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们之间不只有山水的阻隔,你内心的呐喊不只是接受或拒绝的纠结。我在,却淹没在那人海,籍籍无名;我不在,反而奔腾在你心海,风华正茂,劈波斩浪。

深秋时节,北五环的风比市区冷,徐开路强迫克制社交障碍、撇开高原兵的自卑和羞涩,觍脸说了半天套近乎的话,最终也没能得到照顾,他从老同志办公室黯然神伤地走出来,门外漫卷的寒风,让他打了冷战。

徐开路看见外围站岗的战友,立即想起陈爱山、安逸以及刚到哨所轮换的新兵,顿感亲切。一样的军装,一样的神态,甚至连眨眼的频率都如出一辙,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脚步,哨兵却大喝一声:“同志,请退出警戒线!”

徐开路立即站到了线外,天色暗下来,监区大门正上方刺眼的LED灯亮了,稀释了徐开路孤单的影子,他久久纹丝未动,直到哨兵交接岗,交班哨兵把徐开路作为上班哨的遗留问题交给了接班哨兵,示意他务必留意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像串供分子的家伙。徐开路看到哨兵不时侧目,才回过神来准备打车走,刚有网约车接单,之前那位老同志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机关楼跑过来,让徐开路停下。徐开路以为老同志永葆军人本色,越想越对不住小战友,回心转意,顶住重重压力,特意为他安排了探视。

岂料老同志说:“有你的,什么背景?上头专门打电话来为你大开绿灯。”徐开路这才明白,哪有那么多良心发现,只有某一个人的用心良苦。

因为来这之前的几天,严峻劝过他,孙炜是网络主播,本来就和他不是一路人,如今更是明日黄花,不要再如此执着,说不定对孙炜也是一种解脱。可徐开路充耳不闻,不置可否。严峻生气地警告他:“这件事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怎么判,交给法院,我是不会过问的。”徐开路说:“本来也没想麻烦您,知道您在这里为官不易,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听了徐开路的话,严峻脸色铁青,好似受到了侮辱。

但孙炜却拒绝相见,托女看守带出话来,不要再为她操心了,不值得,不是人间不值得,是人不值得,她不值得。

徐开路说:“你告诉她,我下周就要回昆仑山了,不管她什么时候出来,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见,她的对和错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曾那么难以分割。”

女看守边往里走边摇头晃脑地说:“大主播和高原兵的故事,冲破世俗,奇葩组合,我都快哭了。”

徐开路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老同志也像严峻一样,劝他还是走吧,了却这段缘分,他的政治生命将会更纯洁。徐开路说:“我不谈政治,我谈感情。”老同志说:“所以你啥也不懂,啥也不是。”老同志拂袖坐在旁边的联邦椅上,等着看徐开路怎么收场,就在徐开路也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孙炜姗姗来迟。徐开路眼前一亮,难掩激动。孙炜剪短了头发,趿拉着拖鞋,面色苍白,缓缓而来,网络上的风采**然无存,但在徐开路眼里,她依旧美丽脱俗、落落大方。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背还是笔直,目光还是向前,他还闻到一股体香。这种香气,他只在孙炜身上闻到过,据说体香是一种雌性荷尔蒙,只为爱人释放,连本人都闻不到。所以徐开路断定她心里什么都有,只是不敢承认了。倔强的女生,表达起来疯狂,内敛起来令人绝望,要接近的时候让人心脏无处安放,要远离的时候,如同筑起万丈高墙。

徐开路说:“我已经请了知名的律师,你是被胁迫的,问题并不严重,要对自己有信心,对法治有信心,对事实有信心。”

孙炜岔开话题:“你要走了吧,回去后,正是昆仑山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上哨要多穿衣服,宿舍添煤加炭要及时,我给你的护肤霜要勤抹,用完了你告诉……你要自己再买,别不拿保养当回事,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

徐开路说:“孙炜,别说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所掌握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律师,他才能争取到足够的主动。”

孙炜说:“我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发现比昆仑山要舒服得多,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徐开路说:“可这能一样吗?这事关你的清白。”

孙炜说:“然后呢?然后你当作没有发生,娶我为妻,当个冤大头、接盘侠?我知道自己不清白,我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怎么面对你?”

徐开路说:“你当年登上昆仑山的洒脱呢?有点儿挫折就败下阵来了?伪洒脱?”

