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山重水复

笔记残页是被哪个人抢走的?赴宴的人,谁最有嫌疑?刘亦然在地下三米的柏木棺材中,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柏木有一股温暖的木头香气,此时闻来,却满是恐惧的味道。当棺材摇晃着,被四根麻绳吊向三米深的墓穴时,刘亦然的心崩如雪灾,耳朵里传来簌簌之声,墓地的泥土,被棺材边边角角蹭落,“哗啦啦”的声音如同炸雷,鼓噪在他的耳中。

一米、两米、三米,短短的距离,刘亦然觉得仿佛过了三个世纪。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透过棺材缝隙的光线,那些光随着棺材左右摇晃,忽闪忽灭。终于,“咚”的一声,棺材落在墓底,刘亦然身子一震,双脚不由蹬住棺材底部。他听到上面吵吵嚷嚷,有人指挥,一锹锹铲土扔进墓坑,盖向棺材,初时像是下雨的声音,紧接着如狂风暴雨,光线被泥土一点点掩盖,终于一片黑暗。

刘亦然从来没感受过这种黑暗。他不由闭上眼,眼前先是一片红彤彤,很快那一片红色中,出现了星星点点。他转动眼球,那些红色中的星星点点,又一个一个地消失不见,暗夜袭来。

与黑暗相伴的,是漫无边际的静寂,黑暗中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刘亦然先是听到棺木被泥土压迫,慢慢地发出“嘎吱嘎吱”之声,紧接着,他仿佛听到地底深处有水流过的声音。耳中传来了呼吸声,心脏怦怦跳动声,血管里奔腾着令人恐惧的“唰唰”声。

没有参照物,时间一点点远离,空间在黑暗中成了恐惧的帮凶。刘亦然数着自己的心跳,竭力去缓解视觉被黑暗剥夺带来的压迫感。他感觉到身体里的**,像是遭遇到地震一般,迅速地逃离他的躯体,汗水从他身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里向外奔涌。随着汗水不断流出,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寒冷如同从地下一万米深处涌出,一点点夺走了他身体的暖意。

那声恐惧的大叫,差一点儿就从他的口中冲出来。刘亦然紧紧咬住嘴唇,失去控制的情绪,将会带给他灭顶之灾。他闭着眼睛,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在脑海里数着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怦”,犹如在一口架在烈火上的锅中撒了一把黄豆,“啪啪”蹦跳着炸裂。

双手以每分钟八十次的速度,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平息呼吸节奏。终于,心跳得不那么猛烈了,耳朵里的鸣叫渐渐消失,胸闷随着呼吸声缓解,那些犹如水库闸门失灵而奔涌的汗水,终于停止了咆哮。

睁开双眼,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刘亦然不再感到恐惧。他轻轻移动身体,找了一个让自己更舒适些的姿势,深深地呼吸,进一步放松。他知道,紧张与恐惧,只会让自己丧失理智,人还没有死,怕是已经疯了。

一个人身处静寂之中,在距离地面三米的柏木棺材中,刘亦然脑海中复盘着饭局之夜。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好像睡了过去。

黑暗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成了空气,飘浮在无边无垠的空中,在虚无缥缈之中旋转着飞舞。突然,他的身体向深渊坠落,他知道自己在去往亡灵聚集之地,那里将会是生命的终点。他的身体好像一团铁块,被狠狠摔向地面,耳朵里“嗡”的一声……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不由用尽全身的力气撑开眼皮,眼前出现了薛亮模糊的身影。

当他恢复神志,睁开双眼,能够判断周遭事物时,已经是被埋进墓地十个小时以后。将息身体,饮汤进食,还好被埋在地下的时间没超过四十八小时,刘亦然很快恢复如常。

族长是在夜晚到来的,他悄悄来到刘亦然与薛亮所在的山洞。他们才从族长口中得知,那三个人还在墓地守着,直言七日之后方可回去交差。

原来两人被埋进墓穴时,族长早安排人从另外一处墓穴内横向挖过来,将两人暗暗救出。这就是亡灵村墓地的秘密,人被埋进地穴,一年后打开,人身不见,只留毛发衣物,说起来神秘,其实不然。一直流传的尸解术,其实只是遮人眼目的障眼法,亡灵村按照不同方位,每隔十米远近,必有活墓穴彼此之间暗通。有想救之人,埋入墓穴,仇人亲见,便也不追了。

族长道:“本应早些动手,但那三个人一直守在墓地。他们疑心重,我只能悄悄横贯墓穴,本来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的事,花了近三个小时才将墓道挖通。”

薛亮道:“刘亦然,我虽然遇到的事情不少,可这一次真是险象环生,我只问一句,那时你怎么不叫不闹、不害怕呢?”

