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荒原告诉我,就算被无情碾压,平静依然是我的品格;高山告诉我,就算被炮火削平脑壳,那包裹旗帜的胸膛也依然在跳动。

黎明欲来,雨先而至,冰凉刺骨。

徐开路面前出现一洼血水,倒映着失败者的影子。十几个彪形大汉鄙夷地注视着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不存期待,他们可能在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士兵,只会口头严正抗议,年轻的脸上已没有波澜。徐开路的脸也确实和这早晨一样,在鸡叫虫鸣中迎来悲伤的雨水和清冷的雾气。

郑康有些倦怠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以此来表达对徐开路长久不表态的不满。他亮出一张白纸,徐开路没有看的欲望,郑康念了出来,“故事情节”是徐开路因为和郑康、孙炜三人间的感情纠葛,擅闯民宅,伺机打击报复,被当场抓获,双方取得谅解,互不追究责任。徐开路充耳不闻,郑康念得声情并茂。

郑康说:“什么时候想通了,把钱还了,再在我这份材料上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大摇大摆地走。”

徐开路说:“做梦!”

郑康说:“给我关起来!”

十几个人把徐开路五花大绑地押到厢房改成的仓库里,徐开路很配合,在郑康看来,这是乖乖就范,而只有徐开路知道,脱离了重围,才有进攻的机会,静如处子不一定提升士气,但大呼小叫一定无法积蓄力量。

暴徒们把徐开路“安顿”好,站在房檐下抽烟,不时瞄一眼屋里,发现徐开路老实得像只斗败的公鸡,警惕性放松了不少。郑康歪靠在躺椅上,眯着眼喝起了工夫茶,一泡茶下肚,神清气爽了不少,还总结道:“深夜的酒果然不如清晨的茶。”郑康相信,要不了多久,徐开路肯定会想明白,不是人人都有条件见义勇为,徐开路甚至会提出没钱但可以签字的要求。郑康想,如果是那样,一定会答应他。如果是第二种选择,始终不表态,那么他也有办法,转移就是了,狡兔三窟。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徐开路开拓出第三种选择。

当郑康倒掉茶叶渣子,刚沏上新茶的时候,手下发出了惊呼:“人呢?遁地了?”

郑康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往门缝里看,哪里还有徐开路的踪影。郑康镇定地打开门锁,一脚踹开房门,他知道徐开路还在里面想搞事情,一句国骂刚说了一半,灭火器的粉末迎面而来,灌了一嘴,随之挨了一记窝心脚,郑康从门口直挺挺地飞落到院子里,摔得七荤八素。灭火器喷完时,十几个家伙全成了粉人,视线明朗了,徐开路抄起门边消防桶里用来铲消防沙的铁锹挥舞起来,最靠前的一个家伙,胸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锹,闷哼一声,血喷出来,紧接着另一个倒霉鬼的脑袋也被开了瓢,徐开路的铁锹上下翻飞,现场不时发出铁器与骨骼碰撞的声音,锹锹不落空,院子内各种惨叫、各种狼狈,乱成一锅粥。有人从北屋取来了混子标配的钢管、镐把、短棍,电棍噼里啪啦冒着蓝火,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刚才一轮狂战,即便有三五个家伙丧失了战斗力,但剩下的人足以让耗尽体力的徐开路无法抵挡,很快被三五支电棍怼翻在地,翻着白眼,满身筛糠,裤裆湿了一大片。徐开路还有意识,他想这么一来已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也要和郑康拼命,没有退路了。郑康眼瞅着徐开路在地上翻滚抽搐,不急于上前补刀,像看一只被注射了麻醉药物即将被送进马戏团的野兽,再凶狠也是明日黄花。

半晌后,郑康拿过手下的镐把,在徐开路的腿上猛敲几下,徐开路呻吟了两声,像被烫卷了的树叶或者煮红的活虾,身子蜷缩在一起,再无动静。郑康揪着他的脖领子说:“以弱胜强,以小博大,以进为退?你不知道什么叫傻人有傻福吗?太有想法的人死得快,给你规划好了路线你不走,非要撞了南墙才知道错了?”

