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雪严寒中,比太阳更温暖的,是我记得你的好,你也没有遗忘。

幸福往往短暂,也正是因为短暂它才称之为幸福,它总会来,徐开路想。

虚掩的窗子有微风透进来拂过白色窗纱,空气中的甜味,中和了消毒水的刺激,医务人员离开了房间,徐开路很放松。

严峻临走的时候告诉他,昆仑哨又加派了人手,不要惦记,要好好养病,不痊愈绝对不能出院。这是他的忠告,也是汤支队长、苏政委的死命令。并承诺会派陈钰和孙炜对接,都是女孩子,沟通起来方便,他相信以陈钰的聪明才智、能言善辩,会在合适的时机把孙炜带来。徐开路听了这些心里很温暖,他说:“能有人惦记,高原兵感恩。”

陈钰也说,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事儿包在她身上。徐开路感激不尽,他有一肚子感激的话,但没见到孙炜之前,隐隐认为,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在等待孙炜的日子里,陈钰、康桦等人通过严峻的关系,申请轮流陪护徐开路,最无微不至的还要数陈钰,她给徐开路洗衣擦脸,端饭喂药,一丝不苟,寸步不离。徐开路问她为什么这么上心,她没有回答。窗外是八月十五的圆月和烟花,陈钰坐在昏暗的床头灯下,确信徐开路睡着了,才有空想想为什么对徐开路如此上心。她认为,换作别人,有女孩主动套近乎,肯定以为走了狗屎运,但徐开路没往这方面想,他是个感情白痴。凡事都有原因,陈钰接近他也不可能是心血**。

陈钰回忆:你徐开路肯定不记得前年的十大标兵颁奖典礼上,我是歌唱演员,主持人采访你的时候,我正在后台候场,和你近在咫尺,主持人半开玩笑地问你,荣誉上大丰收,情感上零收获,有没有考虑找个女朋友,现场和后台优质女孩一大把,我可以游说领导现场保媒拉纤。你的回答让我一下子记住了你,你说:“我们高原兵真的没有资格提这要求,昆仑哨没有这方面的土壤,栽树树不活,种草草不长,就连搭个温室种点西红柿似乎也是奢望,现在最大的用途是给我们取暖用。谁都渴望伴侣,若是会给某一方带来痛苦,不要也罢。再说了,目前我们昆仑哨都是光棍,你给我一个人解决了,那得拉多大仇恨,半夜哨兵叫我的哨时,眼睛冒着绿光,脊梁骨都得发凉,还是算了吧。”你后半段调侃的时候,观众哄堂大笑,有的领导也跟着笑,他们觉得这个笑话讲得真好,展现了高原兵苦中作乐的态度,表达了高原兵牺牲奉献的精神。我没笑,我在流泪,这明显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我只是听着你的声音,看着你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昆仑山的伟岸。后来,我前往驻高原部队巡演,身临其境,尤其是在昆仑哨,看到没有华彩、没有霓虹、没有聚光灯时最朴素的你,你不仅没有走下神坛,反而每一个细节都刺激着我的感官神经,让我怎么忘记?最近一次被你感染,是你被孙炜那个大主播困扰的桥段,你以为昆仑哨很闭塞,大家不知道,其实尽人皆知,你低估了大网络直播的影响力,你的勇气、活力、隐忍、付出等特质,并不罕见,可集合在你身上,分外耀眼,这些都是这个时代年轻人最缺乏的东西。

陈钰越回忆越清醒,毫无睡意,走出房门,仰望一颗流星,她闭上眼睛,想要许愿。双手紧握后才想起已不是少女,不是漫天梦想布娃娃和玫瑰花的年华。作为大家千金,面容姣好,冰雪聪明,从小众星捧月,今天她却有了捧别人的冲动,而且还不知道对方识捧不识捧。

康桦告诉她:“火车旅行家保罗·索鲁曾说,有昆仑山在,铁路永远到不了拉萨。”

陈钰说:“而如今,铁路还是穿越十条隧道、六百七十五座桥梁、一千九百五十六千米,穿越冻土区、可可西里无人区,穿越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极寒,到达了拉萨。”

康桦说:“有时候功课做得再好,不如天赋和机遇,你明显处于劣势,除非……”

