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我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冲锋时才领悟尊严有着不可替代的属性

地表植物,干燥粗糙,落满灰尘,几名保障人员追赶着骨碌碌满地打滚的弹壳。

“竟然还有午休?有没有下午茶啊?我再刷一会儿APP……”宿舍里,特战队员有的擦枪,有的在处理伤口,“刺刺”的气雾剂遮住他们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比武期间每分每秒都是“兵临城下”,说是在对话,其实都支棱着耳朵,生怕错过指令。

集结号果然毫无预兆地吹响了。张铭站在多功能厅的窗台前刚把火石打火机划着,正准备美美地嘬一口,却不得不放弃。王战的时机把握得更寸了,上午成绩有目共睹,终于有理由给刘楠报个喜,拉近一下似乎日渐生疏的关系,他刚把号码拨出去便听到了哨音,上赛场不能拿手机,也没时间放回手机存放柜里了,他干脆一把扔在了窗台上,连挂断键也没来得及摁。

刘楠“喂”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复,摇头道:“军事上雷厉风行,生活上吭哧瘪肚。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矬子。”她想了一会儿认为这样的评价又有失公允,道:“不说话打来干什么,刷什么存在感?”

刘楠抬头,飞机拉着线儿由南向北,给天空划分出区域,勾勒出形状,也横亘在刘楠心头。她的目光随它而去,久久没有移开,这条线到底是桥梁还是界限?飞机看不见了,那条线像眼前这个没有打完也不甘挂断的电话。

陈嘉推门进来,在刘楠身后待了好一阵儿她也没有发现,陈嘉知道,这位大女人终于也有了心事。

“我要是敌人,你早报废了,这不是你该有的状态。”陈嘉说。

刘楠猛地回神说:“走路怎么没声音啊,这要是战时,我甩手就是一枪,让你不打报告擅闯军事禁区。”她连忙调整自己,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我看这不像军事禁区,没有火药味,全是思念的味道。”陈嘉说。

“思你妹啊思念。”刘楠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叱咤沙场都不怕,就怕陈嘉乱说话。

“有好感就大大方方的,别搞地下工作了,好像我们不知道似的。”陈嘉说。

“别瞎说,我和王战是上下级关系,是纯洁朴素的革命感情,是休戚与共的战友同袍,是……”刘楠还想往下说。

“打住,我一一跟你掰扯清楚:第一,你军衔高,但政治上一律平等,再说你是女队,人家是男队,没有隶属关系,他可以不听你的;第二,革命感情?我依稀、隐约、影影绰绰还记得上次魔鬼周,你冒充蓝军把人家涮得跟金针菇似的,他把你当朋友,你辜负人家了;第三,休戚与共?他在一线战斗,你在这里诅咒,好像我没听见,骂得挺狠的刚才。”陈嘉巧舌如簧,句句在点上,使得刘楠极为难堪。

半晌刘楠连推带搡道:“你管得着吗你,哪儿都有你,出去出去。”

陈嘉吃了闭门羹,但心里痛快,整天小脸儿跟上了冻似的刘楠,也有被噎得翻白眼的一天。

陈嘉哼着小曲儿走了,刘楠难受了,看着自动黑屏的手机,她鼓起勇气打过去想说点儿暖心的话,但无人接听。

此时的王战正经历新一轮的烈火炼狱,手机在振动,如同他狂奔的频率。

越障后快速识别射击。

王战和安迪并排冲刺在障碍场上,此时安迪魁梧健硕的身材反倒成了他的劣势,轮胎墙、铁索网、泥沼坑、独木桥、梅花桩、高低窗、落水管、荆棘圈、弹力绳、好汉坡……令人眼花缭乱,最关键的是当这一系列“灭绝人性”的设置纷至沓来之后,有二十面人形靶出现在他们面前,要在规定时间内,认出哪些是人质哪些是劫匪,将劫匪一一消灭。

