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尽管去登顶天涯,再高的山也不会标记海拔,你继续放飞千疮百孔的风筝,多冷的天也无法将它冻成冰凌,滚石可以掩埋前进的路,却掩埋不了最终归途。我们从不承认,所以我们就不会被征服,去跋涉你的高原,我没有力气,但我可以化作赤水和明月,陪你去远足。

又是一场春雨之后,高滩喧嚣的时节到来,很多人昨天还将小手揣起来,生怕凉风钻进袄袖子里,今天便结束“冬眠”状态,活蹦乱跳地夺门而出。街上像赶会一样,沿街叫卖的担夫、摆摊撂地的二道贩子、咋咋呼呼的混子也出来了,他们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嘴唇上都闪着油光,腰里都鼓鼓囊囊,一个个都是美好生活的见证者。然而只有徐开路面对着医院里最常态的白色和灰色,游走于骨科和妇产科之间,他在这片十分逼仄的天地里竟然奔波出了关中与塞外的距离,劳碌出一线与后方的艰难。窗外的美好似乎不能引起他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反倒映衬出他更多的无奈,凸显出他干瘪的双眸和逐渐对痛感麻木的心脏。

孙炜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懂事得让徐开路心碎,她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并且还开解徐开路说:“孩子可能是害怕了,恐惧这个冷冰冰的世界,只能选择不辞而别,我们要尊重他的心意,天使要去的地方一定比这里更温暖,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留给他,我们要阳光,我们要雨露,当绿树成荫、大雁成行,他觉得时机成熟了肯定还会挥舞着小翅膀飞回来,我们需要给自己创造条件,也给他创造条件。”

徐开路热泪盈眶,无以为报,刚要亲吻她,突然来了一条手机短信,提醒他,他们生活重新捉襟见肘了。本来徐开路带的钱可以应付母亲的手术和后期康复,但孙炜突发状况,还需开销,虽不是大钱,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孙炜从徐开路的表情中察觉端倪,吵着闹着要出院,她说她回家养着比在这里养着舒心,她对消毒水的味道过敏。徐开路说:“你提什么要求我都满足,就是不能再拿身体开玩笑。”

徐开路披上衣服出门了,找个僻静角落打电话借钱,忙活一圈儿下来,一分钱没借到。他曾经的朋友都知道腰杆最挺的典型模范落到最差田地,他们宁肯欢乐地听信谣言,认为他和违法犯罪的人挂过钩,现在穷困潦倒也是咎由自取。可以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无人愿意接他本人的茬儿,连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也没有,唯独有位送外卖的中学同学没有忘记当年吃了上顿没下顿时经常被徐开路接济,专程来看望徐开路,他说:“我家现在也是鸡飞狗跳,老父老母身体不好,没攒下半毛钱,现在是春耕时分,家里没人手,要赶回去下地干活。”临走他倒是没让徐开路空手而归,他把身上的外卖服和**的电动车甩给徐开路说:“都不容易,凑合着活。”

同学只穿一件单衣徒步匆匆消失在徐开路的视野里,生怕徐开路会叫住他,并鄙视他这上不了台面的“授人以渔”。徐开路还真的叫他的名字了,他吓得拔腿就跑,他没有听见徐开路的那句“友谊万岁”。

同学走后,徐开路果断穿上了外卖服,路过一面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前几天还一身戎装,今天就换了模样,角色转变之快连他本人都瞠目结舌,感叹斗转星移。徐开路骑上电动车钻进车流之中,他想尽快挣点儿钱给老妈和孙炜多买点儿营养品。论吃苦,昆仑山的孩子怎么会怵,他肯学肯跑,上手很快,没过多久已送了十几单。病房待久了,出来看到花山人海,呼吸到新鲜空气,每位客户都笑脸相迎,他们的慰劳声都悦耳动听,徐开路的心情大有好转。

