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囉儿调
到了镇上后,那位年轻的警察并没带乔文燮去派出所,而是去了姜友仁的家里。姜友仁的家就在喜来镇的边上,是一户地道的农家小院,小院的里里外外种满了瓜果蔬菜,即使是在月光下也给人以生机盎然之感。
小院的中间摆放着一张饭桌,姜友仁正在和一位戴眼镜的军人闲聊着,见乔文燮进来即刻就介绍道:“乔特派员,这位是从重庆来的夏同志。夏同志是搞文艺工作的,这次专程到我们这里来采花……”
戴眼镜的军人愣了一下,说:“不是采花,是采风,不过意思也差不多。艺术来自于生活,生活就是花朵,我就是那只在生活之花上面采花的小蜜蜂。”他起身朝乔文燮伸出手去:“我叫夏书笔,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小乔同志,最近几天就麻烦你啦。”
乔文燮觉得他刚才那段话说得真好,不过对他最后的这句话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问道:“您说的最近几天要麻烦我是什么意思?”
姜友仁在旁边说:“都怪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时县公安局专门派人把夏同志送到了这里,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陪着夏同志一起去采……采风。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乔特派员,你好像是高中毕业吧?算是我们县整个公安系统当中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了。还有就是,你现在的工作范围涵盖了临潭和黄坡两个区,正好可以带着夏同志四处去走走看看。夏同志,我这样说没问题吧?”
夏书笔点头:“谢谢姜所长,你讲得非常好。”
姜友仁朝里面喊了一声:“屋里头的,我们肚子饿了,饭菜做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屋子里面一个声音应道。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乡妇模样的中年妇人端着酒菜出来了,一一摆放在桌上之后客气地对夏书笔和乔文燮二人说:“我们乡下就这样的条件,两位同志喫好啊。”
姜友仁笑道:“乡下婆娘不会说话,夏同志千万别在意。夏同志,乔特派员,我们开始动筷子吧。这腊肉是用我自己家养的猪做的,这兔子是我去山上套的,还有这些蔬菜都是自家种的。来,我给你们二位把酒倒满,包谷酒,味道还不错。”
夏书笔也不客气,夹起一片腊肉吃了,连声称赞:“好吃!”
姜友仁很高兴,端起酒杯道:“来,我们喝酒。”
乔文燮以前在家里是喝过酒的,每逢过年时他都会陪着母亲喝几杯,其实母亲也就只有在那个时候才喝酒。此时,在第一杯包谷酒下肚后他还是觉得肚子里面火辣辣的。不过三杯酒下肚后就稍微好了些,估计是肠胃已经适应了,而且他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拘谨、客气,于是问道:“夏同志,您说的采风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夏书笔回答道:“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文工团有一次到下面部队演出时,我听到一个战士唱的山歌很有特色,也非常好听,在经过一番询问之后才知道他就是你们石峰县黄坡区的人,他还告诉我,这样的山歌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唱。我注意到他所唱的山歌大多都是一种曲调和风格,和传说中的巴人古调很相似。于是我就过来了,想多搜集一些相关的素材并加以整理,目的当然是为了我今后的创作。”
乔文燮更是好奇:“那个战士唱的山歌究竟是什么样的?夏同志可以哼几句让我们听听吗?”
夏书笔道:“你们听着啊……”他用筷子在碗沿敲打着节奏,抑扬顿挫唱了起来,“正月怀胎正月正嘛,心想那情歌哟喂,奴家怀胎不知音嘛,扯囉儿囉扯,水上那个浮萍舍,嗨是嗨,还没有生根呢哥嘛囉儿囉……”
原来是这个东西。乔文燮与姜友仁相视一笑。紧接着姜友仁就唱道:“腊月怀胎腊月腊嘛,心想那情哥哟喂,背起娃娃走娘家嘛,扯囉儿囉扯……”这时候乔文燮也跟着一起唱道:“背起我的娃娃舍,嗨是嗨,讨个大打发呢哥嘛囉儿囉。”
一曲唱罢,夏书笔大喜:“原来你们都会唱啊?县城里面会唱的好像很少啊。”
姜友仁笑道:“主要是乡下的人喜欢唱这样的山歌,我也就是听得多了也就学会了。”
夏书笔问道:“那,这种特殊的曲调有具体的名称或者说法吗?”