徐开路口水淌了一地,不是馋嘴,是嘴巴不受控制,他眼前都是牛鬼蛇神们扭曲的脸,刚才剧烈活动之后,汗液急速排出体外,热量流失,这会儿他很寒冷。又是几记闷棍,他反而觉得这几下像冬日的暖阳,让他的神经有了知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又看到了希望。他说:“撞了南墙才发现,哪有什么对与错,这世间也没有那么多南墙,南墙都是你自以为的阻隔,只要是墙,都会有门,左右再看看,也许旁边就是出口。”徐开路一边说话,一只手悄悄又握住了铁锹的手柄。

郑康说:“都这时候了你还给我上哲学课?心是真大。”

郑康又举起镐把,猛敲了徐开路的身体说:“门,我让你找门,我让你找门!”

郑康刚说完,徐开路躺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铁锹挥出了一个半圆的弧线,铁锹锋利的尖刃划破了郑康的脚踝,脚筋割断,鲜血飞溅,郑康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徐开路立即扑上去咬住了郑康的耳朵,任由众人对他撕拉拖拽,棍打棒抡,皆不松口,郑康也用鹰爪一样的手掐住徐开路的面门,指尖深嵌进徐开路的血肉里,徐开路破相、骨折,但都动摇不了他搏命的决心,士兵用肉身成全一场完美战斗的决心,他的目光狰狞而坚韧,并肆意地注视着傀儡们躁动抓狂,但再雄心壮志的烈火也有熄灭的时刻,徐开路的火焰最后跳动了几下,只剩内心在燃烧。差点儿被咬掉半边耳朵的郑康,捂着血淋淋的伤口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准备插入徐开路的心脏,举起匕首的时候他有些许的犹豫,毕竟他谋财不害命,另外对徐开路的身份也有所顾虑。短短几秒钟之后,郑康的脚筋和耳垂劝他要放下理智,行走江湖,要争一口气,和纯粹的生意人不一样,混子可以不挣钱,但不能在兄弟面前跌了份儿,落下人的名号,那样很难再昂扬。

这时,大门被顶开了,一名白发苍苍但容颜看上去并不衰老的妇人站在大门正中央,她的身后站着三个矮矬敦胖的中老年男子,他们一人手里握着菜刀,一人手里拎着炒勺,一人提着两根擀面杖,杀气腾腾组成“厨师杀手团”,气势上比郑康的“白粉末小队”要牛气得多。

郑康笑出了声说:“哪儿来的火头军,是来煎炒烹炸的吗?”

来人正是刘彩,她这两天没有跟徐开路联系,是忙着筹钱,八个灯笼的饭店,听上去气派,要想一下子拿出两百万,着实困难。但为了儿子她只好抵押了祖业,把两百万现金装进行李箱,开车直奔北京。昨天,她利用当地的人脉,和徐开路前后脚找到了郑康的据点,为了不打草惊蛇,破坏儿子的计划,一直在观察院子里的动静,当听到一声声惨叫传来,她心惊肉跳,知道不能再等了。

徐开路认出了母亲,两人四目相接,身体都受到震动,痛苦溢于言表。徐开路试图把几乎被打断的腿放置得更自然一些,但越摆越尴尬,根本无法有效控制,有水珠从晃晃悠悠的裤管中淌出来,他想要抬起手,却被一个黑胖子死死踩住,他只能昂了昂脑袋,强撑着瞪圆眼睛,想要以一个温柔一些的表情来面对母亲,却没想到表现出来得有多狰狞。

院子里非常安静,簌簌的雨声见证着这一切,敲击着她的心尖,刘彩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粘成一绺一绺的,随意散布着,能看出她这半夜等待的煎熬苦楚,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像冷也像电击,但她这个状态没有维持太久,在用余光看到郑康的时候,在徐开路稳定住头颅不再摇晃的时候,在身后厨师菜刀的寒光闪到她的时候,她恢复了镇定,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站出了霸气的姿势,投射出和菜刀一样的光芒,她想要以此来证明她有能力把徐开路从这里弄走。

徐开路说:“你来干什么?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我不需要谁救我,你走!”