然而,徐开路还是高兴早了,把纷扰的世界也想得和哨所一样单纯,他接到一个别墅区的订单,但门卫不让骑电动车进门。他看了看表,再有一会儿就超时了,只能迈开腿狂奔,但毕竟是新手,附近环境不熟,进了里面才发现完全低估了这个小区的面积和布局,十几分钟过去了他非但没找到目的地,反而距离定位越绕越远,外卖主人都快把他的电话打爆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门是敲开了,先是从里面传出一阵高分贝的舞曲,接着走出一位满脸刁钻的蓝毛小青年,指着徐开路鼻子骂开了,徐开路点头哈腰赔不是,但蓝毛不买账,要打电话投诉他。徐开路心想,万万不能被投诉,那样顶替同学送外卖的事情就败露了,他不仅干不成了,连同学也要丢饭碗。徐开路最后已经变成了哀求,但蓝毛得理不饶人,就喜欢这种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对方越无助他越来劲,最终他到底还是放出了大招,打了投诉电话。徐开路一看这个电话要是打通了,定然“一尸两命”,他和同学谁都好不了,准备伸手阻止他继续摁号码,谁知蓝毛突然一扭头,半边脸恰好捶在徐开路铁棍般的手指上,“啊”的一声手机应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网。蓝毛看看手机,再看看徐开路,回过神后捂住脸号上了,徐开路顿时傻眼了,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火星语言连自己也听不懂了。蓝毛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一个外卖员敢朝他动手,受气可以,受了底层人民的气那真是奇耻大辱。蓝毛越想越窝囊,越号越大声,周围的邻居都被他引来了,同时蓝毛家的房门又打开了,钻出四个流里流气的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衣着潮流,有的拎着明晃晃的高尔夫球杆,有的抱着造型粗犷的洋酒瓶子,有的攥着新颖先进的游戏手柄,趾高气扬地站在徐开路面前,但看到徐开路虽然黝黑精干,眼里却没有畏惧之色,不敢贸然动手,先是推推搡搡试探徐开路的底线。徐开路自知理亏,并生怕在刘彩、孙炜双双倒下的节骨眼上惹祸上身,低着头不敢再动一下,这么做的结果是拎高尔球杆的小青年悄悄来到徐开路身后,对准他的脑袋使劲敲了一下,血瞬间糊了一脸,他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几个没轻没重的家伙不仅没有罢休,还一阵拳打脚踢。徐开路蜷缩着四肢一动不动,脑海中像有一颗颗流星划过,他没有感受到疼痛,相反还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确信这样的话他的临时工作可能保住了,他没有再听到任何难听的字眼,因为没人会呵斥一条死狗。他安静极了,此时他可能在想,如果我还能站起来,我要告诉你们,我曾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山巅站岗,撵走过数匹饿狼,即便边关冷月我也能忘记孤独,我的子弹仍然射穿敌人的胸膛,雪崩塌方我不退却,我的呼吸仍然与哨位同频共振,我的生活你们从未看见,但现在我可能要火了,我透过你们之间的缝隙,看到有人举着自拍杆、防抖器,用手机拍下我的懦弱,看到一只只比比画画的手在描绘着我的轮廓,很无奈以这样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见到我。

天暗下来,人群散去,徐开路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掏出卫生纸擦拭外卖服上的血迹,他知道此刻这身行头和他的军装一样都来之不易,都特别值得被珍惜。他找到被踢翻的外卖箱子,看到洒了一半的外卖,才想起来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他坐下来,掰开一次性筷子,刮了刮上面的木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外卖还不错,只是混着血腥,味道很怪。

一只流浪狗停在他面前,徐开路夹了几筷子扔过去,狗也着急忙慌地吃起来,和他刚才的样子如出一辙,吃完了,它没有立即走开,趴下来“深情款款”地望着徐开路,徐开路靠近它,抚摸了它脏兮兮的毛,把没吃完的外卖端到它面前,说:“我连自己都快照顾不了了,别提照顾你了,祝福你早日找到个好人家。”小狗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它凄厉的叫声,徐开路跑过去想看看它是不是被老鼠夹子夹了,一道强光手电的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他脸上,两名保安坐着巡逻车出现在他面前,催他赶紧走,再不走就把他一起带走。为什么说“一起”呢?徐开路流着泪顺从地点点头,因为他看到车后座上扔着一个编织袋,袋子一起一伏,随后一动不动。

徐开路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走出别墅区,来来回回转了四五圈也没看见电动车,他才明白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连电动车也被偷了。

徐开路哑然失笑,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央,却感觉逼仄得密不透风,找不到印象中故乡的蛛丝马迹,但他并不慌乱,因为他的手机响了,是孙炜发来的信息,他的心头立刻有了万家灯火,亮如白昼。