步兵老话“宁跑五公里,不跑四百米”,何况这个新型障碍场是四百米障碍场的2。0模式,难度接连升级。前面几个障碍安迪还能应对,等到达铁索网的时候,脚步渐沉,眼见王战身轻如燕,要到达铁索网的最高处,安迪计上心来,咬着牙花子猛晃铁索网,想要把王战抖下来。王战铁钳般的手紧紧扣住铁索,安迪目的没有达成,还耗费了体力。但他百折不挠、乐此不疲,在泥沼坑里又抄上了王战的战靴,一只手抠住了鞋帮,王战连蹬带跺无法挣脱,只能一刀切开了鞋带,把战靴“送”给了安迪,安迪气急败坏,不想尽力冲刺,专用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把“蛇形鸟”代表队的队员看尴尬了。

乔纳森把脸藏在领队肩膀后面,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道:“我觉得放弃可能比他现在这个样子要体面得多。”

领队无奈地耸耸肩:“我心里已放弃,要发扬体育精神,重在参与吧。”

穿着一只战靴、跑起来一瘸一拐的王战还是以超越安迪一分多钟的优势率先到达射击地线,他大口喘着粗气,手脚控制不住地颤动。他知道已经到达体能临界点,短时间缓解不了,只能靠感觉射击了,身后是安迪的怒吼,二十面人形靶像千军万马临阵叫嚣。

安迪马上要翻越好汉坡,只需几步就能到达。

张铭咬牙道:“安迪来了,肯定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别等了,打!”

王战竭力抬起枪,准星在他的眼睛里左右摇摆,枪管随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

安迪为了不让王战抢先,在距离王战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不再浪费时间往前跑,孤注一掷,即刻开打,但当他稳住呼吸,瞄准目标的时候王战还是捷足先登,安迪瞄准哪面,哪面便顺势倒下,直到“劫匪”全部被消灭,安迪一枪未开。电子屏上成绩显示一百比零。安迪一屁股坐在好汉坡下,保障人员要拖走他,以免影响下一组参赛,安迪骂骂咧咧地离开,一点儿也不像个好汉。

张铭道:“气质这一块他输了。”

欢呼后,张铭攥着卢大鹏的手,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可以的,他有强迫症,电子设备的音量都要调到整数;书架上的书本必须从厚到薄、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嗑瓜子、花生,皮都要摆成一排,像阅兵一样;结账时商家不抹零,他多给也要凑成整数;吃馒头,能吃五个断然不会吃四个半;他这么狠,他自己都不敢惹自己,你说他可能跑靶吗?十发子弹他中九发他能原谅自己吗?他不能,全是他的,他胜利了,第一名,冠军,巅峰之战!”

卢大鹏甩开张铭的手道:“冷静冷静,该你了。”

张铭看到乔纳森已经向他发出挑衅的笑,两排白牙分外夺目,瞬间翻脸,刚才满脸堆着的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冷峻面孔,切实做到了无缝切换。

“嘿,兄弟,你真不够幽默。”乔纳森道。

“干不掉你才是真的不幽默。”张铭回道。

王战和安迪结束比赛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仍对视着往起点走。身体不受控制,思想还在交锋,他们用眼睛也能战斗,到达起点,被队友接住,放松着肌肉,还没有停止眼神对决。

卢大鹏对着王战的耳朵道:“王战,王战,比赛结束了。”

王战这才移动木然的眼神,瘫倒在地,安迪也很有默契,和王战几乎同时软作一摊烂泥。卫勤保障组人员抬着担架冲入场地,将两人抬走吸氧,补液。看台上的裁判长通报成绩,这个项目互有胜负,“蛇形鸟”和武警特战队总分逼近,相差无几。

第二天比小组协作。战术队形、战术配合、破拆突入、车辆反劫持,几轮下来比分仍然咬得很紧。不管哪个环节,王战和安迪牢牢吸引众人的眼球,每当他们进行较量,都能引起观者的极大兴趣,成为“票房”保证般的存在。

第三天比化装侦察排爆。刘总教官战前动员说:“这个项目是我们的优势所在,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都占据了,不赢都难,也必须要赢,因为明天是无限制格斗,我汇总了他们的身体数据和战绩数据,没有一项指标对我们有利,所以这个项目如果我们拿不下来,夺冠无望。”

刘总教官的话起了作用,所有队员都把这个项目当成压轴曲目,拼死一搏,除了王战和卢大鹏,他们虽然也上紧发条,但并没有认为局势已至命悬一线。

“擂台之上,近身格斗,国际上的惯例讲求量级、身高、臂展,分析卧推、抓举、深蹲、拉力等数据指标,都不可悬殊,甚至连体脂密度都要研究,运动员之间是对比配对,差距不会太大,不然比赛没法看,再来看一下‘蛇形鸟’队员的体格,你还有信心吗?”卢大鹏问王战。

