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孙氏之死

枪响了。

孙老二扣动了扳机,刘亦然甚至能听到撞针“咔嗒”一声,那团烈火燃烧,变幻为枪口喷射的火焰,耳中传来尖利的呼啸声,“砰”的一声,快速射出枪膛的子弹在空气中激**,震得耳膜嗡嗡直响,汹涌的火药味道,犹如波浪一般,向着刘亦然的鼻翼猛扑过来。

淡蓝色的烟雾散去,孙老二哈哈大笑,看了一眼仍在冒烟的枪口,轻轻一吹,吹散了飘**在空气里的火药味道。他对刘亦然道:“好小子,胆子比天还要大。要不是我把枪口抬高了半寸,子弹擦着你的头发射了过去,你的脑袋就得有个洞。你就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刘亦然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怕是假的,但我相信一件事,我活着比死了对你的价值更大。”

孙老二向前走近一步,绕着刘亦然踱步,一双眼睛如同打开保险的雷明顿双管猎枪,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怕死却选择不躲避的人。他走到刘亦然身后,右手放在刘亦然左肩膀上,刚刚击发的枪管,隐隐散发着高热,孙老二的鼻子猛烈**,仿佛要从刘亦然身上找到令他兴奋的气味。突然,他将枪管指向刘亦然的左耳,道:“刘亦然,你猜猜,这一次,我的手还会不会抬高半寸?”

刘亦然道:“你有时间吓唬人,还不如早一些告诉我,孙老大手里的那张残页到底是怎么来的。找到了残页的来源,或许能够早一天抓到凶手。到那个时候,你再把手枪对准他,岂不比对着我好玩?”

孙老二重重地拍了一下刘亦然的肩膀,脚步移动,将手枪沿着刘亦然的头,从左耳慢慢地向前方划动,直至枪口对准刘亦然的眉心。他歪着脑袋,看着刘亦然的眼睛,然后一步步后退五步远,站定脚步,昂起头哈哈怪笑,又忽然停住,目露凶光,道:“你真以为今天能够活着出去?在这一眼看不到岸的公海上,把你扔下去,海里到处都是鲨鱼,只怕是连骨头也找不到。”

刘亦然径直走到房间的窗户边上,看向窗外蓝色的海面。眼前是看不到岸边的海,四下瞭望,也无船只航行,仅有几只海鸥,不时跃过海面。他转身,再走回到孙老二面前,道:“我看清了,也吓坏了,但我打赌今天会平平安安走出去。”

孙老二看着刘亦然的眼睛,盯了片刻,突然嘴角上翘,哈哈大笑,一拳打向刘亦然的胸膛,道:“不愧是清古斋的人,临危不惧,也不怪你们这一门昌盛三百余年。”

刘亦然闻言不由心中一动,还没有说话,只见孙老二将手枪一抛,扔给了手下,一把搂过刘亦然的肩膀,晃了两下,将刘亦然拽到淡黄色的真皮沙发上,又招呼着薛亮。三人落座,手下开了一瓶法国皇家礼炮,又取了些碎冰放入三只玻璃花酒杯,孙老二举杯,向刘亦然、薛亮示意,一口入喉,才道:“大哥取到残页,当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吃我们这行饭的人手里过的东西多,一份中统时期的机密档案,一半的字还看不清。”

刘亦然摇晃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一半的字看不清,那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每一个字都价值不菲。你不想要?”

孙老二笑道:“圣库宝藏的财富谁不想要?那可是金银如海的宝藏。”

刘亦然一边将玻璃花酒杯拿在手里把玩,一边问道:“残页是买来的?”

孙老二呵呵怪笑道:“在你看来,是不是孙家只会抢人家东西?大哥手里的残页,是有人拿到船上以五万港币的价格卖给他的。来源并不复杂,后来大哥派人去调查过,卖的人是古董街上的摊贩,拿到残页后本以为能够看出些什么,可左看右看,除了佩服中统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也看不出来其他了。大哥以为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直接扔进抽屉里,没当回事。”

刘亦然道:“你们没想着去找其他残页?”