孙炜说:“我们已是两个极端,你越优秀就越衬托我的肮脏。”

徐开路说:“脱下军装,我们都是沙尘,谁又记得我们,谁在乎呢。”

孙炜眼泪倾泻而下,说:“我在乎,帮不了你还拖后腿。为了我,你竟然要放弃钟爱的事业。有你这句话,我也不能让你失望,我会活得很好,不需要你再放弃什么。始于昆仑,我们也要回归昆仑,总有一天,我再去找你,去那里涤**灵魂,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徐开路伸出手,孙炜的脸贴了上来。徐开路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再不走,又是四年,他不敢想四年以后他所爱的人将会是什么模样,她们的等待,她们的希冀,不会永远都在。

徐开路告别孙炜,鼓起勇气找到了严峻,说:“我马上要归队了,您说过有要求尽管提,我现在来了,想请您协调保卫部门出个函什么的,帮帮孙炜。”

严峻说:“不是不麻烦我吗?我不是前怕狼后怕虎了?我的话你不是当耳旁风吗?还来干什么?再说了,保卫局李局长虽然是我的老上司,保卫部门可以帮助军人处理家庭涉法问题,但你和她什么关系,她是你们家成员?你私自外出,卷入这么一桩事件,我顶住压力没让支队处理你已经很要命了,你还想怎么样?”

徐开路被噎得翻白眼,向严峻敬个礼,转身就走。严峻边往机关楼走,边说:“滚,赶快滚,香臭不识、好赖不分的家伙,儿女情长难成气候。”

严峻坐电梯扶摇直上,走出电梯却在窗口停滞不前,他看到人流中徐开路的背影单薄脆弱,一点儿也不像昆仑山上的他那么伟岸壮阔,再走几步,他就消失在街角,似乎什么都没留下。严峻一起一伏的胸膛里,却如大海逐渐涌起莫名的浩瀚,他重新下楼,向保卫局走去。

李局长表情诧异:“你说什么?史无前例啊。再说了,地方案件由地方全权处理,我们发函的作用你也知道,只能让他们高效精准地配合,别的不能越权。”

严峻说:“我知道,也许这个函根本不起作用,可这也是我对一个兵所能做的唯一服务,这是我的承诺。”

李局长说:“你给人家瞎承诺什么了?”

严峻说:“心里的承诺,没说出来。”

李局长说:“回去写个详细的报告材料。”

严峻眼圈有些红了,本来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看来多虑了,他也在奇怪,为什么在徐开路身上,好多事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严峻一夜未眠。

早上,副处长推开门汇报工作,发现里面烟雾缭绕,第一感觉是着火了,再走进去仔细寻觅,才发现严峻的身影,最后一根烟蒂还未熄灭,但人已经趴在办公桌上了。听见动静,他醒过来,抓起桌上的档案袋就往保卫局跑。

副处长心说,达龄的正团职也是拼了,只要能往上动一动,管他身体还行不行。他不知道,严峻一整晚都在忙活孙炜的事情,找遍了法律界的朋友,分析了上百条线索证据,一夜间形成一份万余字的调研报告,连保卫局局长也对他们的专业汗颜。

李局长说:“那位战士如果知道有你这样的领导为他鞠躬尽瘁,不知会做何感想。”

严峻说:“我们一方面感动于他们的纯洁无瑕,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叹服于我们的纷杂,这是矛盾的,他们付出的时候无人知晓,我们稍微做了些举手之劳,没什么资格满世界宣扬。”

李局长说:“这也是你屡次无法进入后备干部序列,每次都在淘汰与晋升的紧要关头苦苦挣扎的原因,太不懂包装自己了,别人是没有羽毛,插上假羽毛还不忘每天梳理。你有一身漂亮的羽毛,却从不修边幅,有些人削尖脑袋钻营的时候,你却背道而驰,触角往下。上高原、走边关、下海岛,为兵服务,也为兵代言,明面上看这和为官之道格格不入,幸好这是新时期的大机关,没有死角藏污纳垢,没有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真正干事的人还是有出头之日的,所以这次党委首长又在节骨眼上力排众议,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交个实底儿。在基层部队我就是你的老上司,现在我们又一起在机关待了这么多年,我们共同见证了这军旅路的风风雨雨,相信能有十足的默契。保卫局副局长的位置就等着你来了,未来三年咱们珠联璧合,强强联手,还会有新的佳话。”