姜友仁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乔文燮道:“其实我的老师郭先生研究过这个东西,您可以去和他交流一下。”
夏书笔急切地问道:“他的研究有成果了吗?”
乔文燮回答道:“我也就是偶尔听他提起过,他说这种山歌是我们这一带极具特色的‘囉儿调’,因为旋律比较简单,曲中少有装饰,行腔起伏得当,所以便于掌握,易于传唱,而且歌词句式大多为七字句,可即兴填词,雅俗皆宜,尽得竹枝词遗风。如果仔细品味我们刚才唱的那一首《十月怀胎歌》的话,确实是如此啊。”
夏书笔更是高兴:“这真是太好了。小乔同志,你说的那位郭先生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乔文燮回答道:“他是我们石峰县中学的校长。这次采风结束后夏同志可以去和他好好交流交流。”
夏书笔点头道:“我一定会当面去向他请教的。”
这天晚上,三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而且趁着酒意将他们所会的囉儿调山歌都唱了个遍,也就是在这天晚上乔文燮才发现自己竟然酒量不小。
这镇上没有招待所和旅社,夏书笔和乔文燮就在姜友仁的家里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乔文燮觉得头有些痛,不过在洗了个冷水脸、吃了姜友仁家的醪糟汤圆后就好了许多。早餐时乔文燮询问夏书笔接下来的行程,夏书笔说:“本来我是准备先在这一带走走的,既然小乔同志对囉儿调这么熟悉,那我就听从你的安排吧,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一起。”
姜友仁道:“这样最好。乔特派员也是文化人,你们俩谈得来,而且乔特派员带有武器,这样也安全一些。”
夏书笔惊讶地问道:“难道这一带不安全吗?”
姜友仁只好如实相告:“前不久才发生了一起土匪袭击我公安警察的恶性事件,我县公安局局长和他的十几个下属全部牺牲。”又指了指乔文燮,“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夏书笔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吗?那你可真够幸运的。”
这时候乔文燮忽然想起郭先生的话来,苦笑着说:“当时我被人下了泻药去了茅厕,很可能我二哥就是这一股土匪的头目之一。”
夏书笔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姜友仁解释道:“夏同志,乔特派员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他大哥可是我党的地下党员,当年为了保护自己的同志牺牲了。”
夏书笔顿时变惊为喜:“小乔同志,这一路上你给我讲讲你们家里的故事好吗?”
乔文燮有些尴尬:“我和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多了,他们又常年不在家,其实我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多。”
经过一番斟酌,乔文燮决定先到临潭区派出所一趟之后再翻过大山去往黄坡区。
其实乔文燮选择这样的一条路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去看看大哥牺牲的那个地方。大哥已经牺牲的消息是在解放之后才有人专程到家里来告知母亲的,不过对方并没有讲明他牺牲的具体细节。大哥的尸骨在烈士陵园下葬时母亲和他都去了,母亲很坚强,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不过回到家里就大病了一场,卧床不起一个多月。在乔文燮的记忆里,在那之前母亲的腰背一直都是挺直的,脸上的皱纹也没有那么多。这次离开县城时,郭先生才把相关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还特别对他说了一句:“你应该去那里看看,也许你大哥的英灵还依然在那里并没有离去。”
郭先生的这句话让他回味了许久,后来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这让他的内心极其震惊,同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复杂。
从喜来镇到临潭区政府只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他与区里面的派出所接洽完毕后就直接和夏书笔去往黄坡。黄坡区政府位于石峰县海拔最高的那座大山上面,与湖北接壤,这一路基本上都是在爬坡,临近中午时两人到了一处小村寨的上方,夏书笔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一块石头上,不住喘气:“小乔,这山路太难走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乔文燮道:“这大山里面的乡民大多比较贫穷,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我们吃点干粮吧,歇一会儿再出发。”说着就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两个玉米粑粑递给他。挎包里面的玉米粑粑是二嫂放进去的,玉米在磨成浆后发酵,然后蒸熟,带有一种天然的甜酸味,而且不容易腐坏变质。
两个人的身上都带有水壶,吃完干粮喝足了水之后乔文燮从兜里面拿出一包烟来,递给夏书笔一支。这烟是他在临潭区供销社买的,因为他觉得姜友仁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抽完烟后两个人继续出发,下午三点多时就到达了一个叫刀背梁的地方。两人所站立的地方与对面那座山之间有一条宽不足一米的天然石梁,石梁两侧的下方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深渊。乔文燮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道石梁,忽然间就想起了母亲变得佝偻的身躯,双眼禁不住湿润起来。
夏书笔并没有注意到乔文燮的情绪变化,他心惊胆战地看着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山涧,问道:“难道我们要从这里走过去?”
