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生你来过,我们肯定是孪生兄弟,或本就依附于一个身体,遍览同一个视角的日月星光,不像现在山高路远处处受阻,不像现在你是你我是我。当你越过达坂也越过我,我想化作一道紫外线,摧毁自己的辐射,最后落在铁轨,登上每一列到达你那儿的列车。

昆仑哨生活设施配齐了,旧貌换新颜,徐开路认为这里将再次成为他新的起点,他要重新整理一套新的高原哨所训练法,并筹建氧舱,为被困过客提供生命氧气,搭盖新型蔬菜大棚,依靠电力持续保持或提升温度,让菜窖得到有效利用,哪怕大电网出了故障,也能保证大家有菜吃,他要带着兄弟们争创先进哨所,争立集体二等功……徐开路满脑子的想法,这是哨所的春天,也是他的春天。

就在徐开路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他接到了刘轩坤学成归来的通知。一转眼刘轩坤已结束实习圆满毕业了,他果然还是要回到这里。

张琛质疑:“我听说这人原来就不靠谱,回来能适应吗?我怕……”

徐开路不让张琛再说下去,他相信刘轩坤不存在什么适应不适应,他在上学之前就已经明知是要回来的,他和昆仑哨的感情,应该像两地分居一段时间的情侣,只会小别胜新婚。

一整天徐开路都激动得团团转,他想象着刘轩坤到达之后要给他举办一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给他做一顿哨所有史以来最丰盛的接待餐,毕竟现在“富裕”了,虽然比不了山下部队,但也算丰衣足食;他还让王玉周搬离现在的铺位给刘轩坤腾出来,因为这是他曾经睡过两年的地方,肯定亲切不已;他还修改了第二天的巡逻计划表,把张琛替下来,把刘轩坤的名字加上去,让他第一时间就能重温昆仑哨周边的场景……

徐开路掐着手指头算刘轩坤也该到了,带着兄弟们迎出去三公里远,左等右等也没看见刘轩坤的身影。徐开路站在山脊上,眼前浮现刘轩坤当年刚被中队送来时的情景,那时他稚嫩得很,跟在一名班长的身后,穿着不合体的迷彩服,手提携行袋,背着被包,被包绳上拴有脸盆、毛巾,脖子上除了挎包、水壶,还挂着一双左右晃悠的胶鞋,这些家当被刘轩坤归置得相当不协调,看上去跟逃难差不多。带他的班长很有派头和身段,独自一人在前面走得风风火火,根本不管刘轩坤的疾苦,刘轩坤需要眼观六路,还要耳听八方,不时摸索一遍身上的“细软”有没有遗落,还在上坡环节用双肘夹一夹肥大的裤子。奈何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一个坡度较陡的地方,刘轩坤一用力,新兵连三个月已经磨损得不堪的腰带卡扣绷断,大号迷彩裤毫无阻碍地褪落至脚踝处,被自己的裤子绊倒在地,滚下小坡,物件落了一地。班长扭头看了一眼露出厌恶的表情,但并没有理睬,自己继续往前走。这一幕徐开路看在眼里,第一时间跑下去接应刘轩坤,对那位鼻孔冲天的班长还一通数落。但那班长振振有词,说:“对待这样的兵不能太客气,他要是有自尊,以后应该多给自己长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是处,看上去就没个兵样子,还大学生呢,书读得挺利索,活儿一点儿不会干,有卵用?”徐开路说:“新兵像一年级小学生,这时候给他们下结论、贴标签是可耻的,总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还未成熟的战士,早晚要后悔的。”那位班长气呼呼地走了,徐开路扶起了刘轩坤,还把自己的腰带抽出来给他。

刘轩坤坚决推辞,还有心情贫嘴道:“班长,腰带这玩意儿关键时刻比**还重要,只要腰带是好的,不穿**也能四处穿梭,而我现在**穿得倒是挺艳丽,腰带没了,更丢脸。”

徐开路哈哈一乐:“你不用好奇我的裤子为什么没腰带也不掉,等你成了老兵就懂了。”