刘亦然苦笑一声,道:“不害怕?薛老板,你以为我是神仙?我照样害怕,恐怕比你还要担心。但在遭逢大变的时候,你要是害怕,就死定了。现在你问我为什么不害怕,其实,你应该问问族长,他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薛亮转头看向族长,族长只是笑而不语。薛亮不满地道:“刘亦然,咱们死里逃生,你还给我卖起关子来了。”

刘亦然正色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虽然危急,但族长说了一句话,‘这是玉清印,罡步踏斗,为的是往生极乐。往生者超度,不使罪者追索。他们死了,不找你们的晦气’。”

薛亮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满脸诧异之色,问道:“这句话有什么奥妙?”

刘亦然道:“李小军喜欢研究道家,我曾从他那里听说过,玉清印,是神仙救苦印。既然是神仙救苦所用,那我们一定死不了。挣扎没用,不如留些力气,到时挖开坟墓,也有劲儿爬出来。”

族长不由称奇,道:“你们两个那时如果完全不配合的话,恐怕真要出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我也没有理由交你们出去。交出去了,亡灵村的脸面尽失;不交出去,陆先生那里也不好交代。借故埋入三米深的墓穴,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薛亮道:“再次多谢族长相救,只不过我们两个人的命也不白救。族长既然已经兑现了诺言,那我们自然也答应族长的事,云鹤八卦麒麟瓶定将完璧归赵。”

族长道:“我怎么信你?”

刘亦然笑道:“族长不要多心,您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回不来怎么办?我想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我们要是活着,对于亡灵村是坏处多于好处,不过和其他人不同,我们不是要隐姓埋名,而是要去香港,找到孙氏家族把麒麟瓶拿回来。如果这件事没办到,那追杀我们的人,就不仅是陆先生了,亡灵村第一个要将我们抓回来,丢进三米深的坟墓里,只怕这一次是再没人救了。”

薛亮道:“我们去香港,还请族长派三两个人跟随。也是为了让族长安心,毕竟这是担风险的事,我们两人身边有一双眼睛,也算是有根鞭子在后面举着,监督我们尽心尽力。若是瞧着不对劲,干脆一刀一个,直接在香港就埋人,也算干脆利落了。”

族长哈哈大笑,道:“你要这么说,我们不这样做,反而不好意思了。”

刘亦然道:“生死之问,系于我们之间,我和薛亮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将圣库宝藏的幕后黑手找出来,看看是谁杀了孙老三并抢走了笔记残页。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毫无胜算,被抓到,生难死易,所以我们势必全力以赴救自己,不会节外生枝。”

薛亮道:“亦然讲得对,其实族长的心里明镜似的,借我们的力量找到麒麟瓶,又结交了陆先生的势力,对于亡灵村这是一笔好买卖。要知道,亡灵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族长哼了一声,道:“你以为陆先生就这么轻易相信了?那三个人不敢回去交差,一直在墓地里守着,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两个人身上干系甚大。要么是你薛亮,要么是你刘亦然,你们或许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薛亮一怔,道:“族长,您这就是多心了。我薛亮走南闯北,也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如果族长说的是宝藏的事,我们的命值多少钱,族长说个数,宝藏到手,按例分成。”

族长不说话,只是打量两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刘亦然道:“族长的意思是,想问那张残页到底是不是我们抢了?”

族长神色放松下来,道:“刘亦然,和这个人在一起你怕是要小心了。”说着看向薛亮。

薛亮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族长,是我将刘亦然救出来的,我要是想害他,当初何必救他一命?”

族长哈哈一笑,道:“也罢,救不救,为何救,却也和我亡灵村无关。薛亮,你听好了,我们只要麒麟瓶,其他的,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薛亮一脸苦笑,道:“族长,您可不能这么做。本来我和刘亦然是一根藤上两个瓜,我拼了这颗脑袋救了刘亦然,现在您突然来这么一句,让刘亦然怎么想?”

刘亦然道:“薛老板,你的话说早了。你仔细想想,如果是族长想挑拨离间,让我们两个心思不一,这样亡灵村的人才能更好地跟着,他何必要当着你的面说?他私下里和我说,甚至瞒着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族长其实就是警告你,如果真有什么小心思,趁早打消为妙。”

薛亮无奈地摊开双手,道:“我的小心思,刘亦然你难道不知道吗,还用得着族长来提醒?”

