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我以为黎明曙光能辉耀大地,却发现烛照心灵的是战士情怀

沉默与灰色的肃杀,痛苦粉碎在胸膛的人群。

泥沼中,王战和安迪的眼球皆布满血丝,五官变形导致嘴巴合不拢,有带血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他们嘶吼着对攻、纠缠、游走、仇视。

寻找战机之时,安迪道:“你还真是个犟种,非要我送你和你战友去医院团聚。”

一瞬间,王战确实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专注。

救护车里,张铭眯着愈发肿胀的眼伸出黑黢黢的手,要军医把耳朵凑过来。

张铭说:“你们要拉我去哪儿?”

军医说:“当然是医院,你伤得很重。”

张铭声音微弱:“仗没有打完,我现在走算临阵脱逃,我是特战队员,我不是逃兵。”

军医缓缓地摇着头。

张铭继续说:“我最好的兄弟还在拼命,我却坐上了救护车,会影响他的发挥。我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就可以,我是壮行酒,我是催征角鼓。”

军医说:“精神可嘉,战地救援我参加过好多次,没有哪一场仗所有战士都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只要是打仗就有伤亡,他也一定会理解。”

张铭说:“如果你是敌人,我现在这副模样也可以劫持你,但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送回现场。”

军医说:“劫持我?我持保留意见。你以为我拿手术刀的就不会拿枪了吗?我也是战士出身。再说了,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地方了,你回去只会添乱。”

张铭已睁不开的眼睛里有泪渗出来,他说:“几年了,我和王战没有分开过,吵过、骂过、动手过,我心胸狭獈,小算盘经常打个噼啪响,只爱占便宜,一点儿亏也不能吃,我对不平之事看起来油盐不进,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其实我最敏感、最脆弱,没有人喜欢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只有王战愿意接纳我,他感激我为他做的每一点儿不值一提的事,我却埋怨他犯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即便这样我们好像枪也打不开,炮也轰不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谊,只知道我也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了。我不在,安迪那狗日的一定会调戏他,他笨嘴笨舌说不过人家的,我在的话,用眼睛瞪他也是一种进攻。军旅生涯说长也长,说短可能就这几年,尤其是战士的高光时刻能有几次?他胜,我给他竖大拇指,他输,我和他一起上救护车。”

军医沉吟道:“我担心你再不进手术室,会因为多处挫伤、骨折,供血不足,脑部缺氧,导致脏器衰竭。”

“特战队员最了解自己的身体,特战队员倒下去也不是一摊烂泥,是铁是钢是……是……”张铭用剧烈咳嗽证明特战队员现在只是一个孱弱的病号。

“你说得很感人,可是你的情况更感人,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军医说。

“确实应该有这个担心,那你把我放下来,我爬也要爬回去,下了救护车,我就不再归你管。”张铭说。

张铭一句话让军医呆住了,和张铭对视许久,他从担架旁站起来道:“我说服不了你,如果我不让你去,你康复了也不会开心,医者仁心不光是治病救人,更重要的是设身处地,我只能争分夺秒。”

张铭抬起满是绷带的手,向军医致敬。

旷野小路上,驾驶员猛踩油门,救护车甩尾漂移,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

车厢里军医在为张铭吸氧,做简易的包扎固定,医用三角巾又包了一层又一层。

巅峰特战队的特种作战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里坐着陈东升、刘楠,还有郎宇和齐伟,他们面色各异,郎宇和齐伟兴奋地喋喋不休,陈东升一言不发,刘楠心事重重。

“沾了王战和张铭的光,京郊一日游,我怎么有种到天安门广场参加阅兵仪式的感觉。”齐伟一脸兴奋。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地方我来得都不爱来了。不过你这个感觉很对,前方线报,王战和张铭昨天已经奠定了个人全能前三的基础,我们这时候庆功也不突兀。”郎宇说。

“马上要见到王战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郎宇疑惑地问刘楠。

刘楠从思绪中醒过神来道:“大队长,您怎么不管管他,话也太密了。”

陈东升头也不回拿腔捏调地说:“这会儿还真不能管,郎宇说得对,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群众气氛活跃一些可以理解的嘛。”

“一丘之貉!”刘楠说。

“也是怪了,高兴的事儿,你脸怎么拉这么长?”郎宇问。

“还用问吗?人家刘楠好歹属于女士,心还是很细的,她知道这场比武的残酷,她有多关心就有多担心,她有多炙热的情感就有多真心的祝愿。”陈东升接过话茬儿。

齐伟不由得连连点头,郎宇恍然大悟。

刘楠红着脸甩了甩齐耳短发说:“几个意思?什么叫好歹属于女士?”

