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机密档案

刘亦然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对面的大楼。他准备盗取的机密档案,此刻存放于新闻社档案库房。库房位于新闻大楼地下三层,那份涉及崇祯藏宝机密的档案,正在近二十余万份档案之中,被严密保护着。

赵劲夫说得没错,或许只有这一个方法可以寻得一线生机。而那个关键人物,正是自己的师傅、国内部副主任崔魁。

将《骆驼祥子》、钢笔、信纸装进挎包,刘亦然深深地呼气,推着自行车,向前骑行三百余米,等十字路口变为绿灯,拐进自行车道。五分钟的路,刘亦然走了二十分钟,他在心里无数次演绎:面对崔魁,他该如何开口?

崔魁果然在办公室,办公桌上堆满了稿件,他的脑袋淹没在稿源里,从外看去,勉强露出花白的头发。

办公室里还有三个同事在俯身赶稿,没有人注意到刘亦然。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放下挎包,拿起玻璃杯,站起来,又坐下。想了想,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崔魁,对方仍然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看来只能按照赵劲夫的建议去做了。刘亦然伸出右手,将玻璃茶杯慢慢地推向桌沿,眼睛一闭,茶杯掉向地面。啪的一声,办公室里的三个同事都抬起了头。

崔魁终于看到了刘亦然,向他招了招手。

刘亦然先找扫把将地面上的茶杯碎片收拾干净,才转身向崔魁的办公桌走去。

没等崔魁发话,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抢先道:“崔魁师傅,这活儿没法干了。”

崔魁一愣,道:“哟,这可稀罕,头一次听你这么抱怨。”

刘亦然不禁暗叫惭愧,露出尴尬的神色,但还是道:“崔魁师傅,这间办公室里谁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崔魁忍不住笑了,道:“别把马屁捧成臭脚,说吧,你这回又惹着谁了?下不来台了?告到社里了?搁我这儿提前打预防针?”

刘亦然道:“要是这样就好了,最起码您一双炬眼,明辨是非。”

崔魁又低下头,拿起钢笔看稿子,边看边道:“你这有事说事,别给我这儿打马虎眼。我没工夫听你叫屈,你准备开讲《三国演义》?讲个一年半载,我这会儿可没那闲工夫听你讲古,你没看见我手头两篇稿子要看?”

刘亦然道:“崔魁师傅,我遇到大麻烦了。这回您不帮我,您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眼瞅着就要砸锅。”

“直接说,什么事?别跟我这磨牙花儿。”

“崔魁师傅,您知道故宫在香港举行的文物展吧?”

“嗯,怎么了?”崔魁手中钢笔在稿件上改改划划,仍然没有抬头。

“是崔魁师傅您安排我配合香港分社同事,做好报道相关资料准备的,我可是下了大功夫去做的。准备写报道的时候,出事了。”

见崔魁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刘亦然接着道:“我准备写故宫文物展的时候,发现需要咱们新闻社的一些档案。而且,这些档案属于机密档案。这报道的任务,可算是完不成了。”

一位同事抬起头,接着话茬儿道:“刘亦然,你这是憋着什么坏呢?又要耍着花样坑你师傅?”

刘亦然一笑,拿起崔魁桌上的红双喜暖壶,先将他的茶杯倒满,接着转身给三个同事一一加满茶杯,道:“我要是有丁点儿办法,找我师傅干吗?我就差去偷机密档案了,为此判个十年八年徒刑也心甘情愿。”

一个同事笑着道:“行,你小子胆儿真肥,还敢偷社里的机密档案。监狱里有你亲兄弟啊,你这就要马不停蹄赶着去看他。”

另一位同事道:“你别逗他,咱们亦然不识逗,逗急了,他真敢去偷。他为了写稿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啊,什么事不敢干啊。”

“都胡说八道什么?眼里没活干了,稿子都写完了?”崔魁忙喝道,又对刘亦然道,“还有你,站那儿干吗,有事说事,没事回家。”

刘亦然赶忙凑上来道:“崔魁师傅,我是没招儿了,恐怕真要去偷档案了。”

崔魁看着刘亦然,道:“偷什么偷?什么机密档案?”