孙炜好像对于他这一天的去向心知肚明,当徐开路推开门,灰头土脸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惊慌,没有心疼地责备,她只是掀开了被子,示意徐开路躺进来。徐开路脱了并没有擦干净血的外卖服,投入孙炜的怀抱,孙炜无声地抱住他,他感觉暖流瞬间让他所有的伤口痊愈了,他闭上了眼,他们沉沉地睡去。他在梦里仿佛听到孙炜的呢喃,她在说:“这就是我们将来要面对的生活种种,我曾还想过一百个障碍一千个坎坷,夜不能寐,今天早些时候我们还在痛恨那些混账遭遇,可此刻还不是酣然入睡了。记住难过的样子,它不丑陋也无人嘲笑,也请憧憬幸福的样子,那时我们迎着大风漫卷的一〇九公路,去栽种古朴的胡杨树或红柳枝,那时我们踏着覆满尘埃的昆仑线,去珍爱多姿的玄武岩,还有骆驼刺。”

第二天徐开路在医院找来一辆不知谁废弃的自行车继续送外卖,还没接到单,先接到了外卖公司的电话,通知他不要送了,他的身份、条件不允许他再送了。徐开路心里直骂娘,我什么身份,我什么条件?这些人简直猪狗不如,让我白挨了一顿打,还没保住饭碗,而且还人肉我,公布我信息,扒掉了我底裤。

他只能回到医院,看到整个医院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他想失败者不过如此,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认为是投机倒把。他想,技术含量比较低的工作也做不了,和这个社会无法再亲近了。他也认同孙炜的鼓励,可面对重重打击,他不得不更深地审视自己,氤氲爬上额头,迷茫占据双眼,他轻轻一动,就能听到四周充斥着拒绝的声音。

他低头走进孙炜房间,本来他不敢正视孙炜,却发现孙炜比他更失措,一手擦眼泪,一手忙着往枕头底下藏手机,越忙越乱,手机不仅没藏好,还把音量错调更大。手机里发出鼎沸人声,徐开路拿过手机一看,短视频APP上正播放着昨天他被打现场的画面,徐开路往下滑再往下滑,发现满屏都是他的“光辉”形象。徐开路血压上来了,他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也成了网红,步了孙炜后尘,但此网红怎能跟当年的孙炜同日而语,他称得上丢人丢到家的典范了,可能还要面临外卖公司或部队的处罚,他的功勋或荣誉将在这一天化为泡影,他穷极所有而塑造的好形象将不复存在。被打时没被刺激,却被眼前无休止的刷屏所中伤,连隔壁病房的人也跑来看个稀奇,看看这个新晋“网红”到底有什么流量,他感觉自己陷入绝地。

正痛不欲生之际,突然走廊里有杂乱的脚步声,职业的敏感还是让对一切失去兴趣的徐开路很自然地站起身,他走出房门,看到护士站前的落地窗处挤满了脑袋,徐开路也凑上前一看,大院里陆陆续续开进来十几辆黑色的公务车,有保安在清场,拉起了警戒线,车子整齐划一地停稳,从里面钻出来很多人,浩浩****地进了医院主楼。

有人说:“医院住了什么政要?打头的那可是县委王书记。”

有人回:“不只是王书记,五套班子的人全来了,太隆重了。”

徐开路刚才还心跳加速,心说我这事不至于惊动县委县政府吧,还派调查组来调查取证?该来的一切都来吧,想到这里徐开路离开人群回到房间。刚坐下不久,他就听到门外各种皮鞋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后他的房门被推开,两个手持摄录器材的人先闯了进来,看模样应该是记者,一人对着王书记,一人对着徐开路频繁按下快门,闪光灯把徐开路晃得头晕。

王书记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徐开路的肩膀,徐开路腿软肩松,打了个寒战,有筛糠的即视感。

王书记不怒自威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开路,徐开路送了一天外卖,挨了一顿打,现在又受了惊吓,身上的兵味暂时有所减弱,但他调整得很快,想到行得端、坐得正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用不着卑躬屈膝,孙炜也在身后轻拍他,给他力量。