这些细节刘轩坤当时是记在心里的,但不知道是记住了徐开路的好,还是记住了那位班长的奚落,总之后来他发奋考学,第一动机不是富强和梦想,而是和不让别人看不起有关。

他在离开哨所之前说过:“我军事很差,但我考上了学,即便是军事差,哪个战士还敢说我不行。”徐开路当时还纠正他,军事才是军人的第一生产力,一切都是为军事服务。但刘轩坤不以为然。

一辆挂总队政治工作部牌照的猛士车徐徐开来,张琛说:“嚯,这架势。”徐开路这才回过神来。车子在徐开路面前停下,后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往上看,刘轩坤穿着鲜绿鲜绿的呢子大衣,大衣肩章上扛的已经不是红色肩章,而是金黄的一道杠,刘轩坤理了理油光发亮的头发,戴上了大檐帽,从车后取出带四轮转向的行李箱和考究的皮包,很自然地递给了王玉周和刘松,笑眯眯地看着徐开路,徐开路低头瞅了瞅土得掉渣的迷彩服,闭合张开的怀抱,握住了刘轩坤戴着皮手套的手,兴奋地围着刘轩坤转了好几圈,嘴里念叨着:“出息了,真像样,很到位……”

刘轩坤也难掩激动,和每一个人寒暄,看每一个地方都亲切,大家认为刘轩坤书又多读了几年,素质提升不少,不再是原来那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自己也来气的愣头青。到了兵舍,徐开路把刘轩坤往他曾经的铺位上领,不料刘轩坤果断拒绝:“我是排长,是这个哨位的领头羊,按规定要么睡靠门的位置,要么睡最后一个,班长不会不懂吧?”

一句话噎得徐开路直翻白眼,徐开路没多做解释,抓紧把自己的铺位腾出来,刘轩坤心安理得地整理起了内务。这一举动,让张琛和刘松、王玉周尴尬不已,但看徐开路并没有放在心上,便没有声张,不过都如鲠在喉。

更可气的还在后头,徐开路一一兑现承诺,为刘轩坤准备了欢迎晚宴。大家努力营造氛围,吃得还算开心,最高兴的要数徐开路,把可乐喝出了茅台的感觉,满面红光,大家都知道他看着自己带的兵前途无量,心里美得很。不和谐的一幕出现在散场时,大家风卷残云,“酒”足饭饱,剩下一堆空碟空碗,每人端起一摞往水池走,唯独刘轩坤抹一抹满嘴的油,拍拍屁股径直离席,连自己的饭碗也没管,好像是下馆子吃饭一般,把大家伙都当成了他的勤务员。

张琛当时就憋不住了:“他多大腕儿?您都自己洗……”

徐开路说:“一个锅里吃饭,别计较那么多,他长途跋涉也累了,找个合适的机会我说说他。”

张琛气呼呼地走了,徐开路看着刘轩坤一摇三晃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这还不算问题的导火索,引发众怒的事情接踵而至,巡逻计划是定好的,当天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刘轩坤对徐开路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这种天气还是不要巡逻了,安全第一。

徐开路没有觉得他的意见有什么不妥,还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巡逻计划都是上级核定,随意性没那么大了,你刚回来还不懂,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执行吧。放心,这条巡逻路线是最安全的,当年胆子最小的你也不惧这条路线。”

一席话不知触动了刘轩坤哪条敏感的神经,脸上竟有些挂不住,气鼓鼓地说:“徐班长,不是我出言不逊,咱用事实说话,安逸怎么走的?出了那个事故之后,哨所一蹶不振,这些事我都听说了。不要再按老经验办事,那样只会重蹈覆辙,也不要不知变通,机关无法了解一线具体情况,这时候需要灵活。况且我是哨所唯一一名干部,我是第一负责人,我命令这次巡逻取消。”

刘轩坤强硬的态度让现场气氛如坠冰窖,尤其戳中了徐开路的痛点,他第一念头是自我反省,但张琛等人不这么理解,也可以说是旁观者清,他们觉得刘轩坤这人不地道,不念旧情不说,变脸实在太快。

张琛等人凑在一块嘀咕:“太分不清大小王了,刚来就要掌控局面,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班长留,这明明是白眼狼啊,一定要想招儿治治他,不然以后我们在他面前还抬得起头?”