“就是女士,就是女士!”陈东升说。

郎宇和齐伟忍不住偷笑。

泥沼格斗场,比赛还在继续,画风已不是之前的胶着,王战已被全面压制,处于下风,安迪再次击倒了他,并叫嚣着:“你擅长拳法是吗?那我就用拳法KO你,你起来啊,来啊!”

王战挣扎着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接近安迪。安迪又是一记强力输出,王战再次跌回原处。

安迪说:“起来,不敢起来了吧,知道没人救你了吧,你的狐朋狗友呢,你龌龊的指挥官呢?你引以为豪的巅峰特战队呢?你是垃圾,他们也是!中国军人都是!当年鸦片能敲开你们的大门,现在也可以,技术上你们没有一点儿进步,面子工程却越来越神乎其神,那我就去他妈的面子。”安迪的大拇指在王战的脑门上一点一点。王战的脑袋随着安迪戳他的节奏一仰一合,他一只手肘撑着地,看起来毫不牢固。

上百名比武队员鸦雀无声,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尴尬地挠着头皮,王战的队友不敢看下去。

威尔斯摇着头说:“不,下次制定规则时要把禁止使用侮辱性语言写入条例。”

“蜥蜴”代表队领队说:“请允许胜利者稍微张狂一些,特种兵有个性。”

卢大鹏把一点儿也不凶狠的“凶狠哥”从背后拽出来,低沉地说:“躲什么躲,站直了,看好了,记住这一刻,这是最扎心的开训动员。”

安迪摁着王战的头,“哐哐”又是两拳,王战平躺下去,和淤泥融为一体。

“起来,起来啊。”卢大鹏看着表,秒表显示距离最终时间还有两分钟。

安迪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围着王战转圈,环视着四周说:“中国武警不堪一击,这是你们的种子选手吗?谁给你们的自信和‘蛇形鸟’叫板?”

裁判长问场裁:“可以结束了吧?”

场裁说:“可是他还没有提出放弃,不能以读秒论成败就是如此煎熬。”

安迪身体也有些不稳,他摇摆着朝王战逼近,嘴里嘟囔着:“我让你不投降,我让你不投降……”

当安迪再次蓄势待发时,突然,人群一阵**,救护车急刹于圈外,张铭在军医的搀扶下,包裹得如同木乃伊一般僵硬地朝内围走来,他运足气力喊道:“王战!”

王战从淤泥里抬起头,发现是这样的张铭,从胸腔里挤出呻吟,艰难地爬起来又倒下,倒下又爬起,现场一片唏嘘。卢大鹏激动地抓紧了“凶狠哥”的胳膊。安迪又冲了过来,王战侧身躲过,安迪杀了个回马枪,王战再次闪避。

卢大鹏喊道:“王战,还剩一分钟,你能撑住,我有个惊喜告诉你!刘楠她……”

卢大鹏还没有说完便怔住了,又有人从人群中挤进来,这次来人比张铭还要夺人眼球,队员们不由自主地为他们让开一条很宽的通道。

刘楠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泥沼边,她的目光早就搜寻到了王战不堪的模样,她见过王战最落魄的样子,但这次不可同日而语,那被污泥浸染的脸看不见表情,但她似乎能看到王战所有的痛苦,瞬间热泪满盈。

刘楠响亮的声音响彻全场:“巅峰出击,勇士必胜!”