刘彩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徐开路,对郑康说:“放开他,不然我油炸了你。”

郑康说:“我会栽在一个老妇女手里吗?你有点儿姿色也可以啊!你什么都没有!”

刘彩说:“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要的是钱,我把钱带来了,放开他,你不吃亏。”

郑康说:“把钱献上来。”

一名厨师把拉杆箱拉到郑康面前,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钱。

郑康一个眼色,示意手下照单全收。

刘彩说:“先放人。”

郑康说:“我会让你们团聚的。”

话音未落,大门被从外面重重地关上了,刚刚从门口投射进来的光亮消失了,阴影打在刘彩和厨师们的脸上,厨师们顿时慌张,四下张望,他们手里的家伙事儿显得单薄可笑。

刘彩纹丝未动地说:“不讲究啊,拿了钱还想扣人!”

郑康说:“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规矩,是你娘俩破坏我的规则,世界一直风平浪静,你们非要惊扰它。”这是郑康的逻辑,不管我做得对不对,我习惯了,你们影响我就是你们的不对。

刘彩说:“要走我和儿子一起走,要留那就一起留,但我有一个要求,把我的人放了,他们原本都是我店里的员工,现在已经不是了。为了给你筹钱,我把饭店兑出去了,我们现在没有主雇关系了。”

年长一些的厨师说:“您别这么说,您对我们不薄,我们不会当逃兵。”

徐开路听明白了,为了救他,妈妈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他说:“谁让您把饭店兑出去的?那是您唯一骄傲的东西,它带给您名望和地位,这些我都给不了您,我只是索取,从来没有给过您什么,包括希望,包括陪伴。”

刘彩说:“矫情什么,没有你,我骄傲给谁看?”

郑康不愿意再看他们的苦情戏,他拿到了钱,本来可以适可而止,但他觉得自己伤得比徐开路要重,太影响他前半生的光辉形象,他要徐开路再付出些代价,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当着徐开路母亲的面,再给他一点教训,有辱母案,辱儿案也可以有,让徐开路和刘彩各自想这段经历就心有余悸,这事就算结了。可他没想到,太多事该结束的时候不结束,腻歪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像已然决堤的坝口,只会越发泛滥。

郑康一瘸一拐地走向刘彩,和她对视,刘彩有一股子狠劲,哪里会示弱,这股子狠劲是徐建中赋予的,还是徐开路感染的,还是她感染了英雄老子和好汉儿子,不得而知,总之他们一家都是这样的血脉,难分彼此,难分伯仲。郑康忍受不了这眼神,他一挥手,手下扑向刘彩,刘彩等人虽气势汹汹,但面对终日以打架斗殴为主业的社会渣滓,他们难有胜算,注定的败仗也要打,但在将打未打之际,一个人从围墙上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众人呆愣住了,等这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郑康才惊喜地发现,还有意外收获,正是孙炜。孙炜的连衣裙和皮肤被蛇形刀刺网割破了,娇嫩的脊背混合了血色,有些凄美。

孙炜大喝:“郑康,你够了,想怎么样冲我来就是了!”她成功震住了全场,刘彩看到了把儿子害成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表情复杂。郑康眼前一亮,他朝思暮想的刚烈女人终于愿意面对他,很多时候把水搅浑只是为了见到某个人,得到某个人的回应而已,他有钱有势也难以免俗,徐开路瞬间更加沉重,落雨更加刺骨,他停止了挣扎和颤抖,呆若木鸡。

孙炜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她想通了,准备主动报警说明情况,算是自首,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结束闹剧。而在这之前,她要再看一眼朝思暮想的徐开路。她一大早就到了医院,值班护士也没有发现她,她透过玻璃往病房里瞅,徐开路躺着的样子她在心里预习过无数遍,所以一眼就知道被子中的人是用衣服、枕头堆起来的,不可能是徐开路。