看着薛亮的模样,犹如一个做了好事还被莫名其妙冤枉的人,充满了不解与愤懑,刘亦然深深地看他一眼,不过也没接着话头说,而是转向了族长,道:“族长的话,我记在心里了。还望安排一二,躲过那三个人的耳目,好让我们早日上路。”

族长点点头,随即挑选合适刘、薛尺寸的衣服,与两人更换。村里另选出两个人,跟随刘亦然、薛亮于夜深人静时分悄悄出发,沿山间小路左盘右绕下山。山脚下大路旁,早有一辆货车等待。四人上了货车后厢,只见车厢里满是纸人纸马等殡葬用品,于是坐在死人衣物中间,亡灵村两人中一人伸手拍一拍驾驶室,车辆启动,向着山外大路驶去。

山路之上,车辆摇晃不定,行驶缓慢,幸好只三五公里路程,货车便驶上一条柏油大路。刘亦然身体刚刚恢复过来,一路上的颠簸让他的胃就像是被人紧紧抓住一样,捏来揉去,不时一阵恶心泛起。

行出三十公里左右,货车不知为何停下了,只听得司机大声询问,才知道前边发生车祸,阻塞了道路。司机下车交涉,刘亦然勉强站起身来,半躬着腰,穿过纸扎,朝车厢外走去。刚刚走到车厢边,他就忍不住干呕数声,待得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人微微笑着,冲他道:“你是刘亦然吧?”

刘亦然还未说话,只见那人伸出手来,直接抓住车厢把手,两下爬上车来,看看眼前的薛亮等三人,大声道:“哥儿几个,不用苦等了,他们几个全在车里躲着呢。”

这时只听货车司机一声大叫,随后没了动静。车厢后出现了三个人,飞速地爬上车,为首一人道:“你们哪一个叫薛亮,哪一个叫刘亦然,这两个人留下,其他人滚蛋。”

薛亮道:“来的人有名有姓,说一个出来,不怕人找后账。”

为首那人大笑,道:“爷爷的名字,你还真不配听。你们听仔细了,这里找条绳子不难,你们两个老实把自己绑上,绝对不会让你们受罪。跟我们走一趟,让咱们兄弟好办事,不受活人苦。”

薛亮上前,扶住吐得稀里哗啦的刘亦然,道:“谁要我们的命,说出名来,以后找你们算账,也算是不冤枉了人。”

为首那人道:“我们大哥在山上的墓地守你们刚刚小半天,你们就跑出来了,真以为我们大哥傻,什么话都听你们说?明白了谁要你们的命,乖乖地把自己绑上……”

话还未完,亡灵村那两人从一堆纸扎中扑上前来,两拨人瞬间在车上扭打起来。

薛亮扶着刘亦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胸前早中一拳,不由“哎哟”一声,两人倒在纸扎堆中。眼看着乱脚踢来,刘亦然半躺在地,双手抓住眼前双脚,与薛亮合力将那人扳倒在车厢里,顺势将其双臂扭向身后,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痛得晕了过去。

薛亮忙将刘亦然扶起来,再看四周,五六人混战,从车上打到了公路上,拳来脚往,击打在身上的啪啪声清晰可闻。亡灵村两人拼死挡住了对手围攻,那些人一时不能脱身。

薛亮急忙将刘亦然扶向驾驶室,方才看到地上躺着司机,一动不动,未知生死。驾驶室的门打开了,刘亦然勉强上去,薛亮坐上驾驶座,发动机还在运转,他忙把紧方向盘,左脚踩离合器,右脚猛踩油门,货车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却没向前行驶。薛亮满头是汗,一低头,这才发现手刹没松,忙乱间松开刹车,发动机尖叫着咆哮,货车猛地向前驶去。

刘亦然看向右侧倒车镜,随着货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松了一口气。只听薛亮道:“刘亦然,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命真是很值钱。不管是谁追杀我们,十有八九,一定是抢残页、杀孙老三的人。”

刘亦然嗯了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道:“不一定吧,不知道薛老板在棺材里的那段时间想了些什么,会不会怕得要死。我是个无名小卒,死也就死了,你可不一样,家财虽说没有万贯,可也是有钱人。”

薛亮道:“有钱没钱,在棺材里还不是一个模样?我承认,我那时候非常害怕。可我一想,你刘亦然在面对生死之际竟然毫不反抗,那一定是有主意,你死不了,我当然也不会去见阎王爷。”

刘亦然道:“你就那么肯定?万一错了呢?”