王书记一开口,徐开路才知道这事有大反转,王书记说:“受委屈了兄弟,你是忠诚卫士,我们高滩最拥军,最善待忠诚卫士,要不是舆情部门上报消息,我还不相信在这片土地上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尊崇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伤害。”王书记说完接过一个大号红色信封,上面写着:慰问金三万元。

幸福来得太突然,徐开路不敢伸手接,怕这又是幻梦一场,不现实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他选择不接受。王书记解释说:“家乡人民早就知道你了,你这段视频是铺天盖地,但这段视频之所以蹿红,是因为你机场救援的先进事迹首先在电视台报道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一比对便发现了这其中隐藏的故事,太讽刺了,这是个笑柄,我们是有名的双拥模范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万分遗憾,必须抓紧补救,我派人调查了你的情况,专门带着班子成员前来看望你们一家,请一定接受我们的歉意。”王书记深深地朝徐开路鞠了一躬,接着说,“我代表全县父老乡亲欢迎你回家。”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徐开路的背挺得很直,孙炜嘤嘤地哭起来,在场的人也纷纷掉了眼泪,善良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情绪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挤进人群的刘彩悄然退了出来,回到病房换了衣服,收拾好物品,穿过人潮汹涌的走廊离开医院,她听到人们的掌声、喝彩声,她知道此时儿子站在最中央,一定自豪不已、欣慰不已,他又会想起他的鲜衣怒马,忘却他的颠沛流离,他会重燃莫名的斗志,从火海到山巅,从炼狱到人间。刘彩腿脚还不利索,头上的刀口还未完全愈合,她脸上还有努力忍住疼痛的样子,但她行走得越发从容,阳光照耀着她花白的头发、苍白的脸,也迎合着她瞬间晴朗的目光,她看看徐开路和孙炜所在的房间后,走向下一个路口。

徐开路接过了王书记的慰问金,与王书记等人合影,要面对着窗台,正好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那是多少次在梦中穷追不舍却又渐行渐远的背影,此刻只是一闪就不见了。徐开路撇开众人冲下楼,再难觅其踪影,他确信母亲再一次用果断转身的方式,为他再一次出征饯行。

徐开路打电话,刘彩不接,此时王书记带着人跟了下来,他对徐开路说:“你母亲本是我县具有代表性的民营企业家,压根没想到会飞来横祸,连遭几劫,让她的能力无处施展,这也是我们县的损失。县委连夜研究决定,刘彩同志被评为县十大最美母亲,我们不能让忠诚卫士流泪,更不能让忠诚卫士的母亲流泪。”

王书记扭头对秘书说:“刘彩出技术,县里出资金,把她八个灯笼的特色大饭店一定要再办起来,你们抓紧想办法把她请回来,她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王书记刚说完,有几个便衣带着蓝毛和他的朋友来到徐开路面前,徐开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看到他们徐开路非但不生气,心说,还真得感谢这几个家伙,没有他们的一通胖揍,谁会关注我,这是个流量为王的时代,没想到我这个连3G网几乎都很少接触的人却享受到了这么大的网络红利。

蓝毛的朋友个个垂头丧气,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嚣张跋扈,只有蓝毛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书记大喊一声:“混账,道歉!”

蓝毛这才晃着脑袋说:“不知道你是当兵的,我从小也有从军梦,不然……不然我身手也不会那么好,平时有练。我真不知道你是军人,知道的话,肯定不敢。”

徐开路说:“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军人就不敢了,换作老百姓就照打不误了?他们更打不得,我当兵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挨打!我本来已经原谅你了,现在看来你没有意识到错在哪儿!”

蓝毛并无半点儿畏惧:“你嚷嚷什么,给你脸了?下三烂!”