孙炜猜徐开路到底去了哪里,护士在她身后摇头叹息:“我帮不了他,连续几天都搞这名堂,还以为我们不知道,他们这些伎俩我们能不知道?我们可是天天和伤病员打交道。看在他是典型的分上,不想拆穿,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却越来越不知收敛。你是他女朋友吧,抓紧劝劝他,这些山沟里来的士兵看见灯红酒绿的城市,不想往外跑才不正常呢,但也要懂得节制啊,你说他,比我们说有用。”

孙炜抱歉地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孙炜嘴上这么说,心里有预感,徐开路一定不是去花天酒地了,她打电话给徐开路,无人接听,跑出医院,看到外面的萧瑟街区,梧桐树的叶子在清晨的雨雾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她杂乱的心绪,一辆清洁车沙沙地驶过,留下干净的路面,像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徐开路,这座城市虽大,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见证他们的情感,走出那个病房,徐开路像是从未出现过,跟谁都没有任何关系,这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里。

良久之后,孙炜想起一个人,可能知道徐开路的下落,她拨通了陈钰的手机,她张口就说:“你知道徐开路去哪儿了吗?护士说他连续几个晚上都不在医院,今天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担心他。”

陈钰“啊”了一声,马上猜了个大概,事关重大,不敢再有隐瞒,陈钰坦白了对孙炜的背叛,孙炜惊得手机掉在了地上。她确信徐开路一定跟郑康这只老狐狸产生了交集,她知道郑康的大部分去处,包括郊外那座院子。陈钰捡起手机,马不停蹄地到处找徐开路,直到找到院子,耳朵贴墙听到里面有动静,作为一个户外爱好者,利用树干和藤蔓艰难地爬上了墙,果然发现正是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孙炜的身上,而孙炜的眼里只有徐开路。她看见徐开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在昆仑山他虽然土里土气,但也是铁打的汉子,而现在他像被踢伤的刺猬,蜷缩在刚刚被他用铁锹砸倒在地的歹徒中间,她能想象之前徐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更难过的是徐开路,这不过一会儿工夫,生命中最在乎的两个女人前后脚出现在他面前,而他幻想的相见,是他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红花,满面红光、笑意盈盈地和她们见面,至少应该是穿着整洁的衣服,刮干净了胡子,揭掉了脸上的死皮,清清爽爽地和她们打招呼,而不是现在这样。都这个时候了,徐开路还在注意个人仪容仪表,死也要体面一些。

孙炜对郑康说:“你的要求我都答应,我知道你折磨我是假,实际上是想让我就范,现在我来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要再纠缠他们。”

徐开路说:“钱已经还了,你不用再作践自己。”

孙炜淡淡地看了徐开路一眼说:“可我欠你的账没办法再算了。”

徐开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郑康说:“我想到了其一,没想到其二、其三,惊喜接踵而至,这游戏好玩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了,只是不应该是这种方式,事情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局。”

徐开路说:“你成功了,我在你的协议书上签字,我们互不追究,就当一切没有发生。”

郑康的体会是,刘彩是简答题,徐开路是选择题,孙炜是送分题,现在统统都不再是问题,而是答案,他说:“你看你看,哪有什么逆流而上,人最懂顺势而为,我们在各种境遇下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选择妥协可以皆大欢喜,永远是故事的美好结局,而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样的话,只会平添苦恼。”

不大获全胜不罢休让郑康如鱼得水,也让他万劫不复,当着兄弟的面,他不可能这么好商量,他还在思考如何让徐开路再次留下点儿阴影。突然“哐当”一声,大门被破门器撞开了,荷枪实弹的武警从门外涌进来,郑康挣扎着逃跑,被第一突击手一枪撂翻在地,其他人十分娴熟地蹲的蹲、跪的跪、趴的趴,手抱头的姿势相当自然,根本不用提醒,一看就是“老玩家”。严峻和陈钰从人群中走出来,严峻背着徐开路,陈钰扶着哭泣的孙炜,众人一言不发,默默地结束了这段插曲。看起来都是巧合,又都顺理成章,其实这是一个个套索,几方人马好像互不干扰,其实环环相扣。严峻对这些事儿早已心知肚明,陈钰就是他派出来的,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严峻批评徐开路:“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承担得起的。但也不能怪你,你骨子里的寂寞,让你认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扛,但其实不然,当亲人、爱人面对危险,选择挺身而出、铤而走险是人之常情,但有时候大可不必当孤胆英雄。”