薛亮叹口气,道:“就算是我错了,你比我更清楚,当时的情势,反抗也没用。你越反抗,越让人打得厉害,不如赌一把。事实上我赌赢了。在棺材里,我不敢睡过去,就怕自己睡着了,就真的死了。”

刘亦然道:“在棺材里,我倒是想了许多,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能够了解到的信息,复盘了一下。不瞒薛老板说,人在临死之际会想很多,但有一件事,一定会想。”

薛亮不由点点头,赞同地道:“当然,你会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落得这般田地。如果一定要死,那么你为什么要死,尤其是想一想,自己是死在谁手里的。”

刘亦然轻笑道:“看来你也想了很多。我在棺材里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不过,到了香港,一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希望那时候,能发现自己在棺材里的判断是错的,薛老板,我们两个还会是好朋友。”

薛亮闻言哈哈大笑,不由高声道:“刘亦然啊刘亦然,我好心救你的命,你反而说话没有顾忌,你是吃定了我一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刘亦然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我说得对不对,你心里很清楚,到了香港,什么也瞒不住。你要么现在趁着我闭眼,自己跳下车,把车撞到山崖上,我绝对不睁眼,跟着满车的纸人纸马一起栽进山里;要么你就好好开车,安全地把我们带到香港,告诉我你一直没有说的事。我的话说完了,刚从棺材里出来,身体还没恢复,货车上颠了半路,倒是吐了个干净,又打了一场遭遇战,累极了。现在,我要睡觉了,你不要再打扰我。”

薛亮笑了:“我算是服了你了。”试着再引刘亦然说话,对方一声不吭,大有任你谈天说地、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

薛亮只得专心开车,约四个小时后到达A市机场,这才叫醒刘亦然。两人订了飞往深圳最快的机票,随后在机场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飞机在上午十点左右平安到达深圳,出了机场,薛亮找到相熟的旅行社,办理了两张港澳通行证。顺利出关后,在海关闸口坐上红色出租车,薛亮说了目的地,司机一路开往香港古董一条街:中环荷李活道。

香港是亚洲艺术品国际交易中心之一,也是全球著名的古董集散地与交易中心。出租车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高楼林立,玻璃幕墙映射阳光,将这座国际都市的现代化气息呈现无遗。时尚的另一面,是在香港太平山下,人们常说香港开埠便有的荷李活道。这条街道自1844年开街,东起云城街,西至皇后大道西,世界各地人士齐聚,在文玩古董的世界里各显其能。

这条街上的古董店,初看之下,并无其他惹眼之处,也是聚集了珠宝、玉器、瓷器、书画等店。每家店的老板,都笑容满面,会讲广东话,也会讲英语、日语、法语,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淘宝客,新客、熟客来者不拒。人来到店里,老板明言,货有新有旧,上下五千年,货摆在柜台,谁的眼睛尖,谁就能够挖到宝,捡个大漏。

但任谁也得承认,荷李活道有宝,谁若打个喷嚏,有个怀疑的神色,马承源的事足以打他的脸。马承源以一双眼睛鉴宝,在荷李活道上以低价买走了十四件被香港收藏家认定为假货的编钟。

据说古董商遇到了马承源,双方一搭话,来自内地一口沪语的马承源,看上了摆放在古董店里的十四件编钟。老板暗暗发笑,认为遇到了不识货的主儿。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古董文玩到香港,上等货要先过收藏家的眼。在古董店老板的心上,记着一个个名字。哪一个收藏家喜欢什么货,玉器还是瓷器,书画或是青铜器,都有一本账。

那编钟来自山西省曲沃县北赵村,货未到,名已至,收藏家验货,一看即不对:青铜颜色如新,不像春秋古墓出土。二看器物铭文并非一体铸成。三看器物上的铭文不通。一次说,还有闪失,两次说,便有疑虑,直至三次、四次、五次,见到编钟的人都直言货不对板,自此这东西被丢在古董店角落里,标价万余港币一件,十四件都买走,还能给个优惠价。