孙老二放下酒杯,手下赶忙又倒酒。孙老二端起酒杯,摇晃着杯中酒液,眉头紧皱,道:“奇怪就奇怪在这儿。我们没去找,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这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文质彬彬的,手里拿着洪先生的名片。洪先生介绍来的人,我们还是要给面子的。也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大哥和我接待了他。我们没有多想,以为不过是来船上看货的。他却告诉大哥,他手里有一笔泼天的财富,可以买上千艘古董船。干了这一票,我们就可以退休了。”

薛亮一口将酒饮尽,道:“这人倒真是会挑起你们的兴趣。”

孙老二示意手下为薛亮添酒,道:“不仅如此,他还答应大哥,只要我们合作寻找圣库宝藏,他的老板手中有一份残页,大哥手中有一份残页,可以此为钓饵做一个局,引出其他的两份来。但他提出的条件非常苛刻,做局是他们老板提出的,所以圣库宝藏的金银,他们老板要拿大份。”

刘亦然问道:“做局?难道他是在找你们协商不成,才去南京找的大先生?”

孙老二点点头,道:“那个人说得明白,只要合作,这个局将以镇库钱、砝码等文物为主,以证明圣库宝藏为真,包括宝藏的来源,大约多少金银,一环扣着一环,目的就是让人相信,圣库宝藏只有四份残页聚集才可能挖掘。每个拿到残页的人想独自行动,就要面对两败俱伤的结局,这笔大财富将永远也不会有露天的时候。”

薛亮道:“他倒是说了句实话,你们孙老大不做,他还是做成了。”

孙老二举起酒杯,与薛亮碰了碰,叹道:“他答应只要合作,就可以付给我们两成的利润。但我大哥是宁做鸡头也不愿做凤尾的人,当惯主角的人,被别人捏在手里,自己当个配角?这种事大哥做不了。我大哥提出,要是在香港设局,他要做东道,取得圣库宝藏,要拿四成。”

薛亮笑了笑,没有答话。

孙老二瞪着他道:“薛亮,你这是瞧不起我大哥的意思?”

薛亮道:“哪里敢?四成的利润,我觉得少了。他只是出个主意,设个局,就要当东道。用你孙家的人,坐你孙家的船,就这么点儿利润还不想让出来,也算是不知道香港孙老大的脾气了。”

孙老二叹了口气,道:“你不用冷嘲热讽。你说的话再对,话真伤人,我听着也不会开心。虽然我大哥就是死在了最要不得的脾气上。”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沉默了半晌,他方才接着道:“有大哥在,没我说话的份儿。那人说了,不管多少钱,有命花才是真的。我听话里的意思不对劲,就知道里面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果不其然,那人又接着说,盯上这宗财富的人有的是,劝大哥想好了。”

薛亮道:“想必孙老大一听此话就炸毛了吧?”

孙老二苦笑道:“大哥不听我劝,那人又说,圣库宝藏的事成了,大哥将成为他家老板在东南亚地区的合伙人,并且说,在世界各地挖掘宝藏文物,可比在公海上造假走私更挣钱,一起合作更可以进入内地的寻宝市场,那可是无边的财富。”

薛亮道:“依孙老大的脾气,别人老大他老二,他是宁死不干的。他们家老板真是误判了孙家。”

孙老二道:“大哥说的话,现在想来埋下了祸根。他说,什么人挣什么钱,公海上逍遥快活。那人走了,我劝大哥要小心。大哥不听,这件事过去了一个来月,我都已经淡忘了此事。那一次,我去泰国谈一桩生意,还没回香港,就听到了大哥被杀的消息,残页也不见了。但你要说是那人所为,一点儿证据也没有,实力不够,我们只好暗暗查访。南京饭局邀请一到,我当时就判断,凶手手里必有残页,一定也会参加。本来我要去,可与泰国的生意正在紧要关头,一时脱不开身,只好派老三去,我告诉他要小心,就算是看到谁是凶手,也不能声张。”

刘亦然突然道:“你不杀我,是想我替你找到凶手?”

孙老二笑道:“我不杀你,还答应放你回内地,连麒麟瓶都让你带回去,你以为是你本事大?就凭你不怕死,枪在你脑袋上顶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要是以为独一无二,可就真想错了。”

薛亮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对刘亦然道:“孙家老二不杀你,还真是因为从目前情况来看,只有你刘亦然能够为他孙家报仇。”

刘亦然道:“这恐怕和你救我的原因相同吧?”