乔文燮却答非所问地轻声说了一句:“我大哥就是在这里牺牲的。”
夏书笔指着那道天然石梁,问道:“他在这里遇到了敌人?”
乔文燮摇头:“不知道。当时重庆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被抓后叛变,我大哥逃离了重庆跑回来把消息告诉石峰县的地下党,他最先去找的是郭先生,郭先生马上将情况通报给了这里的地下党县委书记,然后他们三个人就分头去通知其他的地下党员。”他指了指对面,“过了这道石梁后,数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那个地方一直是川东游击队的秘密据点,里面驻扎着数十名游击队员,当然是敌人重点要铲除的对象。后来敌人派兵前来围剿,游击队死伤惨重,据幸存下来的人讲,他们根本就不曾见到我大哥来过这里。郭先生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于是就组织人在这一带寻找,后来终于在这山涧下面发现了我大哥的尸体。”
夏书笔道:“这石梁太窄太险了,会不会是他不小心掉下去的?”
乔文燮摇头道:“我大哥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上山打猎,比这更险的地方都去过,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的事情。当然,你说的那种情况也有可能。”
其实乔文燮并没有告诉夏书笔另外一个重要的细节:虽然乔智燮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腐烂得非常严重,而且还遭到了不明动物的啃噬,可奇怪的是,他的尸体全身都有骨折,但是颅骨基本上完好无损。由此,郭先生怀疑他是在被害之后被人从石梁上扔下去的。然而这样的怀疑只不过是一种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夏书笔再次看向那道长长的让人心惊胆战的石梁,说:“我有恐高症,不敢去那上面。”
乔文燮道:“没关系,我们去黄坡不需要经过这道石梁。不过我想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说完后就迈步朝前方走去。乔文燮并没有夏书笔所说的什么恐高症,虽然也有些许的害怕,不过脚下却比较稳健,行走了大约三分之一段石梁之后就连那些许的恐惧都不再有了。
站在那里看着正行走在石梁上面的乔文燮,夏书笔的心悬在了半空中,双腿都差点软了,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梁上的兵哥哥嘛,脚下要站稳哟喂,一个不小心舍,就只有来世见啦囉儿囉。”
是囉儿调!夏书笔顿时惊喜,急忙朝对面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色花布衫背着背篓的女子正站在石梁的对面,因为距离比较远,看不清具体的容貌。此时乔文燮已经走到了石梁的中段,站定后唱道:“对面的妹子别担心嘛,哥哥我就是本地的人呢囉儿囉。”
对面那个女子又唱道:“对面的那个大兵哥哥哟喂,不要怕嘛,扯囉儿囉扯,只要你过来嘛,有酒又有肉呢囉儿囉。”
原来她是在叫我。夏书笔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不过还是害怕,唱道:“对面的妹子哟喂,这样的路我不敢走嘛囉儿囉。”
那女子唱道:“对面的哥哥嘛,别看下面哟喂,一直抬头朝前看嘛,几步就走过来了哟喂,扯囉儿囉扯。”
乔文燮也转身朝他唱道:“夏同志你试一试嘛,只要你心里面想着哟喂,这梁上两边有栏杆嘛,就不会再害怕啦哟喂,扯囉儿囉扯。”
很显然,囉儿调的鼓励对夏书笔来讲力量是非常巨大的,他到了石梁上,尝试着行走了两步……嗯,似乎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可怕。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恐高症,那只不过是他自以为罢了。他又朝前面走了几步,觉得脚下的路面也不再狭窄。乔文燮就站在那里等着他,随后两个人一起到了对面。这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刚才唱歌的女子的模样,她的年龄与乔文燮相仿,身材高挑,脸上红扑扑的,很是耐看。
“你们俩身上的军服不大一样。”妹子朝他们俩看了看后说。
当然不一样,不仅仅帽徽、胸牌不同,乔文燮的左臂上还多了一块“公安”字样的臂章。乔文燮笑道:“我是县公安局的乔文燮,这位是从重庆来的解放军同志,你就叫他夏同志好了。妹子,你是姓姜还是姓冉啊?”