马承源在荷李活道逛了一下午,看中的正是这套被认为伪作的编钟。老板见有人买,收钱就卖,此后倒嘲笑内地人不懂行,买了一堆被公认为假货的伪作回去。

谁料想,没过多久,一个消息从上海博物馆传来,十四件编钟,原来是西周晋侯苏钟,这让香港古董一条街上的店家们大吃一惊,急忙四处打听原委。原来,那个买走被认为是伪品的老头,是上海博物馆的老专家。回到内地之后,马承源认为还有另外的编钟,刻着“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之类的文字,就写信给参与山西省晋侯墓挖掘的同行,询问挖掘时有无发现类似的编钟。得到的回答是墓葬挖掘未见编钟之类的器物。

若遇到一般人,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可马承源深信自己的判断无误,并向人解释,为什么说这十四件编钟是周朝的文物?编钟深埋墓葬千年,近期刚刚出土,与空气接触时间不长,能够看到铜颜色,是因为青铜氧化的程度并没有多严重。第二个原因,每一件器物上的铭文虽然并非一体浇铸,但后刻的年代,也是当时的年代。其三,铭文断续不通,是因为一件器物一段铭文,这十四件器物上的铭文连续起来,便能通读无误。

马承源再次写信,请求考古队第二次进入晋侯墓葬挖掘,尤其是要注意回填土翻捡。鉴于马承源的坚持,考古队再次进入墓葬,结果发现了两个编钟,各有铭文,稍大的为“年无疆,子子孙孙”,另一个稍小一些的编钟,则为“永保兹钟”。后来这两个编钟被连夜送往上海博物馆,这才发现,第十四件编钟的最后一字,恰好是“万”字,自此十六件编钟成此一套,至今在上海博物馆展出。

消息传到香港,轰动整个港岛。价值上千万港币的西周晋侯编钟,被店主以低价售出,成为20世纪90年代最为轰动的捡漏事件。

所以说,谁也不要瞧不上小小的古董店面,说不准就有一件传世的国宝级文物,被静悄悄地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某一天被世人发现。一米见方的柜台,老板的手里,保不准有宋画。十来平方米的店面,插脚无地,乱如小超市杂货铺,老板的柜台下面,或许藏着明朝善本。

游客们闻名而来,厚实的肩膀上背着双肩背包,一看就是观光客。古董店的老板原本也不怎么注意,可谁知又有董其昌的画作,被一名看似游客、川地口音的内地客,以一千二百港币买走,三个月之后,以二百二十万港币的价格,在拍卖会上被来自英国的买家通过电话购买。这一消息再次震惊了港岛,卖出此画的老板,第二天就把古董店关张,不再从事古董行的生意。

自此之后,荷李活道上的古董店众老板,对于来自内地的客人都不敢小觑。尤其是那些以元青花、宋画、青铜器等文物为主的店家,店铺里但凡来了内地客,不管是来自上海、北京、南京、西安的游客还是文玩专家,皆奉茶以待。傲慢是再也傲慢不起来了,谁也没有长着通天眼,万一又有什么宝贝文物被低价买了去,这脸面是丢不起的。

薛亮引着刘亦然所要见的朋友,正是在荷李活道闻名于世的香港古董一条街上。两人下车后,沿着荷李活道一直走到文武庙,并没有停步,又来到荷李活道与楼梯街的交界处,看到一处供奉着文昌帝与关圣帝的文武庙,这才沿着庙前的楼梯向下。

刘亦然注意到,一个竖立的街牌上写着“摩罗街”三字。薛亮仍然没有停步,一路走过狭窄的街道,道路两边都开设有古董店,虽然没有荷李活道的门面大,但也同样人来人往,透过橱窗可见字画、石雕、陶瓷、古籍等文物琳琅满目。

懂门道的识货买家,不会以门面大小来判断老板店内是否有宝。更多的古董店老板,藏着好货,普通的顾客想看也看不到,只有在古董店里有过一笔交易之后,老板才会记住你,有好货到,打电话直接请过来,在内室中交易。

尤其是一些来自内地的拍卖公司,更注重荷李活道、摩罗街上的古董店。对他们而言,香港古董一条街的各个店铺,往往如同雷达的触角,什么样的文物从海外回流,哪一个朝代的古墓被挖掘,别人不知道,一些店铺的老板往往了如指掌。

薛亮的朋友,正如同古董文玩世界雷达中的触角。他的寻宝公司,在世界各地收获到什么文物宝贝,一一拍照,传真至香港的古董店。朋友会打电话询问有意向收购的买家,相中货物,薛亮的公司便发送过来,谈好价钱成交,按照行规,自有两成收益。