刘亦然搬把折叠椅,在崔魁办公桌对面坐下来,道:“我要查询的那份档案,怕是涉密文件。”

崔魁道:“这么点事,你就要偷机密档案。知道抓住判你多少年吗?”

刘亦然心中一紧,赶紧赔着笑脸道:“判我多少年,还不是为了……”

崔魁打断刘亦然的话,道:“得了,别跟我在这儿贫。你先报个选题,选题通过了,写申请,领导签批,开单子,去办公厅档案处调档案查阅。”

刘亦然赶忙道:“崔魁师傅,新闻讲究时效性,早一天晚一天,效果完全不一样。我现在就写选题单,您批个字,我再拿着找大领导?”

崔魁笑道:“你小子倒会说话,怎么着,如果我今天不签,你这报道写不出来,误了事,要算到我头上?说吧,你要查询的档案,涉密到哪一级?”

刘亦然说完编号,崔魁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是1952年的档案,这份档案我有印象。那是一份新闻社内参,内容写的是……让我想想。”

他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内参的内容,确实是和一批文物有关系。我当年跑文保这条线的时候,也参考过这份资料。不过,新闻社内参属于涉密文件,分绝密、机密、秘密三级。你说的这份档案,我查询的时候记得属于秘密级。现在过去整整四十年了……”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道:“那份内参还有几张照片,是一批损伤的文物,当时内参反映的问题还引起了一位国家领导人的重视。你写选题单吧,我来批。你拿着去找主任,他要在办公室,签了字后你就可以去调阅档案了。”

刘亦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边为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叹气,一边暗暗佩服赵劲夫,他怎么会知道这事只能向崔魁求助才可能成功?或许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刘亦然拿着主任签后的批件,来到新闻社办公厅档案处,查询档案存放于哪一个区域。工作人员领着他来到地下档案室,经过把守的武警查询证件,推开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铁门,才看到了存放着档案的高大铁柜。刘亦然明白,如果没有领导签字同意,拿着批件进入地下档案室,偷盗新闻社机密档案的可能性绝对为零。就算是一只苍蝇,未经允许,也飞不进来。

工作人员从档案柜中取出厚厚一叠文件放在桌上,告诉刘亦然:“你不能带走,只能在这里看。”

年代久远的档案封面写有编号及日期,1952年9月12日,新闻社内参《文物保管难题待解》。打开档案,数张照片、一篇署名为欧阳白的报道出现在眼前。内参报道明确,新闻社记者在采访时发现,文物管理所因保管不当,设施简陋,致使一批国家珍贵文物受损,其中包括国家一级文物七件,二级文物十九件,三级文物五十二件。

内参右上角,如崔魁所言,确实有一位国家领导人的批示。刘亦然反复看了五遍内参报道,仔细琢磨每一个字,试图找到其中的线索,但仍然一无所获。将内参放下,他的目光转向档案中的几张照片,他拿起来,一张一张仔细查看。

照片皆为黑白照。第一张照片显示的是近百件文物堆放在某个房间里。第二张照片,是七件文物整齐排列在一张八仙桌上。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均为排列的文物。

刘亦然拿起第六张照片,两件文物特写,一只铜鼎缺条腿,一幅字画满是污渍。看到第七张照片的时候,他的心骤然一紧,他立即意识到:这张照片中,显示的正是王峰所讲的文物中的一件,虽有明显破损,表面纹饰模糊,锈迹遍布,仍然能够大致辨认出,这就是青铜盘。

刘亦然意识到,悍匪一定要看到这份涉密档案,原因并不是档案中有什么破解文物符号的信息,而是在涉密档案中,记录了这批从未展出的文物在什么地方出现过,曾在哪一家单位保存,青铜盘正在其中。