薛亮道:“你是清古斋的女婿,和清古斋所在派系作对的人,三百多年来,哪怕是王公贵胄,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看刘亦然一脸茫然的神色,薛亮笑道:“看起来你还是没搞清楚,你准备娶的女人有一个什么样的家族,对不对?你怎么就不想想,南京如此重要的饭局,参加者均为行里响当当的人物,却对你一个刚刚辞职的前记者下了请柬?”

刘亦然看向薛亮,嘴似乎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默不作声,薛亮接着道:“清古斋1910年谷雨日开张,买卖古玩有一个规矩,一个月三十天,一天收一件,卖一件,要收、卖第二件,对不起,明天再来。刘亦然,你想没想过,京城老字号,哪一家是陈玉清这样做买卖的?为什么清古斋每收、卖一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古宝器?再有,那些权势熏天的人物,各界朝贺珍品文玩字画,十之八九出自清古斋。京城上百家古董生意人,为什么只有清古斋有这些珍品?”

刘亦然道:“坐商生意,开门迎客,有好东西,也不是稀奇的事。”

薛亮呵呵一笑,道:“江湖上都说清古斋的买卖,不是卖,而是在守宝,清古斋守的是什么宝?还有,哪一家古玩店和清古斋做买卖一样奇怪,古玩仓库每年必着一场大火?火烧着了,清古斋的东家还带着伙计,安置高方桌,拽过条凳子坐在火场,沏着茶看火灾玩?那些都是避人耳目的把戏,江湖上都知道,那是寻仇的人来了。”

薛亮说至此处,刘亦然突然想起,那次他与陈蕾前往江西万安村时,陈蕾对他说过的话:她学的丹青功夫,在三百多年前一直就有。陈家属于七个家族之一,各掌握一门技艺,不可私相传授,违者群起攻之,难说没有灭族之祸,因此这才各方保持了平衡。

陈蕾同样提到了护宝一说,但为什么护宝、保护的是谁的宝藏,并没有详细告知。陈蕾提到了七个家族,七门绝技具体都是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他只了解到,清古斋陈家,祖先供职于明朝司礼监,妙手幻天,称为幻门。其后人开设清古斋。还有一门精通堪舆之术,称为天门,也就是江西李家,在崇祯宝藏事件中为救陈蕾死在洞中的李小军,正是天门的后人。

薛亮道:“自从清古斋关张,陈家人隐于世间,谁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若非崇祯宝藏一事幻门后人重出江湖,这个行当里的人都以为陈家已绝,再也见不到传说中的妙手幻天了。那可是七门之中,最令人震惊的绝技,一手丹青,摹假描真,冠绝天下。从明朝第八位皇帝明宪宗朱见深开始,陈家深受皇恩,七门之中也以幻门为长。这七个家族,据说受明神宗朱翊钧之命,从各司抽调后成立御金卫,列在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却不受锦衣卫指挥使管辖,直接听命于皇帝,王公贵胄也得忌惮几分,崇祯皇帝试图用以东山再起的宝藏,就是命御金卫七家族秘藏的。”

“刘亦然,你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南京饭局中,你一个无名小辈,却堂而皇之地坐在饭局中。那不是对你客气,那是对你身后的清古斋幻门陈家客气。”

孙老二道:“那人的背景,我们也做过调查。他一提到东南亚挖宝,我们当时能想到的,不是你薛亮,而是陆珍记陆先生。近年来他开拓内地市场,影响力越来越大,大哥当时不同意,也不全是为了多分圣库宝藏,而是孙氏兄弟的实力无法和陆珍记抗衡。在一个人的实力远远超过你的时候,却来找你合作,很大可能你会替人背锅。”

薛亮噫了一声,道:“看起来孙家老大也是粗中有细的人,陆先生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刘亦然,刘亦然明白,在亡灵村追杀他们的人,正是陆先生所派。

孙老二冷笑道:“更何况拿到了圣库宝藏,能分多少,不是靠口头承诺,而是靠实力。孙家的实力在香港,圣库宝藏在内地,他为什么不找内地人合作,偏偏找到了远在香港的孙家,在香港以大哥的名义设局?大哥看不透,又不能示弱,显得孙氏兄弟无实力接下圣库宝藏似的,只好以提高分成的方式,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刘亦然道:“可是,你们也没想到,孙老大被暗杀了。”