一个锅里吃饭,封闭的环境,相互制约太简单,张琛等人常年没有娱乐活动,搞点儿恶作剧也当消遣了。张琛和大家一拍即合,先从精神折磨开始,孤立刘轩坤,他想说话,得不到回应。他想吃饭,只能自己动手,他找水找不到,接电接不通,看书看得正尽兴,却突然发现**段落缺页了。他要睡觉,晚上下哨的哨兵回来叫哨,想方设法也要先把他弄醒,还总有由头。比如扳扳他的脑袋,等刘轩坤气急败坏责骂时,便推说是他呼噜声太大,一定是扭着脖子睡的,帮他调正而已,属于关心呵护他,是尊干的体现;比如帮他掖被角,掖出一定的幅度,不愁他不醒。这些招数不灵了,便走“正规”途径,理直气壮地把他叫醒,告诉他执勤发现情况,或隧道内有亮光,或哨位暖气不热,或发现狼群……总之,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刘轩坤意识到自己太重要了,重要得大家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他真拿自己当回事时,又得不到任何附和。这么搞只需两天,刘轩坤便崩溃了,顶着熊猫眼躲在暗处怀疑人生。但这还不是张琛他们愿意看到的,他们想让刘轩坤主动找徐开路“谈心”,刘轩坤还没有这个念头,他们就要继续完成他们的“使命”。

这天三人又在密谋什么,被徐开路撞了个正着,狠狠地痛骂了他们。

徐开路说:“这是破坏团结,是给自己挖坑,你们以为这些小伎俩、小聪明能征服一个人吗?有问题摆在桌面上,背地里使坏,早晚算计到自己头上,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们,将来我走了,肯定是刘排长主持工作,到时候你们还敢这样?有什么好处?”

刘松笃定地说:“关键没那么快走,只要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

张琛说:“我敢,只要他还是这个屌样子,我坚决跟他对着干,他连教他帮他的班长都不尊重,还指望他对我们好?还能在他身上学到什么好东西?”

张琛义愤填膺地把徐开路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也原以为刘轩坤的到来只会给崭新面貌的哨所锦上添花,没想到是现在这个局面。他心说,毕竟我资格再老,在行政级别上还是刘轩坤更高,本来低低头就过去了。但刘轩坤不这么认为,即使徐开路不说话,单单站在他面前,他都觉得压力太大,当年并不体面的形象重新浮现,他始终在怀疑也在确认自己的权威,这是个难以解决甚至连缓解都很难的客观因素。

最终,徐开路说不出所以然,但还是出于大局考虑:“反正……反正你们不能再出幺蛾子,跟排长对着干就是跟我对着干!”

徐开路离开时,张琛其实看到他眼睛里少有的失落和无助。

刘轩坤没有向张琛等人妥协,即使他过得很压抑,但他认为肩负重任的人都不会太轻松,而且他本来就和这帮“老兵油子”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放置在他们的对立面,认为和他们做“斗争”将是干部生涯必不可少的环节,怎能服输。他学了四年指挥与管理,“管理”是他“管”战士,而不是他被战士修“理”明白,那样的话是最讽刺的本末倒置。徐开路试图跟刘轩坤讲一讲,管理是土,情感是水,有水土才有发芽开花的基础,再好的关系没有养分来源也是胡诌,就像夫妻之间,没有平时深爱,哪来吵架之后的恩爱如初。你只看到了别家丈夫吹胡子瞪眼耍出大男子作风,却没看到他刚交给妻子银行卡和鲜花;你只看到了别人指挥千军万马时的潇洒从容,却没有看到他背后的大义凛然和默默付出。但刘轩坤哪听得进去,他早把徐开路和张琛等人归为一类人,心说,当年考学是我自己凭本事挑灯苦读的,你起的作用仅仅是没有添堵。这年头儿不背后使绊子的人已是难得,所以我迎合时代大背景稍微感激一下你,不能再多了。我要把身份端起来,记不清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爱笑的人在社交场上容易被轻视,面无表情才更深不可测,我信这个理儿,所以我要拉开和你们的距离,你们便没有胆量拿我开涮。