放下照片,刘亦然重新拿起内参,再次翻阅这份曾经由国家领导人批阅的内参报道,一个单位名称,包括单位所在地、相关负责人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走出档案室,进电梯,回到办公室,和崔魁师傅打了声招呼,他取了办公桌前的挎包,急忙赶往中国符号文化研究所,陈蕾、赵劲夫、王峰、王也四个人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一路上,他没有感觉到发现新线索的激动,而是心事重重。

听到刘亦然的消息,四个人一时无语。半晌,赵劲夫才道:“你带来的消息,证明了悍匪的判断到现在为止都是对的。这就说明了一点,他完全掌握了整个事件的节奏。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王会长说的拿到文物就有了和悍匪谈判的筹码这个判断是不是正确。”

赵劲夫的话让王峰皱起了眉头,他正待说话,大哥大的声音响了起来。王也把电话递给他,王峰将大哥大放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脸色不由一变。随后,他把免提打开,众人听到一个带有外国口音的声音传来,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我相信刘记者拿到了地址,接下来,请刘记者和陈小姐去江西万安村,找李小军。而赵劲夫先生,请你和王峰去刘记者提供的地址,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把那件文物取来。不要耍花样,否则,你们将看到会展中心的国宝变成了一堆破烂。”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对方将电话挂断了。

刘亦然看到陈蕾脸色惨白,心中一动,问道:“你听过他的声音,是不是他?”

陈蕾点点头:“我永远记得这个声音,再有礼貌的措辞也掩盖不了。”

王峰道:“赵教授,你有理由去担心,悍匪拿到想要的东西会不会还接着把展出的文物全部毁掉,这我们现在无法判断;但我们能够判断一点,悍匪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取得崇祯藏宝。”

陈蕾看出了王峰的不满,道:“王会长,赵老师的担心,很有道理。否则我们就算是得到了文物,那也真是在犯罪了。”

王峰点点头,接着道:“我理解陈小姐表达的担忧,我们之所以暂时答应悍匪,是因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衡量,三千七百万两白银的价值,经济方面的巨大利益,都足以让一个人疯狂。悍匪没有理由在有机会得到这笔惊人的财富时,反而还会去毁掉展览文物。要知道,那些文物都登记在册,他无法在黑市上买卖。相对而言,他取得藏宝更划算。”

陈蕾道:“我们现在有一件兽人炉,亦然带回的信息说明了第二件文物的去向。还有其他文物不知所踪。假如真的找齐了文物,我们难道要交给悍匪?”

王峰还没有说话,刘亦然已经接口道:“我们现在无法和悍匪交手,他在暗处。我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找到全部文物,才有机会抓到他。”

王峰点头称是。赵劲夫道:“刘亦然的判断没错,我们唯一的机会,是在找到所有文物之后,把藏宝的线索掌握在自己手中,悍匪便会有顾虑,我们也会从被动变为主动。”

王峰道:“接下来,请刘记者和陈小姐去江西万安,我们想要拿到文物,必须得到李小军的配合。如果能够劝说李小军站在我们这边,我们的胜算会更大。”

“他如果不答应呢?毕竟,陈蕾的祖先还有杀人抢宝的嫌疑。”刘亦然道,“李小军的先辈,是不是也一直在寻找陈家人?一些情况不明朗,万一有危险……”

王峰道:“刘记者,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所以我派王也跟你们去,此行所有的开销都由他负责。而且,他从小在泰国学习泰拳,参加过新加坡格斗大赛,得过三届冠军。安全问题,你们不必担心。”

赵劲夫疑惑地问道:“王会长,我和你去找青铜盘,难道你不需要保护?”