孙老二牙关紧咬,双眼似喷出怒火,竭力控制情绪,半晌方道:“大哥被暗杀,残页也不见了,老三气急,要去报仇。我的第一个反应,这是陆珍记在逼孙家入局。但我们接到了南京饭局的邀请,说明大先生认为残页仍然在孙氏兄弟手中,那么杀人者就不一定是陆珍记了,或者另有其人。”

“无论是谁,找到残页,也就找到了杀人凶手,老三这才去了南京饭局。但他在饭局当夜被杀,我这才意识到,对方下手凶残,心思巧妙,自从大哥买到残页的消息被探知后,这个一石二鸟的局便设下了:第一,借此消灭孙家,占据孙家在香港地下文物市场的份额;第二,借势夺得圣库宝藏。”

孙老二拿起法国皇家礼炮,将酒水倒入两只酒杯,端起一杯递给刘亦然,正色道:“我知道老三很可能不是你刘亦然杀的,但你是唯一可能与对方抗衡的人,毕竟,没什么人愿意与清古斋为敌,哪怕是他陆先生也一样。交上了手,也得掂量掂量,这个曾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御金卫,虽然过去三百多年了,手段还是令人胆寒。1912年的东阳殿事件,1925年的玉鲤争夺事件,种种桩桩惨烈如昨,七家族的手段,尤其是幻门,至今在行里人的记忆中还消散不去。我们这个交易很公平,你说呢,刘先生?”

刘亦然还没有说话,薛亮已拍手笑道:“好一个交易!借助清古斋的力量,不管是谁杀了孙家兄弟,孙家的仇必报无疑。如果凶手为陆珍记指使,说不准就此吞下了陆珍记的地盘,自此切入东南亚地区的挖掘寻宝生意也不是没有可能。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孙老二不客气地道:“薛亮,你这是怪这笔交易没把你带上吗?”

“要命的交易,我向来没兴趣。只是……”薛亮道,他颇有深意地看着刘亦然,“有了今天的命,才能算明天的账,不公平,还是不公平。”

“公平,向来要分场合、时间和地点。在孙家的船上妄谈公平,咱们现在还没有资格。别忘了,孙家给清古斋面子,可未必给薛老板面子,外面的鲨鱼还在这艘船附近游来游去,等着有人掉下去当食物。”刘亦然笑道,他转向孙老二,“但是,今天这笔交易,我只答应一件事,找到杀人凶手,洗脱我身上的污名。其他的事情,孙家的恩怨由孙家来解决。”

孙老二大笑道:“也好,你如果找到了正主,孙家的恩怨就交由孙家来解决,与你没关系。不过,你们要想找圣库宝藏,也离不开我。看在金银如海的分上,我这条信息拿十成中的一成,也不算过分吧?”

薛亮道:“这件事的后面还不知道要牵扯到谁,现在就分账,早了些吧?万一有命拿钱,无命享受,咱们的算盘可就都打错喽。”

孙老二被薛亮一句话逼住,又不好发作,不由脖子上暴起青筋,冷笑道:“薛亮,你是看准了今天刘亦然和你绑在了一起,无论说什么,我也会放你们走?”

薛亮道:“刘亦然欠我一条命,你要是把我丢到海里喂鲨鱼,也行,我薛亮也就三条船,条条比你的船大,虽然比不上陆珍记,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把我扔下海里,你猜猜看,我能不能游到三百海里外那艘最近的探宝船上?”

孙老二哈哈大笑,道:“薛亮,不愧是CC系的后人。你的手段我也听说过,不过我没想到,连威胁我,你都说得这么婉转。”

薛亮也笑道:“我是在替你着想,你却误解了我。你想想,刘亦然算半个清古斋的人,你把宝押在他身上,我是担心你用尽了心思拾柴烧火,却失了煮饭的锅灶。以现在的情势谈分成,还为时过早。先找到凶手才是最急迫的事。难道孙家两条人命摆在那里,你孙家老二不先想报仇,却想先拿银子?”