那家古董店门面不大,两扇玻璃木门,隔开古董一条街的热闹。刘亦然跟着薛亮推门而进,“叮当”一声响,门框上的铜铃晃动,只见约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地面堆积着不知是哪一个朝代的善本书籍,佛头、镇狮等沿着墙角摆放。

柜台上方挂着“招财进宝”匾额,匾额下方,一个肥头大耳、面容颇像弥勒佛的中年男子朝薛亮微笑着拱手道:“早就等着你来,正好,茶已沏得,两位楼上请。”

刘亦然发现,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柜台上面堆满了书籍,那里隐着一个转角的钢木楼梯通往二楼。三个人先后上楼,二楼空间不大,一桌四椅,却素雅淡静。办公桌的上方,一张牌匾写着“大义参天”,一人多高的紫檀木制关公像威严站立,似乎在保佑着东家的生意。

分宾主落座,薛亮拱手道:“洪爷,这次来香港,求洪爷一个人情。”

洪爷沏陈年普洱三道后才开口:“薛老板,惹上孙家的麻烦,看来你这位朋友,也是来头不小啊。”

刘亦然道:“洪爷,真人面前不讲虚话。孙老三不是我杀的,这也是薛老板为什么要救我的原因。”

洪爷笑一笑,道:“孙家最近真是事多,先是孙老大死了,紧接着孙老三在南京一命呜呼。要说这个事是其他任何人干的,我都信,但要说这个事是清古斋的人干的,那可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也不信。”

薛亮道:“刘亦然,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清古斋帮助香港王希贤文物保护基金会破了崇祯藏宝案,那些文物在香港国际会展中心展出,此事在东南亚圈子里,可谓尽人皆知了。洪爷都不相信的事,你说我薛亮为什么要信?”

洪爷笑道:“再说这个孙家,以前是上海的古董商,四十年代,从沪上来到香港。他孙家早年也在荷李活道谋生,先人亡故后,子孙与内地的文物贩子勾结,大量走私文物至香港,再经由香港销售至日本、英美法各国。古董生意,不是这么个做法。他孙家自然也知道业界的看法,后来竟买了一艘船,花费数百万港币,将货船改建为古董船,上设文玩古董造假、储藏、买卖等场地,在公海上开张营业了。孙家老大被杀,香港古董业界并不奇怪,他做事狠毒,仇家多不胜数,早晚会遭此横祸。”

洪爷说到此处,看了一眼刘亦然,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道:“只不过,孙家老大、老三接连被杀,这就有些奇怪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金银如海的圣库宝藏,孙家先后搭上两条命,到了这一步,不把宝藏的事情查出来,估计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现在来,不就是自投罗网?要不然,就是你们手里有东西,能证明孙老三不是你杀的。否则的话,我劝两位趁着孙家人还未发现,及早离开这多事之地。”

刘亦然一派镇静,道:“洪爷,我有没有命在,其实并不在我。”

洪爷一怔,没明白刘亦然的话,正欲开口询问,只听薛亮哈哈大笑,道:“洪爷,刘亦然说得对,他这条命能不能在香港保住,还真不在他,而在于我。我心情好,刘亦然就能活着回到北京;我心情不好,刘亦然就死定了。”

洪爷疑惑地看着薛亮,道:“薛老板,我们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朋友的事,我会倾力而为。清古斋现在重张开业,陈家人再现古董行,那么规矩照旧,他虽然是陈家小姐未嫁的女婿,但看样子亲事已定。清古斋的麻烦,我奉劝薛老板还是尽量别惹。”

刘亦然笑道:“洪爷,您误会了,薛老板已经在南京救过我一次,我算是欠了他一条命。我这条命,代价不菲,他怎么可能不收点儿利息,就把我给轻易放过呢?”说着看向薛亮。

薛亮笑道:“行了,刘亦然,你不就是想讲讲亡灵村的事吗?你在棺材里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你说的那个错误,据我想来,就是南京饭局最为重要的东西,那一张被抢的残页。”

刘亦然不为人注意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自从南京饭局被人诬陷,在地下三米处濒临死境,他已在脑海中反复推算多次,如果这是一个早就设下的局,现在看来只有这一个破绽。

眼下,困扰他的谜底就要揭开面纱。

刘亦然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普洱茶,品饮一口,这才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薛亮,等他说出谜底的答案:那张残页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圣库宝藏的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