刘轩坤不敢直接这般跟徐开路说,但言语间皆是此意,徐开路当然听得出来,心里不由得怒火中烧,但很快便消气了,因为他强迫自己理解刘轩坤的苦楚,焦躁源于实力不够,刚毕业的小年轻对自己没信心,生怕不会管、管不了、被轻视,越这样越恶性循环,有负能量很正常。徐开路在思考如何帮人帮到底,那些该做的思想工作、该用的疏导方案当年就用过了,单靠嘴就能把新兵忽悠妥帖的阶段也是最初级的,对老兵不起作用。尤其是对刘轩坤,想要昆仑哨稳定,就要用新的逻辑,这逻辑一般不能用,用便是绝招。

刘轩坤越是执迷不悟,越让徐开路一刻不敢耽误策略的实施。对于哨所的日常工作,刘轩坤总有不同见解,他认为哨所是崭新的哨所,要有崭新的建设理念。徐开路要进行抗寒训练,刘轩坤反对,他认为训练要更科学,不能再以牺牲身体健康为代价搞什么抗寒抗冻,零下十几摄氏度还露天光膀子搓雪花、练格斗,肌肉都僵透了,有效果吗?更像是在冒傻气吧,现在的军用御寒装备足以供应爬冰卧雪的热量,抗寒是缺衣少穿年代的产物,徐开路说这是为了锻炼意志力,刘轩坤说跑步机上也能跑马拉松,也能练意志力,为什么要用这么傻的方式?徐开路说也是为了适应多种气候环境,刘轩坤说北方人更怕冷是事实。即使有了制氧室,徐开路还是倡导节约用氧,一旦哪天供氧出现问题还可以适应,刘轩坤也不同意,他认为有条件就要充分利用,等没条件的时候再创造条件也不迟,不能为了还不曾出现的短期状况造成长期的自我缺供。这和因噎废食太像了,再说了,真有那样的突**况,考验的是军需部门持续供应的能力,军事科技已大资本投入,耗费巨大,水平高低、标准优劣应有问责机制,不应让一线士兵买单。严格意义上我们是现代军需成果的受益者,同时也是消费者,满不满意可以问我们,过不过关、够不够量、保不保修要问“厂家”。哨所的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计划的制订和落实,刘轩坤也有意见,他认为徐开路太随意,虽然十几年如一日早已轻车熟路,闭着眼都知道下一分钟该干吗,但还是要落实在书面上,签字盖章,处处留痕,即使没有上级检查也要备查,这不是和平积弊,这是制度化、规范化的基础。刘轩坤最有意见的,还是徐开路和张琛等人的关系,不像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倒像是哥们弟兄似的社会关系,还搞个人崇拜,排斥异己,反对徐开路就是反对整个集体,看似是团结友爱,其实很容易让决策者坠入迷雾。虽然这不是徐开路想要的,但时间一长,他也难以明辨了。

听闻刘轩坤总有一堆“歪理邪说”,已经习惯徐开路思维的张琛据理力争,对刘轩坤说:“中队把你送过来的时候有明确,你虽是排长,但基层经验明显还不够,近期主要负责行政指导,具体业务还是由徐班长负责,你不要越俎代庖。再这么下去,我们有必要行使民主权利了。”

刘轩坤“哟嗬”一声,主动请他们“弹劾”自己,矛盾一触即发,这时徐开路觉得时机成熟了,不再沉默,集合队伍,教训了张琛等人,措辞之激烈,力度之凶猛,前所未有。说他们摆位不正,不尊重上级;说他们头脑迂腐,跟不上形势;说他们不学无术,阿谀奉承;说他们不求改变,不思进取……骂得上气不接下气,骂得脸色由青变紫,他所有观点都站在刘轩坤的角度,矛头都对准一直尊重他、唯他马首是瞻的好兄弟。不仅张琛受不了,刘松和王玉周听不下去,就连两名列兵也给了他白眼,恨他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一个不识好歹、没啥尿水的小排长寒了大家的心。徐开路嗓子嘶哑了,直到骂不出声音,才摆了摆手说:“解散吧!”