孙老二沉思片刻,道:“刘亦然,我会告诉你一个信息。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确定一件事。”

薛亮道:“看来你还是不放心。要我说,你有时间怀疑,还不如想想怎么替大哥、三弟报仇。”

孙老二并不理睬薛亮,眼睛紧紧盯着刘亦然,道:“你说自己被点穴,据我所知,会这手功夫的人并不多见。你怎么证明?”

刘亦然道:“也好,既然如此,你就借我几个手下,我们再现当时饭局的场景,由你自己来判断我有没有机会杀死孙老三。”

说着,他站起身来,孙老二示意两名手下迅速搬来一张大圆桌,六把椅子。刘亦然安排孙老二坐在当晚孙老三的位置,他的上首是周华,顺时针方向,分别是欧静儿、薛亮、刘亦然、马卫,每一个人的身后侍立着一名服务员。

那一双银筷,摆在参与饭局的每个人面前。入门处左转角是酒柜,摆放酒具、餐具,银筷自在其间。房间四面青砖镂空,安装十二面雕花木窗。

刘亦然对孙老二道:“你记清了位置,现在,灯光突然暗了。”

房间内的灯光突灭,瞬间舱内陷入一片黑暗,十五秒后,灯光再度亮起。孙老二道:“不用再复原了,从理论上来讲,算上站在后面的服务员、从外面冲进来的人,能够动手的至少有五人,如果是个高手,十五秒的时间足够杀一个人了。你坐在斜对面,可能性并不是太大。”

薛亮对孙老二道:“现在你明白了对手有多么狡诈,不借助清古斋,你的胜算有多大?”

孙老二沉默半晌,道:“大哥死的那天,本是与朋友约好去湘云餐厅吃饭的,席间他去卫生间,他的保镖就在卫生间外等候,半天不见出来,急忙进去看时大哥已经晕倒在地,第一时间送医院,也还是没救回来。医生开出的死亡证明中,写了一个症状:心脏瞬间有大量血液涌入,受到挤压,心腔内压骤然升高,致使心脏破裂死亡。我当时就很奇怪,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有心脏病?”

薛亮问道:“你怀疑点住致命穴道,是你大哥的死亡主因?”

孙老二点了点头,道:“当时请了香港的武术名家刘其亮亲自检察了大哥的遗体,认定是点中极泉穴、天池穴两处穴道,极泉穴控制心脏往全身供血,天池穴则是通路,穴道被点后血液由全身向心脏涌去,又被截住出路,瞬间造成心脏破裂。”

薛亮哟了一声,心中一动,看向刘亦然。

孙老二重重叹口气,道:“我大哥本以为自己抽离这场局就可以了,谁知对方一再逼孙家入局。也罢,既然如此,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说着他看向刘亦然,“我大哥自从得到中统局的机密档案,要说对圣库宝藏没有贪心,谁也不信,他也在四下暗暗调查,并查访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秀成自供还有第四个版本。”

薛亮笑道:“老二,我泼你一碗冷水,要说其他信息我还相信,你要说李秀成供词,不仅是四个版本,只要你愿意找,增增删删,市面上怕不是要找到上百个版本了。”

孙老二冷笑道:“薛亮,你说的上百个版本,无非来自同一个源头,安庆本。1864年的安庆本,由曾国藩在安庆刊印之后,送交军机处。第二个版本,是蒋梦麟在1936年根据九如堂本影印发行的。1962年《李秀成亲供手迹》由世界书局影印出版,上面有曾国藩用红笔增加和修正的痕迹,还使用红色括号,标明删除的供词内容。是为第三个版本。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市面上的李秀成供词是由谁来抄写的?”

刘亦然道:“你说的第四个版本,是由曾国藩……”

薛亮摇摇头,打断刘亦然的话,道:“我也找了很多资料,李秀成供词自写,曾国藩再三删改,哪里有什么第四个版本?”

刘亦然笑道:“薛老板,你说得太早了。几万字的内容,曾国藩一个人删改?”

薛亮一怔,突然拍了一下额头,道:“哎呀,大意了。他的幕僚。孙家老二,你快说,这第四个李秀成供词的版本,中统的机密档案上面怎么说?”