那妹子笑道:“你果然是我们本地的人。我姓冉,叫冉翠翠,就住在前面的村里。我想起来了,你身上的衣服和我们乡里派出所的是一样的。”
乔文燮也笑,说:“我还知道你们村叫巨熊村,因村对面有个山头酷似一头巨大的熊而得名。”
那妹子又笑:“你说得对。”她侧着身子弯着腰,让乔、夏二人看她背篓里面的东西,“看,我捡了好多的菌子,晚上就去我们家喫饭可以不?”
夏书笔看了看时间,向乔文燮投去期盼的目光。乔文燮心想今天确实有些累了,更何况他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些情况,说:“那就给你们家添麻烦啦。”
翠翠笑道:“一点都不麻烦。我们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你们可是尊贵的客人,我爸肯定会特别高兴的。”
离开时夏书笔转身去看了看那道山梁,他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就是从那上面走过来的。这一趟的收获非常巨大,因为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他更加激动,脚步也因此变得轻快起来。
在路上时乔文燮询问了翠翠有关村里的情况。翠翠说,她们村现在有十多户人家近百人,都是以务农为生,以前村里的人经常上山打猎,不过解放后村里的猎枪都被乡里派出所的人收缴了。
夏书笔问道:“这大山里面多山少地,能够养得活你们这近百人?”
翠翠道:“我们村周围都是田地呢,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沿着山路朝前方转过两道山梁后果然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层层梯田的上方坐落着一个小村庄,小村庄的四周被许多树木环绕,若隐若现,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沿着村庄往上方看去,只见一棵棵果树间都是山地,正是高山地区玉米成熟的季节,从远处看,山风吹拂下的一片片玉米秆像极了乔家冲那一带的麦浪。随后,乔、夏二人一眼就看到了村庄对面山头上的那只巨熊,它的身体前倾着,仿佛是正在奔跑的那一瞬间被定格在了那里。村庄与巨熊山之间的最底下有一条河流穿过,青山碧水,宛如画卷……
“太美了……”过了好一会儿,夏书笔才终于回过神来,禁不住大声赞叹。
翠翠带着他们朝村里走去。如果有人站在他们刚才的位置,那么他们就会成为那幅美丽的大自然画作的一部分,然而对乔文燮和夏书笔来讲,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接近真实与普通——和其他地方一样的田地,一样的玉米秆,一样的泥土气息,一样的蝉鸣和鸡鸣犬吠声……
翠翠的家位于村尾,穿村而过时乔文燮发现,里面的房屋虽然陈旧,却处处都显得十分干净。又有数条水渠从村子里面上下左右纵横交错穿过,使得家家户户都可以使用自然清洁的山泉水。此外,他还注意到有一户特别的人家,吊脚楼前后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满眼的含苞欲放、绚丽多彩。
翠翠见两位客人的目光都投向那里,说:“这是我五叔的家,他的腿瘸了,行动不方便,但是特别喜欢种花。”
夏书笔感叹道:“真是一处世外桃源啊。”不过乔文燮的思绪却一直萦绕在大哥牺牲的那件事情上面,心里面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慨。
翠翠家里有五口人,除了她自己,还有父母以及她的两个哥哥。家里的房子是三开间的三层吊脚楼,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全部用条石铺成的院坝,村里的水渠从院坝的一侧流入厨房。猪圈也一样兼备了茅厕的功用,位于靠近梯田的那一侧。这个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架构,只不过房屋有大小之分,楼层有高低之别。翠翠的父亲听说来了客人,急忙迎了出来,吩咐家人在院坝里摆上桌凳、烧水泡茶。
从翠翠家的院坝处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对面山上那头巨熊,而且从这样的角度看更加形象。夏书笔坐下后就一直在看着那个方向,甚至乔文燮在向翠翠父亲介绍他时他都差点走神。乔文燮问道:“夏同志,你好像对对面山上的那块大石头很感兴趣?”