不到一分钟,王战接连惊喜两次,热血沸腾,因为数次晕厥而木然的眼神已经有一丝光闪过。安迪忍不了王战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收获这讨厌的情感支援,恼羞成怒,先发制人,再度把王战扑倒,想要用一记损招儿最后给王战一点儿颜色,张开铁钳大手抠向了王战的眼睛。也许是张铭和刘楠的出现真正奏效,王战一把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牵一指而动全身,安迪瞪着惊恐的眼睛,跟着王战的节奏翻滚,当安迪趴卧的时候,王战骑乘占据上位,依然控制着安迪的一根手指,另一只手掐住了安迪的脖子。

安迪脸涨得通红,但又不能分离挣脱,稍微一动,手指就有被折断的可能。当他下定决心丢车保帅牺牲一根手指的时候,却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大脑缺氧,像一氧化碳中毒一样,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

十、九、八、七、六……特战队员都在为王战倒计时,他们一边注视着场边的电子时钟,一边看着泥潭里皆是苟延残喘的两个人。还有不到五秒,“蛇形鸟”领队无奈地扔出了白毛巾,毛巾落在王战的脸上,王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沼泽中。没有欢呼雀跃的场面,卫勤保障组再次飞奔入场,身后跟着身穿各式军装的参赛队员。这一刻没有国籍、身份的限制,他们都在救人,他们藐视对手,又把对手毕恭毕敬地抬起来。

刘楠当然也在其列,和陈东升、齐伟、郎宇一样,身上脸上溅满了泥巴。

威尔斯说:“战场还是不能让女人走开的。”

王战、张铭、安迪无一例外都被抬上了救护车。

“凶狠哥”说:“安迪做到了,他让王战和张铭都上了救护车,不过连自己也没放过。”

“蜥蜴”领队看着不是一个队伍的人在互相帮忙,看着绝尘而去的救护车半晌没有说出话,不久,找了个犄角旮旯一屁股坐下来,说:“好像也不全是技术上的缺陷……”

医院病**,三人间正好让三位冤家“团聚”,他们的床头都堆满了鲜花和水果。安迪疼醒过来,左右看了看,王战和张铭一边一个,正侧着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肿胀变形的脸看上去有些吓人,身子不由得一缩,道:“你们想干什么,比武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俩哥们儿不为所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安迪竭力镇静,举起那只被王战掰过手指的手说:“王战,我承认,你略胜一筹,我要下杀招,你却还保留了我的手指,你境界更高。”

他又转头对张铭说:“你也教会我一个道理,反恐作战是团队的事情,不是某一个人就能担当此任的。”

两人还是不言语,安迪有些急了:“我已真诚地认同你们,比道歉还高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在赛场上树立了威名,在病房里丢掉。”

王战把目光从安迪的脸上移开,看向他床头的输液瓶道:“没想干什么,只是要问一问,输液瓶子里如果没有了药水,一直在输空气,病人会不会感觉到疼?”

安迪发现瓶子里果然空空如也,再看手腕已经鼓起一个大包,大惊失色道:“医生医生,护士护士!你们这帮家伙……”

张铭哈哈大笑,笑的幅度太大,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哈有声。

病房里的气氛轻松起来,安迪也忍不住被张铭的笑感染,不再生气,向两人伸出了手道:“武警兄弟,你们很棒!”

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刘总教官带着卢大鹏、陈东升、刘楠、齐伟和郎宇推门而入。

安迪是客,大家先围住他嘘寒问暖,而刘楠管不了那么多,冲过来给了王战一个大大的拥抱,王战呆若木鸡,虽被触及伤处,但喜悦传遍全身。

刘楠说:“好样的,你已经是巅峰特战队的骄傲。”

王战回过神来问:“你只是因为这个才拥抱我吗?”

刘楠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撒开王战道:“不然还因为什么,除去这个你是路人甲。”

王战失落地说:“我还以为有点儿别的含义。”

刘楠说:“美得你。”

张铭隔着人群向刘楠张开怀抱说:“我感觉我像个障碍,你在越障射击。我也要抱抱。”

刘楠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卢大鹏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拉住了刘楠的手说:“师妹,你瘦了。”

王战脸上泛着酸道:“这亲热劲儿,欺负我没有师妹。”

刘楠问:“你嘟囔什么呢?”

王战支吾道:“我是问小队长,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惊喜。”

卢大鹏从怀里掏出一本结婚证拍在王战**道:“这个。”

王战颤抖着手伸向结婚证,绝望地说:“你们……你们太快了吧,我还是个伤员,你们这是往伤口上撒盐,知道吗?”