大家一看蓝毛不识抬举,纷纷指责,有人建议徐开路坚决不接受他的道歉,马上去验伤,把他抓进去关个一年半载给他长长记性,有几个急性子还撺掇众人群殴他,人群在**,眼看控制不住事态,蓝毛有些害怕了,望向王书记,王书记气得嘴唇发紫,面如猪肝。

秘书适时地把徐开路拉到一边说了一番话,瞬间惊掉了徐开路的下巴。

秘书说:“这孩子不是别人,是王书记的公子。王书记一心为公,为家乡做了不少实事好事,唯一头疼的就是这个孩子,你也看到了,之前他已经答应王书记端正态度赔礼道歉,来了却弄巧成拙,让人下不来台。看在王书记一片真心的分儿上,恳求你表现出足够的大度,拜托了!你是现役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高滩,家里有我,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会办好。”

秘书意味深长地伸出了手,徐开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这戏剧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这时候的记者也不知该不该拍,刚刚那爱民如子的场景现在看来更像是一场交易,他再看看王书记,此时也不再红光满面、可亲又和蔼,他也意识到这个节骨眼上再说什么都是官话连篇。不知情的人还兴致盎然,而当事人全都偃旗息鼓。

徐开路眨巴了几下眼睛,抬头看见孙炜站在窗户前望着他,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头发披散着,他看得见她不复昨日光彩,看得见她在招手,他张望母亲离开的寂静路口,熟悉的杨柳加速摇摆,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这世界越来越快,快到一不小心就忘了谁为什么走、谁为什么来。所有人都关注着他的反应,他的眼睛缓缓扫过他们,他本来要露出歉意,无奈却露出笑容,同时他握住了秘书的手,并说:“我高高兴兴地送你们走,主角离场了,谁还愿意看戏呢?”

徐开路走到蓝毛面前,拥抱了他,小声说:“小子,你记住了,人不会向恶势力低头,只会向生活低头,我纵使有天大的怨、天大的恨,也会先想想这背后还充满着色彩的日子,何况我没有这样的仇怨,何况你只是一只蚂蚱。”

蓝毛被徐开路勒得喘不上气,他领教了他的力道,他和他那堆亚健康的小伙伴一起上也抵不过他三拳两脚,他更领教了他这句话的力道,他知道蚂蚱这个物种,在高滩地界上除了下油锅,只剩下害虫的属性。

徐开路松开蓝毛对在场的人说:“给小同志一次机会,相信他,会成长。”

徐开路和王书记握手,和每一个人握手,然后离开,他虽不懂网络,但他觉得他懂人心,只要他心平气和,上了“热搜”的事件也会随即被遗忘。

王书记的车队绝尘而去,人群果然消失,偌大的医院门口马上一干二净,只有徐开路和他的影子,他环顾四周,发现矗立在县中心的地标建筑上有个巨大的LED屏,上面显示着十二个刺眼的大字“视你们为长城,视你们为亲人”。

孙炜可以出院了,徐开路也在王书记的帮助下找到了刘彩,刘彩当时正在远郊一家卖炒饼的小餐馆后厨刷盘子,因为摔碎一个盘子被老板娘痛骂。刘彩龇牙听着,唯唯诺诺的样子还不如墙角并不怕人的老鼠,谁也无法把她和叱咤高滩的大饭店掌柜的联系起来。徐开路把领导给她拉投资助她东山再起的消息告诉她,刘彩的眼泪像忘了关的水龙头,快溢出了水池子。炒饼店老板娘以为在听天书,当确信面前这位老妪就是餐饮界大名鼎鼎的刘彩时眼珠子快要掉在地板上了,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些天但凡能对人家好点儿,她只需传授给他们店一副秘方也够称霸这条街了。刘彩在这里确实过得不开心,但是她临走时没有摘下围裙砸在老板娘脸上,而是向她鞠躬,感谢她的收留。

刘彩很快拿到了启动资金,租了一处地段不错的商铺,重新挂起了八个灯笼,挂灯笼这天是喜庆的一天,也是离别的一天,徐开路和孙炜必须要离开了。

面对徐开路,刘彩还算镇定,她说:“你去传承你爸的精神,我来发扬我爸的手艺,何乐而不为。”面对孙炜,她却又哭成了泪人,她抓着孙炜的手:“从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确信你是咱们家的闺女,可我总是在为难自己,也在为难别人,以为丑话说在前头、动不动考验人性是未雨绸缪,到头来还不是适得其反。对不起的话我在心里已经说了千遍万遍,也说不出我的愧疚,事已至此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用余生去维护。”

两人手挽手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刘彩在明亮的灯笼前站成一道彩虹,亲情本是天缘,为何这么沉重,他们也说不清,但他们显然刚刚开始嗅到幸福的味道。