“只要赵教授能够保护自己,王某人还是有些力气能保护自己的。”王峰哈哈大笑,又道,“陈小姐,刘记者,你们找到李小军后来天津找我们。我和赵教授拿到青铜盘,破解了上面隐藏的信息,就去天津会合。”

白海文物管理所,正是刘亦然在机密档案上看到的那件文物的地址。和刘亦然、陈蕾告别,王峰嘱咐王也订机票等事宜后,赵劲夫启动研究所的桑塔纳轿车,王也打开车门,王峰随即上了后座,引擎轻轻鸣响,向着北京城外驶去。

白海文物管理所,距离北京市约一百六十公里。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王峰一路闭目养神,没有说话。赵劲夫随便闲话几句,见王峰言语谨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车至目的地,他们向门卫说明来意,进了办公室,接待人员极为奇怪地问:“你们为什么要看所里未展出的文物?”

赵劲夫还没有回答,就听一个声音叫道:“劲夫,你怎么在这儿?”

他回过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正是他的北大同学张禾,在市博物馆上班。

“我看到院子里停着你们研究所的车,还想着是不是你来了。”张禾道。

赵劲夫反问道:“我还没问你,你不在博物馆里好好上班,来文管所干什么?”

张禾哈哈一笑,道:“我来所里办事,博物馆最近办一个展览,借所里的宝贝用用,来和所长说说好话。这位是?”

赵劲夫介绍了王峰,张禾忙伸出手热情地说:“王会长,久闻大名。我还见过贵会的王希贤会长。两年以前,贵会来到我市博物馆,捐款支持了我市的文物修复工程,想起来了吧?”

王峰笑道:“张馆长,这可是我第一次来贵市,不过我听说过这件事。”

赵劲夫向张禾说明来意,张禾拍拍胸脯,道:“那笔捐款,当年也批给文管所一部分,王会长是贵客,又是为了文物保护查询底档,应该问题不大。”

张禾为人豪爽,在前面引路,领着两人去所长办公室。果然如他所言,文管所所长爽快地安排办公室查询1952年的文物登记。半个小时左右,办公室拿来两张单据,交给了所长。

在看到其中一张单据的刹那,赵劲夫脸色一变,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不能让陈蕾来文管所。那张单据正栏写着文物明细,共十二件。右下角,蓝色字迹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陈其美、李玉明。

王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名。

两人彼此对看一眼,王峰的疑问恰恰是赵劲夫的困惑:如果文物中隐藏着崇祯藏宝的信息,为什么陈其美会将文物上交至文管所?李玉明,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陈其美上交文物时为什么他也在场?他为什么没有阻止陈其美?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四十年前的事,文管所经手的当事人已经去世,没人能够说清当时的情景。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退休人员,这才知道,当年征集接收时文物本来是完好无损的,1952年7月下了一场大雨,连下十七天,引发了洪水灾害,文管所房倒屋塌,虽经抢救,还是有数百件文物被水浸泡、砸损了。

新闻社记者当年采访灾情时,专门就此情况写了内参。一位国家领导人看到内参后,批下意见,这才拨款重建文管所相关建筑,并在全国文保系统排查隐患。

另一张单据为文物交接单,1963年5月7日,由文管所交接至白海博物馆。赵劲夫看着单据,猛地一激灵,问道:“张禾,这十二件文物,单据上面写得清楚,已经交接到你们博物馆了。你有没有印象,现在博物馆里有没有这几件文物?那里面有没有一个青铜盘?”

“快三十年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得去馆里查一查。”

赵劲夫一把拉过张禾的手,道:“等你查完,黄花菜也凉了。老同学帮忙,现在一起去你们馆里参观参观。”

张禾惊讶地张了张嘴,只好与所长说了几句借展文物的事,所长痛快地答应了。随后,三个人告别出门,来到院里,张禾要去骑自行车,被赵劲夫一把扯过来,锁上车锁,钥匙拔下来,塞进张禾的上衣兜里。张禾只得笑笑,坐进轿车的副驾驶位置。赵劲夫发动引擎,三人赶往白海博物馆。

青铜盘被从文物库房中取出,放置在张禾宽大的办公桌上时,赵劲夫、王峰两人连忙近前仔细观看。只看了一眼,两人就不由有些吃惊,谁也没想到,本以为破损不堪的铜盘却如新铸一般。