张铭也颤巍巍地来凑热闹,向卢大鹏伸出大拇指说:“厉害,人生赢家,一箭三雕,比武赢了,名利有了,也没耽误娶媳妇,全程隐蔽,悄无声息。你天生是当特战队员的料儿,只是心太黑了,要瞒,瞒到我们走不香吗?这时候故意刺激王战来了,太不地道了,枉我还对你那些大道理信以为真……”张铭的吐沫星子喷了卢大鹏一脸,卢大鹏却不急不恼。

张铭转头对王战说:“我这么说,他都不生气,他这是亏心到什么程度了。你不起来揍他,我都看不下去。”

但见王战盯着打开的结婚证,从伤心欲绝到疑惑不解,他问刘楠:“这是你吗?你啥时候改名叫刘宜了?这长得也不像你啊?”

卢大鹏把结婚证揣回怀里说:“这是刘楠吗?这是我老婆,我老婆叫刘宜,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王战面色阴转晴,喜上眉梢,张铭臊得满屋子找藏身之所,但被陈东升挡住了去路,张铭弱弱地抠着手指,再也不言语。

陈东升站出来说:“卢大鹏是刘楠的师兄,我和卢大鹏也有很深的交情。当初你们请我给他说情,不是我帮不了,是之前那些损招儿都是我替他出的,我确实没有理由帮你们,我唯恐他对你们不狠。要怪都怪我吧,反正我在你们心中的人设早就不怎么样,何惧更坏。”

王战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小队长有你的气质,天下乌鸦一般黑。”

卢大鹏说:“我结婚好几年了,喜欢刘楠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我只爱刘宜,你放一百个心,我从来没有跟你抢过她,从一开始都是你们脑补的剧情,把我当成假想敌。也好,爱情可以激励你们,可以让你们有更高的追求,更大的期待。你们继续寻找你们的爱情,我要回去修补我的爱情了,再见,各位!”

陈东升说:“还有欢送宴会呢?”

卢大鹏回道:“我有更重要的宴会要参加。”说完,转身出门,陈东升也没能叫住他。

“他怎么能走?最不应该走的就是他,他一定是生气了,留住他啊。”王战说着要下床,可有些“半身不遂”,从**摔了下来,等大家把他搀起来的时候,卢大鹏已经走远。王战挣扎着去找卢大鹏,身后浩浩****跟了一群人。

卢大鹏走出基地医院,此时残阳如血,营区内车来车往,人来人散,他在其间毫不起眼。基地主楼打出了鲜红的条幅,祝贺武警代表队“锋刃”特种兵比武夺冠,连接电视的大屏幕里也播放着他们比武的精彩画面,卢大鹏站好军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镜头,肆无忌惮地笑了,笑得满脸皱纹,笑得流出了眼泪,继而他号啕大哭,一边朝基地大门走一边任由眼泪飙飞。

大门口围满了人,穿得花枝招展、五颜六色的媒体团、粉丝团、亲友团成员,将比武队员们团团围住,合影、拥抱,还有热吻。只有卢大鹏孤身一人,略显萧瑟。他一言不发,连哨兵都以为他是来接哨的,看清军衔以后才停止打量。

卢大鹏走到墙角,拎起早已放在那里的背囊,一回头却看到三个人正向他走来。

“卢大鹏!”一位大校对卢大鹏说,大校的身后还站着两位中校。

“主任?这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回去找您汇报工作。”卢大鹏说。

“我知道你要汇报什么,不必了,批不了。”大校说。

卢大鹏说:“我都递了这么久的转业报告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把每天都当成在部队的最后一天来干,该尽的责任我尽到了,该挣的荣誉我挣到了,我无憾,你们也无憾。难道非让我像一些人一样,撂挑子,再惹点儿小麻烦才让走吗?我爱人她常年……”