孙老二嘴角向上扯动,瞧着薛亮道:“那份机密档案,大哥曾给我们兄弟都看过。我记得非常清楚,上面记载着曾国藩下了命令,李秀成的供词分作八九人缮写、删改润色,共写了一百三十页,每页二百一十六字,装成一本。”

“中统的档案记载,此版本由参与此事的幕僚所写的本子集合起来,其中一个叫李成俊的幕僚,博闻强记,深感事情重大,因为删改李供,隐瞒圣库宝藏,还有劝进密反,如果以后朝廷怪罪起来,会有抄家灭族之祸,于是他秘密抄留了一份,当作护身符,万一事发败露,还有回旋余地。而且,他不仅有李供,更记录了曾国藩天京之战后的事情。清人张廷居的著作《鹤居斋杂录》中就记录了此事,而这个记录,涉及一些奇怪的描述,比如城破当日,曾国藩取军士两百人,这两百人去做了什么,李成俊的本子中记载,与圣库宝藏有关。”

薛亮道:“记载了有什么用?那份中统的档案,又不在你手中。”

孙老二笑道:“这份档案虽不在手中,但我知道李成俊的那个本子藏在什么地方。大哥去世前早就放出风声,凡是与圣库宝藏有关的信息,都要高价收购。大哥去世之后,我放在古董街的眼线通报,有一家古董店的老板,据说手里有关于宝藏的消息,开价三万港元,卖的正是李成俊的集子。我当时就想到了中统机密档案中的记载,只是三弟出事,泰国的生意也出事,乱成一锅粥,一时没工夫去打理此事。薛亮、刘亦然,你们说,这算不算个值钱的信息?去一趟,说不定有收获。”

薛亮与刘亦然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双方随即约定,孙老二命人取出两件云鹤八卦麒麟瓶,交给刘亦然、薛亮带走,并派游艇将两人送往码头。两人随后到了薛亮合伙人的古董店铺,刘亦然与洪爷商量,将麒麟瓶送往亡灵村,自然会得到族长重谢。洪爷自知亡灵村名号,此次又是将失却的麒麟瓶送回,有的是好处,于是满口答应。薛亮再问孙老二提到的古董店,以打听虚实,洪爷先将圣保罗医院派人送来的解药交与薛亮,薛亮大喜,与刘亦然分别喝下,解了毒菜之毒,又将解药带上两份备用。

洪爷道:“这个事我听说过,不仅是我听说过,荷李活道、摩罗街的生意人,几乎人人都知道。不过,他不是在卖集子,而是卖一个消息。你们要是有兴趣,咱们这就走一趟。”

一个消息三万港币,刘亦然心中疑惑,这明显与孙老二所说不符。薛亮想了想,道:“孙老二有诈,不过,我们不妨走一趟。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洪爷一个电话打过去,问明了那人在店内,就关店门引刘亦然和薛亮前往古董店。走路不过五分钟左右,三人进入一家店,那家店主早已在等候。

果然是一个消息,薛亮还价一万港币,这才被告知,李成俊的集子在安罗市吉柳村老宅藏书楼。付了钱,薛亮问道:“钱入你的口袋,别人也抢不走了,给句实话,李成俊的集子是怎么回事?孙老二说,集子在你这里,你却说,只有集子在吉柳村藏书楼的消息。”

那家店主收钱后很得意,道:“文物有真伪,消息也有真假。干这行的人,卖消息,卖古董,都是一样的行情规矩。你要信,古董就是真的;你要是不信,这消息就是假的。孙老二说的话,自然也有真有假,他信了,这消息就是真的。至于你信不信,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薛亮与刘亦然闻言大笑,不得不承认店主说得有理,一万元买的消息,你信就值。随后,薛亮与刘亦然离了古董店,前往香港机场,定妥前往安罗市的机票。当天晚上十一点两人平安到达安罗市,先在附近找了家酒店歇息,找了出租车约定第二天早七点半来接,前往吉柳村李成俊藏书楼。

李成俊,咸丰二年会试恩科,殿试中高居二甲第三十二名进士,先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后入曾国藩幕府,成为曾亲近幕僚跟随年久,告老还乡后回到吉柳村。出租车司机提起李成俊,只知是当地的一个名人,返乡后盖起李宅,如今虽有一人看守老宅,却已然是破败了。再问司机其他事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刘亦然见薛亮终于不再问了,才道:“薛老板,这时候你应该告诉我一件事了。”