张禾介绍道:“按照资料记载,馆里接手这件青铜盘的时候,整只盘满是锈迹,破损严重。也正是王希贤会长的捐款,让博物馆有了资金,去修复包括青铜盘在内的近百件文物。”

“这是一件明代末期的青铜祭祀用器,一体两面。”张禾对王峰道,“您看,经过修复之后,纹样清晰,是青铜器常见的纹样。盘的正面,是一个向上天祭祀的巫师铜人。盘的反面,是一个规则圆形,代表着一轮太阳高悬。类似的图案,常在祭祀场景中出现。”

王峰看向赵劲夫,道:“赵教授,张馆长的介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赵劲夫摇了摇头,道:“老张啊,我的张兄,你说得不对。这不是青铜祭祀盘。”说着,他戴上放在桌上的白色手套,拿起铜盘,指着“太阳”道:“你们来看,这个太阳,是由一条阴刻,画一个非常规则的圆圈,除此之外,任何装饰性纹样全无。依我看,这并不是太阳,而是太虚图。”

太虚图?张禾明显怔住了,道:“劲夫,你不要开玩笑,我知道你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中国纹饰符号的,但我说的结论,可是博物馆十二位研究员经过考证后提出的观点。啊,你刚来不到十分钟,说一句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专家们的结论推翻了?劲夫,你说这种话,是要讲证据的。”

王峰忙安慰张禾道:“张馆长,不要着急嘛,听听赵教授的意见。”

赵劲夫手指在青铜盘上沿阴刻画圆,边画边道:“这个圆圈的符号,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关于宇宙诞生的概念。老子的《道德经》里说‘无名天地之始’,就是说,天地始于无处。明代张景岳《类经图翼·太极图论》首句即称‘太虚者,太极也,太极本无极,故曰太虚’。他与老子等人不同的是,他将这个观点用一个符号表达出来了,就是一个规则圆形。”

“《类经图翼》是一本什么样的著作?中国古代医学经典著作,”赵劲夫翻过青铜盘的另一面接着道,“如此一来,我们再看这一面的纹样,这人形就不是祭祀的象征了。”

“不是祭祀?那这些纹样代表着什么?”张禾问道。

纹样流动如水,形成同心圆,此为涡纹;反转回旋,另样云纹,暗藏自然界的天地日月风雷山泽龙虎鹿猪等;龙凤首尾相接,纹样分解、复合,甚至重组,造型夸张变形,甚至抽象隐喻,与商周时期青铜器基本纹样相仿。

不同之处在于,符号中这些抽象夸张甚至变形的动物纹样,在中国古代医学中有特定的含义。比如说,龙纹代表肝神,朱雀象征心神,虎的符号代表着肺神,双头鹿的纹样,意思为肾神,凤凰的纹样,则是脾神。

张禾仍然很谨慎,问道:“你是说,就因为青铜盘另一面的太虚图,出自一本中国古代医学著作,你就判定这些纹样与中国古代医学有关系?”

“张兄,那你就太小瞧古代的医学了。”赵劲夫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手拿青铜盘,将铜人那一面向着在场的所有人。

铜人向天,身体线条由各种纹样组成。初看起来,确实如同祭祀的巫师,人形起立,双手平伸,掌心向前。但是,如果只将目光聚焦在铜人上,构成铜人形象的纹样线条就被忽视了。

“如果我们将组成铜人线条的纹样,叠加到另一面的太虚图上,会得到什么?”赵劲夫将青铜盘竖立,面向张禾。

张禾比对了一下,想了想,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盖在青铜盘上,又从桌上的笔筒里取出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划动,片刻一张较为清晰的纹样拓图就做好了。当他将图叠加在太虚图上时,不由轻呼一声:“阴阳五行图!”