陈钰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我不会那么做,昆仑山那么大都阻挡不了火车和人,我小小的心脏又能隐藏住什么呢。还是做光明磊落的人,干心无旁骛的事,一向自信的我这次也不例外。”

康桦质疑陈钰这次的自信指数并没有达到百分之百,而陈钰明显心意已决。

想到这里,陈钰深吸两口气,回屋给徐开路掖好被角,下楼消失在暗夜里,她在紧跟流星划过的速度和方向,那里也许永远无法到达,那里只有荒草柏树,但那里永存心间,那里光芒万丈。

那天晚上,陈钰找到了孙炜的出租屋,把徐开路的病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孙炜不得不答应跟她去医院看看徐开路,但也重申了她的立场,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

现在孙炜推门进来了,徐开路梦想了很多次的画面发生了,他却手足无措了。陈钰上午还说孙炜有抵触情绪,还需开导一番,下午孙炜就站在了这里。孙炜看起来比徐开路刚从昆仑山路肩上将她救起来的时候还要消瘦憔悴,眼袋又大又黑,皮肤又黄又暗,衣品虽然还在,但再好看的衣服配上并没有打理好的仪表,能看出来她的心多多少少有些不在肝儿上,对于一个大主播来说,她不靠搔首弄姿刷流量,也没有偶像包袱,但这样的形象仍然说不过去。孙炜狼狈的时候徐开路见过,但像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她眼神里没有往日的火焰,事出有因。

孙炜说:“本来还是没有勇气来见你,但你生病了我再不来,就过分了。”

徐开路看着孙炜单薄的身体,有呵护的冲动,一向内敛的他张开了怀抱,说:“你没有勇气,那就需要我鼓起勇气。”

孙炜没有拥抱他,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他对面,握住了他像枯树皮一般的手。

徐开路笑了笑,掩饰不住地尴尬:“这情景是反转了,机缘总是这么没有道理,你要拥抱我的时候,我瞻前顾后,现在我敞开怀抱,你却无动于衷了。”

孙炜说:“我多想拥抱你,可你已经如此艰难,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添乱,你知道我的性格。”

徐开路说:“你带病重回昆仑山怎么不认为是添乱,现在条件好了怎么能是添乱呢,你站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滋养。和你失去联系的每个日夜,我其实都在后悔,如果当初再对你好一些,是不是你至少会给我写封信?”徐开路的语速有些快,和他的心跳一样。

孙炜说:“如果是这样,我更不该出现。”

徐开路说:“为什么?”

孙炜把手从徐开路的手里抽出来,站起了身,脚尖朝着门口的方向:“别问了,为你好。我们都是完美主义者,都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却每次都事与愿违,尤其是我,老天都不愿意让我们相聚的时候光彩丛生,是为了防止动人的场面在回忆里会刺痛我们的眼。但没关系,也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魔咒,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的善良、勇敢、执着和气魄,都打动着我,并会一直打动我。我曾跌跌撞撞去寻找昆仑山的美景和奥妙,到最后才发现你的身上兼而有之,我却总是舍近求远。当我觉醒,发现你就在那里,你不会离开,却也是机缘的尽头,就像氧气耗光,我不能再迈向巅峰,不得不和能量饱满的你背道而驰。好好休养,然后,去追求你的幸福,就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从来没有近距离触摸过你的肌肤,但我一定不会说从来没有爱过或者以后也不会爱这样的话。我需要你知道,我的生命从初见你开始已和你紧紧相连,只是我们厮守的方式,和这个世界接触我们的方式如出一辙,我们一同向前,我们渐行渐远。”

门外的陈钰有些目瞪口呆,她知道孙炜在和徐开路告别,但不知道告别的话原来可以这么丰富,又是山川又是大海。孙炜从房间出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朝孙炜竖起了大拇指,并说:“其实没必要,分手时长篇大论,不是说给对方的,只是给自己找补而已,你觉得很有必要,其实越絮叨越纠结。”

徐开路又想拔掉针头和监测仪,被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的陈钰按在**:“不是你装,就是她在装,装模作样的感情累不累?她去意已决,你追回来有用吗?”

徐开路说:“我追她,不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她一定遇到困难了,她有难言之隐。”

陈钰说:“既然知道是难言之隐,你非要她自己说出来吗?说出来你确信可以帮她吗?如果帮不了,大家都下不来台有意思吗?”