夏书笔点头:“我就是觉得对面山上的那头巨熊太逼真了些,如果真是自然形成的话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翠翠的父亲道:“据这里的老人讲,我们村是蚩尤的后代,蚩尤与黄帝大战失败后就带着部族的人躲到了这里,传说那头巨熊就是蚩尤的坐骑所化。我们这里最繁盛时有十多个村寨,人口上万,后来连年战乱再加上土匪猖獗,才衰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夏书笔有些激动:“如此说来,囉儿调很可能就是从蚩尤那个时代传下来的了?”
翠翠的父亲摇头道:“夏同志说的囉儿调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唱,不过这个东西究竟是不是从我们这里传出去的就不知道了。”
乔文燮发现翠翠的父亲非常健谈,而且说起话来条理十分清晰,想来他年轻时肯定去过外面的世界,绝不可能是一个一直生活在这大山里面的人。乔文燮想到这里,即刻问道:“您是这里的村干部吧?”
翠翠的父亲谦虚地道:“乡里面的领导看得起我,就让我当了我们村的党支部书记。”
乔文燮笑道:“那我今后就叫您冉支书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夏书笔问道:“您会不会唱你们这里老一辈传下来的囉儿调?”
这还真是一个执着而且纯粹的文艺工作者。乔文燮笑了笑,不再说话。翠翠的父亲说:“是有一些老人们传下来的老歌,歌里面讲的无外乎上山砍柴、下河打鱼那些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事情,不过其中有一首很是特别,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对了,几年前县里面的郭先生来过这里,我也曾经唱给他听过。”
随后他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然而无论是乔文燮还是夏书笔,听了之后都是一头雾水,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翠翠家的晚餐十分丰盛,除了各种野味之外翠翠父亲还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和着翠翠下午从山上捡回来的蘑菇一起炖了。山里人的酒量特别大,乔文燮和夏书笔都醉得不省人事。
这是乔文燮人生中第一次喝醉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后都有些后悔,不住责怪自己贪吃贪酒忘记了正事。
乡下没有电,村民们习惯了早睡早起。乔文燮起床后却没有看到冉支书,问了翠翠后才知道他刚刚去了石梁那边。“他每天早上都要去那里。”翠翠告诉他。乔文燮心里一动,急忙就朝着村外跑去。
“我带你去。”翠翠在他背后大声道。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乔文燮一边跑着一边回应道。
翻过第一道山梁时就看到了翠翠父亲的背影。他行走得不快不慢,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一下乔文燮反倒不着急了,就一直紧随在他身后。
翠翠的父亲到了石梁处就停下了脚步,然后就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前方。乔文燮走到了他身旁,问道:“冉支书在看什么呢?”
翠翠的父亲好像知道乔文燮一直在跟着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指了指那道两山之间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石梁,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犹豫,究竟是不是应该在这石梁上安装栏杆呢?”
他的这个回答让乔文燮很是诧异:“安装了当然要好许多,这样的话村里面的人进出就方便、安全多了。”
翠翠的父亲却摇摇头,说:“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从外面到我们村里的人也就多了。”
乔文燮就更不明白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翠翠的父亲道:“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大山里面,即使是人丁最兴旺时也基本上能够做到自给自足。而我们部族每一次的大灾难都是源于外力的强势入侵,比如土匪劫掠,或是历代统治者认为我们不尊王道于是派兵进剿。”
乔文燮惊讶地看着他:“冉支书,如今时代不同了,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翠翠的父亲依然波澜不惊:“所以我一直在犹豫。”
这时候乔文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您说郭先生来过这里,您向他请教过这个问题吗?”
