只有一个名额,不得影响建制组的战斗力,专业范围基本限定为防暴手一名、狙击手一名、机枪手一名、突击手两名。

徐开路收到消息后第一个跳起来:“他们不是吉赛组织的人还能是谁?老子等他们多时了,恨得牙根发痒,可算送上门来了,打完这场仗离解除战备就不远了,可以回家抱儿子了,我不上谁上!”

刘轩坤说:“你不能去,你太亢奋,战斗需要冷静,我要请战。”

徐开路说:“别的事我可以让着你,这事我说了必须算。”

刘轩坤说:“他们极度危险,说白了,万一真的是他们,这拨人就是敢死队,而且我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埋伏,侦察员也说了,目前掌握的情况都是肉眼可见,多少人多少事是肉眼不可见的,你比我清楚这个道理。有家有口的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大本营,我不想徐冬冬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爸爸!”

徐开路说:“子弹专往胆小的人身上招呼,我要是怕了,待在哪里都不安全。”

刘轩坤说:“你的意思是没去的人都胆小?那我更得去了。”

徐开路说:“对于你们不是,对于我则是。我答应孙炜,回去后给徐冬冬讲昆仑山的故事,我太了解昆仑山了,导致所有的事都习以为常,算不上故事,今天这场战斗,带着热乎气,是最好的素材。”

刘轩坤说:“强词夺理,我不同意你去。”

徐开路说:“我不去,你也去不成,汤支队长要求了,要有特战专业,高原经验要五年以上,你完全不符合条件……”

争论的结果是刘轩坤为徐开路披上防弹衣、压满三个弹匣的五点八毫米步枪弹,即便一百个不愿意,当命令下达,却要百倍用心地去做准备工作。刘轩坤说:“这就是优秀军人的常态,我成长为优秀军人的道路耐人寻味,竟然是从送老班长上战场开始。”

徐开路精神抖擞地和昆仑哨的每一个人拥抱,笑容堆满他沧桑的脸,他要让兄弟们看到他最昂扬的一面。他也是在进行着男人的炫耀,炫耀他面对生死存亡还能一如既往的轻松平静,就像兵舍前的旗帜,气候越恶劣却越张扬。

刘松弱弱地问王玉周:“他真的不担心什么吗?视死如归真的存在吗?我年纪最小,不要骗我。”

王玉周说:“也许本就没有,只是他们这种人做给我们新人看的,然后我们沿着他们的足迹,终究也会成为他们。”

徐开路好像知道两人在质疑什么,他摸摸刘松的脸,给王玉周正了正迷彩帽,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给他们一个笃定的表情,转身向帐篷外走去,留下一个看起来宽阔的背影,这背影和山一样,人们以为每天都看清了它的轮廓,其实它留在天地间的从来都是全貌。

张琛跟了出去,要送他上车,他一直跟在徐开路的身后,一言不发。就像这几年一直活在他的光环笼罩下一样,他还不知道担子有多大,责任有多重,现在他要独自面对刘轩坤,带领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士兵,去迎接暴风雨的洗礼。当徐开路站在敞开的防暴车前,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剩下的时间是他一个人的坚强。当徐开路说了和之前的状态截然相反的话,他更加明白,这位老兵心中山呼海啸,又盛开着洁白的花朵,这花朵,深扎着根,一路延伸到他绽放着爱的远方。

徐开路突然不再故作高调,脸上有氤氲拂过,他握着张琛的手说:“万一……”

张琛抢先说:“没有万一!”

徐开路说:“你也是老人儿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就算世间再也没有万一,我们仗剑昆仑的日子,随便摔个跟头都可能致残,一口气上不来连告别也来不及说,所以听我把话说完,真有那个时候,帮你嫂子和徐冬冬整理好我的材料,烈士遗属,生活能过得去。”

徐开路又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出那沓他视为珍宝的照片,塞给张琛,说:“记住他们的样子,不要认错人哦。”

看到了一封新封口的信,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张琛已哭出了声,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接过了徐开路递过来的东西。车要开动了,徐开路好像突然间有说不完的话、有交代不完的事,他让张琛将来一定和刘轩坤搞好关系:“你们不仅不是对立的,而且完全是互补型人格,合拍后干什么都能成,崭新的昆仑哨需要朝气蓬勃的你们协同配合。要引导好刘松和王玉周,还有两位新同志,高原兵单纯朴实,就一直单纯朴实下去吧,不管到什么时候这都是优点,走到哪儿都会好运。如果这暂时会是弊端,那么请记住扎堆儿的情绪不代表就是正确的情绪,即便他们不这么认为,也不要强迫改变,那样只会辜负了这些年。比如城府,这空旷的山巅哪有过一城一府,还是坚持自己的视角吧,我们看过离地面最近的云,吸过离尘世最远的氧,这清美,伴随一生,也挺好……”

那辆载着徐开路的防暴车驰骋而去,掀起滚滚尘埃。当尘埃散尽,除了车辙,还有加速浮动的云,它们都会长久地或镌刻或映画在哨所周边,像哈达一样积聚着真挚祝福,飘向勇士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