大家谁也没惯着他,扭头四散而去。

徐开路想要拍拍刘轩坤的肩膀,却改成握了握手说:“你书没白读,说得非常有道理,土政策、土办法省时省力,但阻碍发展,新哨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确实落伍了。”

刘轩坤也觉得徐开路的表现有些反常,这样的徐开路他也没见过,但他心里舒坦,还扬扬得意,以为自己四年深造确实不白给,看问题能入木三分,是博学多才征服了他们。他不会考虑,这是徐开路在为他最后一次开路。

入夜,除了刘轩坤,谁也睡不着,张琛一直盯着徐开路的床铺,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怕被徐开路察觉,悄悄蒙上头。

徐开路蹑手蹑脚地披上大衣走出门,他掀开门帘,要走一走这方土地,他看到哨位上流淌出的光,在冰冷刺骨的昆仑哨犹如一条寂静的河,通往故乡。他摸着已掉漆的扶手,在每一次风雪交加的上勤路上,好似孙炜的手,温暖心房,他看到温室里已郁郁葱葱的柿子秧上硕果累累,他想这可以安慰陈爱山当年最珍惜的情感。他跑出去很远,确信风可以成为他的屏障,用沙哑的嗓子喊一声“再见”。他想,听不见的呼喊才可以告慰大山最深处的安逸。回兵舍的路,也许是他最后的回归之路,他倏然看到天空绚烂的繁星,纷纷在向他致意,它们虽遥远但又都是他的伙伴,它们常年不来一次,来一次便可成为他的永恒,他带不走一粒这里的沙尘,但他认为他已然带走这片星空,走到哪儿,哪儿都像此时此地,风平浪静。徐开路想过很多次离开的时节,下一个时节却告诉他要等待收获。然而他越开垦越荒凉,不仅要洒下汗水,还要亮开胸膛,痛也要维持这世界容颜的年轻,终于还是要抵达尽头。但这尽头不是无边的黑暗,是饱满眼泪里的光芒,一眨眼似是尽头,还是尽头在身后,也许无人应答才是最好的回话。

张琛、刘松和王玉周一直尾随着他。

张琛说:“班长今天给足了刘轩坤面子,把我们损得渣都不剩,意味着什么?说明刘轩坤一点儿也不了解班长,甚至不了解人性,一个人把事做绝了,心也就不在这儿了。这像话吗?他亲眼看着哨所一点点变好,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些便利就要……”张琛不忍再说下去,陷入伤感。

刘松和王玉周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人一边掐紧了张琛的胳膊,眼中流露着渴望。张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希望抓紧找到解决办法,如果徐开路放弃了,他们心中的昆仑或许要塌掉一半,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来了很难走,走了很难来,迎来送往,最终都会轮到自己,连珠穆朗玛的高度都不会一成不变,何况是人,变才是高原的常态。张琛拍了拍他们的手,佯装淡定,他认为大部分人在目的达成之前都在装淡定,装出来的淡定也是有价值的。

紧接着,徐开路要打电话,电话莫名其妙地打不通。徐开路写信,费半天劲写满三四页稿纸,用胶水粘好准备送出去,等给养员来了他却翻箱倒柜没找到,高原兵的脸像红透的苹果,想从面色上看出什么端倪几乎不可能,但徐开路用脚指头都想得明白是张琛他们在捣鬼。

徐开路说:“别闹了,我真要走你们拦得住?又到下山看媳妇的日子了,到了格尔木我还打不成一个电话?”

张琛说:“你走,我就走,也没人拦得住。”

徐开路说:“哨所是咱们家开的吗?当了这些年兵越当越倒退了?”