严峻说:“局长,您的学识胆识、魅力格局,百里挑一,吾辈楷模。我有样学样,没走弯路,大是大非面前站得稳脚跟,利益**面前守得住底线,不断规范言行是很难的一件事,但有幸接受您的指引,每次都有惊无险,我体味到了蹉跎之后的踏实和幸福,所以我知道我的兴奋点在哪儿。我和您一样都是战士堆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知道根在哪儿,我和您一样,又不一样,您还有更高的发展,而我的进步每次都异常艰难,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站,我希望……”

李局长说:“打住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这是你第一次马屁拍得震天响。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多说无用,虽然遗憾,但唯有祝福。”

严峻眼睛里闪烁着亮光,他向李局长敬礼,李局长没有回礼,转身看墙上的一幅字:“兵情永驻。”

严峻尴尬地告别李局长,直奔律师事务所,继续为孙炜的事情奔波。这一切徐开路并不知情,直到他启程回昆仑山,也没有等来任何对孙炜有利的消息。他不怪严峻,不怪任何人,他只是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曾经引以为傲的尊严荣誉在现实面前那么苍白无力,他连见孙炜一面的能力都没有,他头顶着国徽,手握着钢枪,脚踩着大道,却连一个小小的门都进不去,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对于不久之后的走留似乎有了最新的答案。

徐开路又回到了昆仑山,尽管满脑子都是孙炜,但多年未变的任务已经让他形成习惯,闭着眼都能跟上。还有十几天就要离开了,老兵离队前有一次例行巡逻,这场巡逻有很强的仪式感,安逸和徐开路同一天满服役期,所以他要嘱咐一下安逸,认真对待这最后一次巡逻。他找到安逸的时候,安逸听到有人在身后,手忙脚乱地在藏一样东西。

徐开路说:“别藏了,我早知道你有这个玩意儿了,老兵们玩剩下的,谁没有过似的。”

安逸藏的是“倒计时牌”,类似于日历的东西,每临近退伍一天,就撕掉一张,刚才他正在完成这项“工作”。

安逸说:“也不是藏,是怕你们看到伤感,以前撕这玩意儿的时候,恨不能提前把后面几天的也预支了,感觉度日如年,可现在每撕一张,却像在撕脸上的脱皮,稍不注意撕快了,脸会滴血,心也在滴血。”

徐开路没有回话,他无暇揣摩自己换个时机心境是否会和安逸一样,他现在只想安全地把这次巡逻组织完,赶快离开这里,成为一个自由人,爱所爱的人,走想走的路。

整条二号哨的巡逻线路走一趟需要三天,沿途需要经过九个巡逻点,在雪窝里扎营,吃自热饭,喝雪化水。徐开路带领安逸、刘松和张琛出发了,留下陈爱山和一名接替林晋的新排长驻守哨位。他们背着重重的武器弹药、被装、食品,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小雪花,气温达到零下十八摄氏度。徐开路和安逸都预感到这次巡逻将危机四伏。刘松和张琛是第一次巡逻,他们则不同,激动新奇,话自然不少,根本没有任何压力,像是在对待一次野外探险或者难度高一些的郊游,兴致盎然。

刘松说:“当兵前看军事频道总是热血沸腾,有的边防军人骑高头大马,披雪白斗篷,爬雪山过冰河,有的开着雪橇车,踩防寒战靴,着雪地迷彩,驰骋雪原,描红界碑,那叫一个帅,那叫一个硬。”

张琛说:“我也看过,没想到今天我也成了他们,这里不能发朋友圈,不然一定会收获几百个赞。”

刘松说:“我听过最酷的话是‘老兵不死,只会凋零’。”

张琛说:“还有‘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徐开路笑而不语,安逸忍不住说:“难凉热血?我看你们还冻得轻,零下十八摄氏度的严寒,血里都带着冰碴子。这样的话,是九死一生到达终点或退出现役之后才可以自豪地说出口的吧,我巡逻少说也有几十次了,没见过沿途中有人愿意说这样的话的。当然也不敢说,怕说完了当场出丑,你们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再聊这种天。”

刘松和张琛悻悻地不再言语,他们猜不透安逸发的哪门子邪火,安逸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义愤填膺,只有徐开路知道,他懂安逸的心理,安逸是觉得新兵如果表情不苦大仇深,便对不住这两年他所受的磨难,是亵渎他的玩命。他感动了自己,不允许别人不感动。