徐开路说:“看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钰想了想,知道纸包不住火,把孙炜的情况全告诉了徐开路,尽管孙炜还特意请求她要保守这个秘密。但陈钰认为谎言不存在善意不善意,只分早晚,是谎言都有露馅的时候,而越晚越疼。为了不让徐开路分散太多精力在这上面,耽误康复治疗,她和盘托出。然而,她这么做的结果,最初看来并不明智,她也曾后悔,但她无愧。

陈钰告诉徐开路,孙炜患了高原病,从格尔木回到北京治疗休养,每天都有粉丝络绎不绝地来看望她,导致要仔细观察一番才能在满满当当的鲜花水果中找到孙炜。刚开始,孙炜很苦恼,换了一家医院,情况依旧,但好在他们没有恶意,而且很愿意听她讲昆仑山的故事,让她的情感有途径释放。在这其中,最忠实的听众要数一位叫郑康的男人,这人四十来岁,亮出的名片显示为说干就干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每天准点来孙炜病房打卡,眼神里流露着中年男子对年轻貌美有调性的姑娘的别样痴迷。对孙炜垂涎三尺之余,郑康在“塑造”成功人士的形象上还是可圈可点的,既不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做派,也不是低调谦虚的保守派,既不会让人产生排斥感,又可以让孙炜恰到好处地感受到他的实力。高档皮鞋永远油光锃亮,名牌西装一直板板正正,劳力士迪通拿总是在袖口处若隐若现,限量版的都彭打火机能在不经意间掏出来,并猛然想起这里不适合抽烟,而一脸歉意地揣回鳄鱼皮包,言谈中也不时夹带着几个名头很响的人物或者妇孺皆知的公司名称,以显示社交层面的优越。不仅仅局限于此,行动上也一丝不苟,他投资了副院长和科室主任,让他们也特地跑来嘘寒问暖,说是郑总交代过的,一定全力办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给予她最高的疗养标准,房间换了大的,还请了高级护工,每日三餐不重样,联合会诊的专家也是他派豪车从各大医院接来的。这是外在的奢华,郑康还树立着内在丰盈的名片,和孙炜聊热门话题、小众文学、实验音乐、先锋思想都不落俗套,对于时髦段子也是张口就来,如数家珍。他说:“虽然生来即苦,成功路上磕磕绊绊,受尽命运的欺凌,但不管如何艰难地创业,一天恨不能挤出二十五小时,都没有忽视过活出人生的宽度,注重文化素质的提升,没有被互联网时代抛弃,乐衷新鲜事物,愿意接受新潮思想的冲击和洗礼,能和公司的小年轻们打成一片。”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二十多岁吗?”孙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哪个器官像二十多,但不影响郑康的自我认定。他说:“一个人一旦认为有房有车有存款就可以退休了,不再对自己有要求和期待了,那他一定是奔着老头生活去了,内心老了,人马上就老了,而我不是,我有梦想,和你们一样如鲜花般绚烂,所以我便能如鲜花般盛开着。”

孙炜说:“非亲非故,这人情我可还不起。”

郑康说:“喜欢没有理由,付出不求回报。”

孙炜说:“那我更不敢接受了,我感情虽泛滥,但不烂。”

郑康说:“说哪儿去了,君子不夺人所爱,知道你喜欢昆仑山那位兵哥哥,三观极正。我也一样,不追星,只追兵,一生独爱五角星。”

孙炜说:“那你图什么?”

郑康说:“喜欢当然就想得到,但喜欢不一定能得到,得不到也不诋毁,要承认对方的优秀,这是男人的魅力所在,明知得不到,还珍存这份特殊的情感,这是灵魂的皈依、思想的升华以及弥足珍贵的人性裂变。”

孙炜被郑康一段时间来数番激昂言论所倾倒,一时有些找不着北。病中的人尤其敏感脆弱,郑康的气质明显和那些溜须拍马又对她有所防备,并不愿意全身心付出的普通粉丝不一样,好感逐渐建立起来。所以当郑康提出要和她签约的时候,她想到,不安分的自己需要稳定的经济来源支撑,遍览大好河山的梦想没有足够财力很难实现;她想到,将来徐开路退伍之后没有一技之长,这样的高原兵,在社会上也没什么路子,毕竟有路子的不会这么执迷不悟,当他步入社会,几乎不可能和这个浮躁的世界快速地和平相处。所以有必要结束这单打独斗的局面,长久不过气的主播需要团队,需要幕后推手,那样可以积攒一些资本,给将来的徐开路试错的机会,也能让他们将来的感情不至于风雨飘摇,新时代的女性是时候开窍了,理应为未来担起责任。她答应了,当看到郑康开出的合作价码和抽成指数之后,她甚至没有找律师等专业人士研读一下合同条款,大笔一挥就签约了。当然,这也是噩梦的开始。