“你是为部队而生的,离开部队是我们的损失。”大校说。

“军装是军人的皮肤,脱下来会疼,可再疼也得脱,我还有亲人,也需要家庭生活,我不应该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让他们有心依赖,却发现我一直缺席,从未到场。忠诚也是有多重含义的,戍边反恐我肝脑涂地,是不是也应该回去让我的爱人知道人间值得?”卢大鹏控制着情绪,他满脑子都是刘宜白衣飘飘的样子,还有她苍白的脸。

刘宜走下飞机舷梯,坐上绿皮火车。车子驶过沙漠腹地,起风了,沙子从火车连接处的缝隙中呼呼钻入,弥漫开来。

刘宜蜷缩在硬卧的下铺,拽了拽头巾,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在小桌板上拿起一个干巴巴的馕。那馕比脸盆直径还要大,上面积了沙子。她在小桌板上磕了磕,沙子落在地上,使劲咬了一口。“咯嘣”一声,她好像咬到了沙子,拧开制式水壶的盖子,用水送下那难以下咽的一大口馕。她看着窗外奔腾的黄沙,再看看空空如也的车厢隔间,神色寂寥落寞。

不远处,有列车员扫着满地的尘沙,不一会儿就扫满了簸箕。

列车员和刘宜差不多的年纪,看了刘宜一会儿道:“你是去探亲的吧?”

刘宜说:“你怎么知道?”

“你要到的地方没有景点,远离现代文明,出差出不到那里,旅游旅不到那里,不是探亲就是返乡,一看你就不是那里的人,不是去探亲还能去干啥,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列车员扫着地,头也不抬地说。

“厉害,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刘宜叹服。

“明白啥呀,我老公也在部队,咱们都是军嫂。我以前可是车站办公室的,为了能离他近一些,我申请跟车。”列车员说。

“那你可真幸福,想见就能见到。”刘宜羡慕地说。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哨位三个月一轮换,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星星点点地分布,哨位与哨位之间相隔遥远,我更换路线也跟不上他的速度,虽然我仍然在跟车,却一次也没在车站见过他,说出来你会信?”列车员一声叹息。

“我信。”刘宜毫不质疑地说。

列车员停止扫地,抬头看了刘宜一会儿,眼泪在打转,说:“你肯定会信。”她张开手臂和刘宜拥抱,两人脸上都有眼泪划过。

有乘客来问还有多久到艾力西湖,列车员扭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道:“还要一天一夜。”

卢大鹏是后来听刘宜讲的。那天,刘宜顶风冒雪爬了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来和他团聚,卢大鹏带她参观南山训练基地,旷野中、风声里,训练基地的设施单薄而沉静,一切好像都在安睡,他们把冻得发紫的嘴唇贴在一起,完成了海拔较高的一次吻别。

后来刘宜在返家的途中晕倒,被送到医院,检查出是肺部感染引发的心肺衰竭。

医生在读片机下用放大镜看着刘宜的彩超片不停地摇头说:“她这么关键的时候,为什么还允许她去一个环境那么恶劣的地方,孩子保不住不说,身体情况也在继续恶化,能不能救回来要看她的造化了。”

卢大鹏带着哭腔央求着,跟在面无表情的医生身后,无助而萧瑟。

刘宜头上的日历飞速翻页,不一会儿就从2018年翻到了2020年。身边的护工换了一个又一个,公婆和父母也在轮换,可她还没有下床。卢大鹏坐在刘宜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双手捂住脸,窗外的日月在轮回,昼夜在交替,星光和阳光先后划进他的指缝。刘宜还在熟睡,卢大鹏踉跄地走到窗前,摊开一张纸,写下了“转业报告”四个大字。

卢大鹏和大校交谈中,王战等人也来到卢大鹏身边,他们静静地站在卢大鹏身后,听到了他的话。

张铭疑惑地问:“他说什么?他要转业?他这样的代表人物都要转业,谁还好意思留下来?”

陈东升早知内情,欲言又止道:“我这次来,一是接你们,一是再看一眼我曾出生入死的兄弟,这可能是他现役之时的最后一面。他何尝不想留在部队,他为战而生,但他要回去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了,取舍之间尽显悲怆。”

张铭问:“没有别的办法帮帮他了吗?眼睁睁地看着花费大量精力、财力、物力培养出的全能型人才流失?”