“你也说了,那是擂台之上,可这里是生死战场,我不活下来,就得死,我没得选。”王战边说边看到安迪还在给他秀肌肉。

“在这个关键时刻,别人可能会对你说,站直了别趴下,不能输,但我想告诉你,万一输了,要记住,没有谁可以一直站在巅峰,也没有谁可以永远胜利,不管是战斗还是生活,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到别处,随时面对输的可能才是常态,赢只是更难的事件的开端。”卢大鹏意味深长地道。

夕阳在山峦处缓缓降落,把他们的脸衬得金黄,王战看着一个个从模拟村庄里钻出来汇报侦察情况的参赛队员,若有所思,他不想揣摩卢大鹏的话,因为他话里还有话,不在血汗中体悟,总不能那么真切。

“眼前是一个技术含量大过激烈程度的项目,风景遮住硝烟,宁静掩盖躁动,过程大于成绩。武警代表队和‘蛇形鸟’代表队在这个项目中都表现出了极高的行为素养,一直紧咬的比分让我对明天的比赛充满期待,到底谁能笑到最后,我无法预测了。”威尔斯对裁判长道。

“这才是‘锋刃’比武的魅力,高手间的对决,总在一念之间,我大胆地预测一下,如果武警代表队总分领先低于十分,那很可能会输。”裁判长说,他期待的神情也溢于言表。

电子屏上的绿色字节异常夺目,显示出今天的最终比分恰恰是武警代表队只领先九分。

王战宿舍,张铭道:“格斗项目,占十五分,如果我们有百分之十三的胜率足以夺冠,以我们二十个人的阵容,两胜一平足矣,这听起来不难。”

“听着不难,可他们的体重平均每人比我们多出二十公斤有余,还有两个两百多斤的大力士,单手能让我起飞。我们是特战队员,不是霍元甲,四两拨千斤的确存在,可一力降十会也是很客观的,别被电影忽悠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技巧不值一提。”“凶狠哥”忧心忡忡。

“而且他们还有几个是UFC出身,搞贴身肉搏那是他们的特长。”张铭不再乐观。

“也别试图和他们玩什么田忌赛马的游戏了,在这方面他们个个都是上等马,抓阄抽签闭上眼就可以了。”“凶狠哥”思路清晰。

王战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张铭道:“怕归怕,内务条令还是要遵守,不要躺床坐床。”

“凶狠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种细节,你是没话找话吧?”

张铭道:“可不得调节一下气氛?你看他都压抑成什么样了。”

“凶狠哥”道:“你这是抖机灵,你都不怕他会怕?”

张铭道:“这你就不懂了,越威武越孤独,越优秀越焦虑。”

王战回过神来,站起来道:“张铭说得对,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在意细节。我刚才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能确保那两胜一平。”

张铭和“凶狠哥”齐声问:“什么办法?”

王战道:“想到了,只有一个办法;想不到,意味着还有无数办法。我没想到。”

“废话我俩负责说,你能不能说点儿有建设性的?”张铭道。

卢大鹏推门进来说:“王战只要不遭遇安迪,我俩一人解决一个,剩下的一个,你俩谁负责拖住了,休克也不认输,我们就赢了,这是最有用的办法,听明白了吗?”

王战不再沉思,换作张铭和“凶狠哥”不顾内务条令要求,一人一床沿,端坐蹙额眉,场面较搞笑。

近身格斗赛场,没有枪炮炸药,却有更浓烈的硝烟味,这味道沁入骨髓。这里没有华丽的灯光,没有鲜艳的地毯,没有比基尼举牌女郎,更没有煽情的音乐和舞蹈,越是不造势越是土得掉渣越渗透着悲壮。现实如此残酷,赢了没有鲜花和奖金,输了也没有嘲笑和倒彩。

威尔斯说:“是的,也许是这样,最原始、最残忍的打斗,也许是生和死都不会被外人看到,默默擦掉身上的血,奋力地吸一口气,你的振奋抑或者绝望,只有你自己心如明镜。”

