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心思用尽

飞机降落在南京机场,一辆出租车直接将陈蕾、赵劲夫载往南京朝天宫古玩街。正值下午五时许,行人稀少,有些店铺已经拉下卷帘门,人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互相约着去餐厅相聚了。

包不年提到的古玩店,门前有两个镇宅的小石狮子,门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写“灿云轩”,左右两侧是红字蓝底对联,上联“三代鼎彝昭日月”,下联“一堂图画灿云霞”。推开门,店面不大,三十余平方米,转角是柜台,上面架设一部电话,两侧博古架,一张花梨木方桌,四把圆凳,茶具在左,文房四宝在右,墙面装裱古字画,布置倒也清雅。

店内无人,赵劲夫叫一声:“掌柜的,买卖来了。”

只见从博古架后转出一人来,四十余岁,矮墩身材,大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见到赵劲夫,这人没说话,脸上有些不耐烦的模样,转脸看向陈蕾,上下打量几番,突然脸上笑容如同棉花糖一样膨胀起来:“前门大栅栏,清古万向斋,陈家小姐到了,果然,稀客,稀客。”

这掌柜的连忙让座,赵劲夫、陈蕾坐下,还未表明来意,就见他走到柜台前,拿起座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口中喃喃三两句,听不真切。

放下电话,掌柜的笑着近前双手抱拳,向赵、陈两人施礼,道:“估摸着近期陈小姐就会到南京,今天中午吃饭的当口我还在想,怎么还没有到呢?难道是什么绊住了腿脚?这临了关门闭店准备回家了,不仅陈小姐来了,没想到赵副教授也到了敝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赵劲夫闻言暗自思忖,一边笑道:“掌柜的之前说‘果然’,是因为有人说这两天陈蕾要到你店里,看来这人好手段,智计过人,能掐会算,不知是朝天宫哪一路神仙?你刚才打电话,是要把他请来吧?”

掌柜的摆摆手,笑道:“这人是谁,两位贵客一会儿就能见到。莫要着急,先喝一杯茶,来,尝尝,这可是上好的凤凰单丛,前半个月刚刚到货,我还没开过包,今天两位贵客到来,我也跟着沾点儿喜气。”说着忙取水泡茶。

茶品两道,只听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掌柜的笑道:“人来了,我这就请过来,两位稍坐。”

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梳着马尾辫,身着淡黄色连衣裙,脸上堆满笑意。“姐姐,你可来了。”她径自来到陈蕾面前口中直叫,又对赵劲夫道,“赵老师,我可听爸爸说过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我才知道儒雅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道:“陈小姐,赵副教授,这就是你们想见的人,欧静儿小姐。”

欧静儿落座,亲热地抓住陈蕾的双手,扭头对掌柜的道:“我要和姐姐说说贴心话,你可以出去了。”

陈蕾见这四十多岁的成熟中年人对一个小姑娘言听计从,倒退出店,把门关闭,看样子一时半会谁都莫想进这家店了,倒也纳罕。

见欧静儿热情,陈蕾反过来轻握欧静儿的右手,道:“你叫我声姐姐,我权且称你为妹妹。不过,我们来南京虽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要请你办件事。”

欧静儿笑道:“姐姐莫要说一件事,便是十件八件,只要我欧静儿能办到,那句话怎么说?对了,提头来见,万死莫辞。”

见欧静儿说得俏皮,陈蕾不由也笑了,道:“那好,第一件事,能不能放包不年一条生路?”

欧静儿一时脸上露出没听明白的神色,突然眼眉一挑,像是搞清楚了,道:“我知道了,包不年当然没事,他们这些做事的人太差劲了。”

说着她转过头,喊了一声,掌柜的推门而入,欧静儿道:“包不年的事,你是怎么做的?”