高滩已远,大漠又近。徐开路每接近一个终点,就经历一次聚散。格尔木的杨林锁住他泛黄的记忆,置身其中,每一根枝杈都摩挲着他的肩膀。高地回望,却没有一块方格承载他的寄语。他试图用意气风发的吻,让孙炜略过槁木死灰的孤寂,即便他知道用尽力气也是徒劳,但徒劳他也要用尽力气。就像他曾试图触摸星云,注定一无所获,但他认为至少可以像躺倒在第九层天空里,可以讲着一年也如一天的神话,不论别人如何质疑,只要孙炜相信。

徐开路把孙炜安顿在格尔木的出租屋之后回到昆仑哨,张琛带着刘松、王玉周以及两名列兵迎接了他,看着崭新的再次刷新平均年龄值的小组,徐开路恍若隔世。经历了这么多,他不再用对待陈爱山、刘轩坤和安逸的方式不厌其烦地帮带他们,更多时候趋于沉默,他希望小同志能主动领悟,而不是被动灌输,因为昆仑哨已经让人的神经更敏感。

把日子过得稀松平常是每个人的宿命,哪怕在极端环境下也大多一样,当然这也是一种习惯,习惯不分褒贬,适应也并非全是好事。徐开路所熟悉的昆仑,总在他最习惯、最适应的时候搅乱他的平静。

又是一个初冬,徐开路正在为蓄水池里的水快见底了而给养物资车却还没到而惆怅,他交代大家从当下开始每天每人喝水限量五百毫升,洗菜水不能倒,过滤后下次接着用,衣服和身体暂时不要洗了,油腻一些也无伤大雅,反正也没人看。这么坚持了几天,水不仅没送来,发电机里的油也快烧光了,固定时段开启的岗楼明灯也不亮了,粮食倒还有,但吃饭还是成了问题。

张琛一脸愁容,问徐开路:“往年有没有这种情况?”

徐开路说:“往年更常见,等着吧,他们爬着来也不能让我们饿死。”

张琛一想,也是,困难可以有,但不能夸大,还真没听说都这个年代了还会因为温饱问题减员,不能像有些自媒体那样为了效果没有底线地杜撰艰苦,令人唏嘘。张琛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但刘松和王玉周就不好说了,每天一下哨就望着搓板路的尽头出神,三五天之后连汽车的影子也没看到便丧失了信心,觉得马上要光荣了。

徐开路正开导想不开的刘松和王玉周,他的话应验了,一辆火车开出隧道后没有加速冲击下一个高坡,而是缓缓停下了,从车厢里钻出上百名戴着各色安全帽的工人,紧接着耗时半天从车厢里卸下大量物资,还搭起数十顶帐篷,五个人看傻了眼,他们发现帐篷上和工人的衣服上都印着“中国安能”字样。

张琛问:“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要不要驱离他们?”

徐开路的声音发颤:“用不了多久你会为用了‘驱离’这个词而感到后悔,让你多看报,你不听,中国安能的前身是水电部队,我们的兄弟单位,他们只是换了身衣服,还承担着一样的职责使命。看来我们这里的生活即将要翻天覆地了!”

张琛瞠目结舌,王玉周凑上来哽咽着说:“水电?您的意思是他们要在无人区架设电缆,在高原冻土打井?”

徐开路说:“不信?连我都不信!从有这个哨位起,二十多年了都没水没电,只能靠接济。”

几人激动得搓手跺脚之余,又有新的发现,搓板路的尽头出现大批工程机械,呜呜呜地驶来,各式履带、巨型轮胎卷起漫天黄沙,形成十几米高的沙幕,沙幕又像悬天的黄河瀑布,颇为壮观。刘松眼尖,他还看到跟在工程车后面的就是给养物资车,让刚才还饥渴得寻死觅活的他重拾希望。

徐开路等人不敢奔跑,开启“竞走”模式,样子滑稽地迎着“大部队”而去,走近些看到车子上插着旗子、挂着条幅,旗子上写着“惠军工程”“固边工程”,条幅上写着“聚力边防部队大网电建设、实现可再生能源局域网络,多线并行深挖高寒地区永冻层、精准勘探提供持久纯净甘甜水,打造新型保温菜窖,延长食物储存期限,救命氧向保健氧转变、被动吸氧向自由吸氧跨越……”

徐开路见到了总协调,竟然是严峻。严峻戴着白色工程头盔,皮肤已经和自己一样了,皴裂得厉害。五十多岁的他已经苍老了至少十岁,虽然他眼睛里还透着明亮的光,也让徐开路莫名心疼,徐开路觉得父亲如果还活着,也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他紧紧地握住严峻的手,严峻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正要解释,刘松和王玉周你唱我和连续抛出了几个问题。

刘松说:“不是开玩笑吧?我知道他们厉害,可水源怎么找?”