“是,我的张老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起于战国晚期,对中国古代文明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中对中国古代医学的影响,体现最直接的就是《黄帝内经》。”赵劲夫道,“《黄帝内经》将五行学说与人体病理表征、天地自然等分别对应,形成了古代医学理论体系。”

张禾若有所思,道:“彼此之间相生相克。”

赵劲夫点点头,道:“张兄说得极是,正是五行相生相克。中医诊病,对应肝心脾肺肾。肾为五行之水,养肝;肝为木,济心;心属火,火热温脾;脾化生水谷,精微充肺;肺乃金,以助肾水。彼此之间相互制约养息。”

王峰也不禁问道:“赵教授,你的意思是说,这些符号纹样暗藏五行循环,表现的正是中国古代医学关于自然界的力量对人体影响的理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由符号纹样勾勒出的人形图像又是什么?”

赵劲夫再次从桌上拿起青铜盘,右手指向构成人形线条的符号,沿着人形行走,问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纹样构成的线条,”张禾疑惑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王峰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紧盯着赵劲夫的手指,恍然大悟,赞叹道:“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议。”

听了这话,张禾有些惊讶,道:“这里面有什么?没有理由你们看出来了,我没有看出来。”

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青铜盘纹样上。

赵劲夫笑道:“来,你把手指放在盘上,摸一摸这些你看了无数次的纹样。”

张禾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从赵劲夫的建议,接过青铜盘,右手食指轻轻触摸。

赵劲夫再次建议:“张兄,如果你闭上眼睛触摸,那么这些纹饰中隐藏的秘密将马上出现在你眼前。”

张禾瞪了他一眼,道:“赵劲夫,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仰起头,半闭双眼,手指在青铜盘上滑动。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终于又睁开眼,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触摸青铜盘。

半晌之后,张禾放下青铜盘,道:“赵劲夫,这次你又说对了。这些纹样上满是有规律的突起。那么,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突起代表了什么?”

赵劲夫道:“代表着人体经络。而这一点,说明了人形不是祭祀天地,而是平面化的针灸铜人。”

江西之行,是空手而回?还是能够把李小军带回来?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刘亦然一直在为陈蕾担心,毕竟,如果悍匪所讲是真,那么李小军与陈蕾的家族显然有争夺崇祯藏宝的过节。内斗之惨烈,彼此伤亡深重,四门绝户,李家仅保住一件,而陈家独得四件。

虽然过去了近百年的时光,但过节能否为时间冲淡,仍然是未知之数。李小军家族或许遍寻天下,找不到陈家人身在何方,现在他们却自己送上门去?刘亦然仅仅是想想,便头疼不已。

幸亏王峰安排了王也同行,凭他的身手,刘亦然相信,只要李小军没有武器,不掏出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王也还是能够应付的。

王也订的是头等舱机票。在等待登机的时间,他在机场商店为陈蕾挑选了一顶白底红碎花的帽子,雷朋墨镜,一个LV的小包。刘亦然不由面露尴尬,三件商品价值超过一万元。他在心里算了算,这是多半年的工资。他并不吝啬金钱,为了陈蕾,一切当然值得。但问题在于,刘亦然的存折在家中第二层抽屉里,远水不解近渴。

售货员微笑着接过王也的信用卡,正在开销售发票。

王也道:“谢谢,我不要发票。”

刘亦然忍不住了,接口道:“小姐,请开一张发票。抬头就写个人的名字。”说着,他从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匆匆写了一张借条,塞到王也的手里:“回京再还给你。”

王也笑道:“刘记者,你不要误会。王会长为了感谢你们的帮助,临行之前就已经特地交代过,此行一切费用全部由基金会承担。我为陈小姐选的这些商品,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更符合此行的身份。”

陈蕾也笑了,定睛看着王也,道:“王也,我看你才是误会。亦然他要不付钱,我就不要了。”说着,她将LV小包往柜台上一放,碎花小帽一摘,黑色的长发披散肩头,侧身看着刘亦然,眼角笑意如月光在夜空流泻。

王也接过借条,很绅士地道:“那恕我失礼,暂且收下。”

刘亦然也看着陈蕾。她颇有深意地冲着他一笑,眼神交接处,看到她向王也处不经意地侧了一下,刘亦然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两人不由都是一笑。

直至上了飞机,空乘人员引着陈蕾和刘亦然进入头等舱,一切安顿下来,两个人开始窃窃私语,小声欢笑,不绝于耳。刘亦然看王也的眼神分明是在向他抗议,无声地诉说:“你们两个人,是在取笑我刚才的行为吗?”