巡逻小组沿着铁轨顶风冒雪艰难跋涉,雪钻进他们脖子里,竟然没有很快融化,他们不抖搂,不触摸,冻僵了也就麻木了,新的一层雪粒便也不再附着。他们的喉咙生疼,但又不得不张开嘴呼吸,形成恶性循环,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徐开路一边带队,一边还要去拖拽已经开始掉队的张琛。十八岁的张琛,体重已接近两百斤,来当兵的第一动机他从不避讳,是来减肥的,听起来不够高尚,但却是实话。但来了之后,他叫苦不迭,感觉来错地方了,这里可能减不了肥,因为寒冷,身体时刻都在适应气候,自动储存热量和脂肪,而且这里的训练量连内地部队的一半都无法达到,他曾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帅气到可以飞檐走壁的训练一项也没有,而且一些实战技法根本无法在室外开展,不让跑,不能跳,最常见的是御寒训练,例如“闭气练习”“腹式呼气”“厌氧对抗”。到哨所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进行“吸氧、减氧、断氧”的适应性训练、室内到室外的渐进性训练、用雪洗脸擦身的耐寒训练,除了练得更怕冷了,没觉察到有任何进步,张琛认为这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是自欺欺人的。人虽适应了这里,但适应不代表对身体有好处。另外,他观察了一圈身边的人,一个个脑袋大脖子粗,如营养不良一般,这让张琛信心碎了一地。

队伍行进中,张琛失足掉进了一个雪坑,雪坑并不大,他无论如何就是爬不上来,这时他才知道安逸最初的打击还说轻了。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拖上来,他们坐在雪坑边缘此起彼伏地喘息,像是在演奏一首稀碎的合唱曲。

张琛捂着胸口痛苦地问徐开路:“班长,我就想减个肥,至于吗我?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徐开路说:“巡完这次逻,你想去哪儿,我替你申请。”

张琛说:“来都来了,自己选的路,爬着也要走完,可是……可是我怎么觉得爬也爬不动了呢?”

徐开路说:“就地扎营,你什么时候能走了,我们再走,我有耐心。”

安逸走过来狠狠踢了张琛两脚,说:“站起来,班长心软惯着你,我过几天就走了,老死不相见了,不怕得罪你,我不怕你告我打骂体罚,再矫情,我要动手了!”

张琛忍着眼泪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徐开路制止说:“这才第一天,还是分配好体力,扎营吧。”

徐开路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取出工兵铲,带头挖御寒庇护所,这一挖就是两小时,当刘松和张琛瘫软在地的时候,一个四四方方带工事功能的庇护所呈现在大家面前。这时轮到刘松有疑问了:“不是说保存体力吗?这里明显不会有敌人,随便挥两锹抓紧吃饭睡觉得了,用得着这么形式主义吗?”

安逸说:“这次不挖,下次不挖,你什么时候会挖,真正有敌人的时候现学现卖?”

刘松说:“回哨所多练练,一样啊。”

安逸用力敲了敲刘松的头盔说:“猪脑子,强词夺理,本末倒置,偷奸耍滑,我虽然不够优秀,但一代代老兵的优良传统我传承得好,但看到你这俩家伙,真怕将来昆仑哨的名声让你们毁了!”

刘松不像张琛绵软,不服安逸的气,一边抻睡袋,一边气呼呼地嘟囔:“没有你,昆仑哨会塌喽?哪有一点儿老兵的修养,走得好。”

徐开路也觉得安逸态度有些不好,话说得太冲,对待新同志有些急于求成,但他这时候不想批评安逸,因为安逸刚才训张琛的那句“老死不相见”让他心绪不宁。

开饭了,自热饭的热气笼罩着大家,张琛吃得格外卖力,一包不够又来了一包,吃完还不痛快,眼巴巴地看着徐开路。

安逸说:“这是三天的口粮,别一顿给造干净了,后面喝西北风啊。”