王玉周说:“找到了冻住怎么办?”

刘松说:“就算不上冻,水量稳不稳?别半天打不上来一桶,每天跟它较劲。”

王玉周说:“往无人区铺大电网,花多少钱?只为我们几个人?”

严峻如不打断他们,他们还要发挥下去,严峻说:“不仅通水通电,还为你们带来了制氧机、固态氧发生器以及单兵加压氧舱,还要为你们设置新型保温菜窖,大批量的军需物资可以得到有效保存,以后你们躺在炕头上就有水喝、有氧吸、有电用、有饭吃,大雪封山也不怕。实不相瞒,这场浩大的工程已经秘密实施两年多了,已使全军两百多个具备一定条件的边防哨所实现了自主供电、供水、供氧,你们是昆仑山上的最后一个点位。不让提前通知你们,一个是怕你们望眼欲穿,一个是怕牵扯你们的精力,就像上级下基层检查,你们都懂得突击检查和提前打招呼的检查有什么区别,这次工程队伍来,完全是服务,不添任何麻烦。对于你们的疑问,还会有专业的技术人员为你们解答,我就不奉陪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希望大家相处愉快。”

刘松和王玉周听闻此言瞬间欢欣鼓舞,旁若无人地又蹦又跳、啊啊乱叫,折腾了一会儿对视一眼,抱头痛哭。幸福来得太突然,徐开路也笑中带泪。接下来他和工作人员打成一片,推车子、递工具、送温暖,比主角们还要忙活。大家劝他不要掺和,他却乐此不疲,他说这关系到昆仑哨的福祉,他要见证昆仑哨改头换面。大家见老班长诚恳谦虚,也愿意和他聊天。一段时间,徐开路弄明白了很多平时接触不到的知识。高原打井要采用电伴热装置、特制潜水泵配合注气扰动等技术,解决永冻层管井和外部水管冻结问题;高原通电要综合考虑,昆仑哨条件虽恶劣,但全国全军范围内比昆仑哨条件恶劣的哨所比比皆是,他们有幸在大电网覆盖范围内,是因为沾了隧道的光,如果连火车也不经过,那么建造大电网的概率几乎没有;新型保温菜窖采用通风制冷设备,内壁搭建保温板,常态化智能化调节风力、温度和湿度,菜窖虽好也要以通电通水为前提,所以这些福利都是相辅相成的……

一时间,沉寂已久的昆仑哨又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除了挖隧道的时候这里人山人海,再没有这么热闹过。他们连轴转、加班干、热火朝天,每个人心里都涌动着信心和希望。

这一干就是半年,徐开路和施工人员建立了深厚感情,同时摸清了工程的一些门道,但这也意味着四项工程到了收尾阶段。这天傍晚,严峻集合队伍面向昆仑哨,用扩音器大喊一声:“让我们以最真挚的情感、最实际的举动、最标准的质效,向昆仑兄弟致敬!”

周围多盏车灯纷纷亮起,伴着“唰唰唰”的声音,顷刻间兵舍如同镁光灯聚焦的舞台,天为幕布,山为舞美,所有人面向哨所摘下头盔,仰视那座小得可怜的兵舍。此时徐开路带着士兵整齐地向人群敬礼,他们早得到了消息,所有的项目都于今晚七点前竣工,邀请他们一同参加竣工仪式。