张琛说:“说那些没用,我们不单单是为了追随你,我们也是为了不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刘轩坤。”

徐开路说:“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生活往往是先成全自己再成全别人,相互好过,你这样谁都别想好。刘轩坤虽然性格有些偏执,但理念和方式与建设新哨所还是相适应的,你们要看到他的闪光点,要强迫自己与之配合起来,你们的路才会更长更远。”

张琛说:“我看不到他的闪光点,他只要跟你过不去,他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徐开路说:“可笑,荒唐,谁管你啊!”

徐开路拂袖而去,满脸忧虑地下山看孙炜去了。徐开路这一走,虽然后天就会回来,但昆仑哨炸了窝,张琛等人认为这是徐开路出走的前兆,这一切全拜刘轩坤所赐。自从他回来之后一件人事儿没干,意见一大堆,把哨所搅得鸡飞狗跳。徐班长为了给他发挥的空间只能退避三舍,而他们的处境更糟了,干什么都不对,做得再好也都是他们到哨所以来最不顺畅的体验了,张琛一声号令,大家气势汹汹地找刘轩坤兴师问罪。刘轩坤正在奋笔疾书,写着值班总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子被张琛一把扯过来,三下五除二撕成碎片,丢进炉子里,咕咕嘟嘟冒出一阵白烟,把屋子填满了,就像被火气填满的胸膛。刘轩坤忽地站起来,但被人高马大的张琛一把摁在椅子上,大家像聚集的乌云把刘轩坤笼罩住,让刘轩坤一口气卡在喉咙处,憋得脸通红,有了吸氧的需要。

刘轩坤仰着颤颤巍巍的头说:“什么年代了,法治军营,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徐开路临走前交代你们这么干的?真有心机啊,这是故意制造不在场的证据吧。”

此言一出,张琛彻底被刘轩坤震碎了三观,恨不能一拳把他打到墙缝里去,但那样的话真解释不清了,张琛咬牙说:“小人长戚戚!”

张琛从裤兜里掏出了徐开路的调离申请,刘轩坤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说不出一句话,半晌,趴在桌子上抽噎起来。张琛一看这情况也不知道该强硬下去还是该收兵了,他来前做的战术安排是但凡刘轩坤再出言不逊,直接制服,现在这些都用不上了,他意识到刘轩坤的良知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这个角色要求他要这么演下去,演得好与不好都没关系,但至少不应把任何人定性为单纯的反面人物。

刘轩坤六神无主地穿过人墙走了出去,曾经的一幕幕轮番呈现,撞击着他的眼眶,他多想成为徐开路,做一个和他一样大义凛然的决定,让所有人对他也感念万分,然而,他不能。他和徐开路之间再也不是当年老兵和列兵的关系,以前一个“脑瓜崩”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千言万语也说不深、说不透,包括感恩,包括期望。

由于前期昆仑哨水、电、地窖施工,一个月下山一次的“福利”也成了空谈,趁此机会徐开路正好看看朝思暮想的孙炜,也站在别的角度审视一下自己和昆仑哨。结果他一到孙炜的住处便确认不用审视了,心中立即有了结果,因为孙炜屋子里的温度和外面差不了多少,冷锅冷灶,凉被凉床。破败的屋子本来就小,还堆满了发货用的纸壳子、包装皮、胶带和单据,孙炜披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那台小电脑,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散发着蓝光的屏幕,不时从棉手套里伸出手点一下键盘,每动一下都要鼓足勇气。房间里很静,静得像凝结的冰。

徐开路哆嗦着嘴唇问:“电话里你不是说生意不错吗?怎么炭火、暖气也舍不得用?”