掌柜的回道:“包不年趁我醉酒,借走了笔记残页,随后我派出三人护送他进京,引他去找赵副教授,再至清古斋拜访陈刚先生。他做好了这事,在北京逛两三天也就该回家了。没料想陈先生去了东北,陈小姐倒在家。这会儿诸葛云明的后人诸葛聪在前门大栅栏看店,每日里迎来送往,生意不错。”

陈蕾冷笑道:“妹妹,你还真是关心姐姐,把我们陈家摸得清楚。”

欧静儿正色道:“姐姐,您是误会我了。本意是请叔叔来,但机缘巧合,姐姐来了。孙老三一死,亦然哥哥亡命天涯,只能万事小心。许多人已经盯上了清古斋,我们不小心些,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我们了。”

欧静儿说完,一双眼睛看着陈蕾,眼神清澈,并无一丝奸诈之意。陈蕾听了这话,一时没说什么,有人盯上了清古斋是肯定的,她说“亦然哥哥”……

赵劲夫从衣兜里取出装在塑料袋中的那张残页,道:“用一张假的残页做钓鱼的饵,把我们钓来……”

话还没说完,欧静儿手一挥,掌柜的退去,她这才道:“赵老师,我这么称呼您,可以吗?这可比赵副教授要贴心啊!哦,既然您不反对,那我就这么称呼您了。如果没这东西,突然有个人找上门来告诉您,您的一个朋友要死了,您会相信吗?您不把我打出来,那是看我年轻、不懂事。要是我再说上几句,刘亦然会死是因为金银如海的圣库宝藏,赵老师,您不得把我送进火车站,给我买张最近的车票,或者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啊?”

她一番话说完,只是看着赵劲夫,一脸无辜的模样。赵劲夫嘴一张,刚要说话,欧静儿又道:“赵老师,我又不礼貌了。抢着再说两句,就是怕您误会。您想啊,一张涉及宝藏信息的关键残页,万一包不年给丢了呢?虽然派了三个人跟着,但万一还有别人盯着,出了岔子,罪过可不就大了?”

陈蕾道:“真残页在哪儿?”

欧静儿忙对陈蕾笑道:“我就知道姐姐要问,一会儿自然有人送来。只是,你们不想知道那天晚上刘亦然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赵劲夫道:“残页真,刘亦然危险;残页假,刘亦然安全。”

欧静儿咯咯笑了,道:“赵老师,你能不能先别急着下结论?让我也说说啊,问题就在于,那张残页是真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因为四件文物中最重要的残页被抢了,孙老三被刘亦然杀了,当然,我怀疑这是嫁祸于人,亦然哥哥和薛亮逃走了。大先生的饭局搞成这个样子,按正常人的理解,谁当天逃走了,谁的嫌疑就最大,这也是大先生的判断,所以他派出人,要把亦然哥哥和薛亮抓回来。否则的话,大先生的脸可算是丢光了。”

陈蕾不由道:“亦然还活着,保他命的方法就是找到圣库宝藏?”

欧静儿笑道:“姐姐果然厉害,孙老三的家族相信凶手是亦然哥哥,是不会放过他的。大先生组饭局为的正是圣库宝藏,现在他认定是亦然哥哥和薛亮杀了人,抢走了残页。而找到宝藏最关键的信息,都在残页当中。一旦到时候宝藏找不到,大先生会信吗?亦然哥哥的麻烦就在于此。”

赵劲夫想了想,道:“有了残页上的信息才能找到宝藏,所以亦然无论有没有残页,如果宝藏不见了,那他必然是头号怀疑对象。”

陈蕾道:“妹妹,你当天晚上在场,据你看来,谁最有可能嫁祸亦然?”

欧静儿道:“我当天晚上虽然在场,但我觉得,孙老三本不至于被杀。因为杀了孙老三,得罪的不仅是香港孙氏家族,还有大先生。大先生杀客人?可能性不大。马卫是大先生的代理人,他背叛大先生,除非他不想活了。周华与孙老三第一次见面,南京、香港远隔千里,从来没打过交道,更没理由杀他。薛亮来自美国,CC系的后人,手段层出不穷,他的公司在世界各地寻宝,尤其是在东南亚一带,三艘寻宝船挖出了不少好东西,大先生也忌惮他三分。我代表爸爸出席饭局,会杀孙老三?姐姐你想,我一个小姑娘,把银筷插进孙老三的眼睛里一击毙命,可能性有多大?”