片刻之后,王也实在无法忍受,起身和空乘人员商量,换到了头等舱最后一排的位置,要来一副耳机,听着音乐闭目养神,只管睡去了。

三十分钟后,波音飞机进入了三万米高空。陈蕾轻声道:“王也去后面了,我们小声说话,他听不到。亦然,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陈家的事情,因为我也是在香港听悍匪的讲述,才知道陈家祖先过往的。”

刘亦然道:“那你妈妈呢?她也不知道吗?”

“亦然,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妈妈能说什么?”陈蕾的神情落寞,“不过,我在知道陈家的事情时,倒是想起一件事,爸爸从小就教我修复古董、辨别真假,也是有原因的。”

刘亦然转过头看了一眼最后排的王也,他睡得正香,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打鼾声,这才说道:“你这手临摹的功夫,都能赶上原作了,那时我就知道,你们家非等闲之辈。”

陈蕾笑了,在刘亦然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道:“你猜错了,该打。我学的这手功夫,在三百多年前一直就有。那七个家族各掌握一门技艺,不可私相传授,违者群起攻之,难说没有灭族之祸。也因此各方才保持了平衡。”

“那其他家族呢?”刘亦然问道。

“悍匪在香港时亲口说过,护宝世家七门绝技,四门失传。气门、宗门、藏门、典门到底指的是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了。仅余三门,斗者一门,勇者为先,先祖为锦衣卫奉天司麾下,赵义当时亲口承认,他是斗者一门后人。”陈蕾接着轻声道,“陈家一门,描真无假,辨宝明物,祖先供职司礼监。堪舆之术,正是江西李家,原为明朝钦天监属下天文生,我们去找的李小军,正是这一门的后人。”

两个半小时后,航班平稳地降落在南昌机场。王也在机上眯了一觉,下飞机时显得精神气十足。刘亦然和陈蕾在后,他在前,倒也不计较。不过不知为什么,他走过了四辆出租车,并不理会司机热情的揽客,而是直接坐进了第五辆出租车。

司机殷勤地打开车门,刘亦然和陈蕾坐上了后座,这才意识到,王也非常谨慎,他不知道对手是否会派人来内地。避开前四辆出租车,正是出于这方面考虑。如此说来,接下来的行程,他们只能一切小心行事了。

挂挡,踩油门,司机打了把方向盘,避开排队的出租车,驶向机场外的公路。

车开了十分钟,王也道:“你也不问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你拉上我们就走?”

司机笑了,道:“你没看到吗?前面四辆车的司机眼神都能把我吃喽。按规矩,上一辆坐上乘客,下一辆才能拉人。你们直接坐到我的车里,他们能没有意见吗?再待下去,我这车想走也走不了。对了,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兴国万安村。”

司机一听就笑了,问道:“你们三个,看这打扮,是从南边来的吧。也是跑到万安学风水的?还是请风水先生?”

陈蕾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写字了?”

司机乐了,按了一下喇叭,得意地道:“我就是万安村的人。从机场去万安村的客人,十有八九,要么看风水,要么学风水。敢说你们有例外?”

刘亦然不置可否,笑了笑,问道:“这个万安村有什么名堂?据你说来,居然能吸引这么多人?不知这里的风水先生手段怎么样,看得好不好,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灵?”