孙炜发现了徐开路,冻僵的脸马上跃动起来,掫开身上的棉被扑进他的怀里,他把大衣扣子解开,试图让她贴近自己的心脏,疼得绞痛也要继续释放热量的心脏。

孙炜说:“我想多赚点儿钱,给妈寄回去,她开饭店的贷款虽然是无息的,但还是要还的,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但我低估了格尔木的冬天,冻得受不了,蜂窝烧完了,还没来得及买,前几天交了取暖费,只供了一天暖,管道就出了故障,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儿,可我爬不了那么高,打电话给供暖公司,几天过去了也没见有人来修,这地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孙炜还在说着,恨不能把这大半年积攒的话一次性向徐开路说完,徐开路眼泪断了线,止不住地落进孙炜无色泽的头发里。

徐开路挽起袖子忙活开了,不消太久便恢复了供暖,小屋里重新有了生机。孙炜打下手,徐开路掌勺,两人张罗了一顿晚餐,吃饱喝足他们并不急躁,准备舒舒服服地卧在**先看会儿电视,培养感情。电视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插播新闻,一伙蒙面暴徒携带武器窜至北岩市中央街道砍杀无辜群众,造成数十名无辜群众伤亡,虽最终被悉数击毙或生擒,但影响极为恶劣,损失极其惨重,全市已经戒严。播音员说,事件仍进一步调查之中,至于这伙人来自哪里,还有没有同伙,一概没有通报。尽管如此,职业的敏感让徐开路一眼就从播放的监控录像上看出这伙人的穿衣打扮带着浓浓的边境特色,和上次轰炸隧道口的那伙人十分相似。徐开路幸福的脸突然挂上了霜,陷入沉思,孙炜除了痛心没有别的想法。因为毕竟现场距离格尔木千里之外,她搂住了徐开路的脖子,献上热吻,把徐开路从思索中拽回来,徐开路还沉浸在这场事件中,但又怎能抵挡孙炜的“攻势”,干柴烈火久别重逢势必是要弄出大动静的。外面月朗星稀,屋内春意盎然,除了刚才的小插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两人疲倦地刚睡下去没多久,徐开路的手机就响了,他睡得香甜没听见,孙炜一个人习惯了,但凡有异常动静都能惊出一身冷汗,形成了条件反射。以前她一人走南闯北也没怕过,自从小产之后,才发现越来越脆弱,至于原因不得而知。她多么不想惊扰徐开路,她多想一直依偎在他身边,永远不分开,伸手就能触及,但她不仅不能挽留,还要亲手把自己拉回现实,把他送给昆仑。她把徐开路从**薅起来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一次也没有。”

徐开路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三条重复的信息,都是中队长发来的,要求昆仑隧道一、二号哨所有成员不管采取何种措施,今日上午十点前必须归队,一级战备。至于什么任务,手机上没有明确,但徐开路已猜了个大概。

徐开路愣了一会儿看看一脸懵懂的孙炜,又掀开窗帘一角看看外面静谧的天地,随之迷惘和气愤并存,他激动地说:“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机器,偌大的昆仑没有我不会变。而现在昆仑一号哨有刘轩坤在,他有能耐,有学识,是加速奔涌的新血液,可以独当一面,为什么揪着我不放?我还有一天的假期,偏要过完再走,就任性一回了,谁能拿我怎么样?睡觉!”徐开路说完把手机往墙上一扔,把孙炜紧紧搂住,胸脯一起一伏,眼睛死死闭紧,他要赌气,和全世界赌气。可是,他这出戏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怎么能瞒得过孙炜?孙炜抬起头,用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他装作看不见。孙炜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他装作听不见。

孙炜试图扳过他的脸,没有实现,她趴在他的耳后,声音温柔又炙热,她说:“我猜你是因为我,放心不下我,别担心,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练出来了。谁又不艰难呢?我们还有短暂的小幸福,多少人连这样的相聚也是奢望,我知足。你说昆仑哨可以没有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有约,就像我们之间有约一样,我可以不和你厮守,但我有快乐下去的希望,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我们还未降临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昆仑哨何尝不是如此,它不说话,但它最有品格,你可以抵触这其间某种纠结的关系,但你要正视你和昆仑哨的关系,你忠诚于它,也是善待于我。”

徐开路背对着孙炜,眼睛早就睁开了,眸子在暗夜中闪着明亮的光。此时换作孙炜抱住他,他觉得她柔弱身子里的能量足以撼山川,足以慰风尘,本该他做的事他一件也没有做过,不该她承受的事情她承担了所有,他有千言万语,此时只化作无言的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