徐开路很兴奋,专门让大家理发修甲,换上一年也穿不了一次的冬常服,戴大檐帽、扎外腰带、熨好裤脚、擦亮皮鞋,刚收拾妥帖,便听到门外严峻的吆喝。此时他们站在顶端,正要往下走,严峻说:“关灯!”大灯即刻关闭,这里又变成漆黑一片。严峻又喊:“开灯!”这下亮起来的是兵舍和哨位以及护坡栏杆处的路灯,虽然没有刚才的车灯够劲,但这一亮,点亮了昆仑士兵的心,催下了他们的泪。尤其是徐开路,十几年了也没有这么奢侈过,半夜起来手电都舍不得用,哪敢想像现在这样一开数十盏,他有种想要关掉几盏的冲动,但还是控制住了,不过控制的原因是在心里暗示自己就当过年了,谁家过年还不亮亮堂堂的。

他们的典礼很简单朴素,每人喝一碗新井水,到制氧站吸两口氧,往智能化的菜窖里放一棵大白菜,一切就绪,严峻说:“祝贺昆仑哨喜迎新生。”

徐开路也不顾及职级攥住严峻的手说:“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

严峻说:“你们不需要报答谁,这是上级领导对你们的弥补,是来自北京的慰问,要说报答,全国人民排着队要报答你们。”

徐开路拿过一只碗,连干三碗冰凉的井水,从表情上看比喝酒刺激,他激动地说:“活儿干完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总得表示表示,明天让他们先别走,上车饺子下车面,让我们包顿饺子送他们上车。”

严峻笑而不语,徐开路也不管他答没答应,招呼兄弟们进了厨房,一边吸氧一边包饺子,包到一侧脑袋发麻,包完一百多人份已是凌晨三点,几人困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睡梦中徐开路仿佛置身塞外江南,找到了昆仑桃花源,他和大都市的人一样,有了氧气就能绿树成荫,有了新鲜蔬菜就可以皮白肉嫩,有了水源就可以鲜花绽放,他有精力下棋读书播种写作,憧憬未来生活,关心更多的人,他和兄弟们载歌载舞,大声呐喊,当然也会眩晕,但他认为那不是因为缺氧。他笑得沉醉,他问候每一个人,感激他们建设了这里,这里虽不是生育他的故乡,养育他的过程还颇为艰辛,甚至还存在虐待,他也涉足过更多更好的环境,但他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归这里,他知道这就是每个人都割舍不掉的所谓的家园。他还看到孙炜欢喜地朝他跑来,依偎在他的怀里和他谋划着:“以后这里可以建一栋爱心公寓,专供鹊桥相会。”徐开路说:“不行不行,是专供你和我鹊桥相会吧,除了我年龄大,其他人都是光棍,这个提议不成熟,不予采纳。”孙炜咯咯地笑,笑他榆木疙瘩,笑他鼠目寸光、格局太小。徐开路挠挠头皮,也尴尬地笑,两人正温存,徐开路被冻醒了,他才发现睡在厨房操作间里,煤炉已经熄灭,凉气穿过了三层棉门帘钻进骨头缝里。桌子上、地上、灶台上摆满了饺子,他在饺子中央,他看看饺子又看看表,五点钟了,脱口而出“坏了”,连忙起火,把饺子倒进水中,热气升腾,他钻出操作间要叫人帮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工地,密密麻麻的工程设备和帐篷几小时之内统统不见了踪影,所有生活设施也连根拔走了,现场重新恢复成一片戈壁滩,连一个橛坑也没留下。

徐开路用对讲机骂当班哨兵张琛:“人呢?你干什么吃的?”

张琛说:“走了。”

徐开路问:“为什么不报告?”

张琛说:“严副主任专门交代不要吵醒你们。”

徐开路说:“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他这也算越级下指示!没有师长直接给士兵下命令的道理,他得通过我。”

张琛没有委屈,也没有不忿,平静地说:“严副主任说了,他们还要去下一个点位,不能耽搁。”

徐开路说:“还有呢?他不可能只说这些就不辞而别。”

张琛说:“他还说,其实连我也不应该看到他们走,对我们最好的爱护就是少对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让我们经历离别之痛,我们的世界里太多感性和伤痕,悄悄地做好一切悄悄地离开是我们的常态,也应该是每个接触我们的人的常识……我觉得他说得真好。”

徐开路感觉严峻话里有话,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默默返回厨房,看到锅里的饺子已经煮破了皮,就像他的心情,散乱成碎片,本以为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条件就能心满意足,现在看来条件越优渥,站在高峰上才越感到寂寞,敲锣打鼓欢送别人是寂寞,被这样细心呵护着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