路途长远,久坐无聊,刘亦然的一句话,让司机话口张开,犹如泉水盘山过林,永截不断。

江西兴国万安村,六百多户,专职风水先生四百余人,平均每一家半便出一名跑风水的。祖师爷是杨筠松,原为唐僖宗朝国师,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是唐朝著名的地理风水学家,因为用地理风水术行于世,使贫者致富,所以世人称其为“救贫先生”,后人由此称其为“杨救贫”。

他因避黄巢之乱,便携秘籍弃官云游天下,想找一块吉壤定居,后来到了万安这块风水宝地,便搭草寮居住下来,广纳弟子,传道授业,创建了风水形势派。自唐、宋、元、明以来,从这里走出了许多风水先生。

尤其是明朝,历代先生均有供职于钦天监。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南京城、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紫禁城的修建,明十三陵、明长城,均是由万安风水先生择的宝地。

万安村自此以风水知名,来自东南亚、港澳台甚至欧美的风水爱好者也来万安村,找个旅店住下,请先生,观地理,学风水。

风水,行业内正式的名称为堪舆学,民间俗称看风水。想弄明白什么是风水,要从为什么请风水先生讲起,从古至今,上下两千年,不外乎三类人:掌握权势者、拥有财富者,以及生活工作等方面出了问题的人群。

所求的,无非一平安、二人丁、三财富、四升官。

司机最后总结道:“很多来的客人都问,什么是风水?简单来说,就是帮福主选地方,阴宅、阳宅,风水局,所谓相地之术,不是奇门遁甲,也不是跳大神,更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仙术没有关系。”

陈蕾道:“那你们村里的风水先生有什么规矩?”

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又打开了话匣子。

万安村先生出门看风水,先在家里拜祭杨公。按老规矩,年初的时候,按皇历算出哪些日子是八座日,就是对风水先生本身有忌讳、有损伤的日期,八座日不开罗盘。农历十一月期间不看,阴天、有雾的天不看。一天之中,早上六点后、下午一点前,是看风水最好的时间。阴宅则是下午一点以后可以看。

万安村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学风水,还看天分,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布局,有的人讲一天也不明白何为山形地势。万安村中,家家户户都有祖辈留下的风水相关书籍。这些就成了风水先生的不传之秘,传承之间,学到的仅是家学。

刘亦然笑道:“司机师傅,你说得天花乱坠,那你是不是也会看?”

司机笑道:“家里倒是有三四百条风水口诀,我可没从头背到尾。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勾陈土。峰主丁、天主贵、水主财,这些我知道,但一到实地看风水,没天资,看不出来。”

虽是万安村里人,司机却不会看风水。据他说,他家本是两兄弟,他自认没天分,爷爷不愿意教,弟弟悟性高,爷爷带着他常去外面跑风水。虽然如此,但生在风水村,就算是不教,家里大小常情也能接触不少知识。

比如清明节扫墓,家族人聚齐,到了家族墓地,长辈看一看,说:“这个地方土太高了,要铲掉。那个地方的树,要换个方位。”话里言语便是风水。

从小耳濡目染,不会看也能讲出几句风水经,何为壬山丙向兼亥巳,何为金蛇挂树形,穴位点在蛇的七寸,院门丙方正是蛇口,壬山兼子向。

司机说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请风水先生的人多了,挣钱,我也想去看。可我也会想起爷爷的话,要是你没有学会,就不要去害人;你学会了,再去跑。你懂得就去做,不懂就不去做。我小学五年级没有读完。四十五了,再拿起书,看不了,只有死记硬背,记忆力又差,心里没底。爷爷的话犹在耳边,担心自己没学好,看风水害人害己,没有多大勇气学。”

司机也笑了,道:“有钱,谁不乐意挣?我只懂一点毛皮,往深了说,我还没有那个本事。上千年的风水术,多少代人了,在村里就是个吃饭的手艺,养活万安村男女老少数十代人,这是事实。话说回来,万安村也没什么其他资源,土地少,靠山山不多,靠水水源浅。只有老一辈的传承这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