赵劲夫叹了口气,道:“如果这是一个局,那设局的人真是心思用尽,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算来算去,凶器在谁手里,谁自然会被认为是凶手,可偏偏凶器在亦然手中。而抢走残页的人,薛亮的可能性最大。更何况,这两个人逃走了,简直是把刀子塞进对方手里,任人宰割。”

陈蕾道:“当时的情景,亦然手中拿着凶器,四件文物又被抢了,他若是不逃走,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只是薛亮为什么要帮他?”

欧静儿道:“姐姐,您想啊,如果您处在薛亮的位置,您会不会帮亦然哥哥?”

陈蕾默然,想了想,点点头。

欧静儿一怔,显然没料到陈蕾竟然会认同她的说法。她目光一转,看向赵劲夫,道:“赵老师,亦然哥哥现在还算安全。我们现在是在和追杀他的人赛跑,早一天找到宝藏,亦然哥哥就早一天安全。”

赵劲夫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欧小姐为什么要帮我们?”

欧静儿调皮地笑道:“圣库宝藏,金银如海。”

赵劲夫不由得叹息:“这个理由,确实让人无语,也确实能说得通。”

陈蕾道:“残页记录的应该是李秀成供词的删改内容。这些删改的内容,指向的是圣库宝藏的秘密。可是,曾国藩删改的到底是什么,没有残页佐证,倒也难猜。”

欧静儿道:“也不一定。因为据我所知,饭局中被抢的残页,并不是找到宝藏唯一的线索。”

赵劲夫道:“你是说,残页不止一张?也对,既然是残页,那么必是完整的内容分割出去的一片。”

欧静儿道:“如果残页记录的是自供中关于宝藏的信息,那么这些信息,也来自于曾国藩删改的内容,我这样说,赵老师您同意吗?”

赵劲夫点头道:“没错,小姑娘聪明伶俐。曾国藩日记、家书等,确实记录着删改李秀成供词的痕迹。从这些信息中倒推,是能够找到圣库宝藏一些蛛丝马迹的。”

欧静儿道:“爸爸自从知道了圣库宝藏存在的消息后,就和赵老师一样,仔细研究了曾国藩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他和我讲过,根据包括曾国藩家书、日记等文献资料的记载,李秀成自写供词至完成,共用了九天。在这九天时间里,一天算作一段,共为九段,每天写完,就被曾国藩拿去,若是经过删改,那必有上下文不通之处。曾国藩在同治三年七月初六的日记中说,供状四万余字,本日校二万余字。那时曾国藩所校全文,并非他一人独自删改的。”

赵劲夫一惊,和陈蕾同声问道:“这么机密的事,曾国藩不是一人删改的?”

欧静儿笑道:“曾国藩是何等人,这么繁重的工作,怎么可能一人来做?他在七月初七的日记中说,将李秀成之供分作八九人缮写,共写一百三十页,每页二百一十六字,装成一本,点句划段,并且以红纸签分段落,封送军机处备查。在世界书局出版的版本中,可以明显看到曾国藩用红笔标明的错别字,以及删改增加的文字。这就是说,在根据曾国藩的指使由八九人进行抄写删改的过程中,曾国藩做了把关的工作。”

赵劲夫恍然大悟,道:“看来所指的残页,正是李秀成自供中和圣库宝藏有关的完整部分了。这些残页的出处,是曾国藩的可能性不大,自然是参与抄写删改的八九人之一了。”

欧静儿点点头,接着道:“曾国藩删改了什么,对这几个人必有指使。他的心腹赵烈文,肯定是参与了删改工作的,他在七月初七的日记中明文记载,‘中堂嘱余看李秀成供,改定咨送军机处’。七月初十又记,‘嘱重看李秀成供,并分将付梓’”。

陈蕾道:“看来你们欧家为了圣库宝藏,真没少下苦功夫研究。”

欧静儿道:“姐姐别这么说,我们是小门小户,爸爸命好,发了家,起了势,也就二三十年的光景,比不上清古斋数百年的名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陈蕾没想到欧静儿会这么说,又不想此时作口舌之争,对方是敌是友尚不清楚,又连声叫姐姐,亲热得很,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因刘亦然生死未卜,心神不免有些浮躁,于是就只听二人分析李秀成供词删改的来龙去脉,心里再细细盘算。