孙炜出院之后开始接受郑康的工作调遣,一开始他还中规中矩,后来要求越来越过分,他让孙炜出席各种格调极低、尺度极大的酒会、庆典、时装秀和商演,并且在收益上偷报瞒报。更可气的是,他让孙炜直播带货,孙炜手上拿的货是真品,而他发出去的货,却是假冒伪劣产品,挂羊头卖狗肉。而且他手上不止一个号,也不止一个主播,可以频繁更换马甲,被坑的群众根本找不到卖家任何有用的信息,投诉无门,索赔无门,很多自认倒霉。但更多的人把账算到了孙炜头上,眼看着粉丝数狂跌,网上骂声一片,不到一个月孙炜便撂挑子不干了。这时候郑康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把合同往孙炜面前一摔:“走可以,按签约额的三倍赔偿。”

孙炜说:“你违约在先,我为什么要赔偿?”

郑康说:“哪一条写着我违约了?”

孙炜说:“我要告你。”

郑康说:“你有证据吗?”

孙炜说:“照片、视频、录音,都有。”

郑康说:“网上的事情,首先有平台撑腰,不合法的怎么可能播?另外,企业法人不是我,你告,告赢告不赢暂且不说,即便告赢了,我有替罪羊,而且你是他的垫背,你去啊。”

孙炜说:“我……你……”

郑康说:“一百八十万,当了裤子也筹不到吧。”

孙炜说:“我先还你八十万,剩下的慢慢还,行不行?”

郑康说:“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接着干,就当这事儿没发生,或者你陪我到北戴河玩几天,海景房、落地窗、大圆床,把爷伺候舒服了,这账一笔勾销,多少烂俗主播打着灯笼来找我,我都懒得看一眼!”

孙炜说:“滚你大爷!”孙炜把合同砸在了郑康脸上,郑康也当仁不让,一拳把孙炜打倒在地,还翻滚了几圈,当即昏厥过去。

孙炜躺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的时候,郑康在琢磨,本来要和她一起吃相好看一些,岂料她掀了桌子,撕破了脸,再用原来的套路在她身上榨油,既不安全又不斯文,那不是一个有思想的黑心商人应该走的路线,干脆接受她的方案。于是孙炜刚睁开眼,迷迷糊糊中签了一张一百万的高利贷借条后,暂时恢复自由,但这利滚利的贷款方式,还是让孙炜如坠深渊,暗无天日,比原来双方相互讲究的体验还要差。本来还憧憬着未来扶持徐开路一把,过上好日子,这下可好,她想都不敢再想徐开路,更不敢把真相告诉他。他虽然扛枪站岗、雪域巡逻、有枪有弹、有勇有谋,听上去满满的安全感,可实际上他的世界并没有与现实接壤。在市场经济的任何一个领域,和这群有文化的西装流氓相比,他都算得上典型的弱势群体。靠嘴说不赢,打又没法打,甚至连打照面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告诉他等于在他心头剜个口子,还找不到解药。接下来,一个自由奔放的人彻底沦陷在这无休止的还款之中,哪还有心情和徐开路联系。

当陈钰竹筒倒豆子般地把情况都说了,徐开路心惊肉跳,继而感动不已,随之火冒三丈,但他忍住了,他不愿意在陈钰面前把个人情绪渲染得那么极端,他想,做一件事情之前,大张旗鼓不是好的选择。

徐开路咬着后槽牙说:“水深火热,我不能坐视不管。”

陈钰说:“你想干什么?”

徐开路说:“报警。”

陈钰说:“别人不会报警吗?像郑康说的,现在报警,就算孙炜完了,也不一定能整倒他。”

徐开路说:“当然不是这个时候,我有办法。”

陈钰说:“不要乱来,我已经向严峻处长报告了情况,他会想办法帮忙的。”

徐开路说:“没错,他很有能量,可不管孙炜承认与否,我都曾是她最亲密的人。”

陈钰说:“你们有亲密过哪怕一天吗?”