陈东升说:“每一个军人连走留都左右不了,怎么去左右别人的命运?走,不一定不好;留,对于他也是新的蹉跎。”

王战望着卢大鹏的后背说:“我终于知道他篝火晚会上为什么那么发自肺腑地唱那首跑调的歌了。”

张铭扇了自己一嘴巴子说:“原来是唱给他爱人的,人家歌跑调,爱没有跑过调;五音不在线,行为全靠谱。”

王战说:“即便他心里压着天大的担子,竟然也没在我们面前留下半点儿蛛丝马迹,没给我们增添过任何除比武以外的压力,他是真正的特战队员。”

卢大鹏从大校摇摆的眼神中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回头发现大家表情凝重地盯着自己。他竭力镇定,重新绽放笑容。

“你们都听到了吧,对,我要当逃兵了。在你们这荣耀的时刻,我却要走了。”卢大鹏说。

“陈大队长,你的兵还给你,带走我的祝福。”卢大鹏向陈东升郑重地敬礼。

所有人员集体向卢大鹏敬礼,包括不明所以的从“蛇形鸟”队员簇拥中脱离过来“偷听”的安迪。

陈东升问:“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

卢大鹏回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只有两头受累,我还是顾一头吧。”

张铭插话说:“你看领导那架势,你想走就能走?”

王战拉了拉张铭的袖子,张铭不收敛,还是盯着大校看。

卢大鹏说:“不要这么说,谁都不要怨,我一个农家孩子成长到今天,我知足。走不了没关系,我去意已决,迟早会走的,今天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张铭的眼神把大校“吸引”了过来,大校不怒自威,扫了一眼众人道:“都是部队的骄傲,是军人该有的样子,优秀。”

陈东升向大校敬礼并自报家门,不卑不亢。

张铭小声嘀咕:“优秀有什么用,牛拉犁也要吃草,卢大鹏不是个例,不能又吃草又挤奶。”

王战把张铭拽到了身后说:“首长,我知道我位卑言轻,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道理,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相信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法规制度的完善任重道远,但人心近在眼前,解决官兵困局可以从现在做起,都还不晚……”

陈东升制止了王战:“你懂什么?领导有领导的视野,他今天亲自来看卢大鹏,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王战说:“成熟是无动于衷、隔岸观火、坐以待毙吗?”

陈东升说:“成熟肯定不是不顾大局、不服从安排、轻易表达观点,你不了解边疆军人的处境,不要横插一杠子。”

王战无言以对,这时候刘楠站出来说:“大队长说得对,句句在理,可是我支持王战。”

张铭说:“我不知道成熟的定义是什么,谁解决了问题谁再来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原谅你们的无知,但我不能原谅你们两天不见,能耐不见长,反呛我的本领越来越强。”陈东升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争论时,大校打破了局面:“感谢各位同志的关心,看得出来你们和卢大鹏的感情很深。我再不表态,可能很难从这里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他环顾四周,接着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作为管理者也不是睁眼瞎,基层指战员的所思所想我们都惦记着呢。我们也是从你们这个阶段过来的,谁有难处,有什么难处,我们怎么不清楚呢?有些实际困难还得不到圆满解决,对于负责任有担当的管理者来说,不是不想解决,是还在纠结程序,寻找渠道,谁不想看到皆大欢喜的局面呢?天天嘴上喊着保留人才,行动上不见真章,任谁也留不住精英,部队建设怎么可能进步?我们一直在落实好政策,可能时间稍微长了些,但我们从来没忘过。”

大校带着中校,敲开一扇扇门,从文件袋里拿出请示材料,在领导办公室外等待徘徊,他的面前是一张张不同的面孔,他却说着相同的话。

一枚枚大红印章盖在落款上的时候,大校做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庆祝动作来抒发喜悦。