赵劲夫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记得,李秀成供词中自己也有写下字数多少。从这方面,倒也能作一个判断。世界书局版本中记,第三十一页书口处有‘到此总共一万八千之数’。按照每页五百余字计算,还有天头补充的内容,三十一页的字数,和李秀成自记的一万八千之数相差无几。第四十页书口处,记有二万八千五。但从第三十一页到第四十页,按照增加九页,每页五百字计算,至多不过五千字,而李秀成记数比第三十一页一万八千数增加一倍有余,那么这一万多字去了哪里?后面还有,累计相差许多。那么,按照曾国藩删改的前后文不连贯之处,是能够推断出所删改内容的。问题在于,我们能想到的,曾国藩也想到了。”

欧静儿点点头,道:“赵老师讲的和我爸爸说的毫厘不差。爸爸的书房珍藏里,有一本1936年影印本《克复金陵贼党供招——李秀成述》,曾国藩在批记中写了删改的内容[1],在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曾国藩曾向朝廷上折,名为《钦奉谕旨分条复陈折》,上面记录了他删改李秀成供词的内容,与批记所记相同,唯一补充的部分,有这么一句‘自夸战功,与各路军报不甚符合’。”

赵劲夫道:“曾国藩主动承认了删改供词,等于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一盘子黄豆里混进去一颗白豆,把至关重要的内容——相信必有圣库宝藏的信息——也一同删除。日后就算是朝廷问起来,也有个说辞,不至于被动。”

欧静儿道:“按照爸爸的研究,他认为曾国藩不仅不会被动,根据他向朝廷主动上折子奏报的内容,他所删改的内容,甚至让他取得了主动权。比如说,供词中对李鸿章在常州、绍兴、宁波与之交战的情况表示轻蔑的部分,全部删除,这自然让李鸿章感激不已。不过,经翻阅研究海量的相关文献资料,爸爸认为,和圣库宝藏有关的删改信息有九百字左右,也就是说,笔记残页,至多只有两至三页纸。”

陈蕾此时突然道:“你父亲研究圣库宝藏这么多年,最重要的线索,不会只是证实了笔记残页的存在吧?”

欧静儿咯咯笑道:“姐姐,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对赵老师说的,见姐姐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为亦然哥哥的事烦心呢。当然,爸爸自得知圣库宝藏的事情后,一直以来都颇为用心。他在国内的合作伙伴,就是周华周叔叔。这家古玩店,也是他家的产业。”

赵劲夫道:“我刚才还在想,你是从日本回来代替父亲参加饭局的,生意、产业主要也在日本。圣库宝藏的事情,就算是你有心,探查这许多秘密,也有些鞭长莫及。”

欧静儿道:“赵老师,您别误会。没错,爸爸的合作伙伴是周叔叔,只是外界并不知晓。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爸爸的影响力在东南亚国家,但在国内寻宝,周叔叔的影响力远超爸爸。圣库这么大一笔宝藏,一家是吃不下去的,强要吃进去,只会把人肚皮撑破。这也是为什么大先生要组一个饭局、一笔宝藏多家吃的原因。不伤脸面,人人都能吃饱。”

陈蕾道:“那倒是要向你请教了,大先生邀请五人,端上毒菜与四件文物,如此慷慨?我猜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他一家吃不下,而是被邀请的五家中有人拿着另一件重要的东西,比如说,另一份笔记残页。饭局的真正意图,是要查出谁拿着另一份残页。如果谈得拢,那就合作寻宝;谈不拢,毒菜伤人,那时候才是你争我抢、要命的勾当。”

陈蕾说一句,欧静儿叹一声,待陈蕾讲完,欧静儿忍不住大笑道:“姐姐,我真是佩服死你了!我就想姐姐不说话,一定有原因,看来您是正在脑海里复盘那场饭局呢。”

赵劲夫笑道:“行了,小姑娘,你就别吹捧你这姐姐了。她心里难过得如同大病初愈,你还有什么秘密是你这姐姐不知道的,快点儿说出来,也省得我们一步步猜了。”

欧静儿嗯嗯连声,收拾起笑容,正色道:“姐姐说得没错,在我看来,大先生的饭局,确实极大可能是以残页引出其他残页的勾当。笔记残页,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份。如果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其实这是蒋介石告诉我的。”

赵劲夫一惊,道:“薛亮?”