一百多位野人般的队员,穿着脏兮兮、随风箍住躯体、露出骨骼形状的作战服,脸上涂着层层叠叠的迷彩油,贴着头皮的短发布满尘土,像是天然的发蜡给没有型的脑袋造了势。

“他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体面,但这一身装束,这岌岌可危的形象,在我这西装革履面前,怎么就那么耀眼夺目,反倒显得我很不入流。”一位受邀观摩的退役老兵代表说。

“这是大地的颜色,更多时候这样的沉默比躁狂更有杀伤力,不然还没有开打你怎么就竖起了汗毛?”另一位老兵说。

队员们团团围住在阳光下闪烁的沼泽,亮影投射到他们毫无波澜的脸上,他们不再交谈,也不再眨眼,以一种虔诚的状态来直面最凶狠的搏杀,等待未知的对手,这也是搏击场上最常见的状态,他们沉默是为了祈祷胜战之神最好降临在自己身上,因为他们知道与保持足够距离用武器杀人相比,这样的战斗才带着野兽的气息,是每一个特战队员必备的基础技能。

黑色杂乱的泥土裹挟着雄性的味道,张开怀抱准备迎接这群和泥土毫无违和感的战士。锣声一响,他们捉对厮杀,除了不能拿武器,什么动作都可以用。泥浆四溅,拳拳到肉,血沫横飞,虽互有胜负但普遍两败俱伤。有的大门牙从嘴里飞出来,也能听到骨节受损的“咔吧”声,还有窒息后脑袋迅速耷拉下去后队友的惊声呼喊。

刘总教官说:“这种肉搏和谈恋爱一样,一开始是有套路的,也有招式和程序,时间一长疲了倦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哪还有什么形象,搂草打兔子,能搂得下去是本事,搂不下去便结束了。”

不出意外,“蛇形鸟”队员以绝对的优势碾压各路好手,第一组结束,他们取得了第一个胜利,而其他队员面对各方面指标悬殊的“蛇形鸟”对手,无一例外折戟沉沙。输得最惨不忍睹的是“凶狠哥”,他遭遇了“蛇形鸟”代表队其中一位“大力士”,“凶狠哥”硬着头皮迎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对准“大力士”的身体中线核心部位拳打脚踢,甚至施展“轻功”,站在“大力士”肩头胡作非为,可惜“大力士”像是在对待一只苍蝇,沉着冷静地观察等待,“凶狠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凶狠哥”表演得差不多了,他熊抱了“凶狠哥”,然后轻松举过头顶,狠狠地摔了出去,“凶狠哥”“啪嚓”一声和沼泽边缘接触,直接翻了白眼。四五个军医好一通忙活,才让他苏醒过来,但眼神还是直勾勾的,似是在重新思考人生。

卢大鹏第二个跃入沼泽,迎战“蛇形鸟”黑胖子乔纳森。乔纳森发挥了他理性逻辑的一面,面对卢大鹏凌厉的攻势,避其锋芒,架、格、封、挡、搡,左闪右躲,下潜上跳。

王战暗叹:“这样灵巧,和他笨重的身体严重不符啊。”

张铭说:“谁说老外头脑直接,一个个城府极深。”

缠抱中,乔纳森眼神自信,伏在卢大鹏耳边说:“继续吧,等你消耗得差不多了,反击的时刻也就到了。”

卢大鹏道:“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一轮进攻又是一轮,一轮又比一轮势如破竹。

“蛇形鸟”领队说:“这个尉官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好像是铁打的。”

安迪回道:“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支队伍的魂魄有一半在他身上。”

卢大鹏的招数别具一格,带着中国功夫烙印,乔纳森面部挨了一记侧踹,逐渐力不从心。卢大鹏找准空当,折腕跪颈,乔纳森拍地认输。

卢大鹏伸出手要拉乔纳森起来,乔纳森大方接受,并微笑道:“我号称全马力战士,而你堪称真正的永动机。”

两人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中,相互搀扶着离开沼泽。

而张铭却不是,他步履沉重,立于阵前。

“凶狠哥”说:“此一战事关全局,你的格斗水平仅次于王战,而王战又仅次于卢大鹏,你要是赢了或者平了还则罢了,要是输了,王战连上场的必要性也不大了;即便上,在这个项目上也只剩下精神文明奖了,最多给个优秀组织奖。”