张琛敢怒不敢言,心说,什么年代了,当兵还不让吃饱,哪里都有黄世仁。

雪停了,庇护所之上的夜空如画,深邃静谧,繁星就在士兵的面前,正与他们对话。他们裹紧睡袋,双眼圆瞪,各怀心事。徐开路在一颗流星落下的时候,希望孙炜也能看到,并许一个积极向上的愿望。安逸曾经也想成为那颗最亮的星,可时过境迁,他发现能在银河之中找到影子已属不易,记住微尘的轮廓,也许比找到它更有可能性,追寻意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突然,徐开路推了推安逸,说听到似乎有哭声,安逸说没听到啊,徐开路以为是想念孙炜出现了幻觉,可又是一声,近在咫尺,扭头一看是张琛发出的声音。

徐开路再三追问,张琛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想我妈了,想她做的红烧肉。”

安逸听了脏话差点儿骂出来,心说,都是成年老爷们儿了,怎么还有把人酸倒牙的本事。不是不包容,但包容太碍眼的货色,相当于污染环境。

而徐开路摁住了安逸,堵住了他的嘴,他对张琛说:“早说啊,条件虽然艰苦,但生日该过还得过。”

徐开路从睡袋里钻出来,打开干粮袋,取出两盒罐头,讨好地笑:“有,咱们有红烧肉,可能不如阿姨做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徐开路捧着两盒罐头像是捧着两个冰块,尝试了几下没有打开,抽出匕首扎了两刀,放了些气,才掀开盖子,但尴尬的是里面的肉已经冻成一坨,硬邦邦带着冰碴子,刀尖也扎不进去,张琛刚缓和的情绪又崩溃了。

徐开路说:“别急,我有办法。”

徐开路把刚才收集好的自热饭包装纸取出来,试图点燃,但气压不够,连高原特制的打火机也失灵了,火柴也湿透了,只好用最原始的打火石,撅着屁股终于把包装纸点燃了,可火势太弱,烤了半天,罐头没什么变化,保持着原有的硬度。

安逸说:“无计可施了吧?过什么生日?要我说就是多余,父在不留须,母在不庆生,我农家孩子就没过过生日,看到你这样的就来气。”

徐开路悄声对安逸说:“这不只是过生日的问题,我连一个战士的合理要求都满足不了,我还当什么班长?我今天一定要让张琛吃上这口红烧肉。”徐开路把罐头用塑料袋裹了,塞进衣服里,钻进了睡袋。安逸看得瞠目结舌,他着实想不到徐开路还有这招儿。

张琛哭得更大声了,含混不清地说:“班长,我不过了,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

徐开路哆哆嗦嗦地把罐头从睡袋里拿出来,用刀戳了戳,松动了,兴奋地说:“此等小事能难得倒革命战士?不过能力还是有限,蜡烛就别点了,吃,就当是妈做的。”

张琛不得不咬了一口,嘎嘣嘎嘣的,上冻的食物是谈不上什么美味的,但他大口大口地吃完,眼泪随之啪嗒啪嗒落在罐头盒里。安逸不愿看这画面,钻进睡袋里蒙住头,但却不知为何,鼻子也酸起来。

此时,雪又下了起来,大家整夜无法入睡,雪原黑夜也煞白,刺痛着双眼,寒气隔着防潮垫和睡袋直往五脏六腑里钻,大家冻得面无血色,嘴唇发青。天还没亮,只好早早启程了,昨天视野受限,走走停停,距圆形的中心巡逻点还有几千米的距离,今天如果不能超越中心巡逻点垭口,到达第六巡逻点,那将会非常危险。各方面储备有限,人体机能很容易超越极限,那就休想在计划时间内回到哨所。

天有不测风云,本是形容突发,然而在昆仑山的巡逻一线是形容常态。一座不算高但陡峭的山崖横亘在巡逻小组面前。换作平常,对于终日与大山打交道的士兵来说是小菜一碟,但今天大风不仅没有减弱的痕迹,反而越发凛冽,大雪也没有减缓,依旧密集。刘松忍不住提出异议:“要不原路返回,保存实力,等条件好些再来,太危险了。”徐开路也有所顾虑,犹豫不决,只有安逸摩拳擦掌,并摆弄着手里的摄录机,旁敲侧击地提醒徐开路:“这次巡逻是报中队、大队、支队审批过的,过程中要留存视频资料,结束后要写巡逻报告,不是请客吃饭,说改天就改天。要是碰到点困难就回去,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徐开路是组织者,他明知走下去的风险,但只要是任务或多或少都有风险,没有风险的行动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暂持中立,挨个征求意见。张琛昨晚受了冰冻红烧肉的激励,准备摘掉后进的帽子,想第一时间迎头赶上,态度先要拿出来,他戏精附体,咬文嚼字地说:“海拔高,士气更要高;氧气少,勇气不能少;战胜对手,先从征服自己开始。”