欧静儿故作叹气道:“赵老师,您这样不给面子,把秘密早早说出来了,我还怎么讲呢?我卖个关子,让姐姐开开心,不要这么闷着,您倒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赵劲夫看着欧静儿撒娇的模样,只好无奈地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示意欧静儿讲下去。

欧静儿笑了,双手一摊,作势道:“蒋介石何许人也?CC系要讨好他,没有十成的把握,查不出圣库宝藏,别说蒋介石了,陈立夫、陈果夫兄弟也不会饶了端上这道大菜的人。这里面就要提到一件事,CC系是国民党特务大本营,他们也不会平白无故相信一件事。赵老师,您看我讲得对不对?”

赵劲夫不由笑道:“嗯,我来配合你的表演欲。没错啊,他一定要有证据,否则让CC系的对头军统得知,这一盘大菜会变成毒菜。”

陈蕾见赵劲夫怪模怪样,手臂环抱着比画大菜,忍不住也笑了。

欧静儿笑道:“哎呀,姐姐你笑了啊,刚才我好担心自己说错了话,让姐姐犯愁了。CC系的人坚信有圣库宝藏,是因为有一个叫富礼赐的人,是英国当时驻宁波领事,他写过一本书,叫《天京游记》。这本书爸爸的书房里有,我看过,上面记载了一件事,他去过李秀成的忠王府,里面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赵劲夫道:“这倒是真的,李秀成的财富惊人,他在自供里说,1863年他离开天京去往苏州,洪秀全要他出银助饷十万两。后来李鸿章攻克苏州,打入忠王府,里面仅锡器就卖了二十多万斤,一个忠王尚且如此,那圣库宝藏更加不得了。”

欧静儿对赵劲夫做个鬼脸道:“赵老师,那些您知道的啊,我就不说了,我偏说一些您不知道的。”

她转过头来,接着道:“罗家伦,时任蒋介石总司令部政务委员会教育处处长,在1928年写给顾颉刚的一封信中,与其商量购买李秀成的供词。这封信原文大概是这个意思:此供词外间传抄皆是改过的,真的在曾国藩家,上有曾氏手批。此稿曾家秘不示人,以其助清锄汉结怨故,曾氏一孙屡欲毁之,经陈家人[2]劝阻,现幸此人已死,此稿当在其子侄手,曾家此房甚穷,或可设法动之以利。赵老师,这个小秘密,您知道吗?”

赵劲夫哈哈大笑,道:“你再长大些还了得?”

欧静儿得意地笑道:“赵老师,您说笑了。我长大了,您也学识越来越高了,难不成还有岁数越大、学识越低的道理?我再如何长大,也比不上赵老师您的博闻强识。我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爸爸花重金买到相关资料,这封信也在其中。”

赵劲夫道:“这罗家伦,想来倒是派人去了曾家,不过不知是谁。”

欧静儿道:“他也不是派,这人名头大,用委托二字可能更好。此人姓陈名登恪,是陈寅恪的兄弟,这也是陈寅恪为什么能看到李秀成供词原稿,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曾国藩不肯把它公开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机密中的机密了。但有一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罗家伦想买曾府秘藏的李供原稿,别人也想得到原稿。”

赵劲夫道:“天下的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道,从此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尤其是涉及如此规模的宝藏。”

欧静儿点点头,道:“不过,这件事再出现,就是1944年了。那时候出了一件事,就是广西通志馆派遣了秘书吕集义,去往湖南长沙府湘乡县曾国藩老宅富厚堂,吕集义根据九如堂本,与安庆本对比,将被曾国藩删除的五千六百字一一抄下,并且拍摄了十五张照片。”

赵劲夫兴奋地一拍桌子,道:“你说的这个版本,是不是罗尔纲以吕集义先生补抄的本子,和四张照片为底本作注,后来在开明书店出版的《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

欧静儿道:“我就讲嘛,赵老师博学广识,哪能够难得倒?不过,赵老师,您只了解到文献记载下来的内容,那些隐藏在历史时光里的故事,倒是不见得了解多少。首先,您想过吗,既然是十五张,为什么他用作对照作注的底本照片,只有四张?”