张铭没有回复“凶狠哥”的担忧,他看着一名不比“大力士”苗条多少的“蛇形鸟”队员款款走来,胳膊之粗超乎寻常,导致肱二头肌以下的部分都无法和肋巴扇接触。这个大兵剃了光头,衣服也剥掉了,露出浓密的护心毛,让人极易产生头上的毛移植到了胸前的错觉。

“蛇形鸟”队员没有不许文身的规矩,一个个文龙画虎,争奇斗艳,这哥们儿也不例外,文了一个成语“张牙舞爪”。

“凶狠哥”说:“他好像很懂中国,或者是临来前现学现卖的,这几个字足以印证此人是做了功课的,估计文之前使用了搜索引擎,认为这个成语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大家看了如此文身,有人当场打破之前酝酿好的情绪和渲染好的氛围,笑出了声,但张铭面色不可捉摸。

“凶狠哥”说:“不管是歪打正着也好还是刻意为之,这家伙的文身第一个字就和张铭密不可分。这成语也带着两面性,要么是嘲讽了张铭,要么是羞辱了自己,这要取决于谁笑到最后。”

张铭穿戴得严实。刘总教官说:“这才符合中国军人的习惯和审美,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允许丢盔卸甲。”

壮汉的身躯遮挡住视线,张铭能听到自己和自己对话的声音,以前这种声音能感动自己,现在却不断推翻自己。

他说:“一定要坚持住。”

另一个声音回道:“你这小体格儿,够呛吧。”

卢大鹏拥抱了张铭,把曾对王战说的话换成更通俗的语言说给他听:“不要恋战,最后时刻了,别受不必要的伤,那才是完美的结局。”

“什么是不必要的伤,战士受伤还可以选择的吗?输怎么会完美?”张铭问。

“大局已定,这个项目我们拿不下来也有很好的团队名次,你照样有入学深造的机会,照样有鲜花和掌声。给自己留点儿空间,一口吃个胖子还怎么进步?保护好身体,培养一个精英不容易,我不希望你坐着轮椅上学。”卢大鹏语重心长。

张铭却认为是奚落,他看看王战,转过头来问:“你也是跟王战这么说的吗?”

卢大鹏道:“意思差不多。”

“差多了!”张铭的反应很激烈,“你觉得我势利、功利、做事之前都有明确的动机,你认为你这么说,会让我一会儿在放水的时候不愧疚,你认为我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总会选择明哲保身、从长计议,你还认为我满肚子负能量,满嘴牢骚话,得到了想要的就可以丢下最初的承诺,你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我永远是王战的附属,我天生就应该当男二号,对不对?你不用着急否认,我也不用解释,今天要么我站着走出来,要么我俩都躺着出来,或者对手出来,你直接把我扔在这儿,两锹土,就地埋了!”

王战察觉了张铭锋芒外露的状态,因为他眼里喷射着火焰。

王战呵斥道:“张铭,注意态度!”

张铭并不理会,大步朝沼泽走去,战靴拍击着泥水,节奏听来像战斗序曲。

跳进沼泽正中,张铭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顶住了对手十几分钟的纠缠。卢大鹏不停地看着秒表说:“格斗场里的十几分钟,是旷日持久、无比漫长的十几分钟。”

壮汉从面不改色到潮红遍脸再到青紫相间,他把张铭像捏橡皮泥一般从左腋下拎到右腋下,肘击前胸膝撞后背,他把张铭的头摁进泥水中,抠住张铭试图撕咬他的嘴,要把张铭裁成碎片。

然而,张铭没有露出屈服的神态,他双眼睑肿成馒头大小,只有一条小缝为他提供视线,嘴里汩汩往外冒血,淤泥覆盖住他的脸,隐藏起死灰般的脸色。当他被死死控制住无法做出任何动作的时候,每隔两秒都要扬一下高傲的头颅,或者弹一弹已经不可能划出太大幅度弧线的双脚。

王战咬破了嘴唇道:“他这是让我们知道他还有意识,还不会放弃,裁判不要终止比赛,队友不要来救助他。”

卢大鹏的眼泪在奔涌:“我真不该多说话。”

王战心疼不已道:“那你还说,你知道爱驳别人面子的人最要面子。”

卢大鹏喊道:“张铭,停下来,该结束了。”

继而,所有队友都在喊:“张铭,时间到了,平了!平了!”