本来是来养病,现在却更伤痕累累。伤筋动骨一百天,徐开路又要在医院继续住下去了。

刘彩要回去,临走没有怨天怨地。她告诉徐开路:“你和你爹一样,劝是劝不动的,只能靠你自己去闯,但一定要记住,替我留条命。我去看守所看过孙炜了,你没有白救她,如果有可能,好好帮帮她,我要走了,不能留下来照顾你,饭店没了,日子还得过,员工们还等着我再张罗一番,他们最长的跟了我十几年了,比你陪我的时间都长,我要对他们负责,这也是从你身上学到的。”

徐开路说:“妈,我这也是一种自私,我年底就回家。”

刘彩说:“我不做选择,你也不要,你觉得值得,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我一开始就没干涉过你,我就把这态度坚持到最后。”

刘彩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徐开路追出门外喊:“妈!”

刘彩不回头,她把风衣一甩,套在身上,双手摸索着从下往上的第二个扣子,眼神笃定,面无波澜,员工们跟在她的身后,有的吊着伤胳膊,有的头上绑着绷带,但没有残兵败将的颓势,他们在刘彩虎虎生威的脚步声中,共同走出了最强战队的气度。

其中一位老厨师的眼窝浅,拉刘彩的袖子说:“山一程水一程,点灯熬油终于见上一面,这一分开不知道要到哪天了,你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刘彩不为所动,走得更**气回肠。进了电梯她也没有回头,电梯门“哐当”一声关上,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甚至站不稳了,被老厨师架住。

刘彩哽咽:“当妈的总有絮叨不完的话,我何尝不想再和他拥抱拥抱,可如果那样做了,会左右他的判断,这和我在饭店里当甩手掌柜一样,你们只看到我放权,没有看到这背后其实比事无巨细更需要勇气,操的心不比那些面面俱到的人少。”

是坚强的女性应该承受更多,还是承受得太多才让她们柔弱的肩膀磨出了老茧,让她们的心房垒起了城墙,徐开路不得而知,放任眼泪夺眶而出。

随后赶来的陈钰说:“早点儿回家吧,跟你妈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是跟这个社会过不去。”

徐开路没有回答她,他说:“以前我不回去,是人言可畏,你知道我们老家是兵员大省,当兵是老家除了金榜题名以外唯一的光明大道,家乡出了不少的将才,还有不少人通过当兵跳出庄稼地,吃皇粮、有公职、改换门庭。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老乡的认知里,干其他工作都是不入流的,谁家孩子尽完义务就退伍了,会被戳烂脊梁骨:‘谁家那小子,没出息,干了两年就灰溜溜回来了,要么是被训怵了,要么是脑子不灵光,非傻即憨,没让他去打仗拼命,有吃有喝管穿管住,工资挺高,这么好的地方都待不住,还能干点儿啥……’我怕,我怕被人骂没出息,我怕会被碎嘴子们的杂音淹没。后来,在高原待得越久越发现,我能听到高原的风,听到雄鹰的叫,听到寒冰凝结的声音,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些动静才有生命,它们可以融入我的血液。和它们在一起,梆硬的床板我睡得香甜,清汤寡水的饭菜我吃得入味,我不怕什么闲言碎语了,我知道不管我干得怎么样、怎么干、干多久,总会有乱七八糟的人说三道四,不必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况且别人希望我们走的路,他们连走也没走过,走不走得通还另说。和世俗抗争,就一定要脱离世俗的预设吗?我扎实地待下去,要在这条无数人预设好前景的道路上,找到自我价值,这也是一种不屈。再过一段时间,我又要面临要走还是要留的问题,这也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面临的问题,或许你还会问,你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出口,也悟到了属于你的真谛,再选择,你应该放过自己。”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的班长,叫李延波,那年他也和我一样的年纪,不过他结婚已经两年了,嫂子知道他在当兵,但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当兵。李班长说,他不想告诉嫂子,如果可以瞒就一直瞒下去,反正军人有太多理由回避问题。他说:‘我怕她知道我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会破坏她心目中对军人的印象,就让国旗护卫队那些高大威猛、帅气逼人的形象永远留存在她的脑海里吧。’后来他还是走了,因为最终嫂子瞒着他到了支队,打听到他所在的哨所,偷偷来看望他,一切都瞒不住了。他试图说服她,这里是战略要地,这里有最高最长的冻土隧道,这里有最纯粹的人,有最火热的心,有最辽阔的景色,这里是最后一片净土,也是他心中的净土,可是这些都不及嫂子的一场重感冒,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他不得不回去照顾她。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感情如何,但临走时他嘱咐我,不辜负信仰不辜负人,当你还没有软肋,请一定守护好这一段难得的坚强……”