赵劲夫一怔,显然他没想到欧静儿会如此发问,只得看她如何解答。

欧静儿道:“曾国藩的后人,在当地也是名门望族,一些有权势者都未必能从曾家看到秘藏的李秀成供词的原稿。吕集义一个广西通志馆的秘书,远道而来,与曾家并不相识,来了之后,被好吃好喝好招待,又是拍照,又是对照抄录秘藏原稿,这是为什么呢?”

赵劲夫点点头,道:“这确实是有些奇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欧静儿看向陈蕾,只见陈蕾也微微点头,这才接着讲起来。

吕集义从桂林出发,到达湖南衡阳,走了两天才到达曾宅。接待他的是曾国藩的曾孙曾昭桦,对方直接告诉他说,这份秘藏的供词原先是藏在家里的,后来因为战事紧张,早已藏到外面了,不给他看。

但是,第二天清晨曾昭桦又告诉吕集义,说可以看了,不过只能在藏书楼上看,不能带出去。一晚时间发生了什么?没人能说清,但吕集义上了藏书楼,看到了原稿。据吕集义的记载,当时他看到的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共七十四页,宽五寸,长八寸二分。横条簿书写,表面有污损,颇多褶纹,中缝记有“吉字中营”,这是曾国荃所率湘军的番号,正是攻克天京时的部属。每页直格,共三十二行,每行十三至十八字不等。

吕集义抄录对照的时候,曾家的后人分别轮流守在桌旁,寸步不离,到了用餐、休息时,必将李秀成的原稿带回内室。也就是说,这份由曾国藩亲自批改增删过的李秀成手迹,自始至终是在曾家后人眼皮子底下,交由吕集义抄录的。

吕集义是以1936年九如堂本为底本,一一对应,参照原稿增删处抄录的。抄录时间共五天。最后吕集义和一名拍摄师在曾家富厚堂藏书楼求阙斋,将自认为重要的内容,拍摄了十五张照片。

罗尔纲拿到的四张照片,是从谁人手里取得的,说出来倒也是蹊跷,是当时的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那么,一省之主席,为什么对曾国藩秘藏李秀成供词感兴趣?

赵劲夫点点头,道:“十五张照片,有四张是当时一省之主席拿着的。看来,圣库宝藏吸引了许多国民党高官的目光。”

欧静儿道:“这十五张照片里面有没有圣库宝藏的内容?残页所记,来源于哪里?这正是CC系特务要判断真伪的事情。”

正说着,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欧静儿站起身来,笑道:“我正说到紧要处,周叔叔就来了。也好,我正担心说不清,被姐姐和赵老师笑话呢。”

周华上前寒暄几句,然后坐下,欧静儿添置茶杯,重沏凤凰单丛。周华道:“赵副教授,陈小姐,你们最想知道的事情,无非两件:刘亦然的生死和笔记残页。这两件事纠结在一起,彼此互为表里。我现在能够告诉两位,确实有笔记残页,原因很简单,其中一张残页在我手中。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必须合作,否则刘亦然必死无疑。”

赵劲夫冷笑道:“你这话的意思,算不算威胁?”

周华大笑,道:“我已经尽量避免让两位有如此印象,看来,还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对。静儿,你来说。”

欧静儿应声道:“赵老师,您先别急。我只问您一句话,南京的这场饭局,孙老三的死谁最能脱开干系?”