王战说:“没用的,他不会停,这不是一场输赢可以衡量的比赛,这甚至不是一场比赛,对手不放弃或者没有人倒下他就不会停,这就是战争的缩影或者杀戮的本来面目,这一刻集中体现在他们两人身上了。”

烈日高悬,光照着每个战士已石化了的脸,光照着壮汉已苍白了的嘴唇,俯瞰无声停滞的画面,山野之间这方渺小的沼泽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每一粒泥水都波光粼粼,唯有张铭是黯淡的,没有色彩和生机。连威尔斯都在胸前为他画起了十字,连裁判长都悄然来到场裁附近瞪大了双眼,连树上的麻雀都暂止觅食,不再游走。

壮汉骂了一句脏话,有些破音,算作是最后一次“冲锋”的号角,他插空又接连猛击了几下呈仰卧防守姿势的张铭的头部,扯紧张铭的右手腕,往张铭的头部上方移动,张铭顺势翻了一个跟头,壮汉接着逆时针旋转,张铭采用同样的方式化解,第三次时,壮汉佯装如此却反方向运动,张铭上当。

壮汉不想再耗下去,一只脚压住张铭的颈部,另一只脚猛蹬张铭的肋部,每蹬一下,张铭的胸腔内都不由自主地发出“咚咚”的声音。张铭竭力睁着红肿的双眼,躯体受制,眼神也在抗争。壮汉不遗余力试图彻底摧毁他,紧握张铭手腕,反关节内扣,“咔嚓”一声,张铭手关节错位,他一声号叫,嘴里的血沫子飞沫状弥漫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用仅存的一只手吃力地击打着壮汉的腿弯,壮汉也露出痛苦的表情。

僵持,明明手到擒来却久攻不下,壮汉情绪崩溃,体力殆尽,张铭瘫软无力,动作无形状可言,两人皆不能发动有效攻击,直到锣声最终敲响。

沼泽中,除了两只“泥猴”胸膛还在起伏,再无任何风吹草动。场裁、卫勤保障组、双方队友一窝蜂向沼泽中心奔去。

卢大鹏把张铭从泥里扒出来,像挖一颗菜窖里的土豆,把腿垫在他的头下,缓解一下他不畅的呼吸。张铭气若游丝,脸部七荤八素,却仍然硬挤出笑容,惨不忍睹的笑让卢大鹏差点儿哭出声音。

“你别难过……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是跟自己过不去……哪一个满腹牢骚的人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让生活更眷顾自己。”张铭还在安慰卢大鹏。

“傻兄弟,别说了……我曾以为带兵能带出我心中理想的样子就可以了,结果却发现,每一个优秀的战士各自有各自实现目标的方式,每每超出我的期许。我的理念只是框架,而你们却填充了足够的精气神,我不能一味地让你们沿着我预设的轨道前行。在你们身上,我以为的意外,竟然全是惊喜。”卢大鹏背起脑袋已经快立不住的张铭往救护车跑。

他们经过准备上场的王战身边,张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巅峰……出击,勇士……必胜!”

王战送走张铭,又接连亲眼目睹了几场队友的惨败,心情一落千丈。正当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威尔斯高举着“安迪”和“王战”的姓名牌道:“连上帝都想看到这样的对决,这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张铭的“巅峰出击,勇士必胜”的声音重又在王战耳边响起,他想到了张铭肿胀的双眼,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刘总教官道:“怕啥来啥,这安迪从头至尾只等着这一刻大放异彩,他可曾是常年雄踞UFC综合格斗中量级世界排名前三的选手,说反恐只是他的副业、近身格斗才是他的主业一点儿不为过。”

安迪一刹那又进入他一贯的作战状态,收起无所谓,露出王者的高傲,从这一刻起,他的眼神如同准星始终紧盯王战的死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战,“一副终于落到我手里”的表情。

“上次条件受限,我还没有发挥就被你的人搅了局,这次你可没那么好运,求上帝也没用。”安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嘴还可以拿来当武器,现在领教了,你的杀手锏不是近身肉搏,是大言不惭。”王战说。

“你是要激怒我吗?格斗和射击不一样,你激怒我只会死得更难看,老兄,你的好战友已经被打上了救护车,你可能连上救护车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我才是真正的魔鬼,是你的梦魇。”安迪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上了救护车能代表什么,他没有输,重新站起来他又是一个更强的反恐战士。”王战拉开了格斗式。

“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活死人还有用吗?躺在**为胜利喝彩吗?”安迪嘲笑道。

王战看看远处,救护车已经驶出视线,他脸上的阴云加重了一层,在担忧和羞辱中打开了格斗式。安迪步伐、抱架堪称完美,一举一动透着大师风范,缓缓逼近王战。

卢大鹏紧张地做着场外指导:“他身高腿长,不要给他距离,拉近拉近!”