徐开路说:“但在我心里,我们共同生根发芽,我们无法割舍。”

陈钰说:“听你这话酸得倒牙,但这也正是我看好的你。我告诉你的目的不是让你做什么,只是希望你和她之间的情感不至于无处安放,好与不好,都不用再猜。我还希望,她不孤独,不管将来这件事儿能不能解决好,至少你在她心里,还是那个昆仑山上为她舍生忘死的英雄。而我,仁至义尽了,再有什么举动都是正常的……”

陈钰走后,徐开路告诉院方不再需要陪护,不必再安排人来,他白天在医院休养,晚上找时机逃出去“蹲守”郑康,他要找到郑康违法犯罪的证据。他神出鬼没,时间拿捏得十分精准,上夜和下夜护士交接班时会有一次查房,他都能准时出现在病**。护士刚一走他便顺着厕所唯一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爬水管下楼。爬惯了山崖、峭壁和雪窝,这障碍对于他来说,在平时几乎如履平地,可现在他没有痊愈,强忍着伤痛行动,为了孙炜他不怕麻烦。但天不遂人愿,接连几天,徐开路眼睁睁地看着郑康出入高档夜场、豪华酒店,左拥右抱、觥筹交错,过着**的生活,钓孙炜上钩时的伪装卸得爪干毛净,想不通聪颖过人的孙炜有了利益诉求之后,也会被轻而易举地抓到软肋。徐开路在暗处气得咬牙切齿,但由于身份的限制且缺少侦察设备,又是几天过去了,除了拍摄到一些郑康出入各种娱乐场所的照片,并不能深入掌握他违法犯罪的核心证据,连他存放假货的仓库在哪儿都不知道,恶魔在眼前,却不能动分毫,徐开路煎熬万分。而与此同时,孙炜被高利贷折磨得不人不鬼,连轴转地直播、走穴,赚取并不多的钱,面无血色,心力交瘁,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而他的跟踪又毫无进展,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把钱替孙炜还了,再慢慢想办法对付郑康,但凭他的实力又去哪儿一下子弄这么多钱,只好求助远在高滩的母亲刘彩。不打电话还好,和妈妈一联系上,徐开路顿觉坏了菜。刘彩这些天在家没消停,徐开路扎根高原她没说过什么,现在徐开路得了这么多怪病,刘彩顿时慌了,以前她就多次放话给徐开路:“你可以不继承我八个灯笼的大饭店,可以不做生意,也可以在高原一直干下去,但一定不能有什么闪失,你爸已经被昆仑山夺走了性命,我不希望你也是这个下场。”现在徐开路的病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她不得不改变初衷。

视频通话中,刘彩说:“要钱?我正要找部队要人!回来,必须回来,没得商量。”

徐开路说:“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哪个高原兵身上不带点儿小毛小病?内地长大的人,体质本来就和高原格格不入,我好不容易适应了,再撑过这个坎,就百毒不侵了,不能这时候前功尽弃。”

刘彩说:“说破天也没用,不能再留在高原,还是回生你养你的大高滩。”

徐开路说:“我中士还没到期。”

刘彩说:“我明天就去民政局开证明,提前退伍。”

徐开路说:“您身体健康,咱们家生意兴隆,没有理由给你开证明。”

刘彩说:“都像你一根筋,这人情社会中还能混得下去?从今天开始我就病了,心脏病、脑血栓、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县医院院长是我小学同学,这一系列的事儿我手拿把掐。”

徐开路说:“妈,您是军属,是遗孀,要有觉悟的,这是弄虚作假,您不会这么糊涂,领导也不会同意的。”

刘彩说:“就算知道这是假的,没有哪位领导肯看我的笑话,谁看我的笑话,谁就是个笑话。”

徐开路说:“妈,您不能这样,我是成年人,有人身自由。”

刘彩说:“你自由,当我在你的入伍通知书上签字,你就没有自由了,你的青春属于国家,你的未来必须在家。父母在,不远游,父亲不在只剩老母,更不能远游!”