陈蕾想了想,道:“最无辜的人,是大先生,因为谁也不会怀疑他。请客的人,不会杀自己的客人。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仅他的名誉受损,还会招来参加饭局的所有人的反击。”

欧静儿道:“姐姐讲得没错,表面上看来,大先生是与孙老三之死最没有关系的人。第一,他当时不在场,由他的管家马卫招待五人。第二,杀了孙老三,属于他的残页被抢,怎么看也是大先生的损失最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杀孙老三。孙老三活着,对他来说利益最大。”

周华端起茶杯,品饮一口,道:“但是,大先生拿出手中的残页,不过是想引出另一张笔记残页。我好奇的是,我自己手中有一张,大先生的手中如果也有一张,那么来的其他四人中谁还有残页。静儿的父亲是我的合作伙伴,她手中自然没有。孙氏家族,常听人说藏有圣库宝藏的相关东西,高价买卖,不过早被人买走了。薛亮是CC系的后人,自1928年起,CC系便派人寻访查找相关事物,他手中可能会有。刘亦然来自清古斋,也有可能拥有,毕竟,万向不惧,清古斋有什么也都正常。”

话至此处,赵劲夫不由看向陈蕾,他从来没有想到,清古斋的名气竟然如此之大。陈蕾不动声色,只是仔细听周华接着道:“我心中所想的事,如果谁有笔记残页,也一样会有相同的打算。那就是,圣库宝藏一家吃不下,无论笔记残页有几份,必须要联手。也正因如此,我与静儿的父亲才会联手出席饭局。只是没想到他身体堪忧,这才派了静儿前来。还好那一晚你没出事,我却是担心得很,怕万一有事,对不起你父亲。”

欧静儿道:“姐姐,赵老师,周叔叔讲得很明白,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其实正是表面上看来最无辜的人,大先生。孙老三一死,他可以追杀薛亮、刘亦然,如果他们两人身上有笔记残页,那么自然是归于他手。更何况,他打着为孙老三报仇的名义,反而可以和孙氏家族联手,按照孙家的惯例,老大死了,不想着报仇,偏偏差来老三参加饭局,看他们这种要钱不要命的风格,大先生怎么肯轻易放过?”

周华放下茶杯,道:“我没有派遣任何人去追杀刘亦然和薛亮。大先生杀了孙老三,是在故意模糊焦点,将怀疑的对象引到我身上。最起码薛亮会这么认为。他既这么想,刘亦然难免不受他的影响。那么赵副教授和陈小姐,也会将我当作敌人。这个世界上,混古玩圈的人没人想和清古斋作对。现在清古斋重张开业,日子长得很,我周华要的是和陈家合作,怎么会杀了孙老三嫁祸给刘亦然,得罪陈小姐?”

陈蕾没有接周华的话,却对欧静儿道:“静儿,你帮姐姐一个忙?”

欧静儿一怔,不由轻笑出声,道:“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周叔叔主动前来,这也说明他问心无愧。虽然最后的目标是请姐姐和赵老师帮忙,破解残页内容,但这也是为了救亦然哥哥。毕竟以大先生的势力,想杀我们简直是太容易了。找到了圣库宝藏,我们才有和大先生谈判的条件。”

陈蕾笑道:“静儿,你如果再长几年,恐怕连我也未必看得出来。你心机深沉似海,说话八面玲珑,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手段。幸运的是,我总算是比你早生几年。我说的事情,不是你讲的内容。我要说的是,你帮姐姐一个忙,将身上带着的另一份笔记残页拿出来,和你周华叔叔的笔记残页拼在一起,这样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圣库宝藏。”

此言一出,周华脸色突变,大吃一惊,所有人都看向了欧静儿。欧静儿脸色终于变了,嘴唇紧紧抿起。周华霍地站起身来,高声问道:“静儿,你说实话,难道是你在那天的饭局上抢走了笔记残页?”

注释

[1]原文如下:“其别字改之,其谀颂楚军者删之,闲言重复者删之,其委婉乞贷一命,请求招降江西、湖北之各贼以赎其罪,所言招降事宜十要,洪逆败亡十懊,均予删除。其余虽文理不通,事实不符者,概不删改,以存其真。”别字,指太平天国独有的文字,楚军指曾国藩的湘军。

[2]指陈三立,和曾家系亲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