他拍了拍卢大鹏的肩膀说:“关于你的问题,之所以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是因为过去太拘泥于形式,你常年借调,没有你的亲笔签字谁也不愿意担这个责任。直到部队改革落编后,新一任班子调整组建,年轻干部担任要职,思维观念紧跟时代潮流、大刀阔斧、不断革新,你不在不是你的错,你不在有你不在的办事方法,事关官兵福利待遇的事没有小事,先办再说。有了政策撑腰,大家办事理直气壮。你封闭式集训的这些天,我们马不停蹄,随军事宜办了、公寓房分了、家属的大病补助拨下来了、对口的医院也找好了,今天你爱人要从老家坐飞机来首都,四家三甲医院的十三名专家学者联合会诊,一定要治好她的病,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就是让全部队所有尽心奉献的官兵都没有后顾之忧,为军服务好、保障好,是最好的国防动员教育。以前没有做到的,我们改进,以前没有做好的,我们检讨,你们在进步,我们不能拖后腿。”

卢大鹏不敢置信地道:“主任,真是这样的话您怎么不早说?”

大校说:“空头支票不能签,都办妥了才好意思端着这张老脸来见你啊。”

卢大鹏不淡定地道:“我老婆在哪儿?飞机?她能坐飞机吗?”

厦门航空值班室,调度人员接到上级电话:“XH3886号飞机,乘客刘宜即将登机,重病患者需要躺卧,请给予特殊保障,和乘客做好沟通协商,争取几个空位,保证刘宜顺利乘机。”

候机厅内,乘客们的手机接收到短信,同时大厅广播里也传出感情充沛的女声:“尊敬的乘客,您好!航空公司总部向您征求意见。现有一名心肺功能不全病人需要乘机,出于病情原因可能会占用你的位置,如有方便可否改签。病人是军嫂,家属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某特战队特战队员,戍边反恐,保家卫国,现在正参加举世瞩目的‘锋刃’国际特种兵比武,前方捷报频传,后方也需有力支援。一直都是他们同时间赛跑,与困难较量,甘于奉献、勇于逆行,今天到我们发扬风格的时候了,您如果时间相对宽松,可否到前方服务台告知,我们为您办理改签手续,厦门航空在此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如有不便,请您正常候机,我们同样感谢您,还请您在飞行中给予病中的军嫂足够的善意和温暖。古路无行客,寒山见诸君,人民群众的温度对于忠诚卫士来说,是最好的鼓舞,一个尊重英雄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

广播还未放完,大厅里的乘客已在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向服务台而去。

身着制服的漂亮地勤人员应接不暇,含着眼泪说:“名额够了,名额够了,你们应该获评最美乘客,我代表航空公司向你们致敬。”

刘宜被医护人员抬上飞机,放在空出来的座位上,用绷带、安全带绑牢,打上了点滴。

机舱内温暖如春。

大校说:“我们协调了厦航,破例让她上了飞机,全程绿色通道。”

他看了看手表说:“这个时间飞机应该要落地了,我来就是接你去见她。”

突然,卢大鹏的电话响了,是刘宜发来的视频。

视频里刘宜躺在被医护人员推着的病**,面庞虽然苍白,但眼神透着神采。

刘宜说:“来之前想告诉你,可是听说你正在比武场,我不想耽搁你的事业。”

卢大鹏的眼泪夺眶而出,砸在屏幕上,嘴唇颤抖地说:“不……不……不,干好事业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

挂了电话,卢大鹏紧紧抱住大校,谢个不停:“世上无难事,庸人自扰之,能力有限,所以焦虑,感谢组织,感恩首长。”

大校说:“谁都不用谢,这是忠诚卫士该有的待遇。毛主席说,人民的胜利果实并不是某一个人恩赐的,而是他们通过斗争得来的,人民创造着一切,也创造着美好的生活。换到你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别抹眼泪了,大风大浪没见摧毁你这个硬汉。走了,接老婆去。”

卢大鹏和众人一一拥抱,轮到王战时他悄悄说:“以前我嫉妒过你,我办不到的事你办到了,我得不到的人你大有希望,可是我不羡慕你,我拥有一位为了我可以奋不顾身的女人,这辈子够了。照顾好我师妹,哦不,你们互相照顾,不要欺负她。”

王战弱弱地瞄了一眼刘楠道:“哪敢啊,要说欺负,我不一定能欺负得过她。”

众人大笑,刘楠装作没听见,但内心的不淡定很难掩饰得住。

卢大鹏随大校坐进一辆勇士车,车飞驰而去,他从车窗里伸出手向大家告别,直到看不见大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