第二天,刘彩果真把县医院的伤病鉴定搞到了手,而且为了烘托气氛,特意坐着轮椅去开了证明,没有人质疑她的真假,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质疑她的真假。她及时把证明拍照片给徐开路看,证明上鲜红的大印章让徐开路脑瓜子嗡嗡直响,他从没感觉到离退伍如此之近,或者,此刻身穿病号服的他,俨然和退伍了没什么两样。他在梦中惊醒,梦里全是他和林晋、刘轩坤、安逸、陈爱山和几个新兵挥手作别的情景,还有孙炜,孙炜无助的眼神也刺痛着他,他醒来一身冷汗,满眼是泪。

徐开路竭力稳定着情绪,很不习惯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

徐开路对妈妈说:“当年,你也是这样对爸爸的吗?”

刘彩说:“没有,如果当年对他也这么苛刻,兴许他还活着。”

徐开路说:“其实,其实想想,高原那么苦,那么累,谁不愿意离开呢?离开我,还有一茬茬儿的军人,昆仑哨不会怎么样,火车照样可以到达拉萨,太阳照常可以升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挥之不去,包括那深入骨髓的高原情结、那融入血液的崇高,以及老百姓对我们高原兵高看一眼的理解和祝福,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逐渐消逝,但能不能让我完成最后的仪式,像十八岁你给我过的成人礼一样,承前启后,不失庄严?能不能让我从今天开始做好离开的准备,并把剩下的每一天好好珍惜一遍又一遍,和每一个熟悉的角角落落说再见,和每一个朝夕相处的战友说再见?”

刘彩说:“不能。”

徐开路说:“那好吧,你递交材料吧。”

刘彩不知道,她提出让徐开路提前退伍的当晚,徐开路就想到了这样的出路,他相信妈妈决定了的事儿,基本没有阻碍。他想,口口声声地保家卫国,保卫人民,如果连孙炜也保护不了,何谈这宏观的理想,这不是战争时期,一个萝卜一个坑。即便他和孙炜没有这层关系,脱下军装可以救一个人的命,他想这也是对军装最好的敬畏和对自己最大的成全。

刘彩没想到徐开路昨天还是一种态度,今天竟答应得痛快,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孩可以让儿子做出最难的选择,她对孙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做生意多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没有想过哪一种情况可以让单纯的徐开路如此放不下。

刘彩问:“不再想想了?”

徐开路说:“我不想了,我需要钱。”

刘彩说:“那我要想想了。”

刘彩这一想,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儿动静。有动静焦虑,没动静忐忑,徐开路坐不住了。因为孙炜扛不住了,郑康没有停止对她的骚扰,而自己的休养期也马上要结束了。不管怎样,调查还是要继续,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有没有结果,只知道该不该去做。

又坚持了两天,这天凌晨一点左右,徐开路有意外发现,郑康从桑拿城出来。往日这个时间段他要么喝得踉踉跄跄,要么抱得美人归,或者狐朋狗友前呼后拥换场接着玩乐,但今天他独自一人开车离开,徐开路立马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郑康左兜右绕,好像在刻意躲避什么。直到他放松了警惕,将车开到一个村庄尽头的开阔地,并驶入一处独门独院的大民房。徐开路没有让司机师傅跟进,自己提前下了车,查看地图发现这里距离市中心有四十千米的路程,进村的路只有一条,道路狭窄,院墙高耸,墙头还竖着蛇形刀刺网。

正琢磨着怎么接近这处院落,不一会儿有强光照来,一辆厢式货车缓缓驶来。徐开路连忙闪入树林,看到院门大开,从里面走出十几个人,打开了厢货后斗,开始卸货。徐开路想,这些货物应该是半成品或者原料,就是陈钰所说的郑康制贩假货的老巢,他没有掉以轻心,因为一般像这样的要害部位,必定严防死守,不会让人轻易抓到把柄。果不其然,徐开路侦察发现,民宅四周装满了摄像头,几乎没有死角,他想,里面一定有终端控制室,有专人值班,想要从人眼皮子底下进去要冒很大的风险,尤其是老大郑康来了,小弟更会提高警惕,不敢渎职。徐开路研究了很多种方案,又都一一否定,眼看天快亮了,还是无计可施,正一筹莫展之际,院门又开了,徐开路看得清晰,郑康带着十几个人钻进了厢式货车,车开走了。徐开路大喜过望,他们一走压力骤然减小,行动起来才觉顺畅,很快,他找到了不远处的下水道口,凭着记忆辨别着方向,摸索进院子里,自认为这下如入无人之境,肯定能把郑康的老巢挖个底儿掉,岂料,刚钻出来,就被人团团围住,被摁在地上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郑康穿着皮靴,对准徐开路的后脑猛踹数下,徐开路脑海里闪现着榔头捶西瓜的镜头,而他的脑袋正如那个倒霉的西瓜,鲜血像混着汁液的瓜瓤子黏黏糊糊地淌进他的眼睛里。但他没有昏厥,他还能听到郑康的狞笑。