陈钰说:“你应该有软肋了。”

徐开路说:“是啊,到了该走的时候了,现在孙炜情况未卜,我还要为她请律师打官司,都需要大把时间,这些都是我在昆仑哨做不了的。”

陈钰说:“这就是你说的软肋?她的事儿虽然于情可以理解,于法,既成事实,少说也要判个几年。”

徐开路说:“很多仗,明知道会输也要打;很多人,明知道不能救也要冲上去,这是当兵的理念,你怎么会不知道?”

陈钰说:“别光顾着拉车,也要抬头看路,还有很多值得牵挂的人和事。你妈,你家祖传的大饭店,或者,即便是我。”

徐开路说:“我知道,你一个局外人在关键时刻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存感激,但这时候最需要关心的是孙炜……”

陈钰说:“我是局外人,对,我毫不相干,感情泛滥,自讨没趣!”

陈钰扭头便走,泪水横流,让徐开路一头雾水。

陈钰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把徐开路的社交账号、电话号码通通拉黑。

女兵宿舍里,康桦问陈钰:“你的豪言壮语呢,不信誓旦旦了?”

陈钰说:“冥顽不灵,别怪我抛弃他,让他在泥沼里挣扎吧,他还以为那是幸福的漩涡。”

康桦说:“我和刘轩坤是因为现实的距离,你和他还只是情感的藩篱,没捅破你就鸣金收兵了,太心急了。”

陈钰说:“及时止损,我喜欢他什么,标兵的身份?滑天下之大稽!全军那么多标兵,我为什么喜欢他?就他有担当?生活节奏这么快,没工夫绕弯子,他家的饭店也没了,一穷二白了,没钱没权没路子,身体还糟糕,将来退伍费都得拿去治病吧,最关键的,眼光不行,一个误入歧途的失足过气网络主播,有什么好留恋的?颜值、才气哪一样比得过我,还不是特立独行,有一帮脑残粉儿。某知名文化人早说过了,电视剧只要找到傻二的气质,准火。她也只是找到了这种气质而已,所以她这样的下场也是注定的,他就等着鸡飞蛋打吧。”

康桦不敢相信这是一贯打淑女名媛牌的陈钰说出来的话,表情复杂。女人打翻了醋坛子后的确有掀翻房顶的威力,陈钰胸脯一上一下急速起伏一阵之后,逐渐平静下来,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现在的时间正是附近的一所大学下课的时间,大批俊男靓女从校门处涌出来,逐渐分成三三两两,沿着营房的围墙走向远处闪烁的霓虹。而落日映入陈钰的眼帘,像熄灭的火焰,跳跃几下,失去色彩。