他点头:“其实,给这道石梁安装上栏杆的想法正是那位郭先生向我提出来的。他对我说:虽然现在战争还没完全结束,但是,共产党谋求的是国家的完全统一,别说是你们小小的巨熊村,从长远的角度讲,就是台湾、香港以及澳门那样的地方都不可能有任何的例外。”
乔文燮问道:“那您还犹豫什么?”
翠翠父亲淡淡一笑:“要在这石梁上修建栏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极度危险不说,更需要的是钱啊。乔特派员,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是用山上的松油照明,几乎没有一家使用煤油灯的,为什么?没钱啊。”
乔文燮默然。这时候翠翠的父亲忽然问他:“乔特派员,你是不是为了你哥哥的事情来的?”
乔文燮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就想到郭先生曾经来过这里的事情以及自己比较特别的名字,点头道:“也算是吧。怎么,冉支书知道一些情况?”
翠翠的父亲道:“当年我也是川东游击队的一员,国民党军前来围剿,因为游击队武器装备极差而且寡不敌众,我们的人大部分都牺牲了,后来我带着队长和十几个人逃进了大山里,队长在途中失血过多牺牲,剩下来的也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村民也遭到了大肆屠杀,剩下的人不足一百。真是惨啊……不过我真的没有看到你大哥来过这里,如果他来过这里的话,国民党军想要突破这道石梁也不会那么容易。”
乔文燮有些疑惑:“难道当时这个地方没有人守卫?”
翠翠的父亲苦笑着说:“游击队刚刚进驻这里时警惕性还是特别高的,不但有明哨而且设置了好几处暗哨,后来就慢慢松懈了。最开始撤去的是明哨,因为明哨很容易被外面的人发现。再后来暗哨也逐渐懈怠了下来,执勤的战士大多躲在树丛中睡大觉,所以当时敌人几乎是**,住在村里面的游击队也几乎是一攻即溃……”
原来是这样。乔文燮问道:“那么,另外两个幸存下来的人现在还在吗?”
翠翠的父亲点头道:“都还在,一个就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龙华强,另一个就是我五哥,他就是在那一次的战斗中负的伤,一条腿瘸了,如今就住在村子里面。当时龙华强是游击队的政委,他也负了伤,不过只是皮外伤。”
这时候乔文燮忽然想起他前面的话来,问道:“当时您五哥并没有和你们一起逃进大山里面?”
翠翠的父亲点头:“他在村子里时就已经负伤,跟着我们刚刚逃进山就再也跑不动了,于是我就把他背到一处很是隐秘的小山洞躲藏了起来,幸好当时国民党追兵的目标是我们,他这才活了下来。这些情况我都如实对组织上以及郭先生讲过,他们都很清楚。”
大哥的死无论是对于组织上还是郭先生来讲都不是一件小事情,他们肯定会花大力气调查的。乔文燮感到欣慰了许多。
翠翠的父亲继续说:“你大哥的尸骨还是我组织村里人在这石梁底下找到的,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一般来讲,大多数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往往是头先着地,可是你大哥的尸骨恰恰相反,头骨几乎完好无损。我也希望能够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啊,不然的话我这心里面始终过不了那道坎,因为我实在是不敢相信我当年的那些战友中有敌人那一边的人。”
“谢谢您。”乔文燮真诚地对他说,“冉支书,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还记得我大哥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执勤暗哨的都有哪些人吗?”
翠翠的父亲摇头道:“这个问题郭先生也问过我,可是我当时只是游击队里面的一名小队长,每天派出暗哨的事情根本就不归我管。”
乔文燮又问道:“那么,这件事情究竟归谁管呢?”
翠翠的父亲回答道:“是归游击队的副队长彭大生管,可是他已经在那一次的战斗中牺牲了。”
看来要调查清楚我大哥的事情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乔文燮在心里面轻叹了一声。