郑康说:“好家伙,不光鬼,还挺硬。但是你错估了我的实力,你以为我夜夜笙歌,是个酒囊饭袋?屁股后面天天有双眼睛盯着我,我能一点儿没有察觉?从你第一天出现,我就把你印在眼珠子里了。”原来郑康刚才离开是假,走了没多久又绕到民宅后侧从地下通道爬了出来。徐开路心说,这狗日的何止是制贩假冒伪劣产品这么简单,看这阵势制毒都有可能,简直煞费苦心。

郑康蹲下来说:“别怕,不要抖,我是守法公民啊,你是人民子弟兵,我们亲如一家,可不会傻到弄死兵哥哥,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擅闯民宅挨顿打不冤吧。”

见徐开路不言语,郑康说:“你还真是个犟种,不知道孙炜这小娘们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神魂颠倒。不过可以理解,没得到之前,都是好的,试过之后,爽不爽才会心中有数。我只是看你可怜才劝你,不要用情太深,这世上哪有什么冰清玉洁的白莲花。”

徐开路心里“咯噔”一下,说:“什么意思?”

郑康把徐开路从地上拉起来说:“你太单纯,告诉你,怕毁你三观,不告诉你,我又没法收场,毕竟我是正经生意人,还要开门迎客做生意,咱们今天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孙炜和我朝夕相处二十多天,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干柴,一个烈火,我俩要是不能珠联璧合、水乳交融一下,对得起我多年行走江湖积累的色界翘楚的名声吗?”郑康试图用这一招断徐开路一门心思为孙炜报仇雪恨的念头。但是他不知道,有的人受了屈辱会逃避,有的人则会奋起反击。

徐开路吼:“信口开河!”

郑康说:“孙炜为什么不愿意和你再续前缘?是不想拖累你那么简单吗?有那么高尚吗?小姑娘受了委屈哪个不想第一时间找一个依靠?明显她心中有鬼。”

徐开路心如刀绞,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郑康说:“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吗?有些事说得太白会很残酷。”

徐开路说:“老子不信!”

郑康说:“那我让你死心,我也不怕你报复我,因为你是军人,不会伤害老百姓的。”郑康说着取出手机,不堪入目的画面映入徐开路眼帘,徐开路瞬间眼睛充血,红得像朝霞满天。

徐开路薅住郑康的领子说:“你肯定下药了!这是犯罪!”

郑康不急不躁地说:“谁说的?孙炜吗?莫说我没下,就算下了,她承认吗?都过了这么久了,现在承认还有人信吗?人家只会认为事情败露,她想反咬一口而已。放心,她不会承认,最不愿意这段视频公之于众的就是她,这么大一个主播,这事儿搞大了,鸡飞蛋打,再无出头之日,你还是把心放肚子里,该干吗干吗,这事跟你没关系了,我不会难为你的。”

徐开路悲恸欲绝、撕心裂肺,想马上活剐了郑康,但对方人多势众,立即反抗似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郑康已经放出话来,他有更好的选择,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毕竟孙炜愿意与否,都不再是原来的孙炜,她明明可以不蹚这个浑水,明明可以辨别善恶,明明可以向他坦白,争取他的原谅,但她都没有做,所以她也许并不值得那么留恋。徐开路心说,郑康等人的目的也是让我这么想,我要是跟着他的思路走,他也会笑掉大牙吧。

郑康说:“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戏比看别人的戏刺激多了,我明知道你拿我没辙,却还是期待你有新的表现。”

徐开路说:“除非我死,不然咱们死磕到底。”

郑康说:“我陪你玩,我不是中国籍,也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儿,在我厌烦之前,你还是赶快做决定。”郑康有恃无恐、不知廉耻的样子,在徐开路眼睛里聚焦、摇晃、幻化,恶狼疯牛、山呼风啸、塌方落石,高原设施破坏分子也不如他令人生厌,至少它们只有一面,而他,人面兽心,形同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