连张琛都豁出去了,刘松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于是四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进,徐开路擎旗打头,安逸断后,两人一组,相互协作。快到顶峰时,风势更猛,远处看去,四个人像失控的风筝,旗子吹得啪啦啪啦作响,像呼啸的九节鞭,徐开路每走一步都把旗杆抱在怀里,插进积雪,奋力扶稳。大家分担了张琛的枪支和背囊,所以张琛主动要求携带氧气瓶。突然他正前方的刘松脚下一滑,溜了下来,把他也砸倒在地,张琛仰面躺在地上后,氧气瓶的肩带因为他巨大身躯的挤压,断裂脱落,瓶子借着坡度骨碌碌地往下滚。这还得了,对于一个急切需要在团队中找到位置的人来说,不允许有这种失误,氧气瓶可是整个队伍的**。张琛连滚带爬地撵了出去,因为身体够圆润,滚起来的速度竟也不慢,他和氧气瓶并驾齐驱,而徐开路和安逸也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不远处就是大沟大壑的断崖。此时堆满了雪看不出来到底有多深,等到雪融的时候,那可是万丈深渊。张琛也意识到如若深陷其中,必然像泥牛入海,难觅踪影,雪越来越硬,最后结成冰,人被封在里面。来年雪化的时候,才能重见天日,最天然的,也是最残忍的。

幸好张琛在距离危险边缘只有两三米的地方抓到了氧气瓶,但因为惯性,身子还在急速往下滑。此时安逸离他最近,眼睛如冒血般的红,他胸腔里发出一声如同被击中心脏的哀鸣,努力使出一记侧踹,正中张琛肩部,他改变了张琛的方向,却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着面前的断崖,以雄鹰的姿态飞扑而去,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去拥抱群山,拥抱这似乎静止了的时光,他留给身后的人最后一个印象也是凌厉的、急躁的,但他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他是温柔的、飘扬的,不再带着戾气,也没有埋怨,大家甚至听不到他坠落的声音,只有他留下的那声呼喊,还在激**回旋。

徐开路、刘松、张琛齐刷刷地趴在崖边,向下搜寻,什么也看不到,那雪面上没有一个黑洞或者其他任何沾染,光滑如初,洁白如洗。

徐开路感到天旋地转,耳鸣不止,这高峰、这雪原都挤压而来,他摘掉了头盔和面罩,风如刀割,却丝毫感受不到。他喊安逸的名字,两名新兵喊着班长,撕心裂肺,百转千回,久久不散,眼泪在皲裂的皮肤上也不能顺利地流淌。

他们确信安逸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但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里与世隔绝、没有人烟,即使找到了人,找到了设备,也无用武之地。徐开路在原地转着圈自责,他想,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因为他明明知道昆仑哨的士兵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着一样的内核,如果不是,为什么在安逸距离离开昆仑哨还有三天的时候,做出的选择和林晋如出一辙?他们都在重返喧嚣世界的最后关头进入人生化境,这不是巧合。

张琛长跪不起,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该救我,我连个氧气瓶都看不好,你没有理由救我。”刘松也吓傻了,目光呆滞,手足无措,从小到大,他从没体验过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即逝的悲伤。

徐开路背对着刘松和张琛,他还要带领他们走回去的路,他不能让新同志看到脸上凝结的泪花和内心世界的坍塌。他记得老班长的忠告,一个成熟士兵的标志不单是可以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毫不畏惧,更包括在被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之时,还不忘在**的皮肤上补足迷彩伪装,那才是具备了过硬的战斗素养。

徐开路把旗子插在安逸跌落的地方,可是旗子没坚持几秒,也飘向安逸离开的方向。徐开路只剩下凝望,他说:“也好,没有坐标,整座大山就是坐标,我一定要再回来,我会找到你。”

也不过二十六岁的徐开路目睹着老战友接二连三地离开,次次刻骨铭心,无人知道他要耗费多大的精力,才能强迫自己麻木或者重新振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命运的齿轮已咬合在山棱上,谁也掌控不了,只能随流年转动,时而如梦似幻,时而痛彻心扉,变换之快,令人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