王战心领神会,下潜抱摔,但安迪反应神速,放低重心,双脚后撤,把全身的重量压在王战背上,王战艰难挣脱束缚试图抱腰,安迪施展粘手技法很快逃脱,王战再次腿绊,场地泥泞动作受阻,一个回合下来王战没有捞到半点儿便宜。

安迪控制距离用强有力的拳腿组合猛击王战躯干,王战竭力抵挡,难免受挫,每一下都如闷棍袭来,王战的平衡遭到破坏。安迪拳脚很有节奏,力度尤甚,让王战吃尽苦头。

“蜥蜴”代表队领队道:“不是一个档次,放弃吧,还能留下一块遮羞布。”

“凶狠哥”瞪了他一眼道:“是应该学学你们打酱油的态度。”

“蜥蜴”代表队领队悻悻离开。

卢大鹏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声音嘶哑:“低扫,中断低扫,游走,往左游走……”

王战显然没有听到卢大鹏在说什么,因为安迪的拳密不透风,让他应接不暇。王战下巴受到重击,短暂晕厥在地,安迪抓住时机扑了上去,王战下意识不让安迪找到舒服的把位,在两人翻滚的间隙,王战看到卢大鹏幅度很大的肢体语言越来越模糊。安迪把王战稳稳压在身下,破坏王战的双臂防守后,肘击王战脖颈,这是致命的。

刘总教官无奈地来到卢大鹏身边,拍了拍卢大鹏的肩膀道:“不要再费力,对于一个新人来说,他已经创造了奇迹。”

说话间,王战找到空当摆脱控制,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人拼拳,互有击中,但安迪的力道略胜一筹,王战眼角、嘴角、鼻腔血流不止,鲜血冒着热气,散发着腥味,刺激着大家的感官神经。王战吐了一口血水,继续发起新一轮的进攻,场上激战正酣,优劣势还并不悬殊。

刘总教官对卢大鹏道:“你应该早看出来了,王战的技术虽然还算过硬,但和安迪相比,粗糙了不少。我们要正视缺点,中国功夫世界闻名,但这些年来我们常常孤芳自赏,没有跟上致力于现代综合搏击体系强国的步伐,在徒手杀人技的研究创新上他们一骑绝尘,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差距。”

卢大鹏盯着王战目不斜视地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和您分析这个。”

刘总教官从身后抽出一条白毛巾,递到卢大鹏眼前。

卢大鹏惊诧地看看毛巾,再看看刘总教官说:“你是让我替他投降?”

刘总教官说:“格斗场上扔白毛巾是惯例,基于保护队员的考虑,只是放弃,不是投降。”

“有区别吗?这不是格斗场,这是战斗,我要替他做了这个主,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还有空间,他平时比张铭能忍得多,张铭都坚持下来了,他更没问题。”卢大鹏十分不甘,声音不知是没底气还是因为刚才的嘶吼而发颤。

刘总教官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张铭已受了重伤,我们有可能失去一个顶尖的特战队员,你还想再失去一个吗?安迪和张铭那个蛮力十足的对手不一样,他的打法会要命的。”

卢大鹏说:“好不容易扳回来的人设再次崩塌,让我坏人当到底?”

刘总教官说:“你不扔我来扔,我宁可当这个坏人。”

卢大鹏看看节节败退的王战,再看看刘总教官,伸出右手接过了那条白毛巾,道:“我本来就重色轻友、手段低劣,我宁愿他们骂我混蛋,反正以后我不会再听见。而你还要陪伴他们迎接明年的‘锋刃’,他们还要走好接下来更坎坷的特战之路,这次失败,是以后每一场巅峰之战的基石。我扔,我干!”

卢大鹏作出抛掷的动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