薛亮呵呵笑道:“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问,还是憋不住了吧?你想问之前我说的那个要见面的人是谁,对吧?他叫王未。说来惭愧,我至今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参加饭局前打过来一个电话,说有一个叫刘亦然的人,会帮我取得圣库宝藏,只是,此行危险,要保障你的安全。”

刘亦然也笑了,道:“你多心了,我本来问的是李成俊集子的事,孙老二说有,店家说没有,你也认为这里面有诈,有不对劲的地方,本来我以为孙老二是要引我们前往吉柳村,那里一定有东西,现在既然你提到了王未,那就说一说吧。像薛老板这样的人,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看来他是提供了一些信息让你不得不相信他了。”

薛亮不由大笑,直至笑出眼泪,道:“自9月3日晚上从南京饭局逃出来,同生同死,到今天9月7日,满打满算也有五天了。我们两个到现在还是彼此防备、试探。你说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我?”

刘亦然见薛亮点破自己的心思,不免有些尴尬,索性道:“你只有一颗脑袋,我也不例外。事涉生死,你什么时候放下戒备开始相信我了,我们才能坦诚相待,那时才是坐在一起品酒聊天的时候。”

薛亮道:“也好,杀人凶手、圣库宝藏找到的那一天,我们两个人的信任才能建立起来。不过,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两个会喝着美酒,畅谈友情。先说王未,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他说出了一个只有拿到残页的人才知道的信息,中统的机密档案中提到了庞际云、赵烈文、李成俊等七八位幕僚誊抄的李秀成供词。”

刘亦然道:“王未看到的残页,会不会就是孙老大手中的残页?”

薛亮道:“现在看来,应该是孙老大手中的残页,那时却并不知道。你去找王希贤之后,我随即与他通了电话。他告诉我的消息,和后来孙老二在公海船上说的相差无几。我之前三番五次试图激怒孙老二,那是因为王未说了,孙老二一定会和我们合作。甚至在那通电话里,他就说了一个地名:吉柳村。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孙老二有诈的原因,孙老二知道是一个消息,却故意模糊了信息。”

刘亦然想了想,道:“王未看到了至少两份残页?”

薛亮点点头,道:“最起码,王未和孙家三兄弟并不陌生。同时,他知道南京饭局要发生的事。或许,孙老大的死也与他有关。”

正说着,出租车缓缓停驶,前方正是吉柳村李成俊藏书楼。薛亮支付了车资,与刘亦然步行向前,只见院墙青砖宽厚结实,有两处院墙年久无修,早已倒塌,院内两棵枣树之间系着一条麻绳,上面搭晾着些衣物。

两人绕了一圈,找到门洞,半扇门歪立,侧身而入,过了一进院,前后皆无人,招呼两声也不见人回应。两人再到后进院,便看见藏书楼了。此处门窗歪斜,屋内空空落落,墙根地上的青砖间散着些空心麦秆,自是为了防止潮气。屋内早已无书,墙角蛛网遍布,不见当年盛景。

刘亦然不免感慨,任你万千豪富,在岁月流逝中,不过一堆瓦砾,片许村中老人口中的往事而已。

正自忖度伤感,突听薛亮“哎呀”一声大叫,只见三条身影不知从何处袭来,手拿明晃晃的尖刀,话无一句,直接照着薛亮身上招呼。刘亦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身体后仰,躲过一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紧接着后背被人猛推一掌,身体前倾,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还没有等他站稳身体,左右两只胳膊便被四只手紧紧压住,一把尖刀贴在了他的咽喉上,一个声音道:“我们等了一天,钓的就是你们。既然如此,孙老三的命就有个交代了。”

突然,薛亮大喝一声:“王未,你再不出手,老子的命就没了。”

啪啪几声,只听惨叫连连,刘亦然再看时,旁边地上躺着三条大汉,左右挣扎,哎哟声不断,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与另一人扭打在一起。当刘亦然看清了面前究竟是何人时,不由大叫一声:“是你!”

他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沉甸甸地挂在心头,一时又说不出来,鼻端酸楚,双眼不由潮湿起来。

刘亦然怎么也没想到,王未,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