徐开路没有想到,陈钰看似发脾气的话应验了,孙炜作为公众人物在各大平台进行虚假宣传,推销伪劣产品,间接协助郑康非法交易,攫取民间资本,知情不报、推波助澜,影响恶劣,民怨极大,被提起公诉,据专业人士预估少说也要判三五年。有人建议,孙炜毕竟是网络主播,可以借助舆论争取宽大处理,但这时候,徐开路打开APP一看,她的“老铁们、家人们、亲们”等当初追捧最欢实的那帮人,已经临阵倒戈、落井下石,纷纷化身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正义键盘侠,唾骂声淹没了她的每一条视频,成为压垮孙炜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孙炜看得见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不用独自煎熬,马上就能先行崩溃。

徐开路无暇其他前去探视,到了之后被告知探视人数达到顶峰,只能等下次了。在无助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高原兵为国奉献,依法优先,这探视能不能也优先一把,于是他决定去问问。但一时不知道找谁,来到最大的一间办公室,看谁肩章上扛的东西多就问谁,一个二杠三星的老同志在一堆文件后面奋笔疾书。

徐开路说:“同志,我是来探视的。”

老同志头也不抬地说:“来探我的?”

徐开路说:“不是。”

老同志说:“不是请出门右转。”

徐开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准备走,突然想起是来求人的,要有求人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往老同志面前一拍说:“我是来探视孙炜的,可名额满了,想请您通融一下。”

老同志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烟用文件夹杵起来,对着墙角之上的监控旋转了一圈,扔还给徐开路说:“这是什么地方,别闹啊,我碰都没碰!”

老同志一看便是久经沙场,处理此类问题经验丰富,但他这一出片叶不沾身的举动把涉世未深的徐开路吓了一跳。当初他探亲回家,给隔壁二大爷一包烟,二大爷可是笑出一脸褶子,都说礼多人不怪,到这儿怎么就不好使了?不仅不好使,看老同志的样子,如果不抓紧整改自己的行为,很可能会被采取强制措施,因为老同志的另一只手似乎已伸向腰间的警用器械。徐开路在办公室所有人的注视下,哆哆嗦嗦地把烟揣回口袋里,脸红到脖子根儿,一时不知道自己所为何来,转身准备退下。老同志端详着徐开路的脸,黑一块白一块,像白癜风,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脱皮不均匀导致的,他认为他干的工种肯定不容易,不是挖矿就是搬砖,或者来自新区工地,来一趟不容易,想到“马上就办、真抓实干”的服务宗旨,他说:“孙炜?自收押进来还没人来看过她,一个人怪可怜的,这样吧,你十五天以后再来,铁定给你预留一个名额。”

要半个月之后,徐开路沉不住气了,见不到孙炜,不能多听听她的想法,无法争取到主动,帮起忙来如盲人摸象,说:“能不能今天就把这名额给了?”

老同志继续端详着徐开路,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菩萨心肠,他分析眼前这个人也和他之前所遇到的很多人一样,顺杆往上爬,蹬鼻子上脸,说:“出去!”

徐开路从刚才摸烟的口袋里又摸出一本崭新的证件,老同志接过证件看了看,又端详着徐开路,瞬间明白他的脸为何如此出众,他叹息一声,可能是在懊恼,多年独到的识人秘技一朝被徐开路给破了,他看了看表问:“你是一个兵?高原兵?从昆仑山来?”

徐开路说:“我最缺的是时间,时间就像我的命,我等不了了,可不可以破格给我一次优待?”

老同志说:“我曾经也是个老兵,首先向你致敬,但制度就是制度,在你和我对话的时间里,探视时间已经过了,我没有权限给你开方便之门了,除非……除非你有充足的理由,并得到所长批准。”

徐开路说:“军人依法优先,这理由不够充足吗?”

老同志说:“嗯,当然,这也是法规,但这法规暂时只适用于交通、航运、柜台业务办理、执勤以及执行其他任务等,探视还不在其列。”

徐开路说:“她是我女朋友,我看完她之后,才能安心去执行任务。”

老同志说:“什么?她是你女朋友?她怎么能是你女朋友呢?”

徐开路说:“可她是!您就说这算不算任务的组成部分吧?”

老同志说:“你这涵盖范围太宽